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王吉顺——年四十二,耳稍聋,瓦匠。王大嫂——吉顺之妻,年三十八。
王阿红——大嫂之女,年十五。
时 间:
西历一九二七年。地 点:
某处的一个脏胡同。布 景:
一间粗陋矮小的房子,壁上贴着几幅古旧的香烟公司的美人画,和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幕后的中间放一个板床,床上用竹竿挂着灰色的帐子,其中花花簇簇地用白纸补着破处;床右边,有一门,通厨房,因时在夜间,厨房里的器具看不见,黑得象二个深洞;床右边,亦有一门,通外室,闭着。当幕开时,王大嫂坐在床前的一张小桌旁的凳子上,从衣袋里拿出了约有一百个铜子,在昏黯的煤油灯底下,慢慢地一五一十的数着。
大嫂 (低头,)……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二十五,——不,不对,不对!(又从头数起)一五,一十,十五,三十,——又不对!吓!真是有鬼了!怪不得今天一下场就输!
(自语,)我早知道哩,她们俩做眼色,要不是,——真是没有这个道理!——三放条子都下地了,并且每人只有一张牌摸了,新鲜的条子还可以打下来么?叫她包,说是自己有两番并且听牌了……这真气死人!要不是那样——哼,弄鬼!——那第二张的五饼,我就自摸和了,两番牌哩!两番牌哩!并且和了还会起运,输下庄,站起来,只要一番一番的和三牌就够了,那末……吓!不怕大洋钱不送过来……
(又数,)一五,一十,一十,一十五……总是数不清,随它去吧!横竖今天倒了运,碰上鬼了,——以后诅咒再也不和她们同桌了,一眼就会看出她们的鬼样子,不要脸的东西,输不起钱就莫来!其实钱多着哩,当婊子一夜就有十来块!不是好货!再也不和她们打了!缺了脚!我也宁肯在家里劈柴火……(将铜子叠到桌上,用大指和食指去量。)唉!这样短,怕不及一百吧,真是,碰上鬼,输了块把钱哩!输了块把钱哩!(厨房里,忽响起咳嗽之声。)输了块把钱哩!……什么?酒鬼在家么?(急把铜子放到衣袋里去。)
那个?喂!是你么?(低低声,)碰上鬼,输了块把钱哩!
阿红 (从厨房出,带着睡态,)妈!是我呵。(便站到床边的暗处。)
大嫂 (惊疑,)怎么?还是你?你怎么躲在家里?
阿红 (擦着眼睛,)我不是“躲””在家里。
大嫂 你说的什么?我还在作梦吧?
阿红 不,不是的!我的梦已经作醒了。妈!我不能受人家虐待,并且——
大嫂 什么?
阿红 妈!我不能再受人家的虐待了,并且——
大嫂 那个虐待你?
阿红 吴家。
大嫂 你一定作梦作癫了!吴家虐待你?没有的事!
阿红 还不止虐待哩!
大嫂 你真是发癫了!
阿红 我非常的清醒。妈!难道你忍心我受人家的虐待么?并且——
大嫂 没有的事!吴家——
阿红 你以为吴家——他们是好人家么?
大嫂 我不信他们会那样坏。
阿红 吴太太常常把受到别人的气发到我身上来,用木棍打我,有的时候还用脚……
大嫂 那一定是你做错事了。
阿红 做错事?难道所有的事都做错了么?她那样的整天里找我发脾气?
大嫂 你不要背地里糟蹋人家。
阿红 她不虐待我,我也不会这样说。
大嫂 吴太太待人很宽厚,我是知道的。阿红,你不要瞎讲吧,给我快点走,时候已不早了。
阿红 我不去!
大嫂 你为什么不去?
阿红 我不能受那样虐待,并且——
大嫂 没有的事?
阿红 你难道看着我给人家打去么?
大嫂 我知道,什么人都不会打你。
阿红 我已经给吴太太打得尽够了。
大嫂 那是你做错了事。
阿红 我没有——
大嫂 好了!不要再讲了!
阿红 我要告诉你……
大嫂 还是给我快点走吧!迟了,人家便关上门了!
阿红 我不去!
大嫂 怎么?你不听你妈的话么?
阿红 我不去!
大嫂 你真是发癫了!
阿红 妈!我索性告诉你:并且——吴老爷……他……他对我还不怀好心眼……
大嫂 什么?你说的什么?你胆敢这样瞎讲么?哼!你这个小妮子,想得好!
阿红 (欲哭,)我为什么瞎讲?没有这样的事我想得出来么?
大嫂 得了!哭什么?再不走,人家便要关门了。
阿红 关门也不管我的事,横竖我已经不去了!
大嫂 你一定不去么?
阿红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了!
大嫂 好吧……但你不去也得过端阳节。
阿红 我现在就不去。
大嫂 蠢货!你不知道端阳节有赏钱么?
阿红 我情愿不要赏钱。
大嫂 你真是发癫了!
阿红 就是赏钱,也不过二百——
大嫂 得啦!别瞎讲了!
阿红 你以为有好多?
大嫂 至少总有块把钱吧。
阿红 象她那样的悭吝?
大嫂 我可不相信。
阿红 你还不相信?难道你不知道我掉了一只茶杯,她也要我赔偿么?
大嫂 那是原先讲明的。
阿红 这难道不是她的悭吝?
大嫂 别讲了!……你现在就走吧,还来得及哩,干过了端阳节。
阿红 我实在不能忍受那样的虐待,并且——
大嫂 你一定要干过端阳节。
阿红 为什么限定要那二百赏钱呢?
大嫂 那天吴太太还给我“抽头”哩。
阿红 她给你“抽头?”妈!我劝你不要想这个吧。
大嫂 为什么?
阿红 我从没有看见她给人家“抽头”过。
大嫂 那是她特别对我好了。
阿红 她特别对你好,为什么又那样虐待我呢?
大嫂 得啦!别多讲啦!你总得干过端阳节。
阿红 (哭。)妈!……
大嫂 快点走吧!
阿红 妈!我……我不去!
大嫂 怎么?你一定不听我的话?你一定要打掉我的“抽头”么?
阿红 我害怕……我不能受那样的虐待!并且——
大嫂 你到底去不去?
阿红 我……
(在门外,激烈的响起敲门和叫门的声音。)
大嫂 (向门外,)听见了!这样急干什么?(低声)哼!醉鬼回来了哩!(起去开门。)
吉顺 (带点酒气进来,顺手关了门,把负在肩上的锄头,和挟在胳下的锹子,泥耙,放到地下。)你回来很久了么?(便坐到大嫂斜对面。)
大嫂 一天没有出去。
吉顺 今天的场上很好吧?
大嫂 不是对你说过,早就戒赌了么?
吉顺 打打牌也是很好的。
大嫂 一个铜子都没有,便想赌,也赌不成呀。
吉顺 什么?一个铜子都没有?你不妨说说今天场上怎么样……
大嫂 (故意的,)天哩!什么时候才给我一点钱——一块洋钱就够了,让我打一场牌?……
吉顺 什么?……何必咧!你有钱,我也不会抢去呀!
大嫂 真的,我心里常常想,我有块把钱就好了。因为有点钱,我就能够买一斤白干给你喝了。
吉顺 什么?……那末,你就把赢来的钱,做一点好事好了!我今天正饿酒哩!
大嫂 (祈祷状,)天哪!我从那里得到一点钱呢?
吉顺 那末,这样吧,恭喜财神爷跟着你,给我半斤白干喝,怎样?
大嫂 我的手没有摸到牌,差不多两个月了。
吉顺 六两白干怎么样?
大嫂 有了六两的钱,我就可以答应你半斤了。
吉顺 那末,四两呢?
大嫂 一两也不成。
吉顺 真的,一两也不成?(从破衣袋里,拿出了六个铜子。)那末,你给我八个合我这里六个,四两白干就成了。
大嫂 (惊异)怎么,你就剩这六个铜子么?
吉顺 还有钱,也不向你要了。
大嫂 那末,于家给你买瓦的钱,在那里?
吉顺 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两块大洋,难道通通送给咸丰酒店去?
吉顺 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于家的长工来了好几次,催你把瓦快买去;昨天他们还来说,如果你明天不把瓦拿去,他就另叫别人了,你得还他钱。
吉顺 什么?……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你到底把钱通通喝光了,是不是?
吉顺 对你说过,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光是嘴巴讲是不行的。
吉顺 得啦!不讲这些话吧。……喂,说正经的,给我八个铜子,合这里六个……
大嫂 又来了!
吉顺 这样,四两白干就成了。
大嫂 说没有就是没有。
吉顺 得啦!一个人放大量一点,是有厚福的。
大嫂 (故意的现出悲苦。)我没有这样好命运。
吉顺 什么?好了,不要讲到这方面了。
大嫂 命运象我这个样,真是坏到顶了。
吉顺 (自语般,)连二两都不成……
大嫂 尽是缠不清……我还得烧开水去哩,喉咙都和你讲干了。(站起,走进右门。)
吉顺 (自语,)……象这样的悭吝!这个女人!……只有这六个!……不成!
阿红 (从床边走近桌子。)爸爸!
吉顺 (转过脸)什么?
阿红 爸爸!我——
吉顺 啊?……你,你怎么转来了?
阿红 那样坏人家,我以后不去帮他了。
吉顺 什么?……
阿红 我说的是吴家,我以后不去帮他了。因为我不能受那样的虐待,并且——
吉顺 (懒洋洋地,)唔!
阿红 这样坏人家,真是坏透了。
吉顺 唔唔!
阿红 爸爸!你不忍心我受人家虐待,并且——并且侮辱,是不是?
吉顺 唔唔!……(自语,)再有八个铜子就好了。
阿红 爸爸我想你一定赞成我不去帮吴家了。
吉顺 赞成!
阿红 是的。爸爸一定会赞成我。
吉顺 (想,)你也赞成你的爸爸么?(故意的现出亲爱。)
阿红 爸爸要我赞成什么呢?
吉顺 喝酒!
阿红 这有什么要紧。
吉顺 那末——
阿红 爸爸喝一点酒是不要紧的。
吉顺 对了,那末——
阿红 因为爸爸有年纪了,并且要作工。
吉顺 对了!
阿红 我看见爸爸辛辛苦苦地作工,我心里就难过。
吉顺 对了!
阿红 我想爸爸一定不忍心我受人家的虐待了!
吉顺 什么?……那末——那末你请爸爸喝一斤白干好了。
阿红 但是,爸爸,我可惜没有钱!
吉顺 什么?……你也没有钱?
阿红 是的,我没有钱。
吉顺 你的月资呢?
阿红 月资么?我一个月只有三百个铜子。
吉顺 那就够买十斤白干了。
阿红 可是——除了赔偿,就剩不许多了。
吉顺 什么?……
阿红 因为失落或是打碎了一个饭碗,得赔十个铜子;碰缺了口哩,得赔五个……
吉顺 什么?
阿红 坏了一双筷子,得赔四个…并且,听错了话,和忘做了事也都得扣钱。
吉顺 什么?这是说什么?
阿红 这样的,一个月就剩不许多了。
吉顺 什么?……那末,就把剩下的——
阿红 剩下的还得买吴太太的破小衣。
吉顺 什么?……你为什么要买呢?
阿红 她强我买,不买不成!
吉顺 那里有这种事!
阿红 可不是!所以这样坏人家,我决意不去帮他了。
吉顺 你帮了三个月,难道一个铜子都没有?
阿红 头个月剩下九十个,第二个月剩下七十六个,都给妈拿去了。
吉顺 什么?……你为什么不给爸爸呢?
阿红 那是妈自己到吴太太面前拿去的。
吉顺 那末,这个月的呢?
阿红 这个月还不到日子哩,我不知道除了赔偿,能剩好多。
吉顺 总能够剩一点吧。
阿红 谁知道!横竖我不去帮他了。
吉顺 那末——不要你一斤,可以吧?
阿红 现在我一个铜子也没有。
吉顺 你也和你的妈一样,酷刻我么?
阿红 爸爸!我不是这个样。
吉顺 那末,你给半斤白干好了。
阿红 我没有钱。
吉顺 你真的连半斤都舍不得给爸爸么?
阿红 我不是舍不得。
吉顺 那末……六两好了。
阿红 爸爸!你还不信我么?
吉顺 六两白干只要二十个铜子!……
阿红 我可惜一个也没有。
吉顺 那末……四两呢?
阿红 没有——
吉顺 得啦!四两都不成?
阿红 实在没有。
吉顺 好吧……你就给我八个,合我这里六个……
阿红 我真的一个也没有。
吉顺 八个和六个——
阿红 我有钱,我难道不想给爸爸么?我把钱留着有什么用呢?
(大嫂在厨房里喊阿红,阿红遂进去。接着,隐隐地传来了争执,至于诅骂殴打,和“我去!我去!”的哭声。)
吉顺 (自语般,)八个和六个,四两白干就成了!八个和六个……
(在响起哭声,幕便徐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