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塵

  我久久地躑躅在臨汾車站附近,孤獨、焦煩,不時把行李捲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手。我剛下火車,要到城裏去找八路軍總部,可是天還不亮,不能進城,想先找地方歇歇。敲過幾家店門,房間全滿了,不是旅客,而是隊伍,這兒的棧房差不多臨時完全變成軍營。現在是什麼時候呢?我的表偏偏不走了。我望望星空,覺得自己裝模作樣怪可笑的,因爲我根本不是老於夜行的人,能夠從星斗的位置辨出夜色的深淺。沒有一絲兒風,然而冷得出奇,遠近的雞叫也似乎摻進一點荒寒的意味。多謝雞的報告,我知道黎明是離我不遠了。

  當我第二次轉來,車站更加冷靜。十來個候車的旅客坐在各人的行李上,抄着手,縮着頭頸,疲倦地打着呵欠。電燈,因着電力的不足而散射着黃橙橙的光線,很像在無葉的樹梢僵臥着的月亮。其實月亮已經殘缺,它的本身更像一顆蟲蝕而腐爛的枇杷。

  原始的蠢笨的牛車聚集在站外。車伕們圍着一架賣甜酒的擔子,蹲着,抽着旱菸。他們是在趨就爐眼的藍色的火苗,沒有人肯花兩枚銅板喝這麼一碗。

  我還在躊躇是不是應該立刻進城,一個車伕走近我,雙手抱着鞭子說:

  “上哪去呀,先生?我送你去吧?”

  “進城。現在城門能不能開?”

  “還得一歇哪。你不如先到棧房歇歇腳,等天亮了我再送你去。”他看我有點遲疑,指一指前邊的蒼灰的夜色說:“那兒就有小店,我帶你去。”

  這樣善良的農民在北方的旅途上時常可以遇見。他們總是那樣率真,質樸,存着點古代遊俠的豪爽的味兒。

  我們來到一所簡陋的土房前,伸一伸手,我準可以摸到屋檐。車伕拍着板門喊道:

  “趙大哥,趙大哥,有客人來啦。”

  火光一閃,小小的紙窗映上層淺黃的燈影。一個帶痰的嗓音在裏面含糊地答應着,過後,有人趿着鞋走來打開門。

  穿過一間漆黑的小屋,我踏進另外一間,壁上掛的油燈嫋着青煙,兩張跛腳的八仙桌子擺在地上。這其實是家小飯館,外間是爐竈,這兒賣座,還有個裏間,黑得像洞,從內裏飄出一個人的咳嗽、吐痰、摸索着穿衣服的聲音。

  開門的堂倌掩着懷,揉着眵眼,把外間的燈火也點上。

  車伕同趙大哥招呼幾句,鑽出黑洞對我說:

  “一會就生火啦。你先烤烤火,暖和暖和,愛吃東西就吃點饃啦、面啦,愛睡覺裏邊有鋪,天亮我來接你。”

  我倒真想睡覺。一夜火車,僅僅打了幾個盹,眼皮沉重得撐不開。我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又昏昏沉沉醒來。短短的間隔,外邊忽然變天了。北風打着呼哨,像是大夥的馬隊,飛快地馳過原野。塵土被捲到半空,又灑到窗上,沙,沙,一陣鬆,一陣緊。

  不知幾時,屋裏來了兩位新客,佔據着另外一張右桌,每人眼前放着一隻酒盅,一雙木筷。他們木然地靜默着,如同堆在牆根的皮箱和網籃(他們的行李)一樣的靜默。我移動板凳,坐到炭盆前,兩腳踩着盆邊,木炭的火苗小蛇似的飛舞着。

  “好冷呀,快下雪了。”

  一團肥大的影子擺動在牆壁上。影子的主人似乎努力想打破沉悶的空氣,開始同我攀談。但是在繼續說話之前,他擤了一把鼻涕,又用青呢馬褂的袖口擦一擦他的滾圓的鼻頭。坐在他對面的客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商人,湖色線春棉袍,尖頂瓜皮帽,鬍鬚許久不曾修剃,臉色很灰敗,然而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呵:冰冷、僵直,只有宰殺後的死羊眼才這樣可怕。那肥胖的商人覺察到我在注意他的同伴,就說:“他是個癡子,不要理他——你不是山西人吧?從哪兒來的呀?……噢,西安。西安真是個好地方。我在漢口做買賣……別客氣啦,這個年月,混口飯吃就知足了,哪有財發?”

  鐵勺子敲在鍋沿上亂響。堂倌從外間端進兩盤菜——蔥爆羊肉和炒肉絲——連同一壺汾酒,一起擺在肥胖的商人前。

  “吃點吧,不要客氣。”胖子謙讓着。但我自己叫了一碗燴饃,這是種含有十足的西北風味的飯食。

  堂倌打來一盆熱水,白毛巾早變成深灰色。我擰一把手巾,輕輕擦着臉,幾點水珠濺到炭盆裏,木炭噝噝地叫起來。

  “火,火!”癡子的眼睛充滿恐怖,從炭盆移到我的臉上。我是怎樣驚擾了他呢!

  “老實點!”其實不用胖子威嚇,癡子也會自動地平靜下來。他的神情又是那麼冰冷,宛如泥塑似的。他的盅裏斟滿酒,眼前放着菜,可是他不吃不喝,眼珠直瞪着前方,並不理會胖子的一再誘勸:“吃吧,到家啦。喝完酒,吃點飯,我們就僱腳回家。你媽媽和老婆都等着你呢。”

  不耐煩的表情掛在胖傢伙的厚臉上。他搖搖頭,嘖嘖了兩聲,意思是說毫無辦法。

  “他是怎麼癡的?”我猜想其間一定藏着一個謎。

  “唉,這個人心眼兒太窄,遇事想不開。”胖子一刻都不停止吃喝,菜屑伴隨着唾沫星子從他的嘴裏噴吐出來,又飛進菜盤裏。“他原先在上海做買賣,後來打仗,統統燒光了!這件事落到我們明白人身上,也不會怎麼樣。可是他太看不開,整天坐着發愁,日子多了,就變成這個癡樣子!噯,我們是鄉親,還沾着點親戚,旁人把他帶到漢口交給我,我哪好意思不管呢?沒辦法,只有送他回家,這一道可真累死我了。”

  我問道:“你府上是哪裏?”

  胖子說:“好說,小地方浮山,還得從臨汾起早走,天一亮我們就得找大車。”

  堂倌吹熄壁上的油燈,屋裏人的眉目已經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天陰着。北風吹來遠處士兵上早操的“一、二、三、四”的呼喊聲。

  胖子忽然不安地說:“你看日本鬼子能不能打到浮山?”

  這個腦滿腸肥的市儈忽然引起我極大的憎惡,我是在故意同他搗亂:

  “誰知道呢?前線又開火了,你怎麼敢回來?”

  “我特意回來搬家眷,”他忘記方纔說是送癡子了,“就是房子和地沒有辦法。他們說日本怕地震,房子都能推來推去,早知道打仗,我們蓋房子真應該安上車輪。”他爲自己的高明的詼諧而裂開肥厚的嘴脣,他是在替自己喝彩。

  門口走進一個穿短棉襖的中年漢子,粗眉大眼,我似乎認識他:

  “是你送我來的吧?”

  “對,對,城門開了,可以走啦。”

  我推開剩餘的半碗燴饃。大概因爲過分的陳舊,饃裏散發着一股黴味。趙大哥——飯館掌櫃的兼廚師,搶先提着我的行李,把我送上牛車。

  屋外的世界完全被風佔領着。

  天上是黃雲,地下是黃土,風把黃土捲到半空,於是天地攪成一片愁慘的黃色。我坐在粗糙的牛車上,翻起大衣的領子,俯着身,依舊不能抵禦風沙的侵襲。我的眼眶、鼻孔,埋葬着多量的細塵。我閉緊嘴,風卻像是一隻有力的手,窒息着我的呼吸,逼迫我不時地張一張嘴。就在這一剎那,它也會往我的口腔裏揚一把土,類似一個惡作劇的壞孩子。

  “Ja!Ja!”車伕用一方藍布包着嘴臉,齊到眼下。不管他怎樣揮動皮鞭,車子仍然蝸牛似的向前爬行。

  塵頭回旋着、滾轉着,十步以外便是模糊一片了。我疑心這是戰場,瀰漫着槍炮的硝煙;我幾乎相信我的猜疑是對的,那兒不正有大隊的行軍戰士麼?他們從我相對的方向走來,揹着軍毯、步槍、手榴彈……掙扎在吼叫的北風裏。

  車伕暫時把牛車停在路旁,側着頭,對我大聲喊道:

  “這又是往北開的,都是八路軍。”

  隊伍通過我們身旁,長長的一列,最後是輜重隊。兩輛滿載軍火的大車後跟隨着一小隊輜重兵,每人挑着一擔子彈,那麼重,扁擔被壓得微微彎曲着,戰士的腳步也顯得搖晃不定,似乎隨時都有被大風吹倒的可能。

  這兒離臨汾車站足有一里多路,那裏停着北上的兵車。距離雖然很短,然而這是多麼艱苦的行軍啊。

  車伕跳下車沿,出乎意料地朝我高聲說:

  “我不拉你啦,先生。”

  “爲什麼?”

  “我得幫他們送送東西,”他用鞭梢指一指步履蹣跚的輜重隊。“你愛給錢就給幾個,不給就算了。”

  只是一秒鐘的猶豫,我便立在黃土鬆厚的地面上。我掏出兩角錢遞給他,不知應該說什麼。假如習慣允許的話,我真想擁抱他。我到底記起自己的事了:

  “可是我還不認識進城的路呢。”

  “沿着大道走,沒有多遠啦。”說着,車伕拉着牛車追上軍隊的尾巴。一陣風,一陣土,等我再勉強睜開眼,前面是一片滾滾的黃塵,我似乎跌進上古的洪荒時代。

  我又孤獨了,然而並不焦煩。我的心是活潑而輕快的,雖然我是那樣吃力地躑躅在風暴裏。

一九三八年

Previous
Author:楊朔
Type:散文
Total Words:3070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