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叶落了,脏水沟泛起了零星的冰碴,付秋菜便开始了。付秋菜是一个时间的节点,很多改变与它有关。比如,要穿上厚厚的棉袄棉裤和棉捂勒;家里和学校都要生起时而乖顺时而作妖的铁炉子。还有一个令人担惊受怕的考试和一个好玩的假期。假期里,可以到日杂店看看魔术弹之类的烟花,到百货店看看八大锤大闹朱仙镇之类的年画,买是买不起,只是看看,闻闻散发空气中的那一丝丝年味。当然,不出意外的话,还能得到一身新衣服,但这事似乎跟自己无关,因为样式面料从来不是由自己的喜好决定的,而是由父母兜里所剩的银子决定的。付秋菜,看到了一年的尾巴和另一年冒尖的头。至于越明年,春和景明春暖花开,那是很遥远的事,孩子们还看不到那么远。
这扯远了,还是说付秋菜吧。在初冬某个星期日的早晨,合社后身库房大院成了最大的集市,方圆两公里的人家都要参与的共同的大戏,而且认真得有几分执拗——排队领票付秋菜。秋菜,关系到一个家庭漫漫冬季或小半年的菜篮子,几乎是一个家庭正常年景最重要的事,更能体现出一个家庭的人脉、面子、人口等综合实力。粮店卖粮的老何和合社砍猪肉的老李就很有面子,穿着他们卖粮和砍肉时穿的白衣服,老何的白衣服上挂着一层白面粉、沾着几个米粒,亮晶晶的,老李的白衣服油蚀麻花的沾着肉末和猪油。他们绕开排队的人群,直接推门走进里间。几分钟后,他们脸上挂着旗开得胜的笑容出来了,白上衣胸口袋上似乎不大小心的露出那么几张菜票的一角,面对着排队的人群,往里掖了掖,透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得意。韩家“五虎”也有面子,尽管大虎二虎去年捅人进去了,剩下的三虎余威犹在,他们带着军顶(军帽子),披着黑棉袄,抄着袖,骂骂咧咧地走到前面,不但排队的人群不敢吱声,就连维持秩序牛皮哄哄的保卫科的人都躲得远远的。他们到窗口,把菜本递进去,里面的办事员像看到了瘟疫一样,战战兢兢的,把菜本盖章,扯下相应的菜票,递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特例的旁门左道,大部分老百姓还得按着规矩来,正常的排队,于是八点半开始的付白菜,五六点钟大院的付票窗口就排满了人。深秋初冬的凌晨,在外面站几分钟可以,但个把小时,就牙打颤腿打骠后背冰凉。因此排队的人就能把全家唯一的黑大衣穿在身上,人丁兴旺的人家,老大排半个小时老二排,把大衣给老二,依此类推,老三老四到老五那,基本排到位了。这样的家庭,父母不着急,一大早起来,把孩子的班排好。生灶火,贴上一锅大饼子。卷上一支老旱(旱烟),喝一会酽茶,慢条斯理地往合社走也赶趟。那些只有三、四口人的人家一般抢不上头悠,一两个人,大冷天,在外面站两三个小时,遭不了那罪。
付秋菜,因为多一棵少半棵,三帮两叶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不多,但拌几句嘴,咯咯唧唧是常有的事,有时是跟付菜的人,最后一颗白菜上磅,大磅“头低点”的,感觉自己吃了亏,有不让份的,变脸比翻书还快,一改刚才冲人家点头哈腰的笑脸,吧嗒一撂,七七八八地递上几句难听的话,对方翻几下眼皮,也不恼,这样的人碰多了,见怪不怪。有时候是跟捡白菜帮的,这头买菜的还没收拾完,就有捡白菜帮子的冲进来,往自己的袋子里划拉。弄得买菜的人很不乐意,数落对方几句,对方知道理亏,尴尬地陪着笑,说,捡回去喂鸡。把袋子里的拿出一部分还给主人家。大家心知肚明,这么好的帮子菜叶,喂鸡是舍不得的,包个菜包或剁馅,蒸锅苞米面饽饽解解馋才是正理。
一家几口,把过完磅的白菜卸下来,放在旁边码一堆,忙活了半天的心落了地,被秋风扫过红彤彤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冬天的菜算解决了。歇会儿,自行车,带车子、三轮车齐上阵,抱的抱推的推,把秋菜运到家。
白菜到家,接下来的一周,全家人提前一小时起来晒白菜,抱的、运的、码的,墙头、房顶、煤棚子……只要白天太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都码上白菜。晚上,天擦黑,防止白菜冻了,再把白菜宝一样的抱回来,码在屋里。白菜里的水分被晚秋的阳光吸了去,沉甸甸的白菜逐渐轻了,抢在第一场雪之前,白菜得下缸里了。
白菜抱屋,烧一大锅开水,把一双夏天穿的靴子底面仔仔细细地刷干净。最后把白菜的枝枝叶叶“打”一遍,用水冲洗干净,能够进入酸菜缸的白菜都是精品,玉器般泛着晶莹的白光。白菜一排排码进缸里,码几层后,撒上大粒盐。刚才刷干净的靴子派上了用场,套上这双靴子,垫上层板子,跳进缸里,把白菜夯实。再码几层白菜,加盐,夯实……码到缸沿,在白菜上压上一块大大的石头。用菜叶糊上一层弧圆形盖子。白菜变成酸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得需要十天半个月。
一天天的,酸菜缸逐渐从里向外,散发出阵阵的清香。揭开那层菜叶子,酸菜能吃了,起初的酸菜还有点嫩有点涩不太酸,入口也疙疙瘩瘩的,稍硬,但毕竟是入冬的头一口,吃着还有点新鲜的味道。
一冬天,大饼子炖酸菜,标配。中午那顿,大人不在家,孩子回来吃饭,大饼子、酸菜是早晨剩下的,放在锅里熘着,蒸汽水回流,落在大饼子上,表面一层泡浮囊了,大碗里的酸菜自然也落了很多水,没有早晨的盐静与味道,汤汤水水的这顿饭勉强吃下去了,就管个饱。吃这样的饭菜,令大人欣慰或苦恼的,是孩子竹竿似的,又长了一节,去年还挽一块的棉裤,已经盖不到脚面了,棉袄也是,仅仅过了肚剂眼,一动弹,往里戗风,不得不接一层了。
年前,条件好的人家,包几个豆包,黄米和江豆的馨香穿过锅盖、房门,飘到整个胡同,厚厚的年味从殷实的人家开始。有那么几天,酸菜借了豆包的光,米香和豆香扫掉了酸菜的乏淡寡味。吃了几顿后,不再是新出锅的豆包,回锅熘的豆包香味不再,黏黏的黄米和酸菜搅和在胃里,胃酸往外顶,一股股地泛起酸水,很难受。
腊月二十九,紧巴了一年的人家大方一回,家家户户熬排骨肉汤,半个正月食用。盛出来一半,剩下的小半锅肉汤,添些水放进酸菜,继续熬。排骨、肉香煞进酸菜里,飘香回味半个月,恍然大悟,解除了一冬天对酸菜的误解,原来酸菜也可以这么好吃。若干年后,很鸡汤的一句,你的高度决定你跟什么人在一起,酸菜跟排骨、猪肉一起混,身价倍增,香气扑鼻,别有滋味。
酸菜的香味还没有散去,天气转暖,养育了一大家子的酸菜缸里面汤野泛起了白醭,臭味在外屋地弥漫。捞掉最后的几棵酸菜,倒掉酸菜汤。很遥远的春暖花开春明景和就近了。一年又一年,我们在不断地告别与成长。
如今,买秋菜的父亲积酸菜的母亲、腌酸菜的缸和那个装酸菜缸的老屋已经远去了。到饭店要的酸菜都是科技狠活,没有厚厚的亲情和岁月堆积的味道。那个喂我长大、伴我成长的酸菜乏味得难以下咽也罢,美妙的香腻也罢,都渗透在味蕾骨髓深处,一点点留恋一点点回味和一点点的幸福与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