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洞江南第一奇

  这是第二次了,时隔二十六年,“前度刘郎今又来”,来到了宜兴,觉得这号称江南第一奇的双洞——善卷和张公,还是奇境天开,陆离光怪,而善卷又加上了近年来的新的设备,更使人流连欣赏,乐而忘返了。一九六一年九月上旬,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组织了一部分作家,到镇江、扬州、无锡、苏州、宜兴等地参观旅行。我跟程小青、范烟桥、蒋吟秋三老友参加了宜兴之游。一行二十人,大半是青年作家,只有我们四人都已年过花甲,因此被称为“苏州四老”;这一次联袂同行,实在难得,也可说是老兴不浅了。

  我们于九月二十五日清早由苏州出发,先到无锡,再搭长途汽车转往宜兴,下榻于瀛园招待所;所有假山池塘,很像是我们苏州的园林。饭后休息了一下,就上街溜达,参观了纪念周处斩蛟的长桥,也算给我们周家老前辈捧捧场。第二天早上秋高气爽,大家喜滋滋地跳上了一辆团体车,一路谈笑风生地上善卷洞去。导游的有年逾古稀精神矍铄的吕梅笙县长,有精明干练热诚周到的文化局何键局长,有当初曾经帮助她父亲储南强先生整修双洞而熟知洞中一泉一石的储烟水同志。“众人拾柴火焰高”,使我们的游兴更浓了。

  谁也料想不到在这山清水秀的江南,会有这样一个出神入化百怪千奇的善卷洞。洞在宜兴县城西南的螺岩,距城约二十八公里,有公路直达洞前。据说善卷是虞代时人,舜要将天下让给他,他慨然答道:“我逍遥乎天地之间,心意自得,又何必要什么天下呢?”于是避到这里隐居起来,因此称为善卷洞。只因洞壑幽奇,千百年来吸引了不知多少游人。历代诗人、词客、画家,如许浑、苏轼、唐寅、文徵明等,都先后来游,或付之吟咏,或写以丹青,赞美不绝。可是久已失修,日就荒废,直到一九二一年间,储南强先生发愿兴修,亲自督工,投下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足足费了十一年的时间,不单修了善卷洞,并且把张公洞也修好了。抗日战争期间,日寇怕这两洞中潜伏游击队,便大肆破坏。胜利后先把善卷小修了几次,还是破破烂烂的,不足以供游览。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才一次次地鸠工庀材,大力兴修。这几年来,不但恢复旧观,并且呈现了一片新气象,成为广大人民的洞天福地。

  我虽是旧地重游,却像初临胜地一样,先就三脚两步地赶到洞口。当门一峰突起,旧称“小须弥山”,现已改名“砥柱峰”。峰后就是一片广场,可容千余人集会,称为“狮象大场”。因为两旁石壁突出的部分,一如雄狮,一如巨象,瞧去十分相像,并且好像是在迎客一样。洞顶石钟乳累累四垂,活像是一串串带叶的大葡萄。石壁上都有题字。不及细看,而最为触目的,是梁代陶弘景篆书“欲界仙都”四个大字;是啊,像这么一个“奇不足言,几于怪;怪不足言,几于诞”的洞府,真不愧为欲界的仙都哩。

  我们在这“狮象大场”中啜茗小坐了一会,就从一旁的石级上一步步盘旋曲折地走上去,好像是到了大楼上,这就是所谓上洞了。只因四下里迷迷蒙蒙的,似乎密布着云雾,所以名为“云雾大场”。可是仗着电灯照明,云雾并不妨碍我们的视线,一眼便能望见那一块像云一般倒挂着的大横石上,刻着“一片飞云掩洞门”七个隶书的大字。当下我对小青他们说:“这七个字倒是现成的诗句,我们四个老头儿何不借它来合作一首辘轳体诗,倒是怪好玩的。”烟桥、吟秋听了,也一诺无辞。于是就以年龄为序,由小青首唱:“一片飞云掩洞门,洞中云气净无痕。忽闻雷响来岩底,九迭流泉壑口奔。”烟桥继云:“在山泉冷出山温,一片飞云掩洞门。奇秘如何关得住,依然斧凿到乾坤。”我是老三,不得不用仄韵:“竭来仙洞纵游眺,洞里乾坤罗众妙。—片飞云掩洞门,应知洞外江山好。”当然,我又联想到毛主席的名句“江山如此多娇”上去了。吟秋来个压轴:“仙境嫏嬛万古存,探奇揽胜乐无垠。流连直欲此间住,一片飞云掩洞门。”言为心声,他大要在洞里住下来,不想回去哩。

  这上洞的花样儿真多,使人目不暇给。石壁的这一边有两个池,约略作半月形,彼此相去不远,池水活活,清可见底。两池的面积虽不大,却以两个开天辟地的大人物作为名称,一名娲皇池,一名盘古池。在这里临流看水,不但觉得眼目清凉,连五脏六腑也似乎一清如洗了。那一边又有两个挺大的石柱,高高矗立,彼此也相去不远,柱顶上接洞顶,密密麻麻地布满着石颗石粒,瞧去活像是一朵朵梅花,这两个石柱,就形成了两株硕大无朋的梅树,因此称之为“万古双梅”。再看那一边,又有一只特大的石床,别说巨无霸躺上去绰绰有余,就是二十多个大汉也尽可抵足而眠,这个石床,叫做“五云大床”。此外,上下左右,怪石纷陈,或像鳌鱼,或像蛟龙,或像奇禽异兽,更使人眼花缭乱,看不胜看了。

  游罢了上洞,仍回到中洞休息了一下,就由隧道拾级而下,到下洞中去,一路上只听得水声渹渹,震耳欲聋,直好像风雨雷霆交战天际,千军万马卷地而来。到得“壑口”,就瞧见两道飞瀑,像两匹粗大的白练一般倾泻下来,就这样狼奔豕突地向下面翻滚而去,一叠又一叠,化整为零地变做了九叠流泉。我们一面看飞瀑,看流泉,一面听着那咆哮不停的水声;一面东张西望,贪婪地欣赏那奇形怪状的石壁石柱、石鼓石钟。曾瞧到当头一石,像一只大手模样的伸下来要抓人,据说这叫做“佛手幕”。也曾瞧到一根大树干模样的石柱子,上面蓬蓬松松地长满着枝叶,据说这叫做“通天石松”。也曾瞧到石壁上有一个老头儿模样的形象,似乎跨上了鹤背要飞上天去,据说这叫做“寿星骑鹤”。也曾瞧到石壁上影影绰绰地有些人形,仿佛伸着脚要跳下来似的,据说这叫做“仙人挂脚”。此外,还有显出瓜藕菜蔬一类形象的,那简直是好一派丰收景象哩。

  从这里回身向后转,那就是长达一百二十余米别饶奇趣的水洞了。清代诗人咏水洞诗云:“石晴闻雨滴,窦冷欲生风。只恐弹琴久,潭深起白龙。”轻描淡写,实在不足以形容水洞之奇。我们一行二十人,分成两组;我挨在第一组,先行上了小船,曲曲折折地一路荡去,洞中黝暗,全仗电灯照明,不致暗中摸索。有时岩石碍头,必须低头而过,行经“龙门”“鳌门”,一湾又一湾过了“三湾”,这才一眼瞧见前面石壁上“豁然开朗”四大字,通知我们已到洞口,而真的重见了天日,豁然开朗起来。我们舍舟登陆,转身走上十多步石级,到了一个长方形的台上,据说这里叫做“壑厅”,是给游客们小憩的所在。壁间有石刻,都是各地来宾赞美善卷的诗文,满目琳琅,语多中肯。就中有无锡老教育家侯保三先生的一文,略云:“比利时之汉人洞、法兰西之里昂洞,以通舟著称,而不能如此洞之嵌空玲珑,窍穴穿透,纯然石壑,四壁无片土;一舟欸乃,如游嫏嬛……”把比、法两洞都比了下去,足为善卷水洞张目,足为祖国山水张目。

  这些年来,在舞台上、在银幕上、在曲艺场中、在收音机里,我们常可碰到祝英台,什么《十八相送》《楼台会》《英台哭灵》,等等,都是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可是在善卷洞外,我们又碰到了祝英台。据说这里附近,旧时曾有碧鲜庵与善卷寺同毁于火,相传英台读书处,原有唐刻的石碑,共六字,现存“碧鲜庵”三字,笔致很为古朴。昔人曾有句云:“蝴蝶满园飞不见,碧鲜空有读书坛。”此外,还有英台阁、英台琴剑之冢等,都是从前遗留下来的。有人认为祝英台是东晋时代的上虞人,怎么宜兴会有她的读书处?是耶非耶,不可究诘。我因此作了一首诗:“英台遗迹认依稀,莫管他人说是非。难得情痴痴到死,化为蝴蝶也双飞。”我在这一带溜达了好一会,忽又在碧鲜岩的石壁上发现了不少秋海棠,正在开花,一丛丛粉红色的花朵,鲜妍欲滴。我一向知道秋海棠并不是野生的,怎么岩壁上会有这么多,并且在后洞瀑布那边,就有大片的好几丛,都在开着好花。储烟水同志给我连根拔了一些,准备带回苏州去留种。我如获至宝,很为高兴,就根据古代诗人说秋海棠是思妇眼泪所化的神话,牵扯到祝英台身上去,咏之以诗:“碧鲜庵里读书堂,佳话争传祝与梁。遮莫相思红泪落,年年岩壁发秋棠。”姑妄言之,又有何妨?

  我们游过了善卷洞,继游张公洞。难为吕县长和何局长跟湖汉公社先行联系,给我们准备了火把、汽油灯。第二天我们就搭了专车直达湖汉镇,然后步行四五里到张公洞。洞在盂山之下,只因这座山形如覆盂,才以此为名。张公洞一名庚桑洞,据道书中说:“天下福地七十有二,此居五十八,庚桑公治之,因称庚桑洞;后来张道陵和张果老都在这里隐修,才又名为张公洞。”洞高数十丈,分为三层,下层好像是一座大厅,名“海王厅”。当初虽经整修,而在抗战时遭到日寇破坏,未曾修复,因此使我这个“前度刘郎”,不免有风景不殊之感。洞中因经常有泉水下滴,遍地沮洳,我们都穿上了雨鞋,跟着汽油灯和火把走,为了四下里一片漆黑,不得不步步小心,像蜗牛般走得很慢。我们由公社同志们提灯为导,青年作家们擎着火把从旁协助,在许多小洞中忽上忽下,穿来穿去。有时岩石碰头,有时前无去路,有时石级滑不留脚,险些跌跤;虽有小小困难,大家一一克服,满不在乎,而趣味也就在此。虽有人说:“老先生们还是留下来,不要去吧!”而我却老有童心,不肯示弱,还是勇气百倍地跟着青年们走。先后到了水鼻洞、七巧洞、盘肠洞、棋盘洞、万福来朝、一片灵光等处,储烟水同志原是识途老马,每到一处,就口讲指划,历历如数家珍。

  张公洞之妙,妙在洞中有洞,秘中有秘,一入其中,好像进入了迷魂阵,走投无路;比了善卷洞,似乎复杂多了。清代词人陈维岱曾有《满江红》一首咏之云:“移此山来,是当日、愚公夸父。还疑倩、五丁力士,凿成紫府。曲磴崎岖犹可入,悬崖逼仄真难度。只洞中、蝙蝠共飞攀,羊肠路。石洼者,形如釜。石突者,形如鼓。更左挐右攫,狰龙狞虎。仙去已无黄鹤到,人来尚忆青鸾舞。渐云迷、丹灶日西斜,催归步。”读了这首词,可以窥见洞中奇奥的一斑。

  我们由火把和汽油灯一路照着,在那些洞中洞里上上下下来来去去盘旋了好一会,才到达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所在,这大概就是出口了。这个出口也真特别,不在底下而却在高处,岩石真像被五丁力士劈了一大斧,才开出这么一个大天窗似的罅口来。我们一行人纷纷坐下来休息,回头向洞中一望,我不禁惊喜交并地喊了起来,原来洞顶上密布着盈千累万的石钟乳,蔚为天下奇观,奇形怪状,不是笔墨所能描摹。明代都穆说它们“如笋之植,如凤之骞,如兽之怒而走,饥而噬,盖洞之妙,至此咸萃”。我以为还不止此,那些石乳,有的像帝皇平天冠上的冕旒,有的像仙女五铢衣上的璎珞,有的像珠穆朗玛峰上永不消融的冰筋,有的像昆仑山千年古木上的瘿瘤,有的像宣化、通化果农场中的牛奶大葡萄,有的像……而石色也是有青、有白、有黄、有绛,还有斑斑驳驳辨认不出是什么色彩的;总之,我自愧少了一支生花妙笔,实在是难画难描,无所施其技了。

  饱游了这江南第一奇的宜兴双洞,周身轻飘飘地,倒像带着仙气似地回到苏州;心神恍恍惚惚,仿佛真的从仙人洞府中来。过了一天,却又欢欣鼓舞地进入了鱼龙曼衍灯彩辉煌的另一境界,原来是跟大家欢度普天同庆的第十二个国庆节了。

一九六一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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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瘦鹃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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