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剪影


  和一个美丽的女人挽着手,拖着自己的怪长大的影子,穿过了一条小小的潮湿的狭巷,弯到霞飞路上了。夜色是那样好,从马路两边的绿油油的长青树上飘下来的风,拂去了行路人面上的热气,汗,疲倦,以及一切热天里担当不住的天气的压逼,拿凉快掷进你心窝里,使你感到舒服。举首看看天上的星星,正像挨在身边的那女人的微笑的眼睛,颗颗都像漾在水里面,没有一点泥垢,没有一颗不干净,不晶莹。云像深蓝色的天鹅绒,软软的,软软的,铺遍了这无边涯的天。是这样甜美的初夏夜!是这样醉人的夜色!白日的辛苦和疲劳,此刻已飞出了他的肢体,越过了马路上的整齐的列树的软语的枝梢,越过了瘦长的电线木,越过了高高矮矮的砖瓦的屋脊,像一缕柔软的青烟,像一轮淡淡地荡开去的水晕,消失在夜的苍茫里,消失在繁多的灯光与人影里了……仅有一种说不出的非忧郁也非甜密的东西塞满他的心;一只嫩软的白净的手儿握在他粗黑的手里;一阵醉人的脂粉的浓香刺进他鼻管里。

  “你说,上那里去呢?”女的偏过了脸,低声问,同时又献给他一个轻倩的微笑。

  “随便吧。反正今晚没有事,什么地方都可以跟你去的。”男的冷冷地说。

  “那末,我想,还是到我旅馆里去谈谈吧。这许久不见你,真不知道有多少话语要向你倾吐呢。”

  “好的好的。”

  答应着,又看看身边的女人。看到了一双水汪汪的娇羞的眼睛,两颗三月里的樱桃似的姣艳的笑涡,于是,一种仿佛不能使人相信的记忆,突然地,像一幅浮雕似的,浮上他的脑海了。这四年来,老祖母死去了,父亲也死去了,一切亲戚都断绝音闻了。朋友呢,有的是死了,失踪了,不知下落了,有的是发迹了,显贵了,有钱了。总之,一切都有了变化。然而她,在这四年之中,好像岁月没有经过她身边,依旧似当年一样的年青,美丽,苗条,依旧有着当年的那一种醉人的纯洁。啊啊,身边这女人,难道真就是四年前,自己为她沸过血,做过甜密的梦的婉芬吗?那时候,从会场到会场,从朋友之家到朋友之家,从咖啡店到咖啡店,从宴会到宴会,没有一天没有她伴在身边的。好像他,(而她也一样,)无论那一天都缺少不了她的笑,她的低语,她的爱抚,她的拥抱,她的一切温柔的动作的陶醉的。那时候,像今晚似的夜晚,他们时常躲开了朋友们的厌烦的访问,两人挽着手,踏着繁闹的夜的街巷的泥路,慢慢地,踱到了江滨,离开那聚集着许多纳凉的不相识者的码头,远远地,远远地,并坐在树荫下,江堤上,听听黑黢黢的江水的沈重的夜啸,听听头上绿油油的树叶的软软的低语,听听挨在身边那人儿的心脏的跳跃,一种说不出的甜密塞满在各人的心里。

  “芬,唱一只歌给我听吧,要快乐的,不许将苦恼的调子放进去。”

  “你唱,唱‘我们的歌’,这不是最雄壮,最合我们的时代的Tempo吗?”

  于是合着滚滚的长江的流水的雄浑的拍子,一种康健男性的低音,开始起伏在这夜的空间了。接着,在歌声静寂下去的时候,会传来了一种女性的清脆的笑声,赞美声,以及火一般热烈的亲吻的声音。

  ——啊啊,四年来,一切都起了变化,而这女人,和我分手后,大概也起了剧烈的变动吧?自己呢,倘使在从前,和这样一个女人手挽着手在马路上漫步,心脏将不知怎样怦怦地跳跃呀!现在是,再没有先前那样小市民性的浪漫心情了,再不会颠倒在女人的梦想里了,除了工作,再不会有其他可笑的妄想!他略带感慨的在心里自语着。

  “彬,你为什么这样沈默着不说话呀?……”

  “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对于这已经失去女性的迷恋狂的暗示,不知怎的,被女的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久别之后重逢到先前的情人,他心里是充满了沸腾的血,说不出的欢愉,剧烈的震动,因为无从形容他所感到的一切,所以反而只好以沈默来表示了。得意之余禁不住脸上浮出了欢乐的光辉,女的更紧紧地紧握着他的手儿。


  在亚细亚饭店五层楼的一间精致的小房间里坐下之后,女的向他飘送了一个春花般媚人的软笑,接着,便弯进更衣室里去了。

  他一个人寂寞地躺在一张沙发上,笼罩在蓝色的电灯光里,如同浴在海洋的暖水里。因为眼光没有地方放,便左左右右随便看看房间里面的陈设;但映进眼帘里来的,是华丽到使他起了一种不习惯的感觉:桃花心木的半截床,高大的著衣镜,沙发,安乐椅,镌刻着细致的花纹的梳装台,红木的方桌,长背的也是红木的椅子……还有,铺在砑光的橘色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半掩在窗上的贵重的丝织物的窗帘,装在方框子里的宗教画和风景画……一切东西都喷发着一种使人反感的奢华的气味。不知怎的,这时在彬生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惶惑的,也许是痛苦的心情,觉得住在这房间里决不会是当年的天真的婉芬,而自己也显然已不是四年前的彬生了。像自己这样忙碌于工作的人,今晚居然会跟了一个娇贵的摩登女郎闯到这样阔气的旅馆里来话旧,且不说这种行动太浪漫,太可笑,就是单拿这里的空气来衡量自己现在的心境,也显然可以看出其间的不适合,不调和,那又何苦勉强坐下来跟她扮一黄昏傀儡戏呢?

  于是,那陈设在他四周围的东西,忽然间,全膨涨起来,东一件西一件的挤满了房间,使他难于呼吸了。他痛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蹀躞着,以憎恶的目光看看墙上的画片,飘动在窗扉上的暗绿色的窗帏,浅笑在高脚瓶里的绯红的蔷薇……他很想将这一切全拿来撕个粉碎。

  他又想即刻离开这房间,觉得走了一切都结束了,但同时,他又觉得有向她告别的必要,否则太对不起邀他的一番好意了,于是又懊恼地坐下在沙发上。

  但是,当她换上一件绿纱的雾似的薄薄的坎肩,摆动着两只雪藕般白嫩的手臂,桃红色的腮颊上衬着笑,绿纱下跳跃着一对山兔似的乳房,跑似的,跳似的,蹬蹬地急响着高跟鞋迅速地移近他身边的时候,像逢见一个惊人的奇迹,他又迷失在另一种感情里面了。

  擦过粉,新搽上胭脂,她更显得像一个富有魔力的风韵的少妇。没有一点踌躇,也没有丝毫忸怩或羞怯,贴着他身边她坐下了。微微地抬起头,含着笑,稍稍露开了一点猩红的嘴唇,好像等待他去亲吻的样子。

  不比在马路上,虽然挽着手,并着肩在一块儿漫步,却没有拿闪闪的目光去逼视她的勇气,此刻是,在强烈的灯光下,她全部的身体可以让你尽量瞧,瞧个满足,瞧个饱。是的,她是变化了,她决不再是当年的婉芬了。她的目光已是水蛇似的妖冶,她的微笑恰像一朵招引蜂蝶的春花似的娇,她的眉毛是描到了这样弯,又这样匀整,如同三月柳梢上的嫩叶贴在她额上,她的肉,已没有先前的枯黄的贫血的颜色,是肥嫩到,洁白到,如同浸在晨光的温柔里的山茶花一般了。从她身上,可以闻到一个摩登女郎所有的粉香,肉香,可以闻到那些沈溺在贵族环境里的幸福女人的青春的气息。被她那半裸体的肉的颜色诱惑着,被她那贵族妇人所特有的风骚,的妖艳,的魔力笼罩住,他刚才决定立即向她告别的坚决的意志有点动摇起来了。

  “对的,她是从一个小市民性的女性的模型变成一个贵族妇人的模型了!对的,我是再不会迷恋她,其实是再不会有这样空闲的时间和这样可笑的浪漫心情去迷恋任何一个女人了!大家都已经从梦境中醒来,各人各走各的路,她是走进了沙龙(Saloon),我是走进了地下室。

  “不过根据她今晚的表情,却可以证明她对于自己并没有完全忘记:她向我笑,向我献殷勤,向我表示相逢的快乐,向我做出种种妩媚的样子,虽然拿我的蹩脚西装和她那华贵的衣裳相比,在一个贵妇人的眼光中是应该感到讨厌的。当然,将初恋的印象永远珍重地保留在记忆里,在她也许是一种无聊的娱乐,消遣的办法。这自是很可能的事情。但是,我既没有想和她重叙当年的浪漫史的那一种可笑的痴,同时像今晚似的空闲的黄昏又是一年之中不容易碰到几个的难得的机会,那我又何不拿她当作一个女人,一个富于肉的诱惑的女人,来和她开一个暂时的玩笑。这是于双方都无有损失的事情。”

  这思想,作为一把大蒲扇似的东西,赶散他刚才的一切苦恼,疑虑了。他觉得刚才对于她的那一种关念全可笑,他觉得她是不是当年的婉芬于自己全无关系,他觉得倘使现在突然跑开了,这情形,对方理解不理解倒不管它,只是太显得自己还残留着浓厚的小市民性,那种小市民才有的封建道德上的傻气。

  心定了。在电灯光下看看挨在身边的女人,正像一杯意大利红酒,它的颜色,它的香,它那一种使人心摇神惑的说不清的诱惑,逼得你急于想举起杯来,一口喝个干净,才心里舒服似的。他禁不住拉过了她的手儿,搁在自己膝上,轻轻地摩抚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当然不是属于当年的那一种笼罩在青年人的糊涂的梦里所谓“心灵的颤动”的微笑,而是感到或种满足的表示了。

  但女的,看到他的笑,不觉回到四年以前那个时代去了。一朵甜密的花开放在她心窝里,一种急促的呼吸起伏在她胸膛里,眉梢,眼角,都似乎浮出一种幸福的光辉,正似当年一样,她快要酩酊地醉在爱人的怀抱里了。她羞怯怯地举起一对爱娇的眸子,像两道清泉似的,穿过空间,向他面上涌过去。

  “你觉得我四年来有什么改变吗?”

  “你吗,变得更美丽,更骄傲了。”他笑嘻嘻地说。

  “瞎说!我自己知道,我是变得更丑,更庸俗了。怕你再不会像那时的喜欢我吧。”她显得像撒娇,又像认真的样子。

  “不喜欢吗?谁还跟你到这里来!你真像一只孔雀呢。你想,看到孔雀谁不喜欢呢?”于是抚摩那搁在他膝上的白蜡塑成似的手儿,装出一副玩皮的样子。

  “呸!你在跟我开玩笑了。”她缩回手儿,带嗔地说。但接着又噗的一声笑出来了。这时,她忽然感到一个流亡到天涯地角,一去无消息的爱人,已从那冰天雪地的火线战壕里回到自己身边了。一种强烈的欲望缠住她,她急于要想知道他这四年来的伟大的流浪生活的底细。

  “此刻,告诉我,说给我听,彬,这四年来你干了些什么事情?”说着,女的拿她那掩在浓密的黑发里的脸庞儿,慵慵地斜靠到他肩上去。

  一种说不清的,然而荡人心魄的香气,从她卷曲的发上,透进了他的鼻管里。

  但他并没有冲动,更没有神魂颠倒,只冷静地说:

  “这四年我都在糊涂中过去,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

  “你说吧。”但她心里却好像看透了他的底细,这样想,你不说我也知道的呢;于是在她眼前幻出一个寂寞地奋斗着的英雄的姿态。

  他随口编了个谎,说:

  “说吗,那就告诉你,前年去年都在一个日本人的洋行里当小伙计,近来是失业了好几个月了。”

  接着,他心头还涌起了一个小小的感慨:

  ——啊啊,远了,旧日的一切都离我远了!时代不仅划分了昨日和今日,甚至也隔离了相爱的男女们的情热与真诚!

  而女的,却并无感慨,只觉得他真刁滑,居然想在自己面前玩把戏了。她不响,只拿眼光逼住他,看他真话说也不说。

  “那你呢?看你住着这样阔气的房间,想必一定有了可以骄人的惊人的生活罢?”他含了略带讥刺的口吻反问她。

  “我吗?”从他肩上昂起了头儿,面上的表情忽然由爱娇而变成严肃,眼光也从他身上移到橘色的镶木地板了。她略一踌躇,接着说,“可以告诉你的。同时,望你能够了解我,同情我。彬,听我说,并不是为了虚荣,也不为了享乐,而是为了黎明的到来太渺茫,我已没有先前的勇气与耐性,等待我们的世界的实现了。彬,自从那年和你分手后,我苦闷,彷徨,悲哀。但是最后的决定还是堕落。真的,现在我是堕落了,我已做了一个阔人的太太……”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话,痛苦地沈思着,呆了好一忽儿,接着又说:“听我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你,一定感到很大的惊讶罢?我是真的,堕落了。现在我会笑,我会撒娇,我会在一切无耻的人们中间,像煞有介事地周旋。但我……请你相信,我的灵魂仍然是纯洁的,我仍旧感到痛苦和不安。……这回在南京住腻了,想来上海玩几天,那知会无意中遇见了你……”

  对于婉芬已经变成一个阔人的太太的事实,全不如他所忆想,在他心中并没有引起或种惊讶的感情。好像他是早已知道这回事,好像向他说话的并不是曾经和他有过接吻,有过拥抱,有过怪肉麻的山誓海盟的婉芬。他略带滑稽的情趣这样想,本来早就要走的,所以还留在这里,并不是在等待你的牢骚,等到你的感情的发泄呀,而是想舐一舐你那罂粟花似的殷红的嘴唇,醉一醉你的粉香和肉香。这你可明白?别要认错了,以为我是跟你来话旧情的,我的目的是顶简单的,不过如此而已。

  于是在这女人身上,拿他的颤动的嘴唇亲上去了。这男人,近四年来,被穷和繁忙的工作剥夺尽了一切性的享受的,此刻突然遇到这样便当的机会,禁不住全身的血液全奔到他嘴唇上,好像要突出了薄薄的皮肤的包围,染似的,拿血的鲜红去涂遍她的白而柔软的手臂。

  但是他的紧张又突然弛缓下来了,因为听到她在这样问:

  “你近来还参加工作吗?看看你的样子,头发这样长,西装又这样破旧,这样不称身,十足的正像那样一个人物呢。”

  虽说没有像遇到侦探的盘问似的感到吃惊,但他刚才的炽热的情焰却被浇熄了。离开她的白手臂,抬起头,像痴,又像失去心的平衡,这样呆过了半分钟。接着,他又恢复了镇静,打开喉咙,故意用一种似开玩笑的口吻,勉强含笑说:

  “久别重逢,除了风月,今晚莫谈国家大事。”

  “偏不依,偏要谈呢。你知道这四年来我是多么想念你?今晚一旦遇到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一些你的生活情形呢?而且,让我知道了于你有什么妨碍?”

  “那我不是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是一个落魄潦倒的失业的小行员!”

  听到他还是这样固执地不肯认账,她真有点气愤和伤心了。为什么自己的真挚的关怀一点不被他理解呢?于是满腔幽怨的牢骚不禁涌上她的心头。

  “不相信!你在欺骗我!彬,我会被你这样不信任,真使我多难过,多伤心?四年不见,我们难道真会隔离到了这个地步吗?”

  男的打开了暗绿色窗帏,以手肘支撑在窗槛上,托着头儿,独个儿出神地站住那里。但是,虽然俯伏在窗口,像在眺望夜的都市的幽静的景色的样子,而实际上,那闯进他视界里来的高高矮矮的鱼麟似地排列着的瓦屋,那星火似的零乱地散布在屋与屋,树梢与树梢之间的电灯,那瘦得像笔杆似的直立在窗下的疏疏的电线木,和那奔进他耳朵里来的隆隆的电车声,呜呜的汽车声,杂乱的叫喧声,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苍凉的音乐声,他却全不觉得。他只看见眼前躺着一个泪人儿似的女性。他看见,这女的,在起了痉挛的紧涨之后所遗留下来的苦痛的表情,像一阵风雨之后残余在树梢上的水滴,依旧隐约在她脸庞上。他看见,她躺在沙发上,痴一般的凝视着裱有水绿色的德国花纸的壁墙,接着又移到天花板上,于是目光就呆在那儿不转动了。他知道,这女人,有一种受欺骗,甚至类似受侮辱的委屈的感情,无从描写也无从形容的,只有她自己痛切地感受到,像蛇一般的,蜿蜒在她心头。

  “啊啊,婉芬,我是理解你的心境的。你想在官僚社会里麻醉你自己,而终于又感到了寂寞。今晚遇到你旧日的爱人,你想拿你寂寞了四年的心献给他,让他用旧日温柔的呼吸来医治它的创伤,同时你也想取得他的心,整个的心,来满足你的幻想的安慰。但是,你要明白,我们的队伍里现在已不需要,也不能信托像你这样感伤的人,而我也早已变成一个失去了当年那种农村青年的朴实的心情,失去了爱人和被爱的资格的人了!”他向窗外茫然地叹息着,心里感到无边的荒凉,也感到了无边的烦燥,同时又忘记不了刚才的情景。

  正是两人紧紧地拥在沙发上,火焰奔腾在各人的心头,微笑凝在各人的唇上,狂热到快要溶成一体的时候。女的忽然又提了出问题:

  “彬,你真的还爱我吗?”

  糊涂在兴奋中,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的彬生,这时毫不踌躇地回答:

  “自然爱你的。芬,让我在你的两臂间沉溺了我的身体吧。”

  女的回答他一个笑,一个吻,一种满足的表情。

  “你知道,我今晚拿了整个心,整个的灵魂,将我的一切全献给了你吗?”女的认真地又热情地问。

  “我不是也给了你同样的酬报吗?”

  “是的,我承认你也爱我的。但我终觉得你没有我给你的多,完全,你掩去了一角不让我看到。”回忆到他刚才支吾的情形,虽然身体是焚在他的炽热的情焰里,她无法不感到一种不说出的缺陷。

  “我有什么隐瞒了你呢?”男的多少有点意识到了。

  “呸!你刚才也就诳了我,说你变成了一个什么小行员!”她扮了一个歪脸,表示她并没有真受骗。

  “芬,莫再怀疑我好么?这话是真的。”

  “真的吗?”略带嘲笑的口气问。

  “真的。”男的肯定地说,故意加重了语气。

  “你这话真没有诳我吗?”

  “谁诳你来?”

  “我总信不过你的话。”

  “芬,那我可以在你怀里宣誓,我今晚决没有半个字诳过我的芬!”接着在她唇边送上了一个热烈的吻,好像要借此来驱散她的疑团的样子。

  “我总还是不相信,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的神气,举动,不是都显得很局促吗?”女的这回是疑信参半地问。

  “芬,让我告诉你,这是有理由的。我脱离政治生活已有四年之久了,一旦突然听到你这样问,不是会令人感到惊愕么?尤其是,在这个年头。而且你刚才问话的口吻又那样固执,我说我是一个落魄潦倒的失业的小行员,而你又偏不肯相信,这真叫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了。”

  他的口才,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是再笨拙没有的,但此刻,居然变成了这样流畅,一篇谎话居然编得这样圆滑,真连说话的人自己感到惊讶了。他觉得,用了这么诚恳,又这么忠实的口吻来掩瞒她,大约总能够将这女人的疑惑镇压下去吧。

  那知听到这番话,女的两臂忽然软下来了。他很奇怪,举起眼睛看看她时,两道汪汪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胭脂,淌满了两个美艳的腮颊。她刚才的欢笑,爱娇,温柔,和一切迷人的动作,此刻全不见了影子。只见得是冰冷的,凄凉的。她蹙着眉峰,低垂着眼睛,紧闭着嘴唇,无力地垂着两臂,面色也突然变成了很苍白,显然的,有一种无限哀怨交织成的伤心笼罩在她脸上了。她一句话也不说,身子软得要倒下来的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感到惶恐,感到窘,不知所措的呆住在那里了。没有一点根据可以推测这女人的眼泪的来源,她那刹那间的突变使旁人无法去摸捉到一句安慰她的话。

  “芬,我不懂你为什么伤心到这田地,难道我刚才有什么话触犯了你的自尊心吗?”

  “你走罢!你走罢!”她推开他,咽着眼泪站起身来,拖着疲弱的无力的足步,走近另一张沙发旁,颓然地独个儿倒在那里了。

  一个英雄的幻象破灭了。她感到无限的空虚。正像一个孩子拆穿一面万花镜,证实千变万化的神秘的美丽只不过是些可怜的碎纸时所感到的说不出的失望,她刚才的兴奋全瓦解了。

  “天哪,倒底怎么一回事呀?”他自语着,同时又瞪着眼珠,发痴似地望望她。在他心里,盘旋着那平时潜伏在他冷静的理性下的复杂的同情心,好奇心,逼得他只好也站起身来了。

  但女的,却不让他走近去,伸出手臂挡住他。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再在这里!”

  真是弄成一个僵局了。走过去,必然要碰到一个无趣味的钉子;离开她么,先前是很有理由的,现在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总觉得,就是没有方法安慰她,至少也要问个明白才好意思走出去。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时而望望天花板,时而沉在镶木地板上,连望望她的勇气也消失了,只无意思地在一个小小范围内的地板上反覆地蹀躞着。

  “芬,我可以即刻走的;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叫我离开呢?”过了一忽,他忽然走近她身前,这样问。

  女的抬起了泪水模糊的,绯红地充满了血也充满了幽怨的眼睛,带了一种说不出的轻蔑,淡然地射在他脸上。他不禁感到一种可怕的寒颤,流过他的骨脊。

  “为什么叫你走吗?这理由很简单,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实在太使我失望了。”像在责备他,但她的每一个声音又都含有一种幻灭的悲哀。

  听到这话,觉得全出于意料外,茫茫然,简直一点懂不得她的意思,于是他再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使你感到了失望呢?”

  女的不作声,只拿一块淡黄色的手绢,拭拭那停在她腮颊,停在她眼角,停在她细细的睫毛上的泪珠;再透了一口长长的吸呼,像要从喉咙下面,扯出无限的怨气来。于是,她无力地摇摇头,表示出一种不胜悲切的样子。

  在默思似的呆了一忽儿之后,眼泪又淌下来了,但她又拿手绢去拭干它。后来,经过他屡次的催问:她才迸着眼泪,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和他说:

  “彬,这是我最后的一次这样称呼你了。在先前,虽然见不到你,不知道你的行踪,但你的声音笑貌,是永远锁在我心里的。你是我感到悲苦时的一服最有效的镇痛剂。你知道,我在南京,虽然物质上的享受不使我感到丝毫的不满足,但我的灵魂是孤寂的。我的丈夫是一个只知道应酬,只知道成天奔走于权贵的厅堂的鲁男子。他不懂得这时代和爱情的享受。虽然有时他也带了我去参加那些盛大的跳舞会和宴会,带了我去和那些权贵们和权贵们的太太小姐们会面,但是,这个你总知道,我和她们是谈不上的。她们只知道吃得讲究,穿得漂亮,她们是不懂得人生的真意义的。所以就是这样,也没有给我丝毫的快乐,只更其增加我的伤心,我觉得,他的带我去,只是拿我去做一个装饰品罢了。在高大的洋房里我感到非常寂寞。寂寞啊,我几乎哭出来了。是在这样寂寞的包围中,我就时常想起你,想起你所给我的热烈的甜密的初恋的礼物。于是我就再也放不下你了。但我又没有方法可以见到你。我只能暗地里祈祷着,祝福你,没有落在敌人的毒手里,祝福你,康健,勇敢,百折不回的前进。因为我相信,自己虽然堕落了,你是决不会像我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坚决的意志。当然,我自己很明白,我是最软弱的,我明知道那个社会的龌龊,我仍旧没有勇气离开它;我深恐离开了之后,自己会吃不了苦,受不了经济的压迫,反而弄得比现在更糟。但我想,自己虽然在时代的暴风雨里跌倒了,然而起这暴风雨来的不就是我从前的爱人和我爱人同样艰苦地工作着的那些伟大的工作者吗?这样一想时,就有这勇气正视自己被辗死在巨轮下了……。”说到了这里,一腔说不出的辛酸涌起她心头,她又重新浸在泪水里了;但她还是勉强振作着精神说下去:“今晚无意中遇见你,那时,真是又快乐,又悲凉,你知道,那时我的心脏真是多么剧烈地跳动啊!我看看你的憔悴的颜色,看看你的破旧的西装,看看你的沈默的态度,我觉得你真是一个在贫穷和繁忙里,默默地挑着时代的重担挣扎着前进的我理想的爱人!我不怕你对于我的堕落会发生反感,我终于留你到旅馆里,我终于告白了我的身世。我希望,你会给我力,给我鼓励。给我勇气。那知你……比我更堕落了!比我更堕落了!……我虽然混在官僚社会里,但我心并没有死呀,我的眼睛仍旧遥望那辽远的明朝的。而你,却变成一个无耻的,我说,无耻的小商人,你怕人家提到你是工作者了,……现在,我不需要一个小商人的卑鄙的爱情,你出去吧,我不愿意见你再在这里……”

  咽着眼泪说完话,她竟高声号淘的大哭起来了,他呢,也同样地被卷入这一幕喜剧的漩涡里。好像被击袭似的,他那沈静了多年的理性受到感情的激动了。他觉得眼前这女人,真是一匹受难在暴风雨里的可怜的小羔羊。自己没有前进的勇气,却希望爱人不像她,成为一个冲锋杀敌的战士,这是一种多么颓废的,也是多么典型的知识份子的心境呀!安慰她吗?只有将自己这四年的经过坦白地告诉她。但是,像她那样一个不中用的同路人,你何必啰啰嗦嗦地向她说那一套话呢?而且,解释了她的误会,获得了她的了解,又于你有什么帮助呢?至多,不过得到了她那真挚的爱情而已。但是,所谓爱,这不是很明白,你现在不需要它,同时客观上,你也没有时间去接受像她那样奢侈的爱情吗?……在反覆的沈思里,他走近窗畔去,呆呆地靠在那里了。

  凉爽的夜风从辽远的郊外飘进都市来,爬过那马路上的列树的枝梢,扑近窗畔,在轻轻地摩抚着她的蓬乱的头发。但夜风,并吹不散他那烦乱的心绪,更无法扑灭他那一种无边苍凉的感觉。他看到一个牡丹花似的娇傲的贵妇人,凋零在一个风雨之夜了。此后,她将再不会有半分幸福的幻想,她已失去她的最后的寄托了。一定的,在自己离开这房间之后,她将拿浓烈的酒精来毁坏她的健康吧,或者以狂笑,狂歌,狂哭来麻痹她的痛苦吧!……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单是同情她那寂寞的悲哀于她既没有丝毫的帮助,然而要他现在再重新去向她解释这四年来的经过并没有使她失望,那他一定要经过许多说不尽的麻烦和困难和苦口的劝诱的,而且像她那样一个脆弱的,感伤的妇人,一个悲惨的印象既已留下在她脑海里,也许任你说穿了唇皮,她还是将你的话当作一种虚伪的安慰,在她的眼光里你还是一个为她所瞧不起的无耻的小商人而她的理想中的英雄的幻灭的悲哀也还是没有方法可以挽回的。即使这一切都不管它,但是像他那样一个笨于口才的人,在这样严重的情形下,叫他拿一句什么话去开始,去逗她开口呢?

  各人都说不出话来,让沈默笼罩着。只有凄惨的呜咽颤动在房内的蓝色的空气里,和几声曼长的叹息消散在窗外的幽暗的夜色里。

  是在这样紧涨的氛围气里,时间却悄悄地逝去了……

  后来,那沙发上的哭声终于慢慢地由号淘变成嘤嘤的细泣,而他的心境也终于慢慢的由复杂而单纯,由紊乱而平静了。好像另有一种力奔进他身内,将他从糊涂中救出来,同时还击死了那个盘据在他心里的狰狞的怪兽——他的冲突。于是,如从昏醉中清醒过来,他觉得刚才那种矛盾的心境真是全可笑了。他觉得,这不是很明白,像她那样一个不敢向前进,又不愿意向后退的徘徊岐路的女性,像她那样一个在无可奈何之中想拿英雄的梦想来填补自己的空虚的女性,在这年头,迟早会有幻灭的一天的。让她拿悲哀作为她的娇贵的尸衣,伴着她的生命一同走进坟墓里去吧。别人是,不会有,也不该有,这样闲暇的心情,会拿什么同情来顾怜到一个知识份子的女性的幻灭的。

  这样一想时,他发现自己再没有勇气留恋在这里了,再没有勇气在这里继续扮演这滑稽的悲剧了。说到安慰她吗?这不是很明白,此刻已成为麻烦而又不必要的,同时事实上也决不会有效果的。

  他透了一口气,将刚才的苦恼全吐散在寒凉的夜气中。于是他从窗边回过头来了。看看沙发上的女人还在呜咽地啼泣着,面上的脂粉已零落到不堪一瞥的地步,正像一朵雨后的残花。

  “再见!”他枯燥地说。

  她没有答腔,也没有抬起头来。

  但是,当他跨出房门之后,那哭声又突然凄厉起来。这一回,却没有给他或种不安的刺激或骚扰。他没有回过头来,迅速地走下楼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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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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