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選留學生

  經理員不給他學費以後的無量,每月只有四十元來作他全部的開銷了。除了付掉三十五元給下宿棧老婆子後,他把餘剩的五元,就作一個月內剃一回頭,寫幾封信,買幾本抄講義的簿子,洗幾回澡的零用錢。

  還有因下宿棧的夜飯太壞而吃不飽的夜,被飢餓所迫不得已而出去吃一碗五分錢的日本面。他平均一天只可用一角五分,所以他也不能同幾位中國同學交際了,他們有八十元官費,所以開一回歡迎會要五元,刊一本同學錄要八角。

  無量多不能負擔,所以漸漸不同幾位同學交際了。

  他的間壁,有一位在中學教漢文的老先生。他初會這老先生的時候,老先生是在院中掃地。

  “鄰家的先生呀,你的藥瓶倒翻地上了。”

  無量跳出去,原來是無量的一個腦筋,他從大學裏偷來的。偷來也有偷來的緣故。他對先生說:

  “先生,我要一個腦筋放在家中。”

  “可是研究的材料不好拿出教室呢——不過——教室裏的腦筋失去了一個,我想也不至於礙事。”

  所以無量把它偷出來了。因爲他放在臺上時酒精味太臭,他便把來放在窗外牆上。此刻這瓶東西顛落了。

  “對不起,對不起,攪擾你老先生了。”

  無量一面收拾,一面說。

  “別要客氣,別要客氣。我也念漢文的。你也是漢人,我們是儒學徒,有暇請來談談。”

  從此以後,沒錢同中國同學交際的無量同這老先生做了好朋友了。

  無量如此生活一冬天後,他得着日本外務省的庚子賠款中的特選生費了。一天夜裏他肚裏算算他的債務賬,他向父親討來的也已經幾百塊了,在上海的妹妹從她的束脩裏寄給他的也有二百塊了,又每上一次東京到處從朋友們借的錢也不少,他肚裏算起來,他從此每月省五十塊錢下來還債,父親的錢不算,朋友們的許多債,非兩年不能還清,這樣算時他得了特選費一百元,也不能算是寬裕的了。他困一忽了後又在想特選生的本質了;數年前日本人爲親善而要設寄宿舍於東京時候,大家出來反對,他們實在還不知道利用日人的方法,他們大概自己怕自己要被日人懷柔了,他們想受日人一文錢要多親日一點,所以君子不近危而反對了。但現在各校的中國學生特別預科脫去中日的契約而由日人做主了,倒沒有一位出來說話。至於特選留學生也出於日人自己的主意。

  大家說日本學者素來太狹量了,不肯把尊貴的博士學位給中國人,這話雖不是不得當,可是欲設法買博士文憑的中國人時有,欲留日本的大學研究四五年的倒少,此刻日人要想親善中國而發起特選學生,他們大概要做許多和制博士,叫這幾位博士可以向中國學界多說幾句話。可是無論如何,對於無量總沒有什麼關係,他不是要博士學位,又不是要用博士而謀什麼職,他只要能得着自己所要學的就好了。他又困下一忽,他也覺得近來睡不酣而多夢,是貧病粗食的結果;照現在的狀態他已經是爲求學而病了,他想到他的脊髓前角細胞太消耗了,他先要好好營養身體,所以他又想到家鄉的大肉大面,他想到跟父親上墳時候在一家鄉下飯店裏吃的午飯的味道。父親到對面剃頭店去剃頭了,一位鄉人來對他說:

  “先生呀,我們二房裏有一畝田,先生勸老爺買下來罷!前面馬路,後門塘河……”

  無量正在想父親在家中極力省儉而寄給他們兄弟姊妹上學錢的事情,所以也不想聽下去了。他等了一會,父親還不回來,太陽已照着壁上對聯了,他走出飯店,就到剃頭店裏去尋父親,但看見兩個剃頭師傅在剃兩個頑童的頭。

  “你不曉得我老人家在此剃頭麼?”

  他一看剃頭師傅就逃出來——因爲此刻的剃頭師傅的一個,倒是他的父親,他逃到飯店來了。

  “少先生你不要吃驚!你的老人家是很省儉的;無論哪一家,不省儉是不會生好男女的。”

  無量醒起來了。

  醒起來是正月初一日。無量也沒有什麼事體做,本想要到漢文先生處去拜年,但因他搬屋後走到他家裏要十幾分鍾,他便決意不去了。他就拿出一堆稿紙一一看起來——原來前年底接到上海的朋友來信說要他的稿子,他有時也要寫幾篇短文,本來沒有刊他們在雜誌的意志,所以一篇都沒有寫得完全的。上海朋友也明明知道他的中國字彙太少了,仍寄印刷信來。他此刻無意之中翻稿紙堆了。他正拿出兩三篇來念下,漢文先生來賀年了。

  被漢文先生一喊,他的一切思想都逃了出去,午飯後他跟漢文先生到他家裏去,漢文先生到今仍是很窮,不過今天還要裝虛榮招待一羣客人,客人大都倒是年輕的男女中學生。他才進去他們就要他加入和歌牌戲,他因掠和歌牌太費腦力,所以他簡單拒絕了:

  “我日本和歌全然不能記得,又是近視眼看不見。”

  有一個漂亮的女學生說她買來一副中國麻雀牌,要他教用法。他說:

  “我到日本來的時候十四歲,我一直在家中,沒有機會學麻雀。”

  於是他到漢文先生的書齋了,那裏有一位白髮白鬍的國文先生。

  國文先生問漢文先生借一本書——是什麼漢籍可惜忘去了。

  國文先生打開這部書一張一張地看,他發現污損的一頁了,就問漢文先生:

  “我借書時先要查一下,怕有什麼信札夾在,或者有破頁。這個是雨滴麼?”

  “不是不是。”

  漢文先生講起來了,他的父親念這書時,唸到這裏必要哭,實在因這裏寫着有兒子不孝的話,才使得他父親要流下淚來的。於是他們講到“孝”了。國文先生說:

  “我近來念一本新小說家的小說,內有一篇洛陽少年,在洛陽郊外看夕陽,逢着仙人教他有黃金之處,他掘着黃金了,就拿黃金到洛陽城中去,不幾日已用去了。他再到郊外去請仙人,得了黃金又到城中去消費去了。如此者不知幾回。後來他對仙人說了:‘我得了黃金,不幾日就仍要爲無以復加的窮民,此刻我要請你教我做仙人的法子了。’於是仙人教他,令他絕對不可開口說話,少年於是出去遊歷了,他到許多地方去,受荒野虎狼的危險,又到地獄受火水的責苦,均忍耐而沒有開口,後來他被拉到閻魔大王面前了,閻魔大王因他不開口而發怒了;拉他的父母來,——拉來的是人面的兩匹瘦馬——少年仍不開口,閻魔大王指紅鬼要打他的父母了,母獸對少年說‘你必定有所願而不開口,如你有願,我受什麼痛苦也可忍耐的。’閻魔大王下令打母獸了,紅鬼的燒紅的鐵棍將下來,少年不意之間大聲叫了‘媽’——於是少年又坐在洛陽郊外的夕陽之中。”

  國文先生又說:

  “大概我們的不孝也像少年的。”

  兩位老先生在感嘆父母之恩了,無量今朝見父親剃頭之夢,本想也來添說他的夢。可是漢文先生大大地贊無量是陶唐氏的萬世一系的子孫,此刻他夢父親算小利而圖剃頭錢,總不該講的了。

  他坐一會後就回家了。他走得昏昏的午時,他的肚裏算小利起來了:

  “投東京的兩張半稿紙,如能登出來,倒可以得七十五錢的稿費。”

一九二六,一,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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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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