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舍夜话

  雪后泥融的道路上,深深地印上了马蹄辙迹已成为淡灰色的模型。朔风尚吹着霰粒在空中飘扬,打在苦途行人的面上,时时起凄栗之感。荒原风劲,枯叶儿被风抛辞它们的故枝向土岭的斜陀下落去。空中的色带是浅蓝中含以灰色,似有光又似无光的淡日在漠漠的大地上反映的一切景物都完全表示出中国北部的空气变化。十月的天气在这将近黄昏的时候,远山都似蒙在雾里,路旁的小河流中刚被阳光融化过的澌澌水流到这时已渐结成薄冰。

  骆驼的项铃,骡车的笨重的轮声,由空寂的道中合奏着单调而沉闷的行旅催归之曲。这一行的旅行者,多是到内蒙古去贩运土货的商贩,或是绥远以北的税局厘卡去交款公回的人员,一共有三辆骡车,几匹载重的骆驼。在这交通不便荒寒的旅途上,一天的颠顿行程,即那些惯于走道的畜牲们也都从衔有铁练的口中吐出吁吁的声来。旅客们到这时已不是在清早坐上车时的疲惫假寐了,荒原中将晚的景物从迷朦中将他们提醒,但是前路茫茫,看看淡黄色的斜日,将落下远处疏林的丛梢。雪虽于昨日止住,而散霰零落更增冷度。他们坐在有臭味的骆驼背上,在窒住气息的木箱车中,他们的身体麻木了,没有什么思想,只是沉沉地望着修长的前路,时而有一二人打着哑涩的喉音向车夫问道:

  “宿站快到了么?……还有几里路?”

  其实在车门上执鞭兀坐如石像的车夫,过惯了这种生活,反而不觉得有何烦闷,于叱呵牲畜以外,似乎他的口舌不能轻易举动的。

  及至他们在昏黑的时候走入一个乡村的旅店时,在先到的旅客们已经都在各个屋子里沉睡了。小小的乡村位置群山的前面,大森林的左侧,在夜间常常听到狼嗥的声音,所以一到黄昏家家都掩上木制的破门休息了,独有这家旅店尚有沉黯的灯光,以待迟行的旅客。这一群人进来之后都分室安顿了行李,店中照例将混有沙粒尘屑的面条一碗一碗地取出来供客。在他们会食的时候,各人大都搓手呵寒,拭着疲乏的眼睑,其中有一二人将行装中带的强烈气味的白酒用茶杯斟出,请同行的共喝,于是大家面部上顿现红色,与室隅的大煤炉的火光相映。

  一天的疲乏,饥困,全被富有刺激性的白酒提醒,在温暖的屋子里虽有生煤的气味,他们却以为已得到最大的安慰!况且行程日近一日,不久可以达到各人的目的地,所以在无意中晚饭之后便扳谈起来。他们有的是在这天清早上从一个旅店中同行的,有的是在半途中遇上的,他们的职业自然是各人不同,即就其年龄上也有许多的差异:有的是六十几岁的老商人,有的是三十岁左右面色黧黑筋肌强韧的劳动者,其中有一位是二十多岁的税局的书记。虽然这样,他们在这间黑暗奇异的旅舍中,却彼此都谈得来,而且觉得分外的亲密,实在他们能够互相通问过姓名的不过两三个人。

  他们讨论的问题没有目的,也没有界限,但是所说的从没有关于现在政治的事,这个荒僻的乡野,这种四无人声的客舍,实在可以无所顾忌的,然而他们的兴味绝不在此。他们所谈的事有的是关于关外大盗的轶闻,有的是沙漠中的土人生活,行旅中所遇到的奇事,与荒诞不能考证的鬼怪的异迹。一个人说时,别的人便如同被考试般的在那里记忆着,预备着,因此谈了时间虽然不少,而毫无倦怠的意思,反觉得很有意味。

  说过几个故事之后,有一位穿了黑羊羔皮袍的商人,出去取了些煤块来投入无烟筒的大煤炉里,不久就听见毕毕剥剥的燃烧声,骤然室内增高了温度。这位上唇很厚说话带有大同口音的商人,一面将铁箸放在地上,一面从衣袋中将短短的黄铜水烟袋取出一袋一袋地吸着,在白烟弥漫中,他侧坐向着身旁的一位须发斑白而颜色红润的老人道:

  “魏三爷,你老人家的话匣子应该打开了,你的故事,笑话,可以尽说三天三夜也完结不了。……”他又回头向大家说道:“兄弟们,不知道我这位魏三爷的故事,到一处一处叫响。有时我们到归化城中办完事逛到窑子里去,他居然把那些小姑娘们都说住了。所以她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做魏有辞。……”

  这句话一说,大家不约而同地全笑了。而且一同催促着兀坐着捻须不语的老人说话。于是老人将他那身棉绸皮袍振了一振,遂缓缓地道:

  “人们到那里去都是相识,我是最喜欢谈话的人。自从十六岁离家在外边跑了十六七省的地方,什么事多遇见过,……什么人也谈得来,所以计算起来,我一人走路由说话而成了朋友的不计其数。今天因为喝酒多些,所以没有做声,实在我听见你们说,我早有点心痒痒了。……”说到这句,别的人又都笑了起来。即连坐在室隅吸着纸烟的很沉郁的少年书记,也禁不住将眉头展放开。一会老人又续说道:

  “了不得,经验的事情若多,人就要变坏。但是恕我!我经验了无数的事却自信没有什么被经验变坏。我做过布贩生意,当过钱铺的跑外伙计,木商的司账,现在老了,精神上大不如前,在库伦那边领了东做银号生意。……本来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有什么希望!但我也不羡慕你们年轻的人!果使你们到了我这个时候,回想起来,什么事都似在梦中流过的浮云一样,也没有何等羡慕了。……记得我十七八岁时,有一个当学徒的伙友,你们要听过他那样安心任命的怪事,连肠子多会笑断。不过我如今想来,……咳!像我们不安心任命又待怎样?罢罢,我有许多话一时也说不清,就先将那个伙友的事告诉你们。

  “他同我于四十年前都在天津的荣昌布店做学徒。那时天津哪里有现在的景状?……即那时的店规也严密得多,尤其是我们当学徒的十几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听掌柜的指挥,有些微的差错也不成的。独有我那个伙友,真是又滑稽又懒惰,无论什么事没曾在他心上着过痕迹。记得有一次正当夏日,风雨同作,阶下的积水已经很深。那时布店中有好多布匹都堆在房檐下面。时候已是晚饭之后,又搬运不及,布店的掌柜是个最为留心的人,他便叫我那位伙友出去试一试风是从哪面来的?雨点能够被风吹到房檐上不?喊了半天,才从房檐下布匹的堆中将他喊出。他拭着眼睛走到房檐的前面,一时也没有东西可以伸到檐外去试试风来自哪方,他就从廊下拾起一块砖头,用手伸到外面,风任管如何大却吹不动。他便得意地来回复掌柜的说:‘风甚正当,不向哪一面吹的。’及至问他用什么试的,他简捷地答道:‘廊下的砖块。’于是掌柜的笑了,他却又彳亍着到布堆中去,不时便听见鼾声呼呼了。……”

  他说完之后,满座上的人都含着微笑,但没有一个羼入问话的。老人又道:“他还有一桩令人发笑却很有意味的事。他那时与我的年纪差不多,不,或者还大我一二岁。有一天他家里写信来嘱他向店中请假回家娶妻,他便向掌柜的请假。但店中请假须有理由的,掌柜的便照例问他为什么事要回家?他回答的很妙,道:‘我岳父家嫁女。’掌柜的觉得他又借故走开,便夷然道:‘你岳家嫁女,与你何关呢?’于是请假的事未准,到底他也没曾说别的一句话。后来因他不回误了喜期,他家中派专人来找他回去?向店中说明此事。掌柜的道:‘这人真是傻子,他娶妻何以不明白告诉我?’但他却更说得妙了,他说‘我岳家嫁女,可不就是我娶妻么?已经早说明白了。……’类似这样的事他还有好多。现在他也在天津作老板了,不过那种随便以及无所不安的态度,仍然还是照旧。其实呢,他也有他的见地:无论什么事他不存更深远的希望,更长久的计划,别人求之不得的事,他也曾不在意,更没有什么利害得失的心思。……他那人真是个特别的人。……”

  这段话未及说完,大家听了,由自然中引起的笑谑以外,更似给予他们一种寻思可味的意境。老人稍停了一会,又微叹地说:

  “你们,……我也曾读过几句旧书,但是道理,世间的道理横竖是一样的。谁不是有无尽的欲望,有日夜焦思着,筹划着,希冀着求‘满足’?……但‘满足’何曾在世界上实现过来。希望之果终难在地上成熟,即是偶而成熟,也是有无尽的辛涩的回味。……”

  他还没有说完,一个在电灯公司服务的工程师接着说道:“老先生的话实在也有道理。我们生了,死了,在世界上宛同工厂的轮转机一般,皮带愈紧,拉轮子转得越发厉害,到了时候,……都会成了废物。人们苦于不知足,——就是不安心任命地混下去,结果弄得世界上愈加混乱起来。……”工程师像是已经饱吸收过工厂的空气,而又有点容纳不下要呕吐出来似的,所以他的话还有好多正待接着说下去,不料在室隅独坐的年轻书记,将手指在木案上敲了一下道:“安心任命!……”于是工程师的话突然截止。他以为少年人的气盛,不信服这个由觉悟中来的道理,想待着书记驳完,再来申论,不过书记无意中说了这四个字以后,面部上露出沉郁的状态,细秀的双眉连在一起,又不作声了。工程师正在诧异之中,别的人仿佛不爱听他的长篇讲究道理的言论,便齐嚷着道:

  “那位年轻的先生半晌也没说话,这回应该轮到……你。可要挨着次序说一个故事让我们听听。……”

  年轻书记如同很腼腆似地连说:“没有,……没的说。”同行的人哪里会听他的话,非逼迫他说一个不可。书记从瘦削的面上露出诚恳而焦急的表情,竭力地分辩说不是自己不能说,实在心绪上有点不安,故而一时总说不出什么好的故事来。大家哪里肯依,又重行纷呶起来。富有经验的老商人,便走出来道:“这位先生想是不常出门,免不得有些难为情;况且论理我们有年纪的人应该讲故事给年轻的人听,就是,大家不必纷乱,我替他讲一个如何?”

  这句话一出于善于说故事的老人之口,同行者不期而齐的同声叫“好”,觉得分外添加了许多兴致。年轻书记只有向老人致谢。而眼光炯炯留有八字须的工程师因为没有他续说的机会,便冷然坐下向着火炉烤手。

  老人将一双皮肤很粗糙的手互相搓着,又向案上取过酒瓶来喝了一口冷酒,便开始说:“这回所讲的故事虽短,却不是那样的好笑了。在这样刮着北风,吹着雪花的夜里,我们喝过酒以后,也应值得讲这个故事了。……”他将这个楔子说出,大家忽然安静起来,都很郑重地坐着,连工程师也回过头来,而年轻书记这回却将破木圈椅向前挪动了几步,看他面上的颜色,似乎已经知道老人将要讲的是哪一类的故事一般。

  “这是我刚从京城中来时听一个很熟识的朋友告诉我的一件新闻,其实我们当它作新闻说,太觉得不尊重了。我这位朋友是通讯社中的一个记者,不过这件凄惨的事还不是从访员中得来的消息,这是由他的朋友家中传出来的,事情是真确的,并且姓名我还知道,不说也罢了。依我想,这种事世界上也不知一天发生多少起?……有一位在某部任职的阔人,青年时候听说也曾到外国去过,家资很有蓄积,现在年纪一天天老了下去,一天天被金钱的思想充满了曾经研究过学业的脑子。他有几个孩子,其中一位小姐,曾经在女子专门学校读过书,不晓得如何同他的僚属某秘书发生了爱情。……”

  刚说到这里,年轻书记脸上红晕了,并且似乎因旧事重提的激刺,使得他用手将椅背握紧,但是在坐的人贪听老人以下的话,都没曾对他留意。

  “据我那位朋友告诉我说,是这位不幸的青年曾在部员家中兼任过私人的秘书,也或者因此他们便有了这个神秘而悲惨的命运装成的机会了。我的朋友曾在无意中与那位秘书先生见过一次。……”

  书记坐在老人的一边震了一下,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地跳个不住,仿佛心房里的血全行收缩起来。

  “那位小姐是极聪明而又美丽的,她们的同学都为她起了个别号叫做什么?……(他凝想了一会)云英。我也不知道云英是什么人?但总是很雅致难得的罢了。她的父亲本来是受过新教育的人,所以初时对于她同年轻秘书的要好也不加禁止,但是他没曾有过允许他们结为配偶的意思,这是我敢保证的。自然是没有更好的希望,事情也可以这样维持下去。不过有一个银行总理的儿子,现在在审计院作很主要的事情,不知怎样从某一个跳舞会上选中了部员的女儿,暗地里与部员相商,要同她结婚。……现在类似这样有些人以为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但并不出奇。部员与银行有特别的关系,自然不费力便允许了。但是要先将那位与他女儿要好的秘书派遣开,好想法渐渐地使她对银行家的儿子倾心。所以他竟费了无限的事,托人将某秘书带到远处去另作事。你想不安心任命的年轻人,哪里能舍却了她,只身远行。不过部员说如果他到远处去作事,一定可以不久便行升迁,过些日子可以重返京城趁此还可以作一些事业。……此外的事,我那位朋友也记不清楚了,但知自从年轻秘书抱了无限的热望,忍容着一时别离上的痛苦去后,没有两个月部员的小姐已经出嫁。到了结婚后第三日,她已得了很危险的病症,……死了!……但这完全是传闻的说法,到底是否因病而死谁也不曾知道。又听说部员的手段异常阴险,当他打发年轻秘书随了他的朋友到外省去的时候,不准他在一年以内请假他往,又暗地里嘱托青年的上司,不发全薪与他。可怜那位年轻秘书随了部员的朋友走了两三处的地方,因此连与那位小姐通信也不能够了。其实我们想在他们中间不知有过多少函件,但可惜俱被她那位精明才干的父亲收没了。……这个事发生在前一个月,我那位朋友以通讯社记者的名义四处搜罗来的实事材料。……而内中还有什么秘密他也不知道,不过因为事情没有结果,终不能宣布出来罢了。……你们想这也可以算得是一桩新闻,或是一件平常,没有结果的故事么?……”

  老人叹息地还在往下述说,正回头要向身后的青年说话时,却不知他已在什么时候出去了。老人便问那些同行者,工程师冷冷地道:“他幸得你替他说了这段新闻,在你还没说完的时候,他早已走了。……我想他那种古怪性癖的人,大约是恐怕有人再请他说呢。……横竖在税局当差的都自己摆出小老爷的身分来,哪里愿意同我们在一起。……”他说出这个比较令人信服的理由,那些正为故事的趣味引动的人们也不再深考,只顾互相详论老人所说的故事的价值。

  老人略现沉思的颜色,却不再说第三个故事了。待到夜深,大家要各人向自己屋子里安憩的时候,老人却皱着眉头道:

  “记住!安心任命的,与为欲望而去寻求常新的生命的,彼此中间有很宽很宽,不可越过的界限。……总而言之,两者是不能调和的。”其实这时大家都已打着呵欠,眼睑沉沉地渴睡着,又哪里会去了解经验很多的老人的感叹话的意味。

  一夜的大雪,将他们的客舍都罩住了,于是他们的乡梦也更引长了。

  第二天将近正午,雪止以后方能辨认路径,于是这些客人又重上征途。但是在启行之前,他们很纷扰地嚷着失掉了一个人;失掉了那位不肯说故事的税局书记。他们不知是什么事?互相惊疑着在雪地中分头出去寻觅,但朔风吹着穿了雪衣的峰,壑,林木,一白无垠的郊原,更向哪里寻得这位不幸青年的踪迹?

  到后来,大家都已忘记了昨夜年轻书记的执拗,彼此疑惑着,谈论着,在车轮辘辘的声中,他们远旅的中心都悬念起来!

  惟有富有经验的老人,始终默然,不说一句话。当他坐在运行的驼背上时,用含有忏悔的眼光回望着来时的旅舍的雪中余影,沉思着迷惑地似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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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统照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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