哈萨克牧人夜送“千里驹”

一 必要的楔子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枣红马怎么还没有消息?

  那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啊!

  真不愧名叫“千里驹”。



  它的两只耳朵耸起,

  似乎能听到人间一切秘密;

  四个蹄子腾空跃起,

  尾巴扬得和脊背一样齐。



  不是春洪暴涨了,

  也不是野火燎原;

  那是我们的枣红马,

  奔驰在古米什河两岸……



  全班的同志称赞:

  “它赛过古代的名马啊!

  关云长如果活到今天,

  也愿用赤兔把它调换。”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枣红马怎么还没有消息?

  那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啊!

  真不愧名叫“千里驹”。



  它曾饮过通天河的水,

  踏开了祁连山上的雪,

  长城内外留下它的蹄印,

  风沙戈壁听过它的嘶鸣。



  解放大西北,

  万里急行军,

  它和自己的主人一块,

  追击敌人立下三次功。



  团长和政委夸奖:

  “当年围歼胡宗南匪军,

  阵地上滚动一团烈火,

  那是李永跨上它冲锋。”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枣红马怎么还没有消息?

  那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啊!

  真不愧名叫“千里驹”。



  它曾深犁万年的生荒,

  驮运过天山的落叶松;

  它的血汗蓄进新修的水库,

  丰收的粮食里有它的辛勤。



  建设新新疆,

  全军一条心,

  它又和自己的主人一块,

  迎送了三次春夏秋冬。



  李永更爱他的枣红马,

  常常摸着鬃毛对它谈心:

  “千里驹!你知道吗?

  我爱你像爱自己的亲人。



  “现在毛主席命令——

  咱们在这平坦的荒原上,

  盖起无数座房子,

  垦出良田千万顷;



  “一旦毛主席召唤——

  咱们要鼓起战斗的雄心,

  保卫神圣的祖国,

  保卫亲爱的母亲……”



  就在九天前的黄昏,

  戈壁边缘涌起乌云,

  来自阿尔泰山的风暴,

  闯进古米什垦区上空。



  天昏、地暗、雾气腾腾,

  空中不见飞鸟,

  路上断了行人,

  漫天黄沙犹如凶年飞来的蝗群。



  飞沙、走石,

  击打得大地呻吟;

  响雷、闪电,

  震撼得河流翻滚。



  风揭走了马棚的草盖,

  风推倒了马棚的板壁;

  枣红马扭断缰绳,

  嘶叫着逆风跑去……



  那是与人同过生死的马啊!

  怎能让它流落荒山野地?

  那是与人共过甘苦的马啊!

  怎能让它困死沙漠戈壁?



  同志们寻到古米什河尽头,

  访遍了小半个托克里戈壁,

  已经是第九个黄昏了,

  带回来的都是无言的惋惜。



  李永失去往日爽朗的笑声,

  和那曾经引人入胜的谈吐,

  常常空对西宁鞍、夹银镫,

  和那镶了景泰蓝的辔头叹息。



  第九个夜又徐徐地来了,

  田野里燃起了点点营火,

  天山从夜雾里露出白发,

  青苗披上月光织成的轻纱;



  在那片野蔷薇丛中,

  夜莺唱歌又跳舞,

  小渠的流水弹奏三弦琴,

  啄木鸟在树上敲手皮鼓。



  李永无心欣赏边疆的夜,

  对着夜雾深处自言自语:

  “千里驹!你知道吗?

  我想你没有一点睡意。”



  同志们围坐篝火默默无语,

  暗地里揣测枣红马的凶吉:

  “它真会困死在沙漠戈壁?

  或者葬身于悬崖绝壁?”



  不!枣红马会有消息!

  谁不盼望它早日回来——

  春天帮大家开垦荒地,

  夏天伴大家巡视水渠。



  不!枣红马定有消息!

  谁都盼望它早日回来——

  秋天替大家搬运粮食,

  冬天随大家猎取雪鸡。



  就在这第九个夜晚,

  晚风送来陌生的笑语,

  夜雾里闪出两个骑手,

  哒哒地向营房奔去……



  两个剽悍的骑手,

  还拉着一匹高头大马,

  它那矫健的影子,

  月光下看去多么熟悉。



  难道枣红马回来了吗?

  李永急促地、颤抖地

  呼唤着枣红马的名字:

  “千里驹!千里驹!”



  那懂得人意的马飞奔过来了,

  舐一舐李永那只抓惯缰绳的手,

  喷着鼻子,蹄子不安地

  掀起一片片草、一片片泥……



  同志们团团围住枣红马,

  从头到尾地看来看去:

  这个问:“马呵!你可好?”

  那个问:“你跑到了哪里?”



  李永搂着枣红马的脖子,

  不自主洒下几滴泪;

  枣红马也轻轻地摆着头,

  用脸擦着主人的背。



  骑马的人相视而笑,

  豪放的笑冲破夜的沉寂:

  “哈萨克人都是牧马老手,

  怎不懂得马和人的友谊?”



  骑马的人勒转马头,

  靴跟子碰一碰马的肚皮;

  他们说:“好马找到了主人,

  我们也尽到了送马的心意。”



二 平常的经过


  团长、政委接待客人,

  遵照哈萨克人的风俗,

  铜盆里盛满鲜美的马奶,

  手抓羊肉用红漆盘托出。



  灯光照亮两张淳朴的脸,

  ——一样的脸!不同的是

  一张充满青春的美,

  一张有着花白胡须。



  李永双手敬上一碗马奶,

  随同送上衷心的感激;

  那飞溅的泡沫啊!

  仿佛向客人倾吐千言万语。



  团长、政委的简单手势,

  表达出无限的谢意:

  “请吃吧!请喝吧!

  这些都是自己生产的。”



  客人喝干了第一碗马奶,

  ——这碗里注满了多少友谊?

  他的眼睛愉快地说:

  “豪爽的主人真叫客人欢喜。”



  小房里洋溢着掌声和笑声,

  墙壁上映出了无数只手,

  同志们又轮流地

  把一碗碗马奶递在客人手里。



  吃完一盘羊肉,

  快活飞到眉梢;

  喝完一盆马奶,

  话题爬上舌头。



  哈萨克老人捋捋胡子,

  谈起送马的经历;

  哈萨克青年擦擦嘴巴,

  一边笑一边翻译……



  ……五天前的早晨,

  太阳还没有升起;

  我们的库鲁克草原,

  像睡熟了那样静寂。



  别笑哈萨克人夸口,

  我的耳朵可以远听几十里;

  不是风吹草动惊醒了我,

  惊醒我的是什么呢?



  莫不是蓝哈羊产了双羔?

  莫不是焉耆马生下小驹?

  莫不是老乳牛胀痛奶头?

  莫不是小骆驼又在调皮?



  我披上外套跑出帐篷,

  透过薄雾向四面看去,

  原来是匹离群的马,

  在牧场上跑来跑去。



  我暗暗地埋怨老太婆,

  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

  昨天晚上,

  怎么没把我的枣红马圈起?



  马群中拉出一匹快马,

  快马加鞭,

  我追向南又追向北,

  我赶到东又赶到西。



  我扬一扬手抛出绳圈,

  把离群的马套在手里;

  这时候晨风吹走睡意,

  哎!这匹马不是我的?



  这是金子铸成的好马啊!

  我老牧人六十年见过三匹。

  这是玉石雕成的好马啊!

  全家老小看到都欢天喜地。



  老太婆笑了,

  笑得两手哆嗦,

  新沏的奶茶啊!

  洒满了一桌。



  大儿子笑了,

  笑得左摇右摆,

  一头撞着门框,

  差点把头碰破。



  大媳妇笑了,

  笑得像山鸡叫,

  那支画眉笔啊!

  拖到了眼角。



  三姑娘笑了,

  笑得像铃铛响,

  拿起了蝇拂子,

  去刷奶子锅。



  别笑哈萨克人爱马如命,

  牧人和马原就生死相依;

  连我心爱的小孙子,

  也对准马头行个举手礼。



  十只眼睛盯着我,

  五张嘴巴叫着我;

  他们问:“你老人家呀!

  从哪里得来这么大的财喜?”



  (讲的人讲得动人,

  听的人听得入迷;

  老牧人喝干一杯马奶,

  又把故事说下去……)



  我说:“这不是邻人的马,

  他们的每匹马我都熟悉。

  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我该把它送到哪里去?”



  我老牧人帐篷里,

  莫不是出了百灵鸟?

  为什么一个舌头,

  更比一个舌头巧?



  我老牧人帐篷里,

  难道飞来一窝山雀?

  为什么一个声音,

  更比一个声音高?



  老的老,小的小,

  这个说,那个笑,

  他们把枣红马啊!

  夸得比普天下的良马都好。



  老太婆拍着手说:

  “好马啊!好马!

  它有狗的耳朵,

  鹿的快蹄。”



  大儿子摸着头说:

  “好马啊!好马!

  它有火的颜色,

  鹰的眼睛。”



  大媳妇耸着肩说:

  “媳妇骑上它,放牧天山下,

  追赶受惊的羊、离群的马,

  那比鹰抓兔子还要利索。”



  三姑娘捂着脸说:

  “姑娘骑上它,纵情草上飞,

  谁个不服输,敢比‘姑娘追’,

  管教皮鞭落上他的脊背。”



  小孙子也眨着眼睛说:

  “我要骑它进城去上学,

  等我放假回来了,

  捎包莫合烟送给爷爷。”



  全家人说完心里的话,

  避开我的问题不回答;

  果不出我的预料,

  他们想留下这匹枣红马。



  老太婆双手抹一下脸,

  诚心诚意地做过都瓦;

  她说:“这是上帝赐给的,

  老头子!我们留下它吧!”



  孩子们都赞同妈妈的话,

  说它是没有主人的野马:

  “它是爸爸套来的,

  留下它谁敢说话?”



  一只会唱歌的夜莺,

  压不倒五只喜鹊;

  一个会说话的舌头,

  斗不过五张嘴巴。



  尽管一家人说得多么好,

  哪怕说得太阳从东边落下;

  我拿稳了一个老主意,

  我不吭声谁也没有办法。



  在我年轻气盛的时候,

  曾经为了争夺一匹好马,

  纠合部落里的小伙子,

  和别的部落争吵、斗架……



  如今不是年纪老了,

  失去了爱马的兴趣;

  而是我更爱一样东西,

  那就是哈萨克人的声誉。



  (重新添奶、重新添肉,

  重新添满一灯油;

  讲的人忘记了时间,

  听的人忘记了睡眠。)



  我从马头看到马尾,

  又从马背看到马蹄,

  我在马的后腿上,

  发现火烙的痕迹。



  去年大雪封山的时候,

  解放军曾送粮食来救急,

  那些马的身上,

  不是有这种标记?



  今年春风吹散严寒的时候,

  解放军又套马帮我耕地,

  那些马的身上,

  不也有这种标记?



  啊哈!我像走在沙漠里,

  发现了水泉那样欢喜;

  又像巡猎在草原上,

  捉到了灰毛狼那样得意。



  我说:“孩子们!

  这匹马是解放军的;

  你们既要留下它,

  就请说说自己的道理。”



  霎时,我的帐篷里——

  乱得像枪声惊动了雁群;

  老太婆的脸红过沙柳花,

  孩子们捂住发烧的脸皮。



  老太婆说:“上帝啊!

  我怎叫好马迷住正直的心?

  又怎么起下了,

  哈萨克人不容有的歹意?”



  孩子们说:“妈妈呀!

  哪怕它是金子铸成的马,

  哪怕它是玉石雕成的马,

  我们也要送还解放军去!”



  老太婆连忙捧着铜盆,

  端来饮马的泉水;

  大儿子连忙撩起衣襟,

  兜着草料把马喂;



  大媳妇连忙拿起扫帚,

  扫尽马背上的沙尘;

  三姑娘连忙寻来木梳,

  梳展了蓬乱的马尾;



  我心爱的小孙子啊!

  也贴着马耳朵低语:

  “你是解放军叔叔的,

  今天就要送你回家去。”



  是谁打垮了蒋贼军,

  红旗飘扬满天山;

  是谁活捉了乌斯满,

  幸福歌声遍草原;



  是谁派来了医疗大队,

  我们的人口不断增添;

  是谁给了这份保证,

  我们的羊群一年胜过一年。



  每个人都有新鲜的记忆,

  还需我再讲什么大道理?

  你批评我、我责备你,

  我老牧人听了笑在心里。



  全家人又提出新的问题,

  派谁把马送给解放军去?

  你瞧着我、我瞪着你,

  我老牧人看了心里着急。



  老太婆说:“我去!

  去表表拥护军队的诚意。”

  孩子们说:“我们去!

  这份光荣是年轻人的。”



  我说:“心要放在正中啊!

  谁拾到的就该派谁送回去。”

  全家人嘀咕了很久、很久……

  才给我老牧人送马的荣誉。



  全家人又说我上了年纪,

  不放心我独自个送去;

  一怕我路上没人照顾,

  二怕我不会说汉语。



  其实是嫌我的废话多,

  ——和胡子一样多!

  怕我在同志们面前,

  说出了家庭的秘密。



  恰巧二儿子从城里回来了,

  老太婆叮咛他陪我一同去,

  我嘴里不哼,心里不满意,

  红过脸的人倒好像有了理。



  我知道丢马的部队等它回去,

  我明白丢马的同志盼它心急;

  打从那天早上起,

  人不想下马,马不愿停蹄。



  太阳落了,月亮升起,

  东方亮了,星星隐去;

  五天走遍古米什河两岸,

  算算路程足够七百多里。



  处处都端出羊肉马奶,

  接待哈萨克人像接待亲兄弟;

  处处都说他们没有丢马,

  这匹枣红马是谁的呢?



  哈萨克人面前没有困难,

  说到哪里,做到哪里;

  今夜是月亮指了路吗?

  枣红马回到了主人家里。



三 简单的结尾


  雄鸡叫醒了山后的太阳,

  朝霞映红了积雪的山尖;

  老牧人讲完送马的故事,

  同志们挽留他多住几天。



  老牧人右手贴着前胸,

  谢过大家的深厚情意;

  他说家里的羊群,

  盼望他早些回去。



  李永紧握哈萨克老人的手,

  连声说:“热合买提!”

  哈萨克青年拉着马缰,

  一再说:“呵嘘!呵嘘!”



  他们轻轻地跳上马背,

  他们高高地扬起皮鞭,

  两匹快马像两支出弦的箭,

  朝红日初升的天山草原射去……

1954年8月1日—1955年7月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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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闻捷
Type: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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