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清

  儿时长辈问起“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这种问题,我的答案都是“奶奶”。大人们听完便笑,将这件事转述给我的奶奶听,奶奶便和他们一起笑着。

  那时我总与奶奶待在一起。在我还不算懂事,而她还很强健的岁月里,我们更像是彼此的玩伴,我跟她学打牌,她跟着我看一些画面色彩花哨的动画,一起偷吃我母亲不允许我吃的垃圾食品,度过我因为娱乐甚少而乏味漫长的童年。

  好像又是一个家里只有我与她的夜晚,电话响了,我刚一接起,对面同样稚嫩的童音传来,喊了声“奶奶”。

  我对辈分一向是分不清的。对于孩童时期的我来说,姑姑只是姑姑,我并不知姑姑是奶奶的女儿。所以是从那通电话开始,我才意识到,奶奶不只有我爸一个孩子,也不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孙女。

  我嚎啕大哭,因为我生来便带着的自私与霸道。哭到父母回来,他们和奶奶一同哄着我,才算作罢。

  但小孩子是很固执的,停止哭泣不意味着就此罢休,我在心中仍然霸占着奶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竖起了敌意,后来他们一家搬过来,我也确实与她相处得不好。

  大抵我和奶奶生出嫌隙,也是从这开始。

  她的二儿子搬来之后,我的母亲便时常和奶奶生气,有时母亲会委屈到落泪,而奶奶只是沉默,她从不与我母亲吵架,只是对我母亲的控诉听而不闻。

  一开始我在心里埋怨发脾气的母亲,后来我长了年岁,从大人零碎的交谈中,终于拼凑出一些年幼的我不曾触及的事实。

  我的奶奶有七个孩子,最疼爱的,大概是她那个二儿子,而她最不爱的,就是我的父亲,父母对子女的偏爱始终是未解之谜,我的父亲明明是儿子中最小的,偏偏就谁也没疼过他。

  而我的母亲,和我的奶奶之间的问题,也绝不是中国传统的婆媳问题,我的奶奶绝不会刻意刁难她的儿媳,但也不会在乎儿媳的感受。她不爱这个儿子,所以也不爱这个儿子的妻子,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奶奶是有爱的人。

  我长得越大,知道得就越多,奶奶在我心中便愈发不堪起来,待我彻底意识到她是个自私且苛刻的人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了,我孩童般的占有欲在那时总算褪得一干二净。

  我的母亲偶尔会因奶奶而哭泣,但还是认命地在照顾着奶奶,至今,我也并未参透她对奶奶是怎样一种情感,我想我的父母,早就接受了奶奶不会分一点温情给他们。不愿接受现实的只有我,我怨她既然不爱我父母,又缘何要爱我,也怨她冷漠,尽心竭力照顾她的是我父母,她却始终视而不见,像我当初对她的固执那样,她也固执地去爱那个爱她不多的二儿子。她对她二儿子表现的亲近,在我眼里成为了对这个家的背叛。

  后来,我们同住屋檐下,却相顾无言,她大概并不明白我的疏远,她大概以为,我只是长大了才不再与她相伴,所以她对我的疏离,也从未表达过不满。也大概她确实冷漠到对我也没有不舍,但我不愿这么想。

  我的母亲委婉地像我表达过,让我不要这样。母亲总是能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也不擅长挽留一段快濒临破碎的关系,她只是稍显无力地对我说:“你奶奶对你还是很好的。

  又是一天,父母同样不在家。那时我已上初中,早过了怕黑的年纪。可天色渐暗的时候,那个我许久不曾有过交流的奶奶,出现在窗边。

  她敲了敲玻璃,对我说:“去我那罢,天黑你会害怕的。”

  我说:“不用了,你回去吧,我能一个人待。”

  可她突然倔强起来,明明是一个擅长放弃的自私的人,一遍遍重复,让我到她的屋里去。后来见我执意不愿去跟她待着,便一动不动背对着我立在窗边,像在守护什么。哪怕是若真有什么危险,她一个羸弱的老人,也守不住什么。

  我的心中焦躁不安,从什么时候起,她对待我表现的珍重像是滚滚巨石,压在我的心间,时常让我透不过气,我始终不能无视我父母受过的诸多委屈,像幼时那样纯粹地爱她。

  乡下的夜晚是很凉的,她穿得也并不保暖,我担心她,却又不愿袒露我的担心,我让她回屋去,她却不肯,我愈发焦躁,感觉窗外的冷风透过封闭的窗子,吹进了我的脊骨里。

  于是我放狠了语气,甚至可以说是歇斯底里,我心中怕她受凉,又不愿好好说明,表达出来的尽是不耐烦与嫌弃,她似乎也是觉得,我果真一点也不喜她了,总算离开。

  这件事我未曾与父母提过,可我总时时刻刻想起,若是深夜想起那个守在窗边的背影,便一晚上焦躁得无法安宁。

  再后来,终究是上了年岁,奶奶不曾下地走动,终日躺着,我也从不曾看她,只是想到她,我的心中就充斥着纠结和酸涩。

  有一次她病了,很重,家里人都以为她快不行了,她自己应该也是这样认为,对着来看望她的人说,她这一生最歉疚的人,是我的父母。

  我的母亲跟我学起此事,自己都没察觉到,学舌的语气里带着微妙的羞涩,像一个总算得到父母回应的孩子一样。

  而对于我,奶奶是不曾提起的。

  但那次她又奇迹般地缓过来了,老人就是这样,每次生病都危在旦夕,但偶尔又能展现出生命顽强的一面。

  真正的告别在一个天气很明朗的下午,我放学回来,母亲红着眼眶,跟我说:“你奶奶要不行了。”

  她摔倒了,摔跤对老年人来说是很要命的一件事,这次她没能挺过去。

  我是个初中生了,已经能知道生与死的区别,但还是不曾了解那是怎样的苦痛。我被母亲带着走进那个屋子,突然想到,虽然只隔着几步远,我已经许多年没踏足这里了。

  我麻木地听从大人的指挥,用空洞的声音呼唤她,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徒劳的挣扎而已。

  没有什么亲情的奇迹,她走了,细算下来,我们未曾有过告别。

  母亲在葬礼上哭得很伤心,仿佛她和奶奶从未发生过不愉快,死亡带走了恨与怨,徒留乏味的思念。

  而我,我不曾掉下一滴泪来,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不曾说过想她,只是我时常忆起那个白日与夜晚交接的黄昏,她寂寥地站在我的窗前,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并不知晓,自己是否还爱她。

  也是某个夜晚,我才明白,那个自私冷漠却从不曾亏待我的老人,是彻彻底底地不在了,这个事实让我心中积压的石头快要隆起一座山脉,我困在谷中,四面八方都是一个瘦弱的,属于老人的背影。

  我开始渐渐回忆起,被我埋葬在心深处的,我与奶奶那段只能以美好来概括的时光,也突然想到,那日她站在我的窗边,会不会十分清楚,我并不怕黑,也很安全。会不会,她只是想我。

  这个猜测已经无法证实,但我开始愿意这么想。

  也许后来她不再提起我,是彻底对我失望,倒也省得将死之时多一个留念的人,对她也好,她死了,也更不会想起我的无理,也不会因为我而难过。

  而我还活着,哪怕我不愿意承认,我也还是在爱着她,只是这爱因为我的父母,因为更多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与人,变得不纯粹,变得不坚定,中伤了她,又在她去世后,将疼痛反噬给我。

  我用疏离惩罚她对我父母的冷落,她用离去惩罚着我的疏离。

  时至今日,每当我意识到她的离世,仍会陷入彷徨之中。也时常想,我缘何最后与她为敌,若我对她怨比爱多,怎么身边的人都已释怀,徒留我一个怀念悔恨。若说我爱比怨深,我也实实在在,狠心地刻意躲避她数年光阴。

  我、、时常想起她,这怀念里有爱,也仍有怨。

  只是这爱与怨,她全然不知,只剩我一人承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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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木同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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