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黯淡的太陽光斜鋪到斑駁的舊木柵門上面,在門前我站住了,扔了手裏的菸蒂兒,去按那古銅色的,冷落的門鈴。門鈴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網,正在想拿什麼東西去撩了它的時候,我家的老僕人已經開了那扇木柵門,擺着發黴的臉色,等我進去。

  院子裏那間多年沒放車子的車間陳舊得快傾圮下來的樣子,車間門上也罩滿了灰塵。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聽得屋後那條長鬍同裏有人在喊賣曬衣竹,那嘹亮悽清的聲音懶懶地爬過我家的屋脊,在院子裏那些青苔上面,在駁落的粉牆上面盡盪漾着,憂鬱地。

  一個細小的,古舊的聲音在我耳朵旁邊說:

  “家啊!”

  “家啊!”

  連自己也聽不到似地在喉嚨裏邊說着,想起了我家年來冷落的門庭,心裏邊不由也罩滿了灰塵似地茫然起來。

  走到樓上,媽愁苦着臉,瞧了我一眼,也沒說什麼話。三弟撲到桌子上面看報紙,妹子坐在那兒織絨線,臉色就像這屋子裏的光線那麼陰沉得厲害。

  到自己房裏放下了帶回來的零碎衣服,再出來喝茶時,媽才說:

  “你爸病着,進去跟他談談吧。”

  父親房裏比外面還幽暗,窗口那兒掛着的絲絨窗幃,下半截有些地方兒已經蛀蝕得剩了些毛織品的經緯線。濾過了那窗幃,慘淡的,青灰色的光線照進來,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潔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裏消逝了它愁悶的姿態。屋子裏靜謐得像冬天早上六點鐘天還沒亮透的時候似的。窗口那兒點了枝安息香,灰色的煙百無聊賴地纏繞着,氤氳着一陣古雅的,可是過時了的香味。有着樸實的顏色的紅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兒,太師椅默默地站在那兒,鑲嵌着雲石的煙榻默默地站在那兒,就在那煙榻上面,安息香那麼靜謐地,默默地躺着消瘦的父親,嘴脣上的鬍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着煙燈裏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裏邊是頹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見我進去,緩緩地:

  “朝宗沒回來?”那麼問了一句兒。

  “這禮拜怕不會來吧。”

  我在他對面坐下了,隨便拿着張報看。

  “後天有沒有例假?”

  “也許有吧。”

  話到這兒斷了。父親是個沉默的,輕易不大肯說話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着敵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談談也不容易找到適宜的話題,便那麼地靜了下來。

  我坐在那兒,一面隨便地看着報,一面偷偷地從報紙的邊上去看父親的手,那是一隻在中年時曾經握過幾百萬經濟權的手,而現在是一隻乾枯的,皺縮的,時常微微顫抖着的手。便——

  “爲什麼人全得有一個暮年呢?而且父親的還是多麼頹唐的暮年啊!”那麼地思索着。

  忽然,一個肺病患者的聲音似地,在樓下,那門鈴嗡地響了起來。

  父親像興奮了一點似的,翻了個身道:

  “瞧瞧是誰。”

  我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誰來看我。”他是那麼地希望着有人來看他的病啊!就拉開了窗幃,伏在窗口瞧,卻見進來的是手裏拿着封電燈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僕人。

  “是誰?”父親又問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來道:“電燈公司的通知信。”

  父親的嘴脣動了幾動,喝了口茶,沒作聲,躺在那兒像在想着什麼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話想說出來的時候就是那麼的,先自己想一下。父親是一個十足的理智的人;他從不讓他的情感顯露到臉上來,或是到言語裏邊來,他從不衝動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慮一下似的。我便看着他,等他說話。

  過了一回兒,他咳嗽了一聲兒——

  “人情真的比紙還薄啊!”那麼地開了頭;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全是那麼沉重地,遲緩地,從他的嘴脣裏邊蝸牛似地爬了出來:“從前我只受了些小風寒,張三請中醫,李四請西醫,這個給煎藥,那個給裝煙,成天你來我去的忙得什麼似的。現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媽閒下來給我裝筒煙,敬芳師父,我總算沒薦錯了這個人,店裏沒事,還跑來給我請下安,煎帖藥。此外還有那個上過我家的門?連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那些人也沒一個來過啊!他們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遲緩,卻是越來越響亮,像是他的靈魂在喊叫着似的。“在我家門口走過的時候總有的,順便拐進來,瞧瞧我的病,又不費力氣,又不費錢財。外面人別說,單瞧我家的親戚本家吧,嫡親的堂兄弟,志清——”忽然嚥住了話,喝了口茶,才望着天花板:“我還是我,人還是那麼個人,只是現在倒黴了,是個過時人罷咧!真是人情比紙薄啊!”便閉上了眼珠子,嘴脣顫抖着不再說話。

  默默地我想着做銀行行長時的,年青的父親,做錢莊經理時的,精明的父親,做信託公司總理時的,有着愉快的笑容的父親,做金業交易所經紀人時的,豪爽的父親,默默地想着每天有兩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頭抽到三百多元錢的好日子,每天有人來替我做媒的好日子,僕人臥室裏擠滿了車伕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着門鈴那兒的蛛網,陳舊得快要傾圮下來的車間,父親的遲緩的,沉重的感慨,他的乾枯的,皺縮的手。

  父親喉嚨那兒嘓的響了一聲兒,剛想擡起腦袋來,卻見他的顫抖着的手在牀沿那兒摸索那塊手帕,便又低下腦袋去。

  我不敢再擡起腦袋來,因爲我不知道他嚥下去的是茶,是粘涎子,是痰,還是淚水;我不敢擡起腦袋來,因爲知道閉着眼躺在煙榻上的是一個消沉的,斑白了頭髮的,病着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兒,靜靜地聽着父親的年華,和他的八角金錶一同地,扶着手杖,拖着艱難的步趾嗒嗒地走了過去,感情卻鉛似地沉重起來,灰黯起來。

  差不多每個星期尾全是在父親的病榻旁邊消磨了的。

  看着牢騷的老父病得連憤慨的力氣也沒有,而自己又沒一點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後來,便時常接連着幾個禮拜不回去,情願獨自個兒留在宿舍裏邊。人到底不是怎麼勇敢的動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親的暮年,和秋夭的黃昏那麼地寥落的我家,總暗暗地在心裏流過一絲無可奈何的悵惘。

  “父親啊!”

  “家啊!”

  低低地太息着。

  有時便犧牲了一些綺麗的下午,孩子氣的遊伴,去痛苦地坐到父親的病榻邊,一同嘗受着那寂寞味,因爲究竟我也是個寂寞的人,而且父親是在悠遠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飽和了寂寞與人生苦的。

  每隔一禮拜,或是兩禮拜回到家裏,進門時總那麼地想着:“又是兩禮拜了,父親的病該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親,心裏又黯淡起來,有的時候覺得父親的臉色像紅潤了些,有的時候卻又覺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卻一次比一次頹唐,來探望他的親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親卻因爲陪他談話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地,一次比一次高興。

  每次我回來,媽總懇求似地問我:

  “你瞧爸的臉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嗎?”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這病許多人全說討厭,你瞧怎麼纔好呢!”

  媽的眼皮慢慢兒紅起來:

  “你瞧,怎麼好呢?”

  低低抽咽着,不敢讓父親聽到。

  雖然我的心是那麼地痛楚着,可是總覺得媽是多慮。那時我是堅決地相信父親的病會好起來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總有的吧。”那麼安慰着媽,媽卻依舊費力地啜泣着,爸在裏邊喊了她一聲,才連忙擦乾了眼淚,跑了進去。

  “媽真是神經過敏!”我只那麼地想着。

  那時我真的不十分擔憂,我從來不覺得父親已經是五十八歲的老年人,在我記憶上的父親老是臉色很紅潤,一腦袋的黑頭髮,鬍髭颳得很乾淨的,病着的父親的衰老的姿態在我印象裏沒多堅固的根據,因爲父親從來沒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狀,從來不多說半個字,他的理智比誰都清澈。那時我只憂慮着他臉上的沒有笑勁兒——父親臉上的笑勁兒已經不見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纔看出來。

  “可是沒有笑勁兒有什麼關係呢?老年人的尊嚴,或是心境不好,或是憂慮着自己的病……”只那麼毫不在意地想着。

  快放假的那個月,因爲預備大考,做報告,做論文,整理筆記,空下來就在校園裏找個朋友坐在太陽裏談些年青人的事,飯後在初夏的黃昏裏吹吹風,散散步,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回去。有時二弟從家裏回學校來,我問他:

  “爸的病好了些嗎?”

  “還是那個模樣。”

  父親的病沒利害起來,也就沒放在心上,這一個多月,差不多把那些鉛似的情緒洗刷淨了,每天只打算着出了學校後的職業問題。

  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給二弟先叫車到家裏,我去看了一次電影,又和朋友們吃了會點心。在飯店裏談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燈纔回家。家裏好像熱鬧了一些,一個堂房的嬸孃,一個姑表姊,還有個姨娘,全在樓上坐着輕聲地講着話。幾個堂兄弟圍着桌子在那兒瞧我帶回來的,學校裏的年刊。媽蹲在地上,守着風爐在給父親煎藥。我問媽:

  “爸的病好了點兒嗎?”

  媽出神地蹲在那兒,沒回答我的話。別的人也像沒聽見我的話似地,只望了我一眼,全那麼古怪地像在想着什麼似的。

  走到父親房裏,伯父和一個遠房的堂叔,還有一個姑表兄弟在那兒和父親談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着聽他們講話。父親的精神像比從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兒講這一次跌風的來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臉上只見一個個窟窿,頭髮,鬍髭,眉毛全沒有了潤澤的光彩,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從袖口裏望進去,父親的手臂簡直是兩根細竹竿撐着一層白紙,還是那麼歇斯底里地顫抖着。他很平靜的,和平日一樣地講着話:

  “三月裏我就看到了,那時我跟伯元他們說,叫他們做空頭,儘管賣出,到五月馬上會跌。他們不信,死也不肯做空頭。”這時候他咳嗽起來,咳得那麼厲害,臉上的筋全暴出來,肌肉全抽搐着。咳了好一回,就咳不出痰來,只空咳着。真的,父親連咳嗽的力氣都沒了,我只聽得他喉嚨那兒發着空洞的咳聲,一隻鏽壞了的鐘似地。伯父跑到外面在父親的,黃色的瓷茶壺裏衝了熱茶,拿進來給他喝了幾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親閉着眼喘息了一會,才接下去:“真是氣數,失了勢的人連說句話也沒人聽的!”那麼深長地太息了一下。

  大家全默默地坐着,不說一句話,因爲父親是一個個性很剛強的人,五十八年來,從不希冀人家的一絲同情——他是把憐憫當做侮辱的。可是他們不知道這半年來纏綿的病已經叫他變成一個神經質的,感傷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兒,艱苦地忍耐着他的傷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脣痙攣着,那麼困難地喘着氣。他不動,也不說話,只那麼平靜地望着煙燈,可是他的眼珠子裏邊顯露了他的整個的在抽咽着的靈魂。

  我走了出來,我不能看一個莊嚴的老年人的受難。我走到外面,對媽說預備去赴校長和教授的別宴。

  “別去了吧,爸那麼地病着!你一個多月沒回來了,爸時常掛念着你,今天剛回來,還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媽前面,我老是那麼孩子氣地固執着。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麼地病着?”

  “爲什麼不去呢?”

  忽然——

  “去,讓他去!現在也沒有什麼爸不爸了!”

  在裏邊.出乎意外地,父親像叱責一個竊賊似地,厲聲地嚷了起來。

  父親從來沒那麼大聲地說過話,更不用說那麼厲聲地,叱責他的兒子了。從來沒人見到過他惱得那麼厲害,而且又不是怎麼值得惱,會叫素來和藹可親,不動聲色的他惱得大聲地嚷起來。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責把屋子裏的人全驚住了。我是詫異得不知怎麼纔好地怔在那兒望着媽。

  “何必爲那些小事動肝火啊!”是伯父的聲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親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聲來,一個孩子似地。

  屋子裏悄悄地只聽得他蒼老的聲音,有氣沒力地抽咽着,過了一回又咳嗽了起來,咳得那麼厲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兒的平靜了一下,低低地呻吟着,一隻疲倦的老牛的太息聲似地,瀰漫了這屋子。

  許多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低下了腦袋,我的心臟爲着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着,一面卻暗暗地憎恨父親不該那麼不留情面地叫人難堪,一面卻也後悔剛纔不應該那麼固執。我知道我剛纔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麼寂寞,他以爲他的兒子都要拋棄他了。

  到這時候,大家才猛的醒過來似地,倒茶的倒茶,拿湯藥的拿湯藥,全零落地跑到父親房裏去,只有那個姑表的小梅姊躺在外面的煙鋪上,呆呆地望着我。我想進去又不敢,只怕父親見了我,又觸動了氣。沉重的呻吟一陣陣地傳了出來,我的身子一陣陣地發着抖,那麼不幸地,給大家擯棄了似地,坐在那兒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遊了兩個多月,半身債半身病的跑回家來,父親也是那平靜地躺在煙鋪上,那時他只——

  “你那麼隨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鬧,可知道家裏是替你多麼擔着心啊!”很慈祥地說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裏住兩個禮拜,養好了病,才準回學校去。

  “怎麼今天會那麼反常地動着肝火呢?”好像到現在才明白父親是病得很厲害了似地,慌張了起來。

  模模糊糊地我看見小梅姊從煙鋪那兒走過來,靠到桌子旁邊,瞧了我一會,於是又聽見她輕輕的對我說: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麼樣?不相干吧?”

  我着着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這病來得古怪,頂多還有五六天罷咧。二舅母現在是混的,不會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說。你應該拿定主意,快辦後事吧。”

  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誰,我不明白她是說的什麼話,我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慮,只茫然地望着她。忽然,我打了個寒噤,渾身發起抖來,只一剎那,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誰,我明白她在說的什麼話。一陣不可壓制的,莫明其妙的悲意直衝了上來,我的嘴脣抽搐着,腦袋漲得發熱,突然地我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勁兒的衝到自己房裏,鎖上了門,倒在牀上。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在哭着,那麼傷心地,不顧羞恥地哭着,才覺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淚從腮幫兒那兒掛下去,掛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聽見媽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麼地嚷着。

  靜靜地聽了一會,又莫明其妙地傷心起來,在牀上,從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淘氣的孩子似地哭得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弄開了門,走了進來,坐在牀沿那兒,先只勸着我:

  “別那麼哭,你爸聽着心裏難受的。”

  慢慢兒的她的眼皮兒紅起來了,眼淚從眼角那兒一顆顆的滲了出來。我卻靜靜地瞧着她,瞧着她,盡瞧着她。我瞧着那眼淚古怪地掛下來,我瞧着她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來,我瞧着她傷心地抽咽着。可是我又模糊起來,我好奇地瞧着她的眼淚,一顆顆的滲出來,一顆顆地,那麼巧妙地滴到牀巾上,滲到那棉織物裏邊。

  “多麼滑稽啊!”那麼地想着。

  我想笑,可是心臟卻怎麼也不肯鬆散卜來,每一根中樞神經的纖維組織全那麼緊緊地繃着,只覺得笑意在嘴邊溜蕩着,嘴卻抽搐着,怎麼也不讓這笑意浮上來。

  躺着,躺着,瞧那天色慢慢兒的暗下來,一陣瞌睡順着腿往上爬,一會兒我便睡熟了。

  “醫生來了!”樓下,老僕人大聲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來,腿卻疲倦得發軟,在牀邊坐了一回兒,才慢慢兒的想起了剛纔的事,不由有點兒好笑。

  “神經過敏啊!可是爸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不信地。

  走到外面,醫生已經坐在那兒抽雪茄,父親,兩隻手扶着二弟的肩膀,腦袋靠着他的脊樑,呻吟着,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地,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着,媽在旁邊扶着,走到門檻那兒,他費力地想提起腿來跨過門檻,可是怎麼也跨不過去。媽說:

  “還是回進去,請醫生到房裏來診吧。”

  父親一面喘着氣,一面搖着腦袋,還是拼命地想跨過門檻來。我連忙趕上去,一隻手託着他的肋骨,一隻手提着他的腿,好容易才跨過了門檻。父親穿着很厚的絲棉袍子,外面再罩着件團龍的絲絨背心,隔着那件袍子,在我手上託着的是四條肋骨,摸不到一點肉,也摸不到一層皮,第一次我知道父親真的是消瘦得連一點肉也沒有。走着走着,在我眼前的父親像變成紙紮人似地。

  “父親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又那麼地問着自己,不信地。

  坐到醫生前面,父親腦袋枕着自己的手臂,讓他診了脈,看了舌苔,還那麼地問着醫生:

  “你瞧這病沒大幹系吧?”一面在嘴上堆着笑勁兒。父親跟誰講話,總是這麼在臉上堆着笑勁兒的,可是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他的笑臉像是哭臉。

  “病是不輕……”醫生微微地搖着腦袋,一面瞧着他,懷疑似地。

  “總可以好起來吧?”

  父親是那麼地渴望着生啊!他是從來不信自己會死的;他是個倔強的人,在命運壓迫下,頹唐地死了,他是怎麼也不願意的。

  “總會好起來吧!”醫生那麼地說了一句,便念着脈案,讓坐在對面的門生抄下來。

  父親坐在那兒靜靜地聽着他念,聽了一回兒忽然連接着打起嗝來,一邊喘着氣,枕着自己的手臂。媽便說:

  “到裏邊去躺着吧。”

  父親不作聲。

  “請進去吧,不必客氣,請隨便吧。”

  等醫生那麼說了,父親才撐着桌子站了起來:

  “那麼,對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說着,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醫生,才叫二弟扶着走到裏邊去。

  父親是那麼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麼地不肯得罪人家,那麼精細的一箇中國商人——可是爲什麼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裏呢?爲什麼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騙,給人家出賣;他是一個歷盡世故的老人,可是他還有着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麼頹唐,那麼地受人奚落,那麼地滿腹牢騷,卻從不責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腸太好。天哪,爲什麼讓那麼善良的靈魂在這流氓的社會裏邊生長着啊!

  醫生開了藥方。搖着他的大扇子道:

  “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裏開頭調理起來還不嫌遲,現在是有點爲難了。單瞧這位老先生頭髮全一根根的豎了起來,這是氣血兩衰,津液已虧,再加連連打嗝,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聽了他的話,媽便躺在煙鋪上哭了起來。我一面送他下樓梯,一面卻痛恨着他,把他送到門口:

  “爸真的會病死了嗎?那麼清楚的人怎麼一來才能死呢?”那麼地想着走了上來,到父親房裏,只見他閉着眼躺在那兒,一個勁兒的打嗝。打一個嗝,好好地躺着的身子便跳一下,皺着眉尖,那麼痛苦地。

  我瞧着他,心臟又緊縮起來了,可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父親那麼一病就會病死了的,這簡直是我不能瞭解的事。

  父親的嗝越打越厲害,一個緊似一個,末了,打着打着便猛的張開了嘴沒了氣,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蓋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裏邊不動了,腦袋慢慢兒的從枕頭上面滑下來,連忙——

  “爸!爸!”地叫着他,纔像從睡夢裏給叫回來似地睜了睜眼,把腦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閉上了嘴,輕輕地打着嗝。過了一會兒,猛的打了個嗝,張開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連忙叫着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地醒了過來。他是那麼痛苦地,那麼困難地在掙扎着,用他的剩餘的生命力,剩餘的氣息。那時我才急了起來,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着,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思想混合酒似地在我神經那兒混和着。我想跪下來祈禱,我想念佛,我想齧住父親的人中,我想盡了各種傳說的方法,可是全沒做,只發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經冷了,冰似地,脈息也沒了,浮腫着,肌色很紅潤地。許多人全跑了進來,站在牀邊,不動也不說話。媽只白癡似地坐在牀沿那兒摸着他的手,替他搓着胸口,一面悄悄地淌着眼淚。

  我聽見了死神的翅膀在拍着,我看見黑色的他走了進來,我看見他站到父親牀邊,便懇求着他,威嚇着他,我對他說着,也對自己說着:

  “果真一個人就能那麼地死了嗎?一個善良的靈魂?”

  差不多捱了一個半鐘頭,父親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靜了下來,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兒。

  “好了!不相干了!人是不能就那麼地死了的。”

  我摸着他的腳,腳像一塊冰,摸着他的手,手還是冰似的沒有脈搏,順着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兒,皮膚慢慢兒的暖了起來,在我觸覺下的父親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紙,骨胳胳的輪廓的有着骷髏的實感,那麼地顯明啊。

  父親的眼珠子忽然睜了開來,很有精神的人似地:

  “笨小子!這地方兒也能冷了嗎?”

  我差一點跳了起來,他醒了,清醒了,不會死了,全身的骨節全鬆散起來,愉快起來。

  父親慢慢兒的在站着的人的臉上瞧了一瞧,道:

  “你們的伯父呢?”

  “在樓下。”不知道那個說。

  我連忙跑下去,跑到樓下,卻見伯父正拿着父親的鞋子叫僕人照這大小去買靴;院子裏放了紙人紙馬,還有紙轎錫箔,客堂上面燒着兩枝大紅燭。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着,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親的耳朵旁邊伯父輕輕地叫着。

  父親慢慢兒的睜開眼來道:“把我的枕頭墊高些。”

  二弟捧着他的腦袋,我給加了個枕頭,父親像舒服了些似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珠子,又像睡過去了,他的腦袋一點點的從枕頭那兒滑下來,滑到牀巾上,於是又睜開眼來:

  “怎麼把我的枕頭拿了呢?”聲音微弱到聽不見似地。

  我們捧着他的腦袋給放在枕頭上面,他又閉上了眼珠了,媽便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

  “大伯在這兒……”

  “噢!”猛的睜開眼來,瞧了瞧我們,又靜靜地瞧了回伯父,想說什麼話似地,過了一回,才說:“沒什麼,我想怎麼不見他。”

  “爸,你想抽菸嗎?我噴給你,可好?”媽坐在牀上,捧着他的腦袋。

  “不用!”父親非常慢地回過腦袋來,瞧着她,瞧着她,盡瞧着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兒。

  “爸!爸!”媽發急地叫着。

  父親不作聲,眼皮兒慢慢兒的垂了下來,蓋住了眼珠子。媽招着手叫我們上去喊他。

  “爸!”

  “爸!”

  於是他的臉痙攣着,他的嘴動着動着,想說什麼話似地。我看得出他是拼命地在掙扎。

  “爸!”

  “爸!”

  於是他的嘴抽搐着,忽然哭了出來,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兩掛鼻涕從鼻子裏邊淌出來,腦袋從媽手裏跌到牀上,他的嘴閉上了,眼也閉上了,垂着腦袋,平靜地,像一個睡熟了的人似地。

  “真的就那麼地死了嗎?”

  天坍了下來,坍到我一個人腦袋上面,我糊糊塗塗的跑了開去,坐在地上,看他們哭,看他們替他着衣服,我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想,我不懂什麼是死,什麼是生,我只古怪地坐在地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哀,完全一個白癡似地。

  每天,我們母子五個人靜靜地坐着,沒一個弔客來,也沒一個親戚來,只有我們五個孤獨的靈魂在初夏的黃昏裏邊默默地想着父親。

  從前,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老僕人開了門,咳嗽着走了進來的是父親,我們聽得出他的腳聲,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對於我們,是那麼地熟悉的。

  沒有了咳嗽,沒有了門鈴,每天到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便——

  “爸啊!”

  “爸啊!”

  “爸啊!”

  那麼地懷念着父親。

  我們怎麼也不相信父親是已經死了,總覺得他在外面沒回來似的,聽到一聲咳嗽,一聲門鈴,五顆心就跳了起來。

  “爸啊!”

  “爸該回來了吧!”

  我們五個人,每個黃昏裏邊,總靜靜地坐在幽暗的屋子裏等着,等那永遠不會回來了的父親,咳嗽着,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地撐着樓梯那兒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來,和一張慈祥的臉,一個親切的聲音一同地。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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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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