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只在幻想裏過日子的拔老爹,近年是連“老爹”的尊稱也幾乎降到“老倌”了。六十八歲就老得一塌糊塗,什麼事都不好管;蜷縮在客堂裏的靠背椅上;頭罩着連睡覺也無須脫下的大風帽,僅僅露出鬚眉全白的枯瘦的臉;兩手籠在青布袍子的袖口裏;裹着棉套褲的腳,穿着棺材似的大棉鞋,象要把它煨熟一般,伸到灰裏,不到燒得肉痛是不曉得收回的。他老人家自從那僅有的一幢破舊瓦屋也只剩了三分之一,客堂由正廳旁邊被逼到後進的東北角上以來,每個烤火的季節,總在靠牆的安靜地方設着他的寶座。旁邊的椅上呢,堆着四十五歲的長子甫嵩哥,駝着背,眼和腿都有了毛病,不得已退休享福已經兩年了,穿着破夾襖夾褲,夾襖上罩着露出棉花的拔老爹穿剩的領褂,赤腳上趿着幾乎沒有頭尾的(魚+套)魚鞋,兩手託着蓬髮的頭,架在膝上,象要往灰裏竄。再旁邊呢,坐着三十歲的阿貴弟,算是這家庭的中堅份子,一年四季皺着眉,少說話,象和誰生氣。他的女人阿貴嫂,在鼎盛時代本來不出場面的,因爲婆婆去世,寡婦嫂改嫁,沒人燒茶應客,也在一個角落裏佔有婆婆當年坐的那個靠背椅,半袒着胸,乳頭扣着熟睡着孩子的嘴。
比美孚燈的光還差幾倍的火油燈,老停在牆壁上賦閒,沒有到阿貴嫂不得已要補男人白天等用的褲子的時候啦!反正誰都能摸到手煙管,茶罐,茶杯,並不在乎彼此看得清不樂意看的臉,而且每個人幾乎有一副怕光的痧眼,這一家子就全歡喜這黑暗。孩子不算,除偶爾吐痰咳嗽外,四個生命竟消融在黑暗裏,無聲無息,和火的餘燼一樣,快要熄滅了似的。可是誰都不曾瞌睡,就是葬到冰冷的被裏,也不會瞌睡。他們正在等候着呢!
從袖口抽出兩三個月不洗的白手絹,揩着水泱泱的眼,拔老爹死灰復燃了一般,嘆了一口氣。
他老人家在哭嗎?
實際,這達觀的老人,除八十八歲的老母斷氣時嚎啕了一回,就不曾哭過。十八歲時,秀才落第,那早已是過去的事;做生意虧了千多串錢的本,那時候虧得起,也早已是過去的事;死了兩個有出息的撐場面的親弟弟,但析產後的弟弟不見得對自家有幫助,那也算不了什麼;五年前,虎列拉瘟了老伴侶,老伴侶還拖走了次子三子和兩個乖巧的孫子,一家子瘟得落花流水,老人似乎寂寞了,但近年來,慣常了,也不在心上;欠了六分月息的五百元債,幾年下來,田地賣光,連幾間祖傳的瓦屋也快要當作“行都”了,而結果依然是五六百元債,這也不在心上:老人寬懷大量而且見識遠。他有一個希望無窮的打算,那就是:他已把第四個愛子島西培養成一個師範畢業生,早已在天津一家公司做了月薪二十五元的辦事員了。放棄了許多庸俗子弟,造就了個特出人材,破費了無數田地,完成了個活財產,通盤估計,還是合算,而活財產的利息是大得無從推算的。雖然島西自從有了職業就不曾寄過錢回,然而每年總有安慰老人的信:說身體好,說結了婚,養了崽,說薪水加了,認識了些名貴人物。這就好了。老人忍耐着當前的一切痛苦,一心的等着。
當人家逼債時,老人說:“當我的島西付了錢回,加倍還吧。”當店家賒不動雜貨時,老人說:“將來島西回了,他會跟你們算清的。”人家試探島西的情況了,老人總說島西在外很好,成家立業,地位一天一天的高。甚至連自己添了件粗布袍,也說島西寄回的絲棉袍。親戚送的茶色眼鏡,也說島西化二十塊錢買給他的。總之,這樣那樣,都是島西好,都是島西的名譽。不錯,一切雖暫時向島西預支了,島西總有出頭的日子,總有一天證實老人的話,如老人的心願的。老人忍耐着當前的一切譏嘲與悲楚,一心的等着。
不知怎麼,不接島西的信快一年了,但據本家守一先生由城裏寄來的信,說島西事忙,說島西寄回的信遺失了,不免懷疑的老人也相信是實情。記得從前島西的信也常常載着“事繁不能多稟”的話,又記得從前島西有信到家,輾轉傳觀,也有不曾傳給老人的事。在種種方面,老人總想得極細微,曲證出島西是有整年不寄家書的理由。一切總還是吉多兇少!世間的悲慘事,決不會全堆到一個人的頭上的。幻想裏神遊慣了的,性急什麼呢?快過年了,年頭年尾,大吉大利,往壞處想什麼呢?還得照舊的等着啊!而且一家子都在陪着老人等着啊!
老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近來連眼睛也更加水泱泱的了。人們說是痧眼吧?痧眼決不只是流水的,不是!是酒喝多了吧?雖拿三分之一的食糧熬酒,但每頓三杯,沒過量,沒沉醉,不是!是身體虛弱的緣故吧?對啦,一個月吃不着幾片肉,連每天一個蒸雞蛋還是兒媳阿貴嫂的虔心呢!歲尾,人家殺年豬,辦年貨,收帳,送禮,而老人卻只空肚皮等候着。雖曾爲這煩惱過,發過多次無名氣,但畢竟安慰了自己。要留着身體等島西發跡了以後,好好的過幾年呢!
總之,無論在那方面,寬懷大量而且見識遠的老人是不會哭泣的。
靜夜裏,門前犬吠了!
十二月中旬,這樣晚,債主大概不至盈門的,否則老人聽了犬吠,就得苦笑着,蹌蹌踉踉摸到暗室的牀上,氣痛得哎喲喧天,嘔吐,咳得喘不過氣,好使客人開不了口,悄悄的一個個溜走;甫嵩哥呢,也得拔起修房子跌傷了的腿,輕輕的一蹺一拐爬進房,痛苦的呻吟着,畢生的悲哀,這時候都用得着一齊搬出來,好真的嚎哭起來;阿貴弟呢,也是忽而上茅坑去了,不在家。總之,客堂裏只應留着一個男不跟女斗的女人,那招待客人的阿貴嫂,在很生氣的打着孩子們哇喇哇喇的叫,好使客人彷徨無計。但現在還不曾到期啊,犬在吠什麼,總有道理的吧?
“唔——有人敲門樣?”老人側了頭,睜開了眼。
全側了頭,睜開了眼,可是門外邊沒有響動。
“唉——”的長吁了一聲,老人只好抖着伸到灰裏的腳,哼着“每逢——佳—節—倍—思——親”的詩句,接着“親”字的尾巴,又用剛剛摸過白鬍子的手,扯出手絹揩眼睛。讀過幾年蒙館的甫嵩哥,沒有過用手絹那末雅緻的事,就用手掌抹去了鼻涕,也揩眼睛。阿貴弟不懂詩,可是經驗告訴他,從前十二月晚上犬吠,爹媽總是由牀上爬起睡倒,看是不是兒子發財回了家。證之阿爹阿哥目前的神情,也猜着三分,皺了皺眉頭,照舊沉默着。
周圍的黑暗、冷靜,看不到底的破爛、貧窮、空虛和渺茫,想起種種,盡坐着等候不是路,寒顫起來了,於是老人從灰裏縮了腳,拍了拍袍子,扶着靠椅款款的立起來說:
“唔——快十點多了吧?——困去!”
客堂裏稍稍騷動了一下。老人嘰咕着,說不要亮,說不會跌。但壁上掛着的燈,還是在阿貴弟手裏亮了。老人跟着亮進了廂房,一會兒,亮又回來了。隨即抱着孩子的女人跟着亮進了房,一會兒,亮又回來了。燈照舊在壁上賦閒,客堂又照舊黑暗,死寂!
甫嵩哥爬到爹爹的椅上,在角落裏摸着旱菸管,抽着煙,又排出往灰裏竄的姿勢,腦子裏盤算了一陣,記起了一件大事。
“明早,欄裏那隻大的要多喂兩瓢,永祥泰怕要來過秤啦!”
聽的人,自己明白了就得,不答話。
不怕偷兒混進屋,三份人家的大門沒有負責落鎖的人,半點鐘後,犬吠了幾聲,茅屋裏的堂弟沒有叩門就進來了。在客堂裏轉了轉,看見冷火秋煙,沒有坐談的興趣,立了一會,去了。過後,客堂裏畢竟還是來了一個人,在黑暗中,象幽靈一樣,還有誰!那就是拔老爹。
“我當是有誰來了呢?”
“沒有。是茅屋裏五弟來轉了轉。沒有事!——起來做什麼?夜半更深,天又冷!”
“不要緊的。我說,你們也該睡了啊!”
“曉得!”
三言兩語把爹頂回去以後,對老人近來每每深夜還不肯睡的事,勞心的甫嵩哥也傷感起來了。低聲的搖頭說:
“唉——怎麼得了呢?唉,那事情,爹該不曉得吧?”
“總不曉得的。沒有人告訴過他。”
“要小心點,以後,就是對別人,也不要提起,那怕城裏報上登過,鄉里知道的少。守一先生的信上也關照過,說不要弄得屋裏也是雞犬不安!口裏閉得緊一點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這時勢!……”
“我是不管的,怕什麼?鄉里那個不曉得,就只爹爹在鼓裏。”
“喏——還是聾子不怕雷!有什麼用處呢!防一防又不截去半斤肉!想想看,楊家二舅只有一個崽,剛剛中學堂畢業,只等賺錢進屋,還不是一到漢口就收場了,連屍都尋不着。如今他屋裏窮得討米,也得過活不是?有什麼用處呢?——前天茅屋裏三嬸嬸到玉山廟許願,我託她問一個籤,說不要緊,將來就是菩薩保佑,太平無事,也不要提及。不是有名望的事!”
一大篇道理壓服了阿貴弟了。安分守己做人,做到挺了墈,有什麼話說呢?只好聽天由命,和自己生氣。
門前,犬又一聲一聲的吠,而且越吠越兇,隨後大門響了,犬一直吠進大廳。追到客堂門口。阿貴弟起身點了燈,奔出來趕開了狗,在暗淡的燈光中認清人了,說:
“啊,桂堂哥,由城裏回來了?”
“呃——回來了!”來客拐了一把椅子,對着欠起身來的微笑着的甫嵩哥:“還沒有睡啊!”
“城裏回來了!?幾時到家的?”甫嵩哥說。
“到是上半日就到家了,沒有工夫來!——喏——”來客手裏捏着一封信,“守一先生叫我帶一封信,說是島西先生的,沒有交給我就拆開了。”
“啊,島西寄回來?真的?”甫嵩哥昂起了頭,驚駭了一下,客氣的,歡笑的,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那封破爛的信,緊緊的握着,忍耐着,捨不得馬上就看;敬了客人的煙,叫阿貴弟升起火來,然後在一個茶几的抽屜裏找出爹爹的眼鏡,用手揩了揩玻璃,又揩了揩眼,然後不自然的把它嵌在鼻樑上,神經緊張的嘰咕着:
“島西寄回的,真有這事!——唔——阿貴,慢點給爹爹知道,讓我先看了再說,讓我先看了再說。——唉——島西——”
把燈拿過來,將皺褶不堪的信,湊近眼前,上上下下瞧了信封,甫嵩哥才仔細的抽出四頁信,枯焦的臉上浮着哭不是笑不是的樣子,手也震上震下不聽話,眼淚在流,胸脯在起伏。口裏雖則斷斷續續的應酬着:“上半日就到家啦!……城裏世界該好?……這回帶了些什麼貨?……”耳朵裏卻沒有鑽進一句客人的回答,他的嘴早在那裏專誠的費勁的啃着信上的每一個字。字的確是島西的親筆字,不難認,可總覺得生疏,外路的白話,也趕不上本鄉的土白那末順。雖然是往年看慣了的句子,總象趕羸牛一樣,犁不動。
旁邊阿貴弟把客人扔在一邊,盡瞪着眼看阿哥,很焦急,似乎說,若是阿哥有他那把力氣就好了!
犯不上陪着別人熬夜,客人告辭了,甫嵩哥擡了頭,立起來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等阿貴弟送了客轉來,也就沒有心思讀完信;將模模糊糊的大意悄悄的說了一遍以後,取下眼鏡,兩手蒙着臉,伏在膝頭上,眼淚鼻涕糊了一手掌。隨後,阿貴弟提着燈,甫嵩哥拿了信和眼鏡往廂房去。
“是,是,是那個來了,剛纔?”拔老爹早就撩開帳子,探出頭,兒子還不曾進房就把話送出去。
“喜訊,爹爹,喜訊!”甫嵩哥苦笑着說。
“唔,喜訊,什麼喜訊?島西的喜訊?”拔老爹揚眉笑臉,全身都熱了,睜開眼,瞧着遠處兒子手中的信,夢一般,從墳墓裏跳出了一般,被頭翻轉在一邊,手在臉上使力揩了一把,帶着莫可名言的好滋味,堵塞在口裏的話實在藏不住了:“咳,咳,咳,聽見狗嗥,猜想是桂堂來了,一定有信的,想爬起來,又怕不是。本來,快一年了,在外頭忙些什麼呢?我想總有點好花頭的。是嘍,我想總有點好花頭的。如何?我到底猜中了。哈哈哈。甫嵩,從頭至尾看過了吧?”
“怕受涼,你老人家穿起衣,自己來看吧!”
甫嵩哥睹着老人歡喜過度的精神,遲疑的不想走近牀,可是做不到,只收藏了假的歡笑!
“難道是做了縣知事?”老人慢慢的在穿衣,有一句沒一句的自言自語起來了:“難道是中了彩票?……難道是升了科員科長?……難道是積蓄了三五千塊錢,要帶了妻兒子女回家鄉過年了?……啊?……甫嵩,若使你媽媽在世,唉,你二弟三弟全是沒病沒痛的活着,一家子鬧鬧熱熱,又是快過年的時候,得了這種喜訊,你看,那多快樂啊!那時候,地方上,團轉左右的鄰舍親戚,又是一幅什麼面孔向了我們啊!……唉,你媽媽,可憐啊,辛苦一世,到底沒有福分,不能親眼看到……唉,也是命該如此!……”
阿貴弟把燈擱在老人牀前的臺子上,幾步奔進客堂間,順手拐着揩面巾,倒在靠背椅上,將面巾往臉上一蓋,只顧自己享受去了。
老人穿好衣,甫嵩哥側着頭,生怕給看見自己的面孔,伸出抖顫的手,交了信和眼鏡,淚水早流了滿地。
怡然自得的老人戴了眼鏡,隨便的瀏覽了信封,微微的顛了顛頭,便趕忙開始讀信。每個字,每個句子都是蜜棗荔枝一樣津津有味;有時候點頭,有時候笑,有時候摸鬍子。但讀了一半,可又驚呆了,手也抖起來了,頭越伸越長,老淚縱橫的眼,越睜越瞧不清,漸漸的信從手中滑了,身軀癱軟了,直往後面倒,胸脯一起一伏,口裏迫促的噴着氣,許久許久之後,才斷續的喊出弛緩而低沉的聲音來:
“唉!——政治嫌疑?——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甫嵩?——唉!——徒刑十年啊!——啊,十年啊!——十年啊!——唉!這十年,我們,不知道,還能,活在世上不?——唉,——唉,——唉!——天啦!——”
達觀而且見識遠的拔老爹,這時候才真個痛苦的嚎哭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九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