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依何为生


  一个靴匠带着妻子和孩子们住在农家屋里。他没有房屋,也没有土地,就做着靴工的小买卖自养其家。面包是贵的,工是贱的,赚下多少便吃去多少。靴匠和妻子只有一件皮裘,就连这个也坏得碎成片了,第二天,他打算买一块羊皮做一件新袄。

  秋天,靴匠攒了几个钱,将三卢布藏在他老婆箱内,还有五卢布二十哥币分别存在村中几个乡人那里。

  一天早晨,他打算到村里去买皮裘。衬衣外穿着一件棉袄,又套上绒大衣。怀里揣着三个卢布的纸币,折了一根棒做手杖,用完早餐便动身了。心想先到村中乡人那里取五个卢布,加上自己的三卢布,便可以买一件羊皮裘了。

  他走到村中先寻找一个乡人,没有在家,他妻子许诺在一礼拜内让她丈夫送点钱来,到时却一个钱也没有;他又到另一个乡人那里,那乡人直诉苦说没有钱,只拿出二十个哥币修靴钱。靴匠想暂且赊一下皮裘,那卖皮裘的人却执意不肯,只说:“拿钱来便挑你心爱的东西去,赊账是不行的。”

  靴匠一件事情都没有办到,只收得二十个哥币,另外在一个乡人那里取了一双老冬皮鞋来缝补。他不免垂头丧气,一万分的不高兴,便把二十个哥币买了酒喝,才走回家去。他从早晨凉到现在,如今喝了一点酒,就是没有皮裘,身上也十分温暖。在道上走着,一手不住地用那手杖击地上的石头,一手把一双鞋上下挥着,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他说:“我不穿皮袄也很暖和。喝了一杯烧酒,筋骨里沸腾起来。也不用什么皮袄。走着走着便忘掉忧愁了。我就是这种人!我有什么要紧呢?我不用皮袄也活得成。我一世都不穿皮袄。不过我那老婆不免有点不舒服罢了。最可恶的就是我给你做了工,你却玩弄我。你小心着吧!不拿钱来,准把你头上帽子取下来。这算什么意思?只给了二十个哥币!才够我喝一顿酒的费用。嘴里说着没有钱,没有钱,你没有钱,难道我会有钱吗?你有房子,有牲口,什么都有;我却除一身以外,别无长物。你自己有面包,我还需向外边买去。这三个卢布难道还不能给我吗?”

  靴匠走近钟楼那边,看见前边闪着什么白的东西。那时候天已薄暮,靴匠仔细看着,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心里十分纳闷。自忖这里又没有一块石头。是牲口吗?又不像牲口。从头上看去仿佛一个人,那么白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人,却在这里做什么事情呢?他正自独自忖度的时候,再走近一步仔细一看。实在是一件怪事!但见一个不死不活的人赤身坐着,靠在钟楼那里,丝毫不动。靴匠一看之下,不由得吓一大跳,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被人杀死,剥去衣服,扔在这里。赶快走,不要惹出祸来。

  靴匠想罢,便从旁边走过去,走到钟楼后边,看不见那人。走过钟楼,回头一看,听见那人背着钟楼正在那里慢慢地动,仿佛四处探望似的。靴匠心里越发胆怯,心想走到哪里去呢?还是径直走过去呢?如果走到那里去,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恐怕要出什么事。这个地方是不能做好事的。一走过去,他马上跳起来,把你弄死,你也没有力量去和他抵抗。如果他并不怀什么恶意,你可以去同他周旋。那么你同光身人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把自己唯一的衣服脱下来给他吗?

  靴匠想到这里,便放开脚步,想着径直从钟楼那里走过去,不管这些闲事,良心却责备起他来。

  他站在道上自语道:“谢明,你这个人怎么啦?人家正在危难之中,将要死去,你却因为胆怯,想从他面前走过,掉头不顾。难道你已经发财了吗?怕别人家抢你的钱吗?谢明,你这种行径实在有点不合适啊!”

  谢明便转过身来向那人走去。



  谢明向那人走去,看看他,知道这人年纪还轻,力量也大,身上也没有被打的痕迹,不过因为冻着,所以成了这个样子;他斜倚在那里,不看谢明,仿佛极其累乏,不能抬起眼来,谢明刚走过他身旁,那人忽地清醒过来,回头睁眼向谢明看了一看。就此一看,谢明不由得爱怜起这人来。便赶紧先把那双冬鞋扔在地上,解开带子,给他穿上冬鞋,然后就脱下外套,一面说:“唔,快穿上吧!”

  谢明扶着那人肘儿,拉他起来。那人身体十分轻,手足也有损坏,脸上极其温和。谢明把外套给他披在肩上,见他衣服都没有力气穿,便代他穿好,系上带子。他又从头上脱下一顶破帽儿,想给他戴上;自己的头却不由得发起冷来,心想我是个秃子,他却满头都披着卷曲的长头发。想罢,便重新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谢明给他料理齐整,便说:“喂,你稍微走几步。再好生烤一烤,便好了。还能走路吗?”

  那人站着,直注视着谢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谢明又问那人:“怎么你不说话?这里过不了夜。还是到屋子里去。我家离这不远,你身体虽很累乏,终要支持着过去。快走吧!”

  那人就慢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途中,谢明问他:“你从哪里来?”那人道:“我并不是这里的人。”谢明道:“这里的人我全认识。你怎么会倒在这钟楼下呢?”那人道:“那个我可说不上来。”谢明道:“不是人家折辱你吗?”那人道:“谁都没有辱我。是上帝指示我的。”谢明道:“固然万事全系乎上帝,但是也需人为的。你到底想往哪里去?”那人道:“我到哪里去,全是一样的。”

  谢明听着这话,不由得十分纳闷,心想看那人谈吐文雅,似乎并不是坏人,可为什么不肯说出自己的来踪去迹。转来一想,且不管那人究竟怎样,还是我做我的事情。他便朝他说:“既然你没有去处,就往我家去吧。”

  谢明同那人并肩行着,走到自家院子那里。一阵风吹过来,直吹进谢明汗衫里头,酒醉已醒,身上觉得冷。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全因为那一件皮裘,本来是去买皮裘的,现在连外套都不在自己身上,还带了个光身人回来。玛德邻是决不赞成这件事情的!”他一想到玛德邻(他的妻子)心里免不得发起愁来。再看一看那奇异之人,想起刚才在钟楼下的情境,心里愈加不安起来。



  谢明的妻子早就把家事收拾齐整。柴也砍好了,水也提来了,孩子们也吃饱了,自己也吃了一点,心中便盘算起来;心想几时去做面包,是今天晚上,是明天?不过面包却还剩着一大块。她想:“如果谢明今天晚上已经在外边吃完回来,我一顿早餐又不吃,明天那些面包就够用了。”她不住地把那块面包翻来翻去,心想:“今天可以不做面包。现在所存的面粉已经无几,还要延到礼拜五才成,所以不如节省些的好。”

  玛德邻把面包藏好,便坐在桌旁替她丈夫缝汗衫。她一边缝着,一边想起丈夫出去买羊皮裘的事情来。她想:“卖皮的人不会哄骗他吧?我们那个人的性子是十分直爽的,自己决不欺人,只恐怕三尺童子都会欺骗他。八个卢布也不算小事,能够买一张好皮。无论是柔皮的,却也算是皮,去年冬天没有一件皮袭才算受罪呢!什么地方都不能去,连河边都不敢去。他一出去,又把衣服全穿在自己身上,我简直没有什么可穿的。他去了这么久,也应该回来了。不是又在外边胡逛了吧?”

  玛德邻正在挂念的时候,耳朵听见街上脚步的声音,有人走进来,她赶紧把针插在一处,迎到外屋去。一看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谢明,一个是头无帽子,脚套冬鞋的男子。

  玛德邻一眼就看出她丈夫酒醉的样子,心想他准又在外边胡闹了。又看见他外套都不在自己身上,手里还是空着,并没有拿着什么,却不吱声也不言语,在那里微微地发颤;玛德邻便心慌起来想:“他和这个不正道的人喝了酒,聊在一起,却又把他带回来了。”

  玛德邻让他们两人进屋,自己也随着进去,一看那人年纪还轻,身体瘦弱,她丈夫那件外套倒穿在这人身去。那人外套里面又没穿汗衫,帽子都不戴着。刚一进来便站在那里一点不动,眼也不抬起来。玛德邻心想这个人不是良善之辈,便惧怕起来。

  玛德邻紧蹙眉头,退到火炉那边,看他们做点什么事情。

  谢明摘下帽子,坐在坑上,还似平常一样,对他妻子说:“怎么,你给我们预备吃的没有?”

  玛德邻鼻子里哼了一声,站在火炉那里,一动也不动,看着那两人直摇头。谢明看见他妻子脸露不悦之色,可也没有法子;便一面假装着毫不觉察,一面拉着那奇人的手,说:“朋友,请坐,我们快吃饭了。”

  那人坐在坑上。谢明又对他妻子说:“怎么,还没有做好吗?”

  他妻子气愤愤答道:“做是做了,却不关你的事情。你真好呀,我看你又喝醉了,你是出去买皮裘的;回来的时候不但皮裘没有买到,自己外套又没有了,又带了这样一个光身的人来。你这个酒鬼,今天没有你们吃饭的份。”

  “玛德邻,说话不要这般无理!你也先问问这人是……”

  “你快说钱在哪里?”

  谢明从口袋里把钱币拿出来,转了一转,说:“钱还在这里,他们没有把钱还我,明天再问他们要去。”

  玛德邻听着愈加生气:皮裘没有买来,那外套倒穿在别人身上,又带他到家里来。她就从桌上拿起纸币,藏起来,又说:“我没有东西吃。那一个醉鬼我更不愿意给他吃。”

  “唉,玛德邻,说话留神些。先听一听再说……”

  “为什么来听你这酒鬼的醉话。我本是不愿意嫁给你这酒鬼的。真是倒霉!母亲给我的布,你全拿来喝了;出去买皮裘,也全喝完了。”

  谢明想对他妻子说自己喝酒,只花去二十个哥币;又想说他怎样找见这个人,他妻子却终不让他插话,自己刚说上两句,又被他妻子抢着说了。差不多十年以前的陈事,她全一股脑儿唠叨出来。

  玛德邻越说越有精神,索性跳到她丈夫身旁,指手画脚地骂起来。后来气稍平一些,拉着门正想出去;她的心忽地动了一动,便平心静气,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玛德邻站住说:“这个人如果是良善之辈,决不会光着身子,连一件汗衫都没有。无论你做了什么好事,你总需对我说这个人是从哪里带来的。”

  “对啊,我说给你听吧!我走到钟楼那边,看见这人衣服都没有,坐在那里,冻得几乎僵死。想想这时候并不是夏天,可以随便赤着身子。上帝特地引我来救他,要不也就完了。这有什么法子?难道这件事情都不能做吗?我就拉他起来,给他穿上衣服,带到家来。你暂且平息一下你的怒气。玛德邻,你不怕罪过吗?我们是快死的人了。”

  玛德邻正想开口骂,她看了看那人,却不言语了。那人正坐在坑边。身子一动也不动。手放在膝上,头垂到胸间,眼闭着,眉皱着,仿佛有人用绳子正在勒死他似的。玛德邻一言不发,谢明却说:“玛德邻,难道你心里竟没有上帝吗?”

  玛德邻听见这话,看了那人一眼,气就下来。她从门那边退回来,走到炉子那里,预备晚饭。先把茶杯放在桌上,倒进茶水,拿出一大块面包来。又把刀匙放好,便说:“快吃吧。”谢明便叫那人爬上炕去,自己把面包切成碎片,两人便吃起来。玛德邻坐在桌旁,手托着头,注视着那人。她越看越可怜他,不由得怜爱起他来。那人忽然十分高兴,眉毛已经不皱,抬头向玛德邻一看,微笑了一下。

  饭毕,玛德邻收拾齐整,便问那人:“你从哪里来?”

  “我不是这里的人。”

  “你怎么会倒在路上呢?”

  “那个我可说不出来。”

  “谁把你弄成这样子的呢?”

  “上帝指示着我。”

  “就这样光身躺着吗?”

  “就这般光身躺着,冻得利害。谢明看见我,不由得哀怜起来,便脱下外套,给我穿上,让我到这里来。现在你又给我吃喝,十分怜惜我。愿上帝保佑你们!”

  玛德邻站起身来,从窗那里取出谢明穿的旧汗衫,交给那人;又找出一条裤子给他,一边说:“我看你也没有一件汗衫,先把这件穿上,随便在什么地方躺一下子,棚上也好,坑上也好。”

  那人脱下外套,穿上汗衫,躺在棚上。玛德邻灭了灯,拿着外套,爬到丈夫身旁。她用外套一头盖着,躺着却不睡着,心里头直想那人。想着所有面包全被他们两人吃完,明天就没有东西吃了。又想起那件汗衫和裤子都已给了人家,心里便忧愁起来;却想到那人的笑容,心里又快活起来。

  玛德邻许久没有睡熟,只听见谢明也睡不着,把外套拉到自己身边。她便轻轻喊道:“谢明!”她丈夫答应着。她说:“面包全被你们吃完了,我还没有做好。明天不知道怎么办。不如向玛拉尼借点去。”谢明道:“能活一天,能饱一天。”玛德邻躺着不言语了,一段时间后,又说:“这个人看着很好,不过他终不肯说自己的来踪去迹。”谢明道:“大概他终有不能说出的原由。”玛德邻道:“也许是这样的,不过我们会帮助人,为什么没有人帮助我们呢?”谢明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说:“那也不必管他了。”说罢,便转过身去睡熟了。



  早晨谢明醒来。小孩子们依旧睡着,妻子到邻舍那里去借面包。那人穿着旧裤旧汗衫正坐在坑上,往上看着。他的脸色比昨日更为光亮。

  谢明说:“朋友,怎么样?肚子要面包吃,光身要衣服穿。你总需想法子过日子才行。你能做什么工?”

  “我一点工也不会做。”

  谢明觉得很奇怪,却说:“只要心里愿意,什么事情全是学来的。”

  “人家做工,我也要做工。”

  “你叫什么名字?”

  “米海勒。”

  “唔,米海勒,你不愿意说你的来踪去迹,那是你的事情,却终以能自己养自己才是。我吩咐你做什么工,你就做,我供给你饭食。”

  “很好,我可以学一学。你吩咐我做事情吧。”

  谢明拿起丝线,在指头上绕,打了个结,说:“这事情并不太难,你看吧。”

  米海勒看了一会儿,拿起线来,绕在指上,也照样打了个结。

  谢明教他怎样锻皮子,米海勒立刻学会。又教他捻鬃毛和缝缀的法子,米海勒也一下子便明白。谢明无论教给他什么,他全都很快学会,第三天就做起工来,和熟手一般。他做工并没有一点敷衍的样子,吃得又很少;工作一完,便默不作声,向上看着。他不上街去,不说空话,也不闹玩笑,也不露笑容。只在第一天晚上,当玛德邻给他预备晚餐的时候,瞧见他笑了一笑。



  一天一天,一礼拜一礼拜的过去,一直到了一年。米海勒照旧在谢明家里做工,在外边已经传扬了极好的名誉,说谢明家的工人米海勒缝的鞋子又干净又结实,没有一人能比得上他;这样三三两两地传扬出去,许多人竟从远处跑来买鞋,谢明顿时增加了许多收入。

  冬天一日,谢明和米海勒正一块儿坐着做工,忽地远远地跑来一辆三匹马带铃的的车儿。他们从窗里向外一看,见着那马车正停在门前,一个马夫先跳下来,开了车门。一个穿皮袭的绅士从车里走下来进入谢明家内,走到台阶上。玛德邻跳出来开门,那绅士弯着身子走进来,刚一直身,头几乎顶在棚上,竟给他占着了大半个屋。

  谢明站起身来,鞠了一躬,看着那绅士,觉得惊奇。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谢明本来很瘦,米海勒比他更瘦,玛德邻却瘦得好比一根干柴,那人却仿佛从另一世界来的;脸儿又红又肥,脖儿粗得和牛颈一般,全身仿佛刚从火里取出来的红铁。

  那绅士吹了一口气,脱下皮裘坐在坑上,便问:“谁是这个鞋铺的主人?”谢明应声道:“是我。”那绅士顿时叫他仆人把货物拿来。那仆人跑进来,手里提着包袱,递给他主人。绅士拿着包袱,放在桌上,吩咐解开。那仆人便解开。绅士指着那皮料,对谢明说:“皮匠,你听着,你见过这路货没有?”谢明答道:“见过。”绅士便问:“你知道是哪种货。”谢明摸了一摸,说:“这个货物很好。”绅士道:“自然是好的。你这个傻子,还没有见过这路货色吧。这是德国货,花了二十个卢布才买来的呢。”谢明胆怯起来,说:“那我们哪里能见过呢!”绅士问:“你能不能用这个材料,照我的脚替我做双鞋呢?”谢明说:“可以。”绅士对他喊道:“你自然要说能够。你必须明白你是为谁做鞋,用哪一种材料做得好。我让你做这双鞋,需穿一年,一点也不能坏。你能够做成这样,便拿去剪材料,如果不能,就不要拿。我先对你说一下:如果这双鞋一年之内便坏了,一定要把你下入监狱里;如果过了一年,并没有毁坏,那就给你十个卢布的工钱。”

  谢明听着这话,不由得惧怕起来,不知道怎么说好,只看着米海勒轻轻推他手肘,说:“朋友,怎么办?”米海勒点头道:“可以答应下来。”谢明听从米海勒的话,把这宗买卖答应下来。绅士把那仆人喊过来,吩咐脱去左脚鞋子,伸出脚来,说:“量量吧!”

  谢明缝好十寸的一条布,把他弄得十分平匀,便弯身下去,先把手擦得干净,免得弄脏了绅士的袜子,便动手量起来。先量脚底,又量脚边,后来又量那粗如木头的腿,那条布竟不够用;便重新缝好一条来量。那绅士坐在那里,脚趾不住地摇动,屋里许多人都过来看着。绅士看是米海勒,便问:“这是你的什么人?”谢明道:“这是我的工人,将来鞋也归他缝。”

  绅士对米海勒说:“你好生记着,缝得需穿一年才好。”谢明看了看米海勒,见米海勒并不看那绅士,却只朝着绅士身后看去,瞧着瞧着,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脸上发出光来。

  绅士说:“你这傻子呲着牙笑什么?你记着,一定要如期办好。”米海勒道:“几时要,便能几时做好。”绅士道:“那就好了。”

  绅士穿上鞋子和皮裘,走出门。却忘记弯身,脑袋撞在木头上面。他呶呶地骂了几声,擦了擦头,坐上车便走了。

  绅士已经走了,谢明说:“这个人真好像铁锤做成的,脑袋撞在门上,也不觉得怎样。”玛德邻道:“这间屋子,他站都站不直。这种铁钉似的人是很不容易死的。”



  谢明对米海勒说:“工固然已经答应人家了,却恐怕要招出什么祸事来。材料很贵。那位先生又很有脾气。你眼睛比我尖,手也十分灵快。给你这尺子!你去裁剪那材料,等一会儿我来缝缝那鞋头。

  米海勒便拿起材料,铺在桌上,叠做两层,拿着刀子裁起来。玛德邻走过来,看见米海勒在那里裁剪,不由得觉着奇怪起来。原来她对于缝鞋一事总见,也很熟,现在看见米海勒并不照着皮鞋样子裁剪,却剪横圆样子。她正想说出来,又想:“也许我并不明白怎样替绅士剪鞋的法子,米海勒一定知道得多,我也不必管这件事情了。”

  米海勒裁好,便拿起来缝,却不照皮鞋样子两头去缝,只缝一头,像缝拖鞋一般。玛德邻看着越发奇怪,却还不去管他。米海勒勤勤恳恳地在那里缝。到了晌午,谢明起来看见米海勒已经用绅士的材料缝成一双拖鞋。他不由得叹气起来,想:“怎么米海勒做了一年工,没有一点错,现在却做出这宗祸事来?绅士定做的是靴子,他却做成没有脚跟的拖鞋,把材料全都损坏了。现在叫我怎么回应那位绅士呢?这种又不是轻易兑现的。”

  他就对米海勒说:“你怎么做成这样子?你简直坑死我了!你知道绅士定做的是鞋子,你这缝成了什么东西?”

  他正在那里和米海勒理论的时候,只听见门外敲门的声音。从窗里一看,一个人骑马下来,把马在一边系好,谢明便来开门,进来一看,原来是那位绅士的仆人。便互相问了好,又问他来为什么事。他道:“我家太太派我来,为了那双鞋子的事情。”谢明问:“什么鞋子的事情?”那人道:“就是白天这件事情!老爷现在用不着这双鞋子,因为他已经故去。还没有到家,他就死在车里。车刚到家,开门一看,他已经倒在里边死去。所以我家太太叫我来吩咐你,老爷刚才定做的鞋可以不要了,你赶快就用这项材料缝成一双死人的拖鞋。他又让我等着缝好了,一块儿带回去。我现在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米海勒便从桌上取下剪剩下来的材料,又拿出做成的拖鞋,用布擦了一下,递给仆人。仆人拿着拖鞋,喊声:“再见!”便上马走了。



  一年一年的过去,米海勒住在谢明家里,已至六载,生活还是照常,也不到别的地方去,也不说空话,多年来只笑过两次:第一次在玛德邻预备给他晚饭的时候,第二次就在绅士来定做皮鞋的时候。谢明不是很喜欢他的工人,也始终不问他从哪里来的;却怕米海勒离他而去。

  有一天他们在家里坐着。主妇把生铁放到火炉里烧,小孩子们在铺上跑着。谢明在窗旁坐着缝鞋,米海勒却在对面窗旁打靴跟。

  小孩忽然跑到米海勒面前,爬到他肩上,向窗外望,便说:“那边一个妇人带着两位姑娘走过来呢。那个姑娘是个跛足。”

  孩子一说这话,米海勒放下手头的工作,回身朝窗外望。

  谢明不由得奇怪起来。米海勒从来没有向窗外望过,现在却倚窗瞭望起来。谢明于是也向窗外望着:看见果真一个妇人走到他院子里来,她穿得十分整洁,手里领着两个穿皮裘的小姑娘。两个小姑娘面貌都很相像,简直分辨不出来。一个姑娘左脚已蹩,一瘸一拐地走着。

  妇人走进前屋,把室门一开。先让两个姑娘进来,自己也随着进来。

  “掌柜的,你好呀!”

  “请问什么事?”

  妇人坐在桌旁。小姑娘躲在她腿旁,见着人怕生。

  “这两个小姑娘要做双春天的皮鞋。”

  “这个可以。我们虽然没曾做过小鞋,却总好办。哪一种式样都能做。我那米海勒便是老手。”

  谢明一边说一边看着米海勒,见米海勒丢下手里的活,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小姑娘。谢明不由得又奇怪起来。自然那两个小孩是很好的;黑汪汪的眼睛,红芬芬的脸颊,衣服都穿得十分整齐,谢明却终不明白为什么他永远看着她,仿佛熟识的朋友一般。

  谢明一边纳闷,一边同那妇人谈话。他便量起鞋来。妇人把那跛足的姑娘放在膝上说:“这个小孩应该量两个尺寸,那个跛脚缝一只鞋,那个直脚缝三只鞋。她们的脚差不多大小,她们是双胞胎。”

  谢明量着尺寸,对着那跛脚姑娘说:“她怎么会这样呢?好好的一个姑娘。生来是这样的吗?”

  母亲说:“不对。”

  玛德邻奇怪起来,便想知道那个妇人和小孩的底细,问:“难道你不是她们的母亲吗?”

  “我并不是她们亲生的母亲,两个孩子全是别人家的。”

  “不是自己的儿女,怎么这般爱惜她们呢!”

  “我给她们喂奶,我怎么能不爱惜她们呢!自己也有小孩,却被上帝取去了。”

  “那么她们是谁家的孩子呢?”



  那妇人便讲起来:“六年以前,有一个礼拜,当这两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她们的父亲已于星期二那天安葬,母亲不过一天也就死了。我那时候正和丈夫住在乡村里。我们是邻居,对门住着。他们的父亲家庭十分简单,在树林里做工。一根木头坠下来,正砸中他头上。一下子就压倒了。大家刚把他抬回家去,灵魂已经交给上帝了;他的妻子就在这礼拜里生下两个孩子,就是这两个!她一个人在那里,又穷,又寂寞。她一边生产着,一边就要死去了。

  “这天早晨,我正好去看望我那邻居,走进屋里,她的心已经冷了。她死的时候,压在这个姑娘身上,压坏了这只腿。邻人都聚集起来,有的给她洗浴,有的给她穿衣服,有的给她棺材,便把她葬了。他们倒是是好了啊,可是只剩下那两个小孩。怎么办呢?那时候许多村妇中只有我一个人正哺乳着小孩。我那大孩正生养了七个礼拜。我临时便把她们领来。村人聚集着商议,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后来便对我说:‘玛里亚,你暂且先留下这两个孩子,等我们慢慢想出法子再说。’我便答应给那个好脚的小孩吃奶,却不给跛脚的吃。后来一想,为什么要得罪天神呢?并且我也很可怜这个小孩。于是也给她吃奶,连自己儿子,一共有三个小孩吃奶。那时候我年纪又轻,又有力量,吃得又好,奶水流出很多。喂着两个,那一个等着,可是上帝安排着要使那两个孩子活着,自己的孩子在两岁上就死去了。以后上帝也不再给我孩子。现在我们住在商家磨房里。薪水很高,生活也好,却没有儿子。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我一人怎么能活着呢!那叫我怎么不爱她们!”

  说着,她一只手拉着那跛脚的小姑娘,一只手擦起脸上的眼泪来。

  玛德邻叹着气说:“可见谚语说得真不错:没有父母可以活着,没有上帝决不能活。”

  他们正互相谈着话,忽然从米海勒坐的地方放出一阵霞光,照耀着全室。大家全望着他,看见他坐在那里,两手交叉在胸前,向上看着,脸上微微含着笑容。



  那妇人领着小孩子们走了,米海勒便站起身来,放下工作,脱去前褂,向主人主妇鞠了躬,说:“主人,再见吧。上帝已经饶恕我了。”

  他们看见米海勒身旁都围着神光。谢明也站起来,向米海勒鞠躬说:“我看你不是平常人,我也不能留住你,我也不能查问你。只请你说一件事:为什么当我找到你,领你到家的时候,你这样忧愁,却在我老婆给你吃饭的时候,你对她笑着,那时候你就比较光明些呢?还有,为什么当老爷定靴的时候,你第二次笑,而从此又光明些呢?现在为什么当那妇人领着小孩来的时候,你又笑着,而你全身都光明呢?请问你身上怎么会发神光,你怎么又笑三次呢?”

  米海勒道:“我身上有神光,因为我本被罚,现在上帝已饶恕我了。我笑三次,是因为我要知道上帝的三句话。后来我知道了上帝的话:第一次话是在你妻子爱惜我的时候知道的,所以我笑了一次。第二句话是在那老爷定靴的时候知道的,所以我又笑了一次。现在当我看见那两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知道了第三句话,所以我又笑了。”

  谢明说:“请问:上帝为什么要罚你,并且上帝说的是什么话?”

  米海勒道:“上帝罚我,因为我违背了他。我是天上的神使,却违背了上帝。”

  “有一次上帝派我去取妇女的灵魂。我飞到地上一看,正躺着一个妇人,病得很利害,生下两个女孩。那女孩在母亲旁边动着,母亲也不能给她们吃奶。那妇人看见了我,明白是上帝派我来取灵魂的,便哭着说:‘天神!我的丈夫刚刚安葬,是木头把他压死的。我也没有亲戚姐妹,谁也不能养我这两个孤女。你不要取我的灵魂,让我把自己的儿女养活好再说吧!小孩子没有父母是活不了的啊!’我听着那母亲的话,把一个小孩放在她胸前,一个放在她手上,便升天去朝见上帝。飞到天上,我就说:‘我不能取慈母的灵魂。父亲被木头压死,母亲生下两个孩子,我请求不要把她的灵魂取去,让她养活了两个孩子再说。所以我不能取她的灵魂。’那时候上帝就说:‘快去取那母亲的灵魂来,并且还要知道三句话:人有什么?什么东西不能给人?人依何为生?等到你知道了的时候,再回到天上来。’我便返回地上,取了那妇人的灵魂。

  “婴孩从母亲胸怀里掉下来。尸体挺在床上,压着一个小姑娘,压坏了她的脚。我飞到村子上面,打算把灵魂给上帝,一阵风向我吹来,我的羽翼也吹掉了,那个灵魂自己到上帝那里去,我却掉在地上道旁。”


十一


  谢明夫妇这才明白他是什么人,不由得又惊又喜,哭泣起来。那天神又说:“我赤着身体。一人躺在田里。我以前既不知人间的需要,又不知所谓饥寒。现在变成人了,又饿又寒,不知道怎么办。一眼看见一座钟楼,便走过去想藏一下身。不料楼门关着,不能进去。我就坐在钟后,躲避着狂风。一到晚上,我饿得全身发痛。忽然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带着双靴子,在那里喃喃自语。我第一次见过这样死气的人脸,不由得有点害怕,便回身躲着他。但听见那个人自己说这个冬天他身上可以穿一件皮袄,妻子和儿女都能养活。我就想我现在困于饥寒,正遇见这个人走着,却想的是自己和家庭衣食的事情。那他是决不能帮我的了。后来那人看见我,便皱着眉害怕起来,打我身旁走过。我更难受起来,忽然又听见那人回来了。我向他一看,竟不认识原先的人了:那个人脸上发死,现在他却活了,我看见他的脸,像看见了上帝的面容。他向我走来,给我穿上衣服,领我到他家里。一到他家一个妇人迎出来,说着话,她愈加让我害怕,死神从她嘴里走出来,我不由得叹起气来。她要赶我出去,我知道如果她把我赶出去,她便要死了。忽然她的丈夫跟她提起上帝来,那妇人忽然变了。她就给我们预备饭,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脸上的死色已经完全退去,她已经活了,我知道她身上有了上帝了。”

  “我便想起上帝的第一句话来:人有什么?”我就知道人类有爱。我很高兴,上帝能让我知道他所预示的话,我所以笑了一下。可是我还不能全知道。我还不明白什么不能给人,并且人依何为生。”

  “我就住在你家里,住了一年,一个人来定做穿一年还不坏的靴子。我望向他,忽然看见他背后站着我的同伴死神。除我以外谁也看不见他,可是我却认识他,并且知道太阳未落时,那富人的灵魂就要被他取去。我就想:‘一个人预备做能够穿一年的靴子,却想不到只能活到今天晚上。’我也就想起上帝的第二句话来:什么不能给人?

  “人有什么,我已经知道。现在我又知道不给人些什么。不给人的是他认为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我于是又笑了。

  “但是我还不能全知道。我还不能明白人依何为生。于是我还住在这里,等候着上帝给我开示第三句话。第六年上,那个妇人带着双胞胎的姑娘来了,我认识这两个小孩,又知道了她们生活的情形。我想原先我相信儿童没有父母不能生活,现在却有别家的妇人把她们养大。当那妇人喜爱别人的儿女,并且哭泣的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出上帝来,就明白人依何为生。便知道上帝开示给我第三句话,已经饶恕了我,所以又笑了一次。”


十二


  天神的身体显现了,他全身都是光明,眼睛不能直视;他大声说着话,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从天上发出来的声音。天神就说:“我知道人类活着,并不为了自私,而是为了爱。”

  “不让母亲知道伊的儿女为生活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让富人知道他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也不让那个人知道晚上所用的是活人的靴鞋,还是死人的拖鞋。

  “我做人的时候,能够活着,不是因为我自己这样想,却是因为在过路人和他的妻子那里有爱,他们怜惜我,爱我。那两个孤女能够活着,也不因为她们自己这样打算,却是因为在别家妇人心里有爱,她怜惜她们,爱她们。所有人类之所以能活着,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想活,而是因为人类中间有爱。

  “我原先知道上帝给人以生命,希望他们活着,现在我明白另一种见解了。

  “我明白上帝不愿意人类孤立地生活着,所以不愿意告诉他们,每人只是为了自己所需要的事情而活;他愿意人类在一起生活着,然后开示给人们,他们很多人为了自己,为了众人所需要的事情而活。

  “我现在明白人类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过于自私,因为他们的生活有爱。谁在爱里,那个人就在上帝那里,上帝也就在他心里,所以上帝就是爱。”

  天神唱着赞美上帝的歌,声音洪亮得房子都动了。房顶忽然划开,从地上到天上竖起一根火柱。谢明和他的妻子儿女都掉下地来。天神背上长出羽翼,升到天上去了。

  谢明醒来的时候,房子依旧完整着,屋内除了家人以外,谁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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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尔斯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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