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二

  佟二是有名字的。他的父親說他叫佟直;然而村裏人都叫他佟二,雖然他並沒有大哥。和他親暱一點的或者同他開玩笑的人,卻叫他二佟。叫他佟直或老二的幾乎沒有。

  他並沒有和別的村農不同的地方。顏面和全身的皮膚,是一樣的被風吹日曬成爲紫褐色。體格也並不較別人更爲高大,但令人一見了,便覺得他的筋肉與骨骼格外地結實而韌固,彷彿是有彈性的金屬物。在臉上又放射着擦亮了的紫銅一般的明光。

  村農們在夏夜往往在村頭井臺上的柳樹下乘涼,在晴暖的冬天,又常在村中間的關帝廟前曬暖。許多旱菸管的銅鬥裏在夏的黑夜裏閃着流螢似的點點的光,而煙管裏的煙油子也被吸得吱吱地響。只要週四老頭兒在場,而且說着孫悟空豬八戒的故事時,所有的人便鴉雀無聲地靜靜地聽。只有在聽得有趣的時候,——類如豬八戒過子母河,喝了河水,肚子裏懷了胎又哼哼地叫——大家才鬨然一陣地笑。倘使他不在場,大家多半是打鬧,而且穢褻地罵着玩。在這時,佟二始終保持着沉默,和聽週四老頭兒說古時一樣的沉默。他本來不吸菸,這時他間或向鄰近的人用了沉甸甸的嗓音說:

  “借光,二叔!抽一袋!”

  於是便打着火慢慢地吸。

  倘使有人打趣他——自然,這樣的時候也很少——他只說:“別胡說!”倘那人還滋鬧不休,他便抓住他的胳臂,略一用力,便輕輕地將他扭過來,又微微地向前一叉,那人便踉蹌出去好幾步,甚或跌一個嘴啃地。大家看了,又鬨然地笑。然而他依然沉默着或繼續地吸他借來的煙。

  他不愛笑。然而出奇的是他從來不會哭,不知道什麼叫下淚。在他的父親死去的時候,親戚族人都往他家裏去弔孝而且哭。他只是跪着卻並不哭,眼裏也沒有淚。他的叔父便同他的族長商議着用一條門閂打他,以爲打得他疼了,他自然會哭的。這計劃實行了,他的叔父惡狠狠地打他。他忍受着,然而究竟還是不哭而且沒有眼淚。致使他的叔父放棄了這計劃,終於停止了手。這也算是他被人取笑的一件口實。小孩們甚至於順口編了歌來唱:

  “佟二小,沒有淚,不會哭,只會睡!”

  然而佟二卻並非只會睡的人哩。他在十八歲時,便已學會了全套的莊稼活。他出去做短工,或替他的父親在地主家工作。人家便不把他當作“小工”看待。在五六月裏,風絲不透,把人都會給蒸熟了的蒸籠一般的高粱地裏鋤地,他領頭鋤。炙在七月裏的烈日中,而且長久地彎了腰,彷彿脊骨與腰背都要折了似的去割穀子和豆子,他領頭鐮。而且耕地、耙地、揚場、撒種,樣樣兒他都拿手。又精細,又勤快,又不惜力。他的父親生時見他這樣能幹,自然高興,即在臨死時,也還安心,以爲自己的兒子總能經營自己祖傳的三五畝地,且能接自己的手在地主家當一名佃戶的。

  是的,佟二並不辜負他父親的希望,真的那樣做了。

  佟二的村子裏,農人們的習慣,是不大種玉蜀黍的。因爲那東西太容易被偷,而且人們也愛偷。拾柴的、砍草的小孩子們在玉蜀黍才成了棒,有了粒兒還未成熟時候,便擗下來夾生地吃;待到成熟時,他們又會將它燒了吃的。況且俱都是小孩子們,並不能成立偷盜的罪名,也不便毒打;倘使只是罵或趕散了完事,他們會對罵,而且不久他們會瞅你看不見,又重來下手偷吃了。不僅只小孩子們,即使是穿長衫的人們也會擗的。他們明明地拿在手裏,便是遇到地主,也只說是稀罕東西,擗兩個拿回家去哄小孩的,幸而他們還顧體面,還體恤人情,不肯多要——不能說是偷——然而人多了,積算起來,損失也就不在少數。就因爲這,所以石村的人輕易不肯種玉蜀黍的。

  有一年,春雨下得晚,種高粱有點過時,佟二便毅然冒了險種了玉蜀黍。等到有了“棒子”之後,他自然加緊地巡邏看守。一天的早晨,他剛走地邊上,便見一輛單套的轎車從地邊馳過。忽然車子停住,車裏的長衫先生便指揮着車伕擗棒子。佟二老遠地大聲地喝:

  “怎麼偷我的棒子!?”

  “偷”字喊得特別響而且高。長衫先生立刻臉上泛出不屑的神氣,彷彿在說:擗你的棒子,算是瞧起你哩!給你臉不要臉!然而他也看出佟二的來勢洶洶,以爲或者有些來頭。倘不,決不會這樣大聲叫喊,因爲向例穿長衫的擗人家的棒子,是不能算作偷的。長衫先生顧忌似的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只捺住氣慢吞吞地問:

  “怎麼啦?你自家的棒子麼?”

  長衫先生這樣地問,並不是疑惑佟二或者多管閒事,乃是想着探詢他還是自種的,還是給有錢有勢力的人家種的,然後再定對付的辦法。

  “我自家的——你別下手!”佟二一面張大了眼睛回答長衫先生,一面又看見那車伕毫不以爲意地正在下手擗下一隻棒子,他喊了一聲,一把把車伕用力地拉向了一旁,那車伕是一個瘦小緊趁的小子,腳上還着了青皁布的抓地虎靴子,也許他力小,也許佟二用力太大了,幾乎栽在地下。長衫先生立刻沉下臉來。

  “你自家的!——這並不算偷。我家裏沒有這東西,瞧着稀罕,擗兩個。這有什麼?你別這麼小氣,不懂情理!”

  佟二不言語了,走過去便去解繮繩要卸下轅裏的騾子來,長衫先生愕然了。車伕走回來,攔住他。

  “幹什麼卸牲口?”

  大的葦笠下的佟二的臉上卻泛着稀有的笑容。

  “這麼好的騾子,我家裏也沒有這東西,瞧着更稀罕哩!你也別小氣,不懂情理!”

  暫時間他們——長衫先生和他的車伕都啞了。長衫先生忽然怒了,大聲對着車伕說道:

  “給他的‘棒子’!趕着車走!”

  佟二接過棒子,無語地讓過一邊。車子風馳電掣地走開了。車裏還說了一聲,“不懂情理的東西!”不過車輪聲、騾子的鈴聲正混合地響成一片,佟二也終於沒有聽見。

  然而在一晚上,他睡醒了一覺再去“看地”的時候,他真的捉住偷“棒子”的了。那賊被佟二追上,而且抓住了辮子。佟二遂即一拳打在他的背上。

  “我教你;小狗頭!怎麼偷我的棒子?”

  “我沒‘吃的’。饒我吧。”

  佟二纔看出那人是一個同他一樣的,三十來歲的壯漢。

  “爲什麼不去做活?”

  “沒有人要我!”

  佟二鬆開抓住辮子的手了;同時又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掌。這一掌,說是愛撫吧,用力卻重了;說是打吧,用力又太輕了。

  “去你孃的吧!再來,我敲斷你的狗腿!”

  那人頭也不回,撒腿就跑。月光下,佟二清楚地看見那人手下還拿着兩隻“棒子”。他雖然心疼,也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人在莊稼地邊上,轉了幾個彎子,便不見了,也並不想追上去再把那兩隻棒子奪回來。

  過了兩天,佟二又遇見那人在偷他的棒子。他追上去,抓住他,便利用了那人的辮子,捆了那人的反剪的兩臂。那人自然掙扎,但敵不住佟二的偉力,終於就綁了。於是佟二便拉了他到鄰近的一家墳地裏,又解下那人的腰帶來將他綁在一棵柏樹上。待到了佟二撿起了一塊半頭磚,當真要“砸斷狗腿”的時候,他忽而稍微一遲疑,卻把磚頭拋在地下,低了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那被綁在柏樹上的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下地的人看見,給放開了。

  佟二這兩件事,對付長衫短衫的偷棒子的事,漸漸地流傳出去,又增加了他的威名。至於那並未被“砸斷了狗腿”的人,據傳說竟成爲勤懇力做的短工,而且後來又漸漸升爲人家的長工了。

  佟二在他父親死去的那年的冬天,忽而覺得心裏不舒服起來。他並不識字,知識思想又簡單,他絕不曉得這不舒服就是文人所謂的空虛、寂寞與無聊。

  他也會賭博,也愛吃酒。但這兩項事,在石村這偏僻的小鄉村裏,只有在臘月二十以後和正月十五以前,才被認爲公開的享樂。倘在其餘別的時候,大家都要說是不務正的小夥子乾的事,一齊都看不起的。佟二雖然沒有讀過書,他也頗覺得他的父親才死去不久,自己去幹這樣的事,不大好看,而且他自己的要好的心,爭強的心,又不允許他去幹的。

  他父親活着的時候,每到冬天,他撿糞、拾柴的空裏,他便約會了三四個要好的人,去到背風向陽的地方踢毽子。他踢得也真好。毽子似乎永不會在他身旁落地。即使別人踢壞了一着兒,那毽子跑到場子外面去,看看要落地了,只要是在佟二的周圍,他總趕上去,箭一般的,一腿將它救回來。他在場子裏,前躥後跳,使出一身的本事,那毽子便流星似的纏在他身上,直到他把它踢給下手纔算完事。這時四圍早站了許多人看而且喝彩。便是他的父親來叫他吃飯的時候,也忍不住立定了腳出神地看他的兒子踢,甚至於忘掉他自己是爲什麼來的;因爲他父親在年青時,也是愛踢毽子的,只是沒有他兒子踢得這樣好而且花樣多。待到佟二繼續着踢完了一兩個時辰,遍體流了汗同他父親回家吃飯的時候,他的身心分外地輕鬆;家裏的窩頭、辣椒、鹹菜和紅高粱面子的粥吃着也分外地香甜。

  但是佟二的父親死去,卻剝奪了他的踢毽子的權利了,因爲在石村,踢毽子雖然不算“不務正”,然而也只限於沒有當家或沒有正式給人家做佃戶的人們。佟二既死去了父親,他便算是一個當家人而且又是正式的佃戶了,自然不便在街頭上半天半天地踢毽子。他撿糞、拾柴歸來之後,他的壯健的精力,似乎在他的筋肉裏,血管裏,骨骼裏,火一般的在燃燒,毒蛇一般的在咬,使他一刻不得安寧。因此,他極歡喜人家教他去幫忙推磨,碾米。但這種機會也極少:因爲在石村,只有寡婦家裏沒有成丁的男子——才請人幫的;而佟二卻又是個孤身的壯漢。

  冬天日短。在白天,他還可以容易地消磨過去。最可怕的是夜間,那漆黑的長夜。他點了燈坐着,又怕白費油,而且那兩間草舍顯得比原先又大又空落。他取出他父親的旱菸管來吸着,也還是不濟事,盡吃又太費煙了。街上王四牛的茶館裏,雖然徹夜有人而且頗熱鬧,但他知道那地方不上“好鵪鶉”的,去的人不是賭博,便是吸金丹。佟二當然不肯去。

  週四老頭兒有一天向他提親了。因爲他知道佟二的父親給佟二留下了八十串大錢的積蓄,存在地主的家裏。佟二以爲週四老頭兒向來是說話隨隨便便,所以這次也沒有當作正話聽。但擱不住他的同伴七嘴八舌地勸他:

  ——佟二,你該娶老婆了。不是已經三十好幾了麼?

  ——娶了,有人又給你做飯,又給你做伴兒。

  ——便是明年活忙的時候,你一個人怎麼也不行:又要下地又要做飯,又要刷鍋洗碗,怎麼能忙得過來。娶了老婆多方便,她做好了飯,給你送到地裏去吃,省得你來回地跑,又累,又耽誤事。

  ——不是縫縫連連的也好得多嗎?你們看二佟的棉襖上的扣鼻子已經豁了好幾個了。有了老婆,決不能這樣。

  週四又說他給他提親,是看他中用,能成才;不信,那幾個不務正的小夥子們,跪着求他給說老婆,他還不說哩。他又決不圖他的媒錢,只希望到成親那天,教他痛痛快快地喝兩壺,他就心滿意足了。後來佟二的叔父也說是應該早早地成家好,做活也有幫手——因爲在石村,婦女們雖然都纏足,農忙了也能下地。

  親成了。週四給說的是鄰村一個二十幾歲的寡婦,又能過日子,又能下地的。在佟二的這縣份裏,寡婦的改嫁,比較地自由一點;聘禮既不多,而且又不必鄭重其事地用花轎去擡,只借輛牛車把她拉來就可以成親。

  成親這天,他打酒買肉請戚友和幫忙的人吃喝了一頓。週四老頭兒直喝了個小辮朝天。佟二自己也喝了不少,臉上雖不見得滿堆了笑,看神氣,總是高興的。從此,他可以在外面儘量地撿一上午糞,或拾一下午柴,不必趕着回來張羅吃的。那屋子也不再顯得大而且空落。晚上他們睡得有時遲一點,自然也還要點燈,但是他從此又不大吸旱菸了。

  佟二的妻,倒是一個頭緊腳緊的女人,看樣子也像有力氣,可以下地。只是她太愛吃,常常爲了吃同丈夫拌嘴,他卻保持着老樣子:沉默。待到過了年,正月裏面她又爲了吃,同他吵。這回她可是鬧得太兇了。因爲她指着桌子上供的那張粗刻的木板印的祖先像罵了一句。佟二忍不住了(但仍舊是不開口),站起來,只一拳,便將她打倒在炕上。她爬起來,想同他支撐。他又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兩拳頭。她知道自己不是丈夫的對手了,便坐在地下哭號起來。

  “由你!”

  佟二坐在一邊又吸起旱菸。不過她真能號,號得佟二坐不住了,因爲是正月,他在鋪底下抓了百十枚銅元到賭博場裏去了。說也奇怪,他本一肚子沒好氣,沒心緒猜寶的,但隨手下上注,卻總是“紅”。他漸漸高興起來。腰裏的銅元愈積愈多,而且還贏了一塊大洋。待到晌午將近,他興沖沖地走回家來吃午飯。一進門,他聽得他的女人還在號。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從他出去後,一直號到現在,還是聽見他回來,又重新號起。這時她可是伏在炕上,不是坐在地下了。飯自然沒有做。佟二覺得早晨打得她太重了,便和氣地同她說道:

  “別哭了,做飯吧。你看我贏了錢了。”

  說着,他便將錢取出來,都放在炕上,又拉着她向着鍋竈的地方。

  “做飯吧,別哭了,我來燒火。”

  “砰!”佟二嚇了一大跳。他的女人瞅他不防,順手拾起一塊磚來,把鍋砸了。

  “入孃的!”

  佟二到這時才罵出來。接着便跳起來,只一推,她早已又倒在地上,但也還是“爹”“娘”“天”“地”地號。佟二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心理,一手提了她的腳,一直將她拉出了大門外。那女人仍舊號,不住口。佟二無意識地而且不自覺地拉了她在大街上飛跑,她的頭髮披散了,沾着地上融化了的殘雪的春泥。臉上頭上,上身的衣服上,也通是泥。正月裏閒人多,又正在過午不久,立時聚集了許多人跟着看。有的便上來解勸,有的便在前面攔。

  “算了吧!大正月裏,你們兩口子打得什麼架?”

  有年紀的人們便教訓似的好意地說。

  佟二隻一推,便推開了他們——或她們——還是拉着他的女人飛跑。待到拉到了村邊,她早已號罵得聲嘶力竭,有氣無力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略一遲疑,又拉進了村裏,及至又拉到他自己的家門前時,不知她是把嗓子號啞了呢,抑是被地下的磚頭和石頭磕碰得頭暈,昏過去,竟自不作一聲了。佟二把她拉進了家裏。許多人——男女老幼——爭先恐後地往他家裏擠。

  “都出去!”

  佟二放了手!就讓他的女人直挺地躺在院裏的潮地上,順手把閒人一齊推出,又閂了門。但許多小孩子還從門縫裏往裏張望。好事的女人們又有好多上在鄰近的草房上去看。

  佟二把他的女人拉進屋裏,放在地上,不管了。她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又沾了一些泥,頭髮披散着,恰如一個泥鬼,合了眼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佟二也動也不動地坐在炕上吸旱菸,半天,忽然覺得餓了,纔想起今日沒有吃午飯。看他女人時,卻仍然死屍似的躺在地上。他取出了冷乾糧和過年吃剩的冷熟肉吃了;又拿過酒瓶子來嘴對嘴地喝了兩氣。這才又取了錢到王四牛的茶館裏去押牌九。他蹲在那裏,只顧押,一聲兒也不言語。在場的人也都知道今兒他同他的老婆打架,他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問他,然而這回他輸了。

  他輸完了上午贏的錢,又倒賠上二百枚銅元之後,天已不早了。他才起了身回到家裏來。屋裏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划着洋火點上了燈看時,地上卻不見了他的女人。他一回頭,卻正見她蒙了被睡在炕上。他放了心似的又取出冷熟肉就了涼酒,大吃大喝了一氣,才放倒頭睡下,一覺直到天明。

  破的鍋自然換了新的。佟二的女人也從此不再同他吵,雖然他們打架後,有好些日子不曾交談。夏秋兩季農作最忙的時候,這女人也真能幹,不下於她的丈夫。

  他們平安地過了三五年,而且還添了兩個孩子。

  然而天下卻一天比一天不太平,生活也日見其困難了。

  起初是在這僻小的縣份裏,也有了成杆的土匪。但這在佟二卻沒有多大關係。他既不怕被搶,也更不會被綁的。因爲他只算有吃的人家,連小康還夠不上。只有一次,秋天裏土匪佔據了鄰近的一個村子,下了命令,凡周圍卅裏地以內,所有的高粱,一概不準收割。在他們原不過意在保留着青紗帳預備和官兵鄉團開火的時候,有險可守。但在佟二(因爲他的地也在這卅裏範圍之內),就要蒙了重大的損失。他眼看高粱都已成熟,倘不收割,一遭了風,那粒子會從穗子上往下落的。再遭了連綿的秋雨,那粒子就會在穗子上生了芽。幸而土匪也還通情理。經四鄉的窮人們舉了代表,帶着禮物(五十大盒哈德門菸捲,三十斤冰糖)去求情時,當家的卻便說:原說不準砍倒高粱棵的;穗子熟了儘管折下來,只留着高粱棵在地裏就是——但葉子可不能擗。於是代表們滿意而歸;佟二聽說也不像先前之灰心喪氣。不過穗子已經剪下來,高粱棵長在地裏,白白吸收地裏的養料。佟二對這也不滿,但也遂即就放下了。

  待到民國十六年,土匪之外,官家又預徵起錢糧,而且又要什麼“討赤費”。縣官帶了班役每十天下鄉來催一次。“地方”又不斷地挨板子。縣官還說要教地方把不肯早交費的人名開出,好按名捕了來,打了再下監,幾時交上才放出。這一來可真糟,官家是說不進話去的,農民們又不能舉代表帶了菸捲和冰糖去求情,而且也沒有人敢去。加之,春天只是不下透雨,麥子的收成,不用說是十分壞。

  好容易待到四月裏,才下透了雨。秋苗也種上了,長得倒十分好,滿地青青,眼看秋收是有希望的了,卻不料又遭了蝻子。那小東西們是成羣的,蓋地而來,排着隊似的一跳一跳的,自西往東。佟二抓起一個來看時,是小小的青色的或褐色的寸許長短的一個小蟲,捏着肉膩膩的,軟軟的;和平常在地裏所見的一模一樣,也爬不快,也跳不遠,決想不到它們竟會成了災而吃盡了人們的糧食。所幸他的地是在村東,還沒有上蝻子;但這不過一半天或三五天的事。等村西的莊稼吃光了,它們自然是會到村東來。果然,不到兩天,蝻子的先鋒隊便殺到了。晌午,佟二他女人到地裏給他送飯,他皺了眉對她說:

  “壞了!上了蝻子咧!”

  前幾天她早聽說發現了蝻子的事,但因爲沒有看見,而且蝻子還沒有吃到自家的地裏,倒也不在意。現在聽她男人說,又見地裏果然疏疏落落地有些個,她帶來的那五歲的孩子正在趕了捕着玩,她便說道:

  “這不要緊,才幾個咧。”

  “怎麼!幾個!嫌少麼?你等着吧。大隊在後面哩。村西都掃光地了;過不了三天,一準也給咱們吃光。今年的秋裏,又沒有指望了。可是往後也沒活做了。回家睡大覺去吧——等死!奶奶!”

  佟二向來不曾一連氣說過五句話的;這回也許是真急了,不覺衝口而出,說完了,又長出了一口氣,但也不盡爲的發愁,一多半是因爲說的話太多了。他無精打采地拿起飯來吃。他的女人忽然頭西腳東地跪下了,嘴裏還唸唸有詞。

  “入孃的!你那是幹什麼?”

  “我禱告禱告蝗蟲爺爺,教他別讓蝻子上咱們地裏來呀!”

  “入孃的!”佟二又罵了一句,他雖然也有點迷信,但似乎覺得他的女人的辦法不好,不過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便低下頭去自顧吃飯。待到吃完了乾糧,自家摟着盛稀飯的瓦罐伸着脖子喝稀飯時,他忽然有了主意了。他吩咐他的女人趕快回家去拿钁頭和鐵杴來。她問他要那些東西幹什麼。

  “刨坑!”

  他的女人直瞪了兩眼瞅着他,疑惑而且吃驚。他早吃完飯,又扛起鋤來去那邊鋤地去了。她默默地收拾起飯籃子和瓦罐帶了五歲的孩子自去回家,不到半個時辰,果然又帶了钁和杴來。

  佟二記得他的父親曾說過:倘使蝻子不多,圍了地刨上半尺寬一尺深的長壕,那蝻子便不會跑到地裏去。他向他的女人說明了這意思,便下手。她卻以爲這辦法不好,怕得罪了蝗蟲爺,更了不得;但也只是想想,不敢駁他。

  他們連夜刨了坑。接着蝻子的大隊也到了,果然它們都跌落在坑裏,爬不上來。別人地裏的秋苗,被吃得七零八落,佟二的卻保留住了。夫妻們的臉上好幾天總泛着笑容。後來,凡是地裏沒有上蝻子的,也學他這方法。有人誇佟二能幹,但有人——自然是他們的地裏莊稼都教蝻子給吃光了的——說不中用,這擋不住飛蝗的。不到一個月,又來了飛蝗,這回是自南而北,遮天蔽日地飛來。地裏的莊稼本已被蝻子吃得不剩什麼了,飛蝗這一來,又給刷洗得只留下光稈。後來連野草、柳樹的葉子也統給吃完,有的竟連水坑裏的蘆葦的葉子也吃。它們是能飛的,佟二的坑也攔不住;不用說,這回他的莊稼真的吃光了。夫妻們終日哭喪着臉。有的聰明人還笑他刨坑是白費力,刻薄的又說他不喂蝻子卻喂飛蝗,給飛蝗套他什麼交情。便是他的女人有一次也埋怨他坑害了蝻子,得罪下蝗蟲爺了。

  佟二正沒好氣,開口便罵:

  “狗入的!你知道什麼!他們沒刨坑的,莊稼不也是教飛蝗吃得蛋光了麼?”

  她纔不敢言語了。

  此後,地方又時時來催交“討赤費”和錢糧,佟二向來不會說向人求情的話,只老老實實地告訴地方說沒有錢,又瞪起他的大黑眼睛來看着地方的小三角眼和禿頭頂。但地方卻不說強硬的而向他訴起冤來。

  “沒錢,我也知道你沒錢。這年頭,誰有錢呢?有錢的早已搬進城去住,不在鄉下種地了。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活了五十多歲了,幹這個也幹了小三十年了,好容易金命水命熬到了中華民國,算是不打屁股了。你看,今年又打起來。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我這個歲數不同前幾年,還擱得住這麼敲打嗎?錢又不是我要,我何苦來逼你?不是官家催得上緊嗎?我是爲的咱們爺兒們不錯,不好意思把你的名字開上去。不信,你試試!上午開上你的名,下午就會把你抓進城,打了不算還要加上鐐,又下在大獄裏。那時剩下你的老婆孩子,可沒人管。沒錢,誰說你又有錢來?你總得想法子變錢去。”

  地方知道對付佟二不能用強的,所以只同他講情理,憐愛似的又教訓似的坐在他屋裏,向他滔滔地說,佟二癡癡地站在那裏聽,地方的禿明頂在晃悠時,他的眼睛也就隨着地方的頭頂轉;地方的兩手在比畫時,他的眼睛就隨着地方的手轉。忽然他眼睛不見了禿頭頂與手,耳朵裏也不再嗡嗡地響,他才知道地方早已走了。但他的簡單的腦子裏裝不下那麼些話,遂即忘記了大半,只結結實實地記住了“剩下老婆孩子,可沒人管”,“得想法子變錢去”。他也知道自己得變錢去;然而怎麼變呢?他又想不出來。他只知道錢可不是容易變得出來的東西哩。他呆呆地坐着,仰望着房頂。房頂是用高粱稈子鋪的,有的稈子還帶着葉子,被炊煙薰得烏黑,往下垂着,又在搖擺,彷彿是一條繩,……他不敢看了。順手抓過酒瓶來——自從飛蝗吃完了他的莊稼以後,他時時喝酒——嘴對嘴地一氣喝了個罄淨,一頭紮在炕上睡了。

  他的女人也沒敢叫醒他吃晚飯。他就一直睡到明天。

  但他一醒來,地方向他說的話,便全消失了,只剩下“變錢”兩個字。吃早晨飯時,他忽然向他的女人一看,哪知她一隻手攬了那不會跑的小孩子,一隻手端了粥碗,也正在望着他,而且那眼光像將被屠的羊一般的眼光,又是害怕,又是乞憐,又是絕望。佟二向來不曾見過有着這樣的眼光,他覺得有一條蟲子正在咬他的心。

  吃完了飯佟二就去找週四,託週四向地主去說,想把自己的地典給他一塊。週四去了,傍晚他到佟二的家來說,不成,地主說不要,還說這年頭,要地幹什麼?又惹土匪眼紅,又收不了糧食。週四又說他哪裏是不要?他怕典契不長久,要買你個死契呢。佟二聽了,啞子似的,不作一聲。自去酒鋪裏賒了酒來——還是他第一次賒哩。他喝了一個泥醉,又是一覺到明。但佟二卻想不到週四又來了。這回又說那塊地須得典一半賣一半,人家才肯要,佟二倘不答應,事情便算吹了。佟二一半怕被抓進城去,一半也怕地方再來向他訴冤,他的女人又直用了異樣的眼光抱着孩子看他,他只得答應。況且便不爲這些,他也典賣地,因爲他家裏早已沒有存糧,他應得“變了錢”糴糧食吃了。

  然而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在週四老頭兒走後,他喝得大醉,鼾睡如泥的那一夜,他的女人曾經由週四領着帶了五歲的大孩子又抱了那個小的去地主家裏,哭訴,哀求,跪了半夜。那時地主仍一口咬定說,不要,手底下沒有存錢。週四又從中極力說合,才說成一塊地,半賣半典。她還再三囑咐週四不要把這事告訴他。

  這年的夏末秋初,在這縣份裏,卻發現了紅槍會。

  起初有幾個村子裏的不大安分的閒漢,私自設立了壇場,祕密地練習。他們並沒有什麼大目的,託詞功夫練習成了之後,可以抵禦槍炮,好去防備土匪。但是因爲秋禾都被蝗蟲吃盡了的原故,沒有農工可做,大部分的壯漢都閒着,所以入會的日見其多。縣官是在河南一個紅槍會最盛的縣份做過一任的,又曾被會衆圍過縣署,幾乎失掉了性命;一聽見紅槍會,便亡魂喪膽。他一知道這縣裏也有了紅槍會之後,便首先囑咐班役,不要到有壇場的村子裏去催錢糧和討赤費;倘若貿然去了,因之而吃了虧,甚或喪了命,他們只好自認晦氣,他決不給做主,而且也沒法子做主。這些話本是保守祕密的,但不知何以忽哄傳得盡人皆知。況且事實俱在,人們很容易看得出來的。不到一月的工夫,紅槍會便大有蔓延到全縣境內之勢了。

  這時不知從哪裏來了一些兵,坐着船南下。鄰河的村莊裏的會衆見了,便鳴起鑼來。登時聚集了大隊,把鄰河的幾個村子嚴密地把守着,槍的紅纓子,飄拂在初秋的太陽下和微風裏,鮮明而且威武。纓子的上面,便是明得耀眼的一尺多長的槍頭子。會衆一律全副武裝着,而且袒了前胸,露出赤紅的兜肚子。腰間又插了一把七寸長的尖刀,刀把上也繫着尺許的紅布或紅綢子。半空招展着大旗卻是黑的,相襯着一片紅,一發顯出騰騰的殺氣。

  兵船中有一隻小船靠岸了。岸上的大衆發一聲喊,天塌地陷似的;又都舉起長槍來向着那隻小船。船頭上站着的小軍官,身上並沒帶着槍械,極力地鎮靜着恐慌,向大衆說明了來意之後,便由十來個會衆,簇擁着去見師傅。小軍官極小心又極和氣地說,軍隊在此路過,開發前線;絕不敢騷擾。只求師傅允許他們在這一縣的沿路上,能夠上岸來買吃的。那小軍官再三地聲明是現錢買現貨,錢貨兩交,公平交易。

  “不行!”牛師傅板了黑得出油似的臉,威風凜凜地坐在大圈椅上說。

  小軍官木然地立着(他一進來就沒敢坐下)。但略一遲疑,隨即又說起話來。這次幾乎是懇求師傅可憐弟兄們的辛苦了。說話時,小心和氣之外,又加上一番誠懇,心裏雖然有點慌,說得卻極流利,這足以證明他是個會說話的。

  牛師傅仍舊板起臉,威風凜凜地坐在那裏,因爲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小軍官卻以爲他有意答應了,正在要再說幾句,不料他竟決然地喊出極震耳的三個字:

  “推出去!”

  “挑了吧!”小軍官周圍有幾個人低聲地說。

  小軍官也曾經在河南駐過防,知道紅槍會的習慣語:“挑了”就是用那有長的紅纓子的槍扎死的意思。他的兩耳內嗡了一聲,那低語的聲音,在他竟同焦雷一般的響。

  但牛師傅雖然生長在窮鄉僻壤,卻懂得“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大道理。他只一擺手,又說了一句什麼,這時小軍官正在發昏沒有聽見。接着那十來個人便把小軍官推搡出去。他的腳步這次未免慢了些,於是又有兩人架了他的膀子,直跑到河岸上,才一推,他便倒在小船裏。

  從此河道里陸續着過了幾天的兵船,但沒有一個兵敢上岸的,騷擾更談不到了。

  這紅槍會的第一次的旗開得勝,不獨增長了會衆的勇氣和信力,而且取得了全縣的好評。壇場便立刻佈滿了各村莊。在中秋節這一天,牛師傅率領了大隊進了縣城。這又是第二次大勝利——再增加了會的威風而且更取得了一般農民的信仰。據說他們一進城便佔領了各機關如商會、農會、實業局、教育局。紳士們事先得信,都已“落荒而逃”。縣官大開儀門把牛師傅請進了花廳,並滿口答應了牛師傅的提議——即日取消預徵和討赤費,而且全數釋放了以先因爲交納不上錢糧和討赤費而下獄的農民們。會衆們又說本想把小官兒揪出來挑了的。但因爲他們“聽說”,他又和牛師傅拜了把兄弟,所以也就饒了他。

  這之後,便是大捕本地的紳士。凡是逃不脫的都抓了來,砸鐐,下獄,就補了釋放了的農民的空。跑掉的呢,就抄了他們的家,會裏又說以先縣裏用了強來催交錢糧和討赤費的原故,完全是他們紳士的主意,這回須要好好地處治他們一下哩。

  一天的晚間,佟二便將在關帝廟前聽來的這以上種種的消息,報告給他的女人。又高興地說,這許就好了咧?

  他的女人也很高興,拍着睡在懷裏的孩子,望着丈夫的臉答道:

  “可是的,這許就好了咧……咱們的錢糧和討赤費不是都上完了嗎?不知可能發還咱們哩?”

  “可是的……”佟二說不下去了,臉上立刻又罩上了愁雲。他第二天在關帝廟前問週四老頭兒,他說不知道。問別人也都說沒聽說。石村在半月前也設立壇場了。王四牛就入了會。佟二就走去問王四牛,他也說沒聽見牛師傅說過。佟二低了頭悶悶地走回家來,告訴了他的女人,她也悶悶地低了頭。但她忽然一擡頭卻看見她丈夫臉上處處都起皺,便安慰他似的說:

  “你可不能說沒有指望哩。”

  佟二也覺得有指望。於是他們——佟二和他的女人——就等候着,然而一個月過了,依舊沒有消息。這時會裏忽而也按地畝斂起錢來了。據在會的說,八月中秋節那天大隊進城,只饅頭就吃了一千斤;把守河岸那好幾村子,一共費去了五天的工夫,吃去了的饅頭共是一萬二千斤。這是爲全縣裏消災免禍的事情,錢可不能由他們壇場裏和在會的人身上出。

  佟二打聽得在會的人可以不出這筆錢。他便由王四牛和其他別的熟人的引進,終於也入了紅槍會。他也預備了長的紅纓子的槍,和七寸長的尖刀。這使他竟費去了五元上下的錢。在晚間他吸着旱菸,看着豎在門後的槍頭子在油燈的闇弱的光中,閃閃地發着光,他不自覺地罵出聲來:

  “狗入的!”

  他的女人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罵,和罵的是誰,她又不敢問,抱着孩子趕忙睡下了。

  佟二入會之後,不久縣裏紅槍會和天門會便起了爭執。

  這原因縣裏有幾個村子聯合起來,不交紅槍會徵收的費用,會裏派人去催,村子裏的人便說:憑什麼來這裏要錢,你們是紅槍會,我們是天門會;你們會裏用錢,我們會裏也用錢;我們不管你們,你們也管不着我們。

  這人便進了城回來報告給牛師傅。

  “挑了他們!一個不留!”牛師傅一座黑塔似的(他近來更黑更胖大了)坐在大圈椅上威風凜凜地說。他又立即傳令召集各壇場的師傅們,開了會議。兩天之後大隊便出發了。

  那幾個村子早就得了消息,也都有了準備。凡是村子裏通着路的巷口,都堵死了。所有的壯丁都上房,他們也是長槍尖刀,而且還有快槍和老擡杆。但是自從佔領了縣城,收了警察局和鄉團的槍械之後,紅槍會卻有快槍了。他們遠遠地把村子圍住,又一步一步地逼近。村子裏房上的人早看見了他們吶喊,鳴槍,進攻,但只靜靜地伏着不動,待到他們離村子不到半里遠的時候,房上的人們便發一聲喊,快槍的清脆的響聲,和老擡杆的轟然的爆發,同時俱起。佟二夾雜在紅槍會的大隊中,聽得耳邊頭上槍子嗖嗖只是響。一方面又是喊聲震耳,夾着穢褻的謾罵與惡毒的詛咒。遠遠地望去,紅槍會在前面的人們有的正似吃多了酒似的跌僕在地上。看時,左右統是人,背後的會衆在長槍林中潮水一般的擁上來,彷彿要淹沒了他。在這性命交關的時節,他的簡單的頭腦忽而有了聯想——而且多麼可怕的一個聯想啊!他想今年夏天發生的蝻子,也是這樣的紛亂而又整齊,疏落而又嚴密,散漫而又團結地前進,曾經吃光了地裏的莊稼!他旋轉了回頭。

  佟二在出發時,心裏就有點兒忐忑,他扛着紅纓子槍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看,卻見他的女人抱了孩子又用那將要被屠的羊一般的眼光向他看。他更覺得不坦然。但他在此刻,彷彿受了那喊聲和槍聲的催眠似的,完全忘掉什麼叫害怕;只隨着潮水一般的大隊往前移動。

  紅槍會因爲是取攻勢,而且敵人們又都在房上,居高臨下,容易瞄準,他們死傷倒也不在少數。但他們的人數究竟多,村子裏的火藥子彈也有限,終於槍聲漸漸稀少,紅槍會的大隊也逼近村子的跟前了。然而戰爭也益發劇烈。房上的磚頭、石塊,雨點一般的投擲下來;村裏的男子們雖然方纔在房上有的中了槍受傷或死去,年青的女子們這時也上了房一齊下手。佟二這時候也攻到了一堵牆的前面,他想着爬牆過去,——至於去做什麼,在他的簡單的頭腦,和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候,他是想不出的。在他,彷彿以爲既然隨着大隊來,就得攻;攻到了牆的前面,就得爬過牆去。就在他爬牆的工夫,頭上不知捱了從哪裏飛來的一磚。幸而不甚厲害,但他也隨即滑下來。又一跌,方覺得要暈。在半意識中,他覺得——不知是誰,被他的腿絆倒了,直砸在他的身上。接着他又覺得一隻腳登着他的頭,又有一隻腳跐着他的脊樑,似乎那誰,正借了他墊腳,也想爬過那牆去。因爲兩隻腳才一用力,又幸而都走光着的立即就離開了頭和脊樑。但接着又有一個重東西,在他身上。似乎那人也受了傷跌下來。佟二這才真的昏過去了。

  他反醒過來了,似乎時間並不甚久。合村的房舍正在冒着濃厚的黑煙和旺盛的火。他聽得村裏婦人和小孩的哭號之聲,雖然他的耳朵裏還在嗡嗡地響,而且頭目又不清楚。他慢慢地倚着牆坐起來。他首先發現身上是一個死屍。死屍的頭就淹在紅的血與白的腦漿裏面。他記起自己的頭來。慢慢地舉起了無力的手去摸時,一種既不是痛楚也不是麻木的感覺,立時就傳遍了他的全身。他撤回了手,那手上,也是紅的血與白的腦漿,但他不曉得是自己的頭上流出的呢,還是沾染了那死在他身上的人流出來的。

  他撿了他的長槍扶着立了起來。走了沒有幾步,一陣西風吹來,他聞得一股子他平生沒有聞到過的氣息,腥,臭,焦煳……他想噁心,想吐,但仍舊支持着走。待到走近了大路,他忽而覺得腳下踏到一個軟軟的東西,腳底一滑,幾乎跌倒了。他立時立定腳,支住了全身。看腳下時,卻是烏黑的一根。他細細地辨認,又用了長槍挑了一挑,他才認出是一條胳臂。兩步外便是一個死屍。大約是被老擡杆轟死的,赤膊的上身都被火藥燒得焦黑。仰臥在地上,土布的褲管下露出了兩隻腳。十個腳趾微微地散開着,排列着,向着天。那一隻連在身上的胳臂,手裏還緊握着並臥在身旁的紅纓子的長槍。

  佟二不能看了,擡起了頭。但眼光似乎非常的清楚了。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仰着的,俯着的,挺直了的,蜷曲了的……彷彿是工作得倦了放翻了身睡在地上似的。佟二幾乎要走近了他們的身旁,將他們又一一地喚醒。

  “起來呀!”

  佟二想倘就和平素一樣,這樣地喊一聲,再向他們身上或頭上踢一腳,於是他們或者哼哼着翻一個身,或者慢慢地坐起;接着一骨碌爬起,或跳起來;各自扛了鋤,說笑着,罵着,唱着,走到地裏去做活。

  ——現在就踢他們一下試試吧!

  佟二正在這樣地想着時,卻被一陣呼喊哭號的聲音驚醒了。遠遠地望去,西面一帶,三五個村子同時都起了火,天色漸漸地昏黑下來。但是人聲卻聽得更真切,火光看着也更分明。那火光宛然是從沸騰澎湃的人聲的大海里鑽出來的一隻怪物:黑煙壓着火光,火光頂着黑煙,攪擾着,糾爭着,突然火光打破了黑煙,直躥到天空,吐着長的紅舌頭。舊曆九月初十以後的漸圓的天上的月,也給映得通紅。佟二隻是這樣想:假使人用手去摸那月亮時,一定是熱得剛出爐的燒餅似的咧!

  黑夜逐漸張開了濃黑的幕,包圍了他的全身。但遠處的火光,卻落在他的身上和臉上,又煥發着銅的光。

  他扶了槍挺然地站着,有如一株樹,盡望着怪物一般的火光,聽着海潮一般的人聲。那槍直立在他身旁,又似在大樹幹邊長出來一株小樹。槍纓子飄拂在秋夜漸涼的西風裏。

  他忽而又暈倒了。

  這回他醒來之後,卻看見自己是躺在家裏的炕上。身旁是他的女人:紅腫着兩眼,抱了孩子坐着,她告訴他人家把他擡回來的。他忽地坐了起來,但他的頭一暈,又躺下了。

  直待十來天之後,他才痊癒了;關帝廟前又有了他的蹤跡。但大家都嗤笑他,說:他沒有真心,心不誠,神不靈,所以被天門會的人砸破了頭,幸而是磚頭,倘若是槍子,可不送了命嗎?人家王四牛也去來,並沒有受傷,槍子打在他身上,都碰回去,或者落在地下。身上打着的地方,不過是一個紅點兒。他們曾去看來。但王四牛還算不得真行。牛師傅能閉住敵人的“火門”,他們對着他扳槍機子都扳不響。那才真是真行哩!

  他悶悶地回到家來。他的女人卻又向他絮說了一些事。

  她前日到集上去,看見王四牛家也提了籃子趕集,手裏還提着兩隻燒雞。人都說王四牛這次去打天門會,着實搶了一些東西來:光洋錢就是好幾十塊,此外,還有一包袱布和一包袱衣裳。佟二的女人,臨說完了,又找補了一句:

  “你可是白受了傷回來了——血淋淋的,又不知是死是活,那時,你不知道叫人看着多麼心痛哩!”

  末了這一句,大概是她看她丈夫臉上忽然變了色,怕有什麼變故,所以轉了口鋒變成想要討他的好的口吻了。但佟二卻並不理會那些,只默默地一瞥那豎在門後的長槍,罵了一句:

  “狗入的!”

  他的女人仍舊不知道爲什麼要罵,和罵的是誰,也就不敢言語了。但佟二卻並非罵她也並沒有與她致氣的意思,吃完一筒旱菸之後,就默默地睡下。

  錢糧不納了,討赤費不交了;然而佟二的生活卻並不見比以前容易。會裏的開銷大,後來便是入了會的,只要不在會裏佔有重要的位置的,也得按着地畝攤交會費了。而且他在石村壇場裏的名譽,自從那次大戰天門會受了傷之後也一落千丈;人不是說他心不誠,就是嗤笑他傻,不知道錢物有用。他又聽週四老頭兒說,那幾個村子裏的走脫的人們,已經到河南去搬兵——大隊的天門會,武藝好,槍械足,人又多——不久,就前來報仇了。於是他的心裏又壓上了一塊幾百斤的大石頭。

  待到過了舊曆的新年,紅槍會卻得了第四次的大勝。又是不知從哪裏來了兩營兵,說是要駐紮至縣城裏,被紅槍會知道了,便調動了大隊。兩營人團團被包圍了,會衆便把他們全數繳械遣散,兩個營長和連排長們一個不剩全挑了。但隔了沒有兩天,大隊的官兵趕到,首先佔領了縣城,接着便架起了大炮把三十幾個村子——都是紅槍會的發源地和根據地,又是會衆最多的地方——打了一個土平。牛師傅據說是借“土遁”,又有人說是借“火遁”逃走了。全縣的壇場這時自然都消滅了。幸而石村是個小村子,不靠大道,離城也較遠,會衆又不多,而且又沒有出名的人物,官兵還沒有來剿。佟二知道風聲不好之後,先把紅兜肚子燒掉,又在黑夜間,將槍頭子和尖刀都拋在井裏;那槍桿子就截短了當作鋤杆把。

  這之後,佟二心裏反倒輕鬆得多了。春天裏雨水又勤,麥苗子秡秡地往高里長,直要沒了人的腰,而且也秀了穗了。佟二的心思便專注在麥子上,夢想着將來的豐收,他可以好好地吃一頓白麪了。

  軍隊要開仗了。同誰開仗,佟二不知道;他曾經聽週四老頭兒在關帝廟前說過,但他遂即就忘記了。他想:開仗就開仗,窮人們怕什麼呢?橫豎沒得可搶——而且麥子不是眼看就豐收的嗎?然而軍隊要掘戰壕了。縣官出票子責成地方:限大村於三日內,出壯丁五十名,小村三十名(不用老弱),由軍隊指揮,挖掘戰壕。佟二也就是本村公推出參加掘壕的一名壯丁。他本來想不幹的,但他聽說掘一天有一天的錢,而且又管飯;此刻農活還不忙,他又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所以也就答應了。

  佟二也並不曉得掘戰壕是怎麼一回子事。日期到了,一個小軍官騎了馬,帶着幾十名小兵到村裏來。地方和村正便集合了預先挑好的三十名壯丁,都扛着鐵杴和钁頭,交給軍官檢驗。軍官略看了看,便帶了他們到村外去,而且立即指揮着掘。壯丁們也就一字兒排開,開始工作;小兵也下手,同時又指導、督催着壯丁們,教給他們怎樣掘。

  掘戰壕原是這麼容易的事咧!

  就彷彿河水漲得要決口子的時候,他們擋堰一樣:先把地上的土掘起來,隨後就把那土築起,這面——下面——越掘越深,那面——上面——就越築越高。而且又不是要多麼高深了,只是一二尺來的就足夠了。

  這樣的戰壕,只擋擋蝻子罷咧!連飛蝗都擋不住,也好打仗嗎?佟二又聯想到去年的事了。但是天哪:佟二清清楚楚地看出這戰壕是要通過他的麥子地,而且小兵們指揮着他掘起所分配給他的那一段地,也正是他自己的地哩!“入孃的!”

  這時臨近戰壕的各村的壯丁們也都一字兒排開了。東西着連續起來,宛然是一道人的牆。當他們這忽而彎腰、忽而直起地工作着的時候,又恰似此刻地裏的麥子被風吹得搖擺出了波浪式的姿勢。小軍官們騎着馬梭似的往來,手裏倒提了馬鞭,預備着教訓那些掘得懶惰的或不合法的。

  但佟二卻扶了鐵杴,癡癡地立在那裏,眼望着自己的麥子,入了夢似的一動也不動。

  “媽拉八子!怎麼不掘?!”背後大喝了一聲。

  許多壯丁們都回頭看。佟二仍舊立着不動,也並不回答,彷彿並沒有聽見。

  “啪!”馬鞭落在他的背上了。

  許多人都吃了驚,停止了工作看。佟二腳生了根似的,一動不一動,又咬了牙不出聲,啞子一般的。

  “啪!啪!啪!啪!……”馬鞭雨點一般地落下來。佟二的紫褐土布夾襖背後,立時便似蘇木水澆透了似的泛出殷紅的顏色。他要逃,然而兵們把他圍住了。他左右躲避,那馬鞭便沒頭沒臉地打下來。他緊握了鐵杴要舉起來:“入娘他的!”——忽然一個女人抱了孩子從人叢裏擠過來跪在那小軍官的面前。這是他的女人,正雜在村裏的婦孺內,來地裏看掘戰壕的。

  “大人!可憐我這個傻男人吧!他不會說話的,怕得罪了大人。這是我們的地,今年的麥子又長得怪好的,他捨不得下手。大人,別打了!他掘就是了!”

  那“大人”在她一跪在面前時,就不打了。一則因爲是一個女人跪在他的腳下;二則他的手也酸了。他看着她流着眼淚說完了之後,長滿橫肉的臉上浮出惡意的笑。

  “這麼回事,爲什麼不早說?”

  他略一沉吟之後,便大聲地喊:

  “李得勝!王有功!”

  兩個小兵慌忙地跑來,在他面前立正。

  “去那邊把幾位排長請來,說我有事。叫他們騎了馬快來!快點去!”

  兩個小兵一東一西,又慌忙地分頭去了。

  這時小軍官纔看見附近工作着的許多“壯丁”們都停止了工作,圍了看。

  “媽拉八子的!你們光看吧!也不用掘了!”

  於是“壯丁”們便彷彿在睡夢中被一個焦雷驚醒了似的意識到自己的地位,立即將身軀彎下直起地工作,手裏的钁頭和鐵杴也隨着身軀一起一落。

  這時那小軍官才吩咐跪在他腳下的佟二的女人:“起來!”

  幾匹馬馱了另外幾個小軍官飛馳而來。他們又下了馬向原先那個小軍官立正,彷彿問:“什麼事?”

  “你們騎了馬在這一塊麥地裏跑兩趟!”那“媽拉八子”儼然地說,而且同時又擺一擺手。

  後來的那幾個小軍官也真服從長官的命令(那“媽拉八子”大概是個營長),也並不問他爲什麼事教他們這樣做,立刻都跳上馬,馳到地裏;他們幾匹馬走馬燈一般,馬頭追着馬尾地在地裏來回盤了兩趟。不到十分鐘的工夫,一地的麥子東倒西歪,綠得地毯似的平鋪在地上了。那“媽拉八子”又打一個手勢,幾匹馬才漸漸地立定了腳。

  “李得勝,王有功!”

  兩個小兵又在他面前閉着氣立正。

  “牽了馬出去溜一溜,等會兒就在這塊地裏再放一放!”

  “喳!”小兵帶了精神,很響亮地答應。

  “小子!你這該放了心了吧?——掘吧!”

  那“媽拉八子”對那癡癡立在那裏的,看得眼睛要出火的佟二這樣地說了,又在他背上打了一鞭子,(但這回卻不曾用力,彷彿只是引起他的注意似的,)跳上了馬,自去上那邊視察去了。

  “小子!掘吧!”

  那幾個小軍官似乎是警告他又似乎是威嚇他,也學着那官長這樣地說了,慢慢地走開。只有一個,立在佟二的背後監視着他。

  佟二真地下手掘了。雖然背上的鞭痕仍在痛着,火燎着似的,但他工作得沉着而迅速。沒有人看出他那有力的鐵鉤子似的十個指頭是怎樣地箍住了那钁頭的木柄,而且兩隻巴掌幾乎將它捏碎了。沒有人聽見他的牙是咬得怎樣吱吱地響。更沒有人知道他的胸中是鬱着怎樣的一團火,漸漸地燒遍了他的全身。

  佟二隻是掘。雖然正午的太陽,懸在晴明的天空,他的兩眼都已茫然看不出掘的是什麼了,但他仍然掘。

  遠遠地夾雜在看的人們裏,立着他的女人,抱着孩子,眼裏流着淚。

  一字兒排開的“人的牆”也身體隨着鐵杴、钁頭一起一落地工作。幾匹馬安閒地享着盛饌——嚼着他們自己方纔踐踏倒了的麥子。

  完了!在佟二是什麼都完了!他沒有了麥子,也不復再夢想着白麪。在漸漸地起了夏風的四月的一個清早,他用了二把手車子推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帶了簡單的用具和幾件破爛被褥衣服,偷偷地離開了石村。他們要去“下關東”了。

  這之先,他也頗費了不少的躊躇。走呢?不呢?倘走,哪裏去呢?戰壕早已掘好了,眼看就要開仗。村裏宣傳“鬼名軍”的大隊已開進了縣境了。石村的居民,凡是自覺得性命還值錢一點的,都已走開,進了城,或者到外縣去。但佟二又聽說城裏的人也有的搬到鄉下來住;而外縣的人也有的躲到他們的縣裏來避難。週四老頭兒的意思是“在劫難逃”。又說該活的死不了,該死的也活不成:逃,往哪裏逃呢?

  佟二雖然覺得週四老頭兒說得似乎有點道理,但他又知道軍隊的大炮厲害,因爲他們在剿紅槍會時,曾經把幾個村子打了一個土平的。打仗定要開炮。石村緊挨着戰壕,將來也難免不打個土平。城裏的軍隊又時常抓人。況且麥子沒有了,接着天氣便旱起來,秋苗又沒有希望,佟二沒有地裏活做了。

  石村常常有人窮得在本村裏住不下,便去“下關東”,還有的竟在那邊發了財。於是佟二終於也帶了女人孩子“下關東”了。

  是佟二在下關東的程途中的第四天吧,他忽然覺得身上有點難過起來;像是疲乏,又像是有病。然而這兩種事情他平生是沒有經驗過的,他不知道什麼叫疲乏,也從來不生病。他以爲那不過是懶人的託詞想着去睡一覺或者吃點什麼可口的東西而已(在鄉下,農民平常都吃粗糧,只有有病的人才有時藉口吃不下去而吃麥子面的)。然而在“下關東”的道上他許是真的病了吧。二把手車子在他竟似乎異常得沉重了。偏巧又正走到一片沙地裏,以至於他彷彿就要推不轉那車輪子了。他的女人下了車,抱着那不會跑的孩子在地下步行;他只推着一個五歲的孩子和簡單的用具,破爛的衣服和被褥。然而他還是喘息而且流汗。

  “入孃的!”

  “怎麼了?——要不,歇一歇再走吧!”

  佟二雖然不願意,然而也只好“歇一歇”了。他放下了車子,蹲在地下,又取出旱菸來吸着。一管旱菸還沒有吸完,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躺一躺了。他將旱菸管順手放在身旁,放翻身便倒下去。細的黃沙被初夏的正午的太陽曬得正熱,他覺得沙地上是又溫暖,又鬆軟,感到向不曾受過的舒服。他合了眼矇矓着了。

  他不知矇矓了多長時間,——其實也不過半點鐘,——忽然聽得孩子們啼哭聲,他一骨碌爬起,卻見十幾個小兵正包圍着那輛二把手車子和他的女人。簡單的用具,如小鐵鍋、木勺、炊帚、黑瓷碗之類,都已俯仰歪斜地散佈在地上。有幾個兵正在打開那破爛的衣服包和行李捲兒。又有兩個正在摸索他的女人的腰間,大半是看一看身上有沒有錢。有的,佟二把盤纏曾分作兩份:一份他自己帶着,那一份就在他女人的腰間。那女人拼死命抱住懷裏呱呱地哭着的孩子,因爲一個兵不知爲什麼要奪過那孩子來。大的孩子也哭叫着抱住母親的腿,而且用了小拳頭去打那欺侮他母親的兵。那兵不耐煩似的一腳將他踢倒在地上。

  “入孃的!反了麼?”

  佟二睡了一覺,彷彿病早已全好,又恢復了精力,這樣地喊了一聲,便撲上去。他揪住踢他的孩子的那個兵的領子,只一甩,便將他甩在幾步開外的二把手車上;致使那小兵竟碰破了鼻子,又磕掉了兩個門牙。佟二看也不看他,就又在摸索他女人的一個小兵的後心上,只一拳,——然而是多麼厲害的一拳啊——那小兵一個踉蹌,趴在地上,又吐了血了。佟二又撲向那一個兵去。這是一個頗爲強壯的小兵,而且他已看見佟二打倒了他的同伴,心裏有些提防,所以當佟二撲上前來的時候,兩個人竟互扭住了;雖然這兵並不是佟二的敵手,但他拼命地掙扎,佟二急切也按不倒他。別的兵們也哄地圍上來,但又不敢開槍,因爲兩個人正在扭成一團,怕傷了自家的人。

  一個在旁看着的小兵,忽然瞅好了機會,從背後,抱住佟二的脖子了。佟二瘋狗似的,也並不遲疑,低下頭去,一口咬住了那隻胳膊。那小兵叫了一聲,立時便想撤回手去。但佟二並不鬆口,那兵用力地一撤,竟留下一塊肉在佟二嘴裏。

  鮮血從佟二嘴裏流出來,但他並不曾吐出塊肉;咬了牙一努力把方纔扭住的那個按下地去。他撤出拳頭來要打——有別的一個兵用了槍把在他的背上給了重重的一擊。佟二吼了一聲,僕在地上死過去了。他張了嘴,那塊肉便自自然然地掉出來。

  不知是佟二的飽滿的精力未盡,抑還是他的預定的死期未至,他終於又甦醒過來。小兵們都不見了,他的女人也不見了。大的孩子躺在沙地上,很安靜,彷彿睡在那裏;佟二過去用手摸時,早已斷了氣,大概是自從被那小兵踢了一腳之後,便死在那裏了。

  簡單的用具和衣服、被褥,也都零亂地散擺在被太陽照得閃閃發光的沙裏,散漫而死板,無力氣,彷彿也被那些小兵們污辱了,擄掠了,而且取去了生命。

  佟二又看見沙地上劃得有許多的腳印,這腳印中又有兩道頗深的溝,他想一定是他的女人被兩個人架着,而她掙扎着不肯走,所以被拉扯得腳捱了地又劃出了溝。他依着這蹤跡尋去。待到將近一叢果樹林子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幾十隻烏鴉在一棵棗樹的上面,左右前後地盤旋着飛,又呱呱地叫。樹枝上似乎掛着一件什麼東西。他走近了看時——那樹枝上掛的卻分明地是個孩子哩!他好容易盤上了樹取下來。幸而那孩子還穿着衣服,肢體並不曾被樹枝子掛爛,但自然也不免有幾處被棗樹的棘針擦傷。那臉上頭上已經被烏鴉啄得稀爛,生着眼睛的地方是津津地流着血的兩個鮮紅的窟窿!

  離那棵棗樹不遠,四圍是大大小小的果樹,中間是一塊較爲寬闊的地方,就在那裏赤裸裸地在日光下仰臥着他的女人。頭髮披散着。臉上是指爪挖破的帶血的傷痕;大概是她自己挖的,因爲她的十個指甲上都帶着血。高高地聳起的乳上,早已沒有了乳頭,沒有人知道是被人咬下的,抑是被刀子割下來的,還是被烏鴉啄去的。那兩條肥的圓的腿在沙地上向着天空,直挺挺地“八”字地擺開;胯下仍然繼續地流着血。身上臉上都顯着被烏鴉啄破的痕跡,兩隻眼睛也同他的小兒子一樣是津津地流着血的兩個鮮紅的窟窿!

  佟二抱着從樹上摘下來的死孩子,走向他女人的屍前。

  他用手遍體地撫摩那死屍。他覺得依然溫暖。他不知是太陽曬的,卻還以爲他的女人尚未死挺,還可以復活。他搖晃她又大聲地呼喚:

  “醒醒來,看看咱們的孩子!”

  這聲音迴旋在黃昏時候的沙地的林中,簡直是鬼嘯一般的淒厲。

  不知可是真的——大半是佟二的眼花。但他分明地看見那兩隻眼睛——就是兩個鮮紅的窟窿裏,在他住口之後,卻流出更多的血。

  “醒醒來!看看咱們的孩子!”

  他更加用力地喊,聽去也更不像生人的聲音。這回他以爲他的女人真要活了。因爲她張開了嘴而且答應出來聲:——

  “呱!呱!呱!呱!”

  那是幾十只烏鴉在他頭上叫哩!

  她死了,真的死了,完全沒有甦醒的可能!

  “怎麼死的呢?……是被小兵們……”

  佟二的淚——生平第一次也就是末一次的淚——流下來了。許是他一生的淚,都要在這一次流出來,所以才這樣的多,泉一般的涌出,順了他兩頰往下淌;又滴落在他的女人的臉上、嘴裏,而且流滿了那兩個鮮紅的窟窿,又成爲血水流出來,浸到沙地裏。

  太陽落下去了,接着是黃昏,又是黑夜。遠處的村子裏有狗在叫,槍聲又響起來了。

  佟二茫然地抱着孩子,蹲在他女人的屍旁,一動也不動,夜色嚴密地遮蓋住他和他女人的屍體。

  佟二卻騎了馬又回到石村來;那是在他爲了下關東而離開了他這小世界的第六日了。

  他的腿上中了槍,所以一下馬就幾乎不能走路了。但究竟支撐着走進了自己的家門。屋子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了;比他父親死去的時候尤爲空虛。他一頭張在沒有鋪席的炕上,又用了似乎因爲幾夜沒有睡覺而熬得通紅的眼睛把這屋子巡視了一遍,便又合上,不再睜開了。

  村裏的人都覺得奇怪,

  ——他怎麼會騎了馬回來呢?

  ——他怎麼腿上又中了槍呢?別是偷馬教人家打的吧?

  ——還有他的女人,她到哪裏去了呢?別是教他賣了吧?

  ——他的身邊可有錢嗎?

  大家都想知道這新聞。許多人便都擁進他的家裏。週四老頭兒還問他:

  “你的女人呢?”

  也許因爲當初成親,是他的媒人,所以他才這樣的關心,顯然想把以上那些疑問一一解決,便首先問他的女人。但佟二隻合了眼躺着,並不開口。再問,也照舊不作聲。人們疑惑他是死了,但摸他的身上,卻是燙手的熱,而且他嘴裏還在呼吸。衆人都以爲他是啞了,才漸漸地散去。有幾個人便站在院裏看他騎來的那匹馬。馬雖然肥,又像是能走,但也疲乏得不像樣子,通體是水洗似的流着汗,臥在那裏,彷彿也要死。

  佟二的叔父守着他直到夜深。佟二忽然說話了,像是告訴他的叔父,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想着在這屋子裏……”

  並沒有說完,他就又不言語了,任憑他的叔父怎樣問。他的叔父也猜想不出他是想着在他這屋子裏幹什麼。

  天剛明,佟二就死去了。

  佟二的叔父把馬給了他的地主,換了一具“重五”的柳樹棺材,當天就盛殮起來,擡出去埋了。他的地暫時就歸他叔父種着。等候着萬一他的女人帶了兩個孩子回來之後,再行歸還。

  從此石村的關帝廟前和井臺上便不再見有佟二的蹤跡。但他的名字卻掛在衆人的嘴上,談論起他的騎了馬回來,便都以爲是難解的謎。而且他的女人到哪裏去了呢?這更是石村的居民談話和辯論的材料。週四老頭兒以爲準是那女人同別人“相與”,被佟二看破了:哪裏是去“下關東”,簡直想法子誆出她去,治死,就是了。但是她同誰往來呢?大家討論得更有趣味了,不過又總沒有結論。而且那兩個孩子,難道也被佟二治死了嗎?這便是週四老頭兒也難以推測了。

  待到兩月以後,大家都討論得厭煩了的時候,被軍隊抓去趕大車的王四牛回來了。晚上他在關帝廟前乘涼,有人又提起佟二來。

  “佟二怎麼樣了呢?”王四牛問。

  “死了兩個月多了。”

  “怎麼會就死了呢?——你們不知道那傢伙有多麼兇哩!”王四牛又憐惜又讚美地說。

  大家都以爲他知道佟二治死他女人的情形,神經過敏的人還以爲他是同佟二的女人有些不乾淨,便一齊搶着問。

  王四牛瞪了眼,比手畫腳地說:

  “我們是五十輛大車一齊出發的,剛到了山東界,有一夜沒趕上宿頭,就住在慢坡裏,當夜便偷跑了一個趕車的。天明瞭,才知道,軍官們就罵小兵們都睡死了,偷跑了人都會不知道,就教一個兵趕着車。那兵又想着躺在車廂裏睡覺,不願意趕。待到走到了一個沙河裏,就看見了佟二獨自一個人推了二把手車子走着。一個兵便揪住他教他趕車,他不答應,就鬧起來,還說:‘不會趕車!’

  “一個連長正躺在車廂裏睡覺,聽見吵鬧,擡起頭來,便說:

  “‘媽拉八子!老百姓麼,還說不會趕車!’

  “佟二一聽,又看了那軍官一眼,似乎是怕了;真個就接過鞭子趕着車走。一個小兵還問他那二把車子上的東西,還要不要。他只一搖頭,什麼也沒有說。兵們都笑他傻。他也不言語。

  “走了不到半天,佟二趕的那輛車子的轅騾子,臥倒了。車轅條就砸在騾子腿上。好些小兵都起來轟那騾子:拿槍把打,拿刺刀扎,騾子還是不動。卸下了套,又把車子擡起來,騾子還是不動:死了。這工夫,佟二隻白瞪着眼兒瞅那匹騾子。我偷偷地問他:

  “‘你瞅什麼?’

  “他說:‘看它多瘦!’

  “‘又不吃它的肉,管它肥瘦幹什麼?’

  “‘不知道它捱過多少鞭子。’他又說。

  “我就問他:‘你的女人和孩子呢?’

  “他又不言語了,還是瞅那匹騾子。我知道佟二又犯了痰迷,不答理他了。這時一個小兵早在半里地外一個不靠大道的村子裏牽了一匹騾子來;另外還有一匹全副鞍韉的馬。那小兵就騎着那馬把騾子牽來的。方纔坐車的那一個連長就說那個小兵:

  “‘媽拉八子的,你倒會想法。正好!我坐車坐膩了,就騎這匹馬走吧。’

  “這工夫,佟二忽然揚起手來,罵了一句‘入孃的!’一鞭子就把那個連長打得倒在地上了。他跳過去,又在那連長腰間踹了一腳。又一跳,便跳上了那匹馬,回頭又罵了一聲:‘入孃的!’那馬就開了腿了。小兵起初是都愣了,接着有的便開槍打,有的便追,但佟二到底跑沒影兒了。”

  王四牛自以爲把這故事說完了,其實也就是說完了,因爲他所知道的“下關東”的佟二的消息,也就是這一點。但衆人還怔怔地往下聽,以爲王四牛總要說一說佟二的女人的下落的;甚至於有的人以爲他一定知道。

  他也看見衆人都還想聽,便又找補了幾句:

  “佟二這傢伙真兇。那一鞭子便抽瞎了連長的一隻眼。又踹得他害了半拉月的腰疼。可是我來的時候,連長已經好了,又升了營長了。”

  “爲什麼抽瞎了眼又升了官呢?”一個聽的人好奇地問。

  “因爲掛了‘旗’了!”

  “爲什麼掛了‘旗’就升官呢?”那個人更糊塗地問。

  “因爲掛了‘旗’就是‘鬼名軍’了!”

  “爲什麼……?”那個糊塗人還問。但週四老頭兒不耐煩了,他只想知道一點關於佟二的女人的事,便趕快插嘴:

  “你可知道佟二家哪裏去了嗎?”

  “怎麼,佟二的女人也到底沒影兒了嗎?我不知道。”

  衆人雖然知道佟二是怎樣騎了馬回到石村的事,但仍舊不滿意,覺得有缺陷,當夜便陸續地散去了。

  只有一個人發現過佟二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屍體。那便是那沙河裏的果樹林的主人。有一天,他想在那塊廣闊的地上再栽一棵樹,用了鐵杴掘不到二尺深時,便看見屍體了。他不知道那就是佟二的女人。他又不敢報官(怕打人命官司),又不敢告訴人;所以一直到現在,石村仍然沒有人知道那女人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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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顧隨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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