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一个二月的春天的傍晚。空气很清新,你走到田野上,便会闻到新抽的柳叶和嫩草的气息。太阳沈到山下了。可是天色依旧很明亮。白的云,没主儿的小船似的,在碧蓝的天空里,飘着飘着,像谁在那里划着桨。好天气,谁不想多做点儿活计,便是黄的牛,黑的牛,也不像平日那样到了这时候就放他去休歇,还得拖着一架又笨又重的大犁,再多耕个三分四分地。

  可是,这许多耕牛中间,偏偏没有王大保家那一头,那一头秃了毛的黑牯牛。老平靠着肚子里的三碗酒,有精神,也有那少见的轻松的脚步。从白马坂的东头踏到西头,足足有二里路,可仿佛一转眼就走完,眼前横着一条白洋洋的白马河了。陷在泥洼里不知多少次,一双新草鞋给浆得像穿过十天八天,踏过山路也踏过水塘的样子,一条青布裤上也溅了许多泥饼子。可是光着眼睛留心瞧过去,阿杨家的,老奎家的,毛头家的,一头头都在这里喘着气爬,偏偏看不见王大保那头秃毛牛。于是,照例灌下黄酒就会涌上来的,哥哥吩咐他什么就会去做什么的那种高兴和起劲,慢慢的变成不耐烦,脚头也滞重了。

  风从河面上吹来,夹着河水的潮湿和寒凉。酒力褪下去了,风打到脸上,有点冷。中午穿着恰恰舒服的夹袄是经不起这傍晚的薄寒了。于是,老平的嘴巴就咕噜咕噜的响起来,咒着,埋怨着。

  “借了钱,到时候不还!等人家来牵牛,还要躲!可又躲到那里去?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追到你!”

  这么一咕噜,仿佛今天这里没见王大保,真像他事前得到了风声,躲开了。于是,扭着个生气的面孔,白着眼,冤冤枉枉的只好空手走回村里去,再打算。

  “老平哥,真勤呀!这么晚,还自己出来看田地。”老奎耕完地,要回家去,一头老牯牛一摇一摆的跟在后面。

  “那里呢?你看这什么话。妈妈的,我老平一向只靠天吃饭,听天命的。——不——毛头,我有句话问你,王大保这家伙今天可出来?”

  “他么?又病啦!五六天没出来,听说这回不很轻。大概也是天数,平常辛辛苦苦的起早落夜,省吃俭用的,总想多几个钱,好还债,可是一个月里边总得躺上几天。——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老平不再答应。也不去听老奎的继续的叹息:“天也没眼睛,一个年纪青青的小伙子,叫他生上这有钱人家的痨损病!”现在人有了着落,脚步自然又轻松,冷风吹来也不觉得,只紧紧的向前走去。

  到了王大保的茅屋前,天色已经很晚,是上灯吃饭的时候了。可是他家的两扇板门却虚虚的掩着,灯也没有点,望进去黑洞洞的。等到打开门,闯进里面,更是昏黑到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听见一阵凄惨的喑哑的又哭泣的声音,但也突然停住了。接着仿佛有人在摸索着,大约是点灯。

  等到点上灯,一个蓬着头发,红着两只核桃似的肿胀的眼睛的老太婆,王大保的老娘,抖索着手移过一条板凳,慌忙招乎老平坐下。

  王大保躺在一张板床上。也没有帐子。只盖上一条破烂的薄被。头露在外面,蜡黄的,没有肉也没有血,甚至嘴唇也瘪下了。要是没有那口断断续续的呼息,正和死人的颜色一样。仿佛听见有人进来,勉强睁开了眼皮。看见是老平,心里想要招呼,可是那软软的脖子再也抬不起来,只动了动眼珠。

  老太婆抬起袖口揩揩她泪水未干的眼睛,抽噎着说:“大保这老病本来一个月要发一次,不过不怎样,躺几天就会好的。这一次,一来就是大口大口的鲜血,一个时辰没有停,当时几乎把自己这老太婆都吓昏啦。以后一直五天咽不下东西,不是吐,便是昏昏的睡。想请个医生替他看看,又没有钱。昨天到观音寺去求了张佛签,吃下去也不灵。倘使万一有个山高水低,那怎……”话说不下去,眼泪又挂下了。大保仿佛听得不耐烦,无力的又闭上眼皮。

  这一来,把老平也弄得心神撩乱,忘记自己寻到这里来的差事了。眼前是,一盏暗沈沈的惨绿色的煤油灯,一张霉臭的破旧的板床,一个呻吟着的垂死的病人,一个哀哭着的可怜的老太婆。于是老平什么话也不提,倒像一个来看病的客人似的安慰着老太婆:

  “老姥姥,你不要急。一个人病痛总有的。只要躺几天,大保就会好起来……”

  但王大保这时忽然又睁开眼睛,感谢似的,用疲乏的眼光望望老平,于是,心里更加难受,正说着的话忽然哑住了。低下头去,床前有一团湿腻腻的腥臭的东西,模糊在地板上。唔!意识到这是血!

  “谢谢老平哥的金言!但愿皇天保佑,大保这孩子会马上健起来……”老太婆勉强的笑着。

  要再在这里坐下去是不可能了。好像身上心上都有蚂蚁在抓着,怪不安的。于是,勉强模模糊糊的搭讪了一阵,便溜似的,慌慌忙忙的出来了。

  走到外边,总算透过一口气,一颗怔忡着的心又安定了。于是,自己是来牵牛的,这差事也记起来。自己化了许多气力,跑了许多冤枉路,这倒满不在乎;只是怎么去交待哥哥呢?尤其是,寻到王大保后关于讨钱的事一个字也不曾提,这话说给他听准会发脾气!但是,但是,要自己说也说不出一个理由来,总觉这时候便是响一声也罪过的。

  风很冷。路上没有人行走。一簇簇的瓦屋挤得紧紧的,在昏沈的夜色里联成一片。幽暗的灯光从窗户里漏出来,还可以听到屋内的嘹亮的笑声和谈话声,是大家都吃过夜饭的时候了。冷风打在脸上,不觉得。仿佛肚子也不饿。只脚步老踟蹰着,沈重的跑不快,虽然心里也想到哥哥也许等得心焦罢。

  果然,哥哥已等得非常心焦。到了天黑还不回来,只好先吃饭。饭后两夫妻在厨房里喝茶,闲谈,也提到老平的没出息,做事老是懒洋洋的,不放在心上。看到他蹩进来了,哥哥就摆出一个做哥哥应该摆的架子和身份,沈下个脸,不高兴的说:

  “你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来呢?牛牵来没有?”

  一时答不上,踌躇着;可也终于迸出了两个字:“没有。”

  “为什么呢?”冷冷的问。

  老平要想解释,但怎么也解释不出来。眼前又浮起一盏暗沈沈的惨绿色的煤油灯,一张霉臭的破烂的板床,一个呻吟着的垂死的病人,一个哀哀哭着的可怜的老太婆,和那一滩湿腻腻的腥臭的血!

  “你说,到底为什么?”

  等老平化了许多气力,说出他那个可笑的理由的时候,哥哥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着说:

  “哼,你心肠真慈悲,会做好人!——不过一个人不要老是做傻瓜,也要张开眼睛看世界的;这时势,要是你身边没有钱,那个会来供养你!而且小云慢慢的大起来了,给他娶门亲事,也得先积个三四百块钱。不要老是一口黄汤灌下去,两只耳朵就软到像粉捏的,经不起三句四句的好话;别人只要哄哄你,就会老老实实的去上当!”

  听着哥哥的埋怨,也不辩。嫂嫂要起来预备菜饭,也推说肚子不饿;其实是不想在哥哥家里吃饭了。等哥哥的气愤稍稍平一点,就慢慢的蹩出来,满肚子的不快活和不自在。

  回到家里,小云正伏在灶边洗饭碗,洗筷子。看到爸爸回来了,就忙着问夜饭吃过没有。老平点点头,吩咐他温一壶酒。同时觉得这孩子,才不过十三岁,也算他够能干了;会种地,会砍柴,也会挑水烧饭,也会侍候爸爸。不过,哥哥的话也是对的,人大了,也得赶紧替他留心一门亲事。可是那里来的钱?自己是,不赌钱,不偷婆娘,一生规规矩矩,什么嗜好也没有;只喝口黄酒。难道就是这一口黄酒,把家境愈闹愈恐慌,手头也愈来愈拮据了?天晓得,于是,心里有点酸,看看这勤恳的孩子也实在太可怜!


  自从那天受了一肚子闷气以后,老平就有半个多月没有上哥哥家里去的。本来这两兄弟,性情,脾气,行为,自来都合不拢的。虽然哥哥每年多钱,家道一天比一天的兴隆;可是他那盘剥的劲儿,一个直心肠儿的老平实在有些看不过去。每逢别人夸扬哥哥的时候,总是摇着头叹气:算啦,我宁可穷些!不过哥哥到底是哥哥,他又是一位地方上的大绅士,再加娘临死的时候再三叮嘱过,兄弟是拆不开的手足,就是大难到来的时候,也要两条命合成一条命;所以每逢春渔先生吩咐老平做事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的替他去做而且有时做得很周到,连春渔先生也觉得满意;虽然事后总要不快活好几天,黄酒也要没来由的多喝好几碗。

  可是自从那天受了一肚子闷气以后,老平真的下了个决心:没有事,以后就不往来罢。反正分开人家,各人吃各人的,没个牵缠倒心里也自在些。哥哥的狠心肠儿实在看不入眼呢!

  于是,没有事,便踱到徐茂公家里去坐坐。这老头子,年纪七十多岁了,头发也疏疏落落的没剩几根了;可是他天生的少年性儿,又是和老平一样的直心肠儿,因此两个人很说得上。不过这老头子境遇很悲惨:大儿子一直疯瘫在床上,老二被兵大爷拉去抬子弹,五六年没有消息,一家婆媳儿孙十一口,全靠徐茂公和老三去挣扎:因此无论怎样也周转不过来。

  春天慢慢的更暖和了。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僵了的树枝苏软过来,又挂上怪惹眼的嫩叶儿。一只啾啾啼着的麻雀,飞起了,树枝便跟着在明亮的阳光里颤巍巍的抖个不住。便是人,也只消穿件夹袄,手和脚都可以自由活动了。

  吃过中饭,老平吩咐小云上后山砍柴去;自己照例的打上门,踱到徐茂公家里来扯白话。

  这时徐茂公正在廊下扇着一个泥炉子,看见进来的是老平,就笑嘻嘻的顿着头:

  “喔呀,我们的关老爷,又是面孔红红的,真好福气!”

  “老叔,你我还说笑话吗?论福气,自然要算你。”

  这话很中听,徐茂公很得意的放下手里的炉扇了。“老平,不是我自己说,论福气,你真输我远啦。就算老大一直病,老二又没有消息,我眼前还是儿孙满堂的很热闹。不过,”脸上忽然露出了一团寂寞的苦笑,“拆穿来说,其实也就是更苦!”

  老平坐下了。泥罐子上盘旋着一阵淡白色的水汽,传到鼻管里,怪焦苦的。

  “什么,谁又病啦!你不是在煎药吗?”

  “还不是老大!昨天张聋子送了一料草药来,说得死里起身的灵验。我想,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让他试一试罢。”

  这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四五只鸡,聚在一棵老柳树的脚跟,喙着泥。太阳晒满了半个院子。鸡的羽毛映着阳光像镀上金,是怪惹眼地鲜明的。老平忽然悟到今天这里为什么怪清静的,原来一个孩子也没有看到。

  “怎么,你今天家里的人呢?”

  “我看看今天天气好,吃过中饭,就吩咐她们嫂嫂弟妇三个,分头看看山后那几麦田去,要培土的就马上培培土。后来几个孩子嚷着也要去。我就说,你们都去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守老寨。”说到这里,这老头子叹了一口气:“看看这一家人总也算大家肯辛苦啦,可是怎么也周转不过来。”

  “不要说你,人口多!就是我,只两个人,也有这几亩地,可是时时刻刻都很拮据。”

  “真的,这不知是怎么回事!”徐茂公忽然又高兴,在一种愉快的回忆里展开笑容了。“老平,你也四十左右的人了,总该记得三十年前罢,那时候,我们村里家家都够吃够用的。后来,不知怎么一来,大家都生了干血痨,一年比一年的贫穷下来;到了现在,春天才过得半个,十家就有九家只好靠着高粱大豆过日子。老平,你也该记得吧,那时高粱是喂猪的!哈!”

  “我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

  两个人正说得投机又说得高兴的时候,有人进来了。老平抬起头,是哥哥,后面跟着那有名的泼皮癞头大郎。于是老平就不再往下说,抹下个冷冷的脸,偏过头,把眼光移到柳树脚跟的几只肥鸡身上。

  “啊,春渔先生,你老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是来找老平哥的吗?”

  春渔先生向老平看了一眼,也不招呼;就回过头,正经的说:“不。是为公事来的。昨天县里有命令下来,要征收自治捐,每个人半元,挨丁计算,限一个礼拜收齐,迟了就要我负责任的。徐茂公,你家里一共十几口?”

  “什么,什么县里饲猪?出饲猪钱!”虽然春渔先生的话听不真切,摸不着怎么一回事;可是就只这一句,一个人又要收半元钱,就把徐茂公吓慌了,脸色也急得绯红。

  “哈,走一家要解释一家,真要命!”

  春渔先生这么咕噜了一句之后,正想把自治捐的意思向徐茂公讲解的时候,癞头大郎搀进来开口了。他扭扭眉毛,扭扭鼻子,像煞有介事的,搬不过来的得意洋洋的说:

  “怎么,老徐,像你这样眼阔耳广的人,也会缠不清?自治,你懂么?就是县里有命令下来了,说现在是文明世界了,我们不可以再做奴才了,我们可以自治了。就是这么样,我们只要村里设起一个自治公所,就可以不用县里来管了。以后就是有官司事情,只要到自治公所去告诉一声,由委员老爷一议,就按个天公地平的判下来了。现在,老徐,你总听懂了。要你出的钱,就是做自治公所的经费的啰。”

  “那末,这样说来,春渔先生,你是晓得的,我一向规规矩矩,不敢和别人拌嘴,吵架,用不着打官司的。我这一笔,恳求春渔先生给我豁免了罢!”

  “公事公办,这岂可有半点猫虎!何况同时党部也有公文发下来!”春渔先生摇摇头,翻转眼睛不耐烦的望着天。

  “对!党部!党部!”癞头大郎又扭扭眉毛,扭扭鼻子,尖起了嘴巴,嚷。

  这一来,徐茂公抓抓腮巴,急得手足无措的,连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也放不稳了。

  “我们比不得别人家,春渔先生也很明白,有早餐没晚餐的过着日子,便是几角洋钿也很艰难,怎么拿得出这许多洋钱来……”

  老平低着头听,一声也不响,可是肚子里已经老大的不舒服。再加看看老头子那副可怜的样子,红涨着脖子喘不过气,连眼泪也快要挤到外面来,全不像平日乐天知命的有说有笑的徐茂公了。同时又知道哥哥那老脾气,凡是上面拨下来的差事,一向是雷厉风行,没有磋商的余地的;徐茂公这一番诉苦,也断然不会有半句吹进他耳里。他实在坐不下去了。于是默默的立起身,也不向什么人告别,转身往门外就走。倒是哥哥看见老平出去了,便用沈重的声音在后面关照他:“等忽儿你差小云送一块钱来,不要忘记。”

  在转家的路上,心上着实像挂着一只七上八下的吊桶。十一个人,五块半洋钿,这老头子怎么逼得出来?自己手头又没有这许多现存的钱,可以借给他救急。哥哥又只晓得讨好上司,连别人的性命也不管的!唔,就算老头子自己拿得出来,也比挖去他心上的一块肉还难受!五块半洋钿,足足够他一家人两三个月的开销了,叫他怎舍得!于是,连老平的心神也弄得有些恍恍惚惚了。

  “老平叔,你上那里去了?”一个亲热的声音把他唤醒过来。

  是王大保。病后的脸色很憔瘦,紫里泛青的。头发又很长。穿着一件打满补钉的旧夹袄。肩上搁着重重的一担青柴,约摸有一百多斤罢。气喘喘的,仿佛走不动路。

  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今天王大保不耕田去。正想问,可又忽然记起了,就是那一天,自己走后不久,哥哥就另外差人去把那头秃毛牛牵来了。于是,不禁面孔一红,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只支吾地说:

  “转家去。”

  “那天承老叔来看我,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本想早就来谢谢老叔的,因为天天上山,所以一直不曾得空。”王大保索性歇下柴担,恭恭敬敬的说。

  怀着不安的心情应酬了一会,老平就转家了。这时小云也已回来,打了一盆冷水,在洗脚。老平从肚褡里掏出三块热烘烘的雪亮的洋钿,皱着眉毛摩抚了一回;然后将其中的一块放在板桌上,另外的二块,仍旧塞进肚褡里去。

  “洗好脚,你就上大伯家里去走一趟。要是大伯不在家,就拿这块洋钿交给大婶娘。”


  第二天,老平不好意思到徐茂公家里去,就上麦田走走。嵌着大块的白云的天下面,看看这一属于自己的方块的田,这碧绿的张着肥大的叶的密密生着的小麦,老平就手轻脚松的拿起铁铲,工作起来了。过一阵,又靠着田塍坐下,歇歇力。回来的时候,太阳挂在西边山坳上,又大又红的,像一个血盆子,已经快到傍晚了。

  春天一直闲,所以今天只做了这么一些些事情,只不过略略培了些麦泥,便觉得腰骨,背脊,都有些酸胀,一把铁铲放在肩上,也仿佛很沈重了。幸亏已近清明节,便是晚风也很和暖,倒提起了不少的精神。

  回来必须先经过村外桑园旁一座小小的茅房,王大保家的门口的。这小子,平常真瞧不出他有这么一个好性情,也懂礼。反正时候还早,家里也是怪气闷,怪乏味的,乘便就进去坐坐吧。可是还没走到他家前面,老远就看到两扇板门紧紧的掩着。大概这刻还没下山来,这小子也真勤!那就不必进去打扰他姥姥了。于是也就懒洋洋的走过去。

  可是忽然从这茅房子里传出一阵喧闹的声音,仿佛好多人在争执着;而且立即又静下了。唔,原来已经回家了。于是,老平也打住他那往前的脚步,而且蹩转来。可是,别人也许在家里商量着什么事情呢,那怎好冒昧的推门进去。

  在门外踌躇了一会。想听听到底谁在里面,是否可以进去的。可是听过去,里面仿佛有许多人的声音,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勉强压低的,非常不自然不习惯的声音,在十分起劲的的谈论着。而且,连嗣民小学校里的王先生也在内;那一口沙沙的绍兴声音,不正就是他吗?于是,老平心里奇怪起来了:王大保这小伙子,平常很少有人肯和他往来的;而且这地方,又偏僻,又冷落,今天怎么会聚上这许多人,甚至连王先生也在内!

  把肩上的铁铲倒竖在地上,手靠铲柄的仔细一听,事情是更糟了。老平的心禁不住噗噗的跳着;两个腮巴也发热了。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说做就做,我们没有什么屁事情再要商量的!我主张马上大家分头去召集人,他妈的,今天晚上就干!”是王大保的忿忿的声音。

  “对啦!我赞成你!他妈的!这狗生活……”仿佛是毛头。

  “不过,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说。这件事可不是儿戏的。我们大家还得再想一想呢。万一果真闹下来了,要是以后县里派兵下来,我们怎样对付呢?这件事,这件事,可不是儿戏的,我们大家得事先商量好一个办法。”一个人嚅嗫着说。(唔,原来徐茂公的儿子也在内;这说话的不就是老三么!)

  “乱说!——我们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火来水淹,兵来将挡;他妈的,我们怕什么!”挑脚的拖油瓶斥责着。

  “老三,你真会过虑呢?大概担心你那个巧媳妇儿,同你那头黑牯牛,怕兵大爷会来抓了去!”(听不真这是谁说的俏皮话,有点像,又有点不像阿羊胖子的声音。)

  “不!不!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你们不要争论,徒然嚷的热闹是不中用的。让我来发表一点意见。我觉得老三的这一层过虑,完全由于他没有看清楚我们这一次拒绝自治捐,决不只是黄村一个地方的反抗,而是全县的,甚至全省的,农民大众的一个有计划有组织的解放斗争的一部份。我刚才不是报告过么?东乡,西乡,南乡,都决定在这两天以内一齐发动。县里兵很少,总共也不过百把个保安队,真像拖油瓶所说的,我们怕什么!虽然他们有快枪,有木壳枪;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土枪,土炮,耜头,铁钯,而且我们有的是英勇的农民大众的血和肉!况且兵大爷也是穷人出身,个个都是农村里破产的农民,没饭吃,逼不得已才去吃粮的;而且吃了粮又老不关饷,仍旧度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倒多了一个随时可以送命的机会。所以我们对于兵大爷不必怕,当然更不能当仇人看待的,而是要好好的向他们宣传,叫他们反正过来帮助我们,也就是帮助了他们自己。现在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些枝节的问题了,大家好好的用脑筋想一想,怎样来有计划的布置明天的事情。”这是王先生的声音,坚决的,又充满了力的。

  (刹时间茅屋里静到鸦雀无声了。只桑园里的嫩绿的新叶,簌簌的,在晚风里轻轻的响。)

  “你们说,到底怎样布置呢?”王先生又热情的催促着。

  “我倒有个想头在这里,我说,把我们的人分成三大股,一股到朱家桥去包围警察所,一股到陈埠去包围乡团。天没亮就出发,乘他们还睡着,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快枪缴下来,另外的一股,就留在村里消灭土豪劣绅。”

  “我完全同意得标的意见。不过还要补充一句:我们应该发表一篇宣言,说明我们这次斗争的意义和精神,并宣告土豪劣绅的罪状。”王先生沈重地说。

  “他妈的!我说,第一个先揍死春渔那老剥皮,那狗的东西!”又是王大保,遏不住悲愤的自言自语着。

  老平中酒一般的,昏昏晕晕的听着。听一句话,额角上饱绽着的一条条的青筋,和胸膛里那一颗紧涨着的心,也跟着跳一下。此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大概老平也被一时间过度的刺激和兴奋夺去知觉了。一直到王大保嚷着要揍死他哥哥,才忽地吃了一惊,两只脚本能地跳起来,澎的一声响,一把铁铲跌在地上了。

  于是人也明白过来。同时被一种恐怖抓住了他的心:仿佛高山要崩下来,海水要淹上来,一阵飞沙走石要狂奔过来的样子。忽然间,满个脸孔都渗出急汗,气也喘喘的塞上喉咙了。接着横在地上的那把铁铲也无暇再去拾它,慌慌张张的拔起脚就往村子里飞奔。

  这怎么了得呢!哥哥的性命就要完结了!明天一清早,王大保会带领了许许多多高大的汉子,拿着土枪,土刀,铁钯,耜头,打开大门,一哄的蜂拥进去,从床上拖出睡着的哥哥,用一根粗大的麻绳捆在廊柱上,这时哥哥的面色骇得像纸灰一样苍白了,抖颤着牙齿恳求饶命,可是王大保一声也不睬,只睁着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睛,把他平常所做坏良心的事情,一件件的告诉周围的人们,说完了,就从腰边抽出一把雪亮的竹叶尖刀,嚯的一声刺进哥哥的胸口里,再往下一扳,于是一股急水似的鲜血飞迸出来,接着便流下涂满了血的肠和胃……

  唔!这就是自己的哥哥!平常虽然和他合不来,但究竟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嫡亲的哥哥呀!娘临死的时候是怎样叮嘱过来的!娘是含着眼泪苦苦地叮嘱过的呀!那时娘快要断气了,挺在上房里的一张大床上,特地差用人把哥哥和自己唤进去,用她那已经散了光的蒙着两泡老泪的眼睛望望这一对亲生的儿子,转动着她的快要僵硬了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兄弟……千万要和和睦睦的……齐心合力的做人家……外人总是难靠的……亲兄弟才是拆不开的手足……我死了以后……你们要两个人拼成一个人,两颗心合成一个颗心……就是……就是……大难到来的时候……也要两条命合成一条命……要记住……我娘的话……那末……那末……我做娘的……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唉!这怎么好!怎么办法呢!马上去告诉哥哥,叫他星夜避走罢!但是他那个脾气,怎么忍得下这一口气,一个堂堂的绅士倒给王大保那伙人吓跑!要是不肯依,那怎么得了!那怎么得了!自己将来那有这么个脸皮去见娘!……

  老平用尽气力飞也似的奔着;可是其实他的脚步却比平常都更慢,只是跄跄踉踉的蹶着。黑夜沈下了,他仿佛全不觉得;旁边有人走过去,甚至招呼他,也没有听到。眼前晃起一阵模糊的血影:哥哥赤着身子绑在廊柱上,肚子已经破开了,血伴着肠流下来……

  奔到自家的房子里,就跌似的往一把椅子上扑下去。接着就嚷:

  “酒,酒!拿酒来!拿酒来!”

  小云先是一怔,怎么今天爸爸弄出这么一副奇怪的样子,光着眼睛向半空里钉着,一动也不动,怪可怕的。一时倒不敢开口。但大伯已经来过三次,最后一次甚至骂人了,那这事怎么再能挨下去。于是胆怯怯的走拢去,轻轻的说:

  “爸爸,大伯来过次三了,叫你回来马上就去,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要你酒也不要喝,马上就过去。”

  “什么!什么!”老平跳也似的站起来,椅子也被他踢翻了。

  就在这时候,大伯又进来了。皱紧了眉毛,拖着个铁青的脸,显然是怪不安的样子。看到老平已经回来,他便连“你上什么地方去鬼混了这许多时候”这照例该有的小小的责备也不说,三脚两步的抢到老平前面,急急地说:

  “你知道么,村里已经不得了!那些狗的东西,受了嗣民小学校那姓王的混帐的煽动,借口拒绝自治捐,预备明天早晨就要暴动。傍晚我已经派癞头大郎上县里请兵,大概四更天气准得赶回来,不过那些狗东西很难说,也许今夜就会胡闹起来,我不能不有个预备。刚才我叫小麻子去召集我那些佃户,想成立一个临时的民团:谁知那些狗东西个个都是黑良心的,非但不肯来,倒把小麻子打得个半死的。这样一来,反而弄得风声愈紧了!我自己又不能走开。要是一走,村里马上会闹得一塌糊涂,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的家里。——不过现在大概总还不妨事。现在你拿了我的信,马上就到朱家桥去,请张所长把所有的警察派来——先拿姓王的混帐开刀,做个下马威,也好叫那些狗的东西寒寒胆。等县里的大队一到,他妈的,把那些狗东西杀他个鸡犬不留,也好出出我这一口冤气!——现在你马上就去,不要误事。”说完了匆匆忙忙的就走;可是到了门口,又回头重新郑重叮嘱了一句:“你马上去,不要误事!”

  老平跟着也跄跄踉踉的出去了。两个人的路是分头的。天已经昏黑了,也没有拿灯笼,沿着白晃晃的石路茫然的走着。现在老平的慌乱的心又被另一种恐怖抓住;眼前仿佛横着许多血肉模糊的尸首,绊住了他的脚。

  天!这又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好到朱家桥去报告!要是警察一来,便马上会拿斯斯文文的王先生开刀,这成什么话!而且,到了四更天气,癞头大郎会带了许许多多兵大爷从县里下来。于是,这就更悲惨,那怎么得了!兵大爷一定会不分皂白的,杀人不怕血腥的,深更半夜的杀起来。到明朝天一亮,村子里就躺满了许许多多的尸首:有的砍下了半个脑袋,有的流出了肚肠,有的血肉模糊的剁成了肉饼子,有的只劈断了一只胳膊,还在可怕的叫着!在路上,在大树下面,在茅房子的门前,在菜园桑园里,到处都躺满了尸首,流遍了血……而且,这也一定的!天!这真怎么说!那时候哥哥心里一定很得意,瞧着这些尸首呵呵的笑着!……

  而且,而且,这许多尸首中间,一定有王大保,老三,毛头,拖油瓶……这些都是村里最勤恳的好百姓呀!平常不分热天冷天,都是起早落夜的做着,挣碗苦饭吃吃的。待别人,也都是顶忠厚,顶和气,只会吃亏,不会得罪人的。天!这可怎么成!把村里这许多好人都冤冤枉枉的送进枉死城里去!

  而且,而且像老三,要是他一死,啊呀!徐茂公这一家人也都活不成了!这老头子,他自己说过,一生最怕的就是见官,见绅士,见兵大爷。要是今天黑夜里兵大爷闯进他家里去,这一急,准会把这老头子当时翻了眼昏过去!等到他醒过来,兵大爷果然不见了,可是,天!他的老三已经剁成四五段,血肉模糊倒在廊下!媳妇们都围在老三的周围,抖着,号啕着。于是,这也是一定的,这老头子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就一头向廊柱撞过去。这一来,就是不死,也准定变得疯子了。而且像王大保的老娘,毛头的瞎了眼睛的祖奶奶,阿其的哑巴老婆,许许多多的女人,小孩,就是没有被兵大爷剁死,也一定会在一二天内自己寻死的!就是没有寻死,以后也一定会饿死,冻死的!……

  但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哥哥的坏心肠儿是顶狠的,你说烂了舌头,甚至哭着求,跪着求,也不中用!

  天,怎么办呢?——而且,就是自己不去报告,一等到四更天气,兵大爷就从县里杀下来,这么得了呢?……

  昏昏晕晕的走出了村子,正是老平慌乱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忽然下了个决心,紧紧的咬住牙齿,睁着一对发光的眼睛,站住了。

  天!我只能这么办!我只能这么办!于是老平拿手掌向胸膛一拍,在昏黑的夜里发疯似的喊了起来:

  “娘,你听着!哥哥恶也作够了,就是死了也冤不得人!我是万万不能够再帮着哥哥作恶的!——哥哥虽然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他是顶坏顶坏的一个人,而且是村里所有老百姓的仇人!他们平常吃着哥哥的苦,连气也不敢喘一声。现在活不下去了,要起来和他拼个命。这是对的!我怎么能帮着哥哥去作恶呢!而且我也是一个苦人,我同他们是合着一条苦命的。没有他们我也活不下去!——娘!你不要这作恶的儿子罢,我也不要这作恶的哥哥,现在我要去告诉王先生,县里的兵就要杀下来,叫他今天晚上马上就干!”

  接着老平就回过脚步,向嗣民小学校那方向飞也似的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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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Total Words:1.0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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