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故事

  A.W军的兵士是多么的愚蠢哪,他们整排整列地呆站在那绝无军事设备的S城的街头,当作最优美的猎取物一样,让他们的敌人——N军用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轻便地扫射着。

  B.什么?你说——有那样的愚蠢么?

  A.不!这是在前线督战的一位团长说的。

  “现在呢?”当团长用电话报告了这些情形的时候,罗平,那直接指挥S城阵线的W军的将领就讯问着:“我们的兵士死得很多么?——哼,没有受过训练的蠢东西!……”

  B.他对着他的部属谩骂的么?

  A.谁呢?……晤,罗平将军!——那算得什么,因为他是有着战胜者的尊严的哪!

  ——“什么?哦,真的再也支持不住了么?——”他握着电话听筒的那只手有点儿颤抖;“啊,团长,你再忍耐半个钟头的时间吧!——我立刻就要到前线去;我要明白我们W军到底是为什么而至于战败的!”

  B.这最末的一句好像是学得了谁的语气——谁的呢?

  A.谁?——这就是罗平将军说的。

  那时候是在中夜两点钟光景,冷得很,天正下着微雨,风飕飕地扫动着,前线的机关枪声依然继续不断;但是N军对W军的最猛烈的进攻还在两点钟以后,——罗平将军从后方的司令部到前线去了,在W军这边,有什么法子叫那些不中用的兵士去战胜他们的劲敌呢?……这正好像我们在每一篇故事的最高点的地方所常听到的一样:一个英勇的指挥官,往往就在这严重的关头显出了魔术一样的可惊的力量。果然,第二天,从S城发出的战报,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使全世界都震动了:罗平统率下的部队,已经开始第一次战胜了N军!

  S城的第二次大战是在W军战胜N军的第二天开始的。N军用移山倒海的阵势冲了过来;大炮,机关枪,好像编排好了的爆竹一样连串不绝的发射着,W军这边的阵地,无论是大街、小巷、甚至一个角落,简直没有一处不落下了N军的炮弹和子弹的。

  罗平,这时候是躲在距离火线不远的一个地窖的里面,利用着电话在指挥全线的战事。他一面嚼着S城的市民所慰劳的火腿和面包,一面看着战报。这战报满篇满幅都记载着W军胜利的消息,上面是用了他自己的肖像在作着一种光荣的标志的,——谁还替他写下了传略,这传略还写得不坏,当然,那是从他的祖父那一代就写起的,他的祖父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可记不清这么多了,后来写到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世,童年时代又是怎样的一个顽皮的孩子,——几乎是无处不写的呢!对于一种伟大的荣誉的获得,原来无论什么都可以作为极宝贵的证据的。

  当然,罗平从来是用骄傲的态度鄙睨着众人的,现在更不消说了,他沉着脸,用一种最平庸、最无谓,甚至好像小孩子戏玩一样的情绪来担当这么关系着整个“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的大事。

  “将军,——”参谋长把从电话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他说:“敌人到现在还是对我们冲锋,不肯放手,这一次可真的支持不住了呀!”

  他毫不为意地把电话听筒接在手里,用编排好了的轻逸动情的语句,对着在前线作战的部属说:“你为什么要退回来呢?难道你自己死了恐怕太孤寂,要到这边来找我作你的陪伴么?……”但是,前线的情况确实是太严重了,罗平将军不能用一种嬉戏、俏皮的取巧的态度来应付这件事的,不能,他绝对地不能,——机关枪和大炮的声音,是会把一个人的魂魄荡散的哪!

  这时候,敌人正集中着全力向他们的阵地进攻,这里的地势位置在全线的正中,敌人企图把这全线的正中截断了,叫他们的首尾不能相顾。敌人的炮火比之以前任何一次的进攻都要猛烈十倍,机关枪和大炮混成了一种嘶声的狂噪,好像特别快车的轮在铁轨上辗过。现在罗平向参谋长说话都听不见对面回答的声音。参谋长拿着电话听筒,竭力的靠拢着耳朵,这听筒好像要炸裂了似的发出一种凶恶的怪响,——对于前线的情况,仅仅吸取了一种毫无把握的印象就突然的给打断了,所有的电线,显然受了敌人的炮火的摧毁,那末,全线的脉络既然给打断,战事就只好迅速地完结了!

  罗平依然像往常一样的沉默而且镇静。——

  B.他怎么样呢?

  A.他正想从地窖里走出来。

  B.他教他的卫队把机关枪架起来没有呢?

  A.架起来的。——这机关枪第一是扫射从火线上溃退下来的自己的部属;第二,啊,这就是每一个活泼可爱的指挥官所常说的哪:用最直截的手法,歼灭十码、五码、甚至三码以内的短距离的敌人!但是,这时候,天空突然飞来了一颗炮弹。——并不见得怎样奇特吧,罗平统率下的兵士对于这样的炮弹就不知接受过几千颗了!这一颗炮弹在罗平的头上爆炸起来,炮弹的破片从半空里直洒而下,从四面溅起的泥砂,几乎要立即把他埋葬;他虽然不曾受到一点儿微伤,却已经从生存跨进死亡的界线,而受到一种战栗的暗示了!三十分钟后,他已经给抬回了安全的后方,他依然是沉默而且镇静的。他一点儿也不模糊;他绝对的清醒着。

  他自己下了一道手令,自己动笔写着。他唤一个传令兵说:“你立刻把这手令送到前线,交给参谋长吧!”并且,他似乎有点儿迟疑,不,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抛绝那惧怕的情绪;他转回头把自己所写的手令撕掉了,叫别的人都退下,单独吩咐那传令兵说:“不要带我的手令,恐怕你在路上要给敌人截去了。——你依照我所说的告诉参谋长吧:用我的名字,立即发下退兵的命令,叫前线的部队都退!我们不是N军的敌手;你牢记了吧,这句话是要对参谋长特别说明的。”

  传令兵确实地听着,罗平他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但是,到了前线,那传令兵没有转达罗平的命令,却假借了罗平的名字,用他自己的话告诉了参谋长说:“这是我们背城决战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舍弃一寸一尺的土地!”

  罗平统率下的兵士,对于作战的态度是惯常地具有着他们的坚强和果敢的;经过了一度惨苦的挣扎之后,他们又从这严重的阵地崭然抬头。他们——没有一个知道罗平的命令是怎样说应该退却或不应该退却的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知道的没有一个。罗平,一切反而是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是连什么都知道了。

  W军为什么会转败为胜呢?——哦,原来是因为那传令兵矫制了他的命令;在战事最危殆的当儿,他所下的命令是:“这是我们背城决战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舍弃一寸一尺的土地!”

  罗平的伟大的战功,是丝毫无可改易的建立了。——但是,朋友,要是这伟大的战功之建立,必须假借于另一种人的手上,那才是永不磨灭的奇耻呀!B.他将怎样的报答那有功于他的传令兵呢?

  A.传令兵,——那不幸的人物啊,已经给秘密地处决了!

  但是,直到今日,W全国的人民,却还没有一个知道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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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丘东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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