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之死

  七月十三,夏天的日头还没走,秋天的风就杀来了。又冷又热。中午还酷热难当,午后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当然了,这天发生的事,远不止这些。


  女人翻找着抽屉,说:呀,没钱啦!

  没零的了还是没整的了?一旁的男人吐着烟问。

  没零的了。打算让老二买菜来着。

  那没事,没零钱不怕,整的没了才麻烦!男人的幽默之中,不乏谦逊的骄傲。

  我不去!老二抱怨道,让老大去!凭什么每次都是我?

  女人佯作出要打老二的样子,说:让你哥多看看书,他学东西没你快!

  这话让老二很受用,他笑着,接过钱出去了。

  其实,老大学东西何止是慢!四岁的时候还不会叫爸妈,男人和女人,无奈承认了街坊们口中的闲话: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养儿为防老,可这么个儿子,怕是连他自己都顾不住吧?怎么办,赌一把,再生一个吧。这一赌,赢得盆满钵满,老二又何止是聪明。街坊又说,生老大时,一部分智商留在女人肚子里了,现在,这部分智商,跟着老二一块儿出来啦。

  所以男人和女人,都愿意让老二出门,让旁人看看,他们的儿子,其实这么聪明。

  吃过饭,男人和女人就午休了。老二等了些时候,偷进他们卧室里,已是鼾声四起了。他喜欢这声音,这鼾声是自由的号角。他摸了打火机出去了。

  去河边玩吧。他几乎是吩咐的口气,和老大说道。

  老大愣了愣,张大嘴说:咱爸不让去!因为他家离河不远,所以男人确实嘱咐过,绝不要去那里玩。

  哎呀,怕什么,走吧!其实,老大也是信任这个机灵的老二的,半推半就跟着去了。同去的还有两个老二的玩伴。

  他家离河有多近呢?跑着去的话,大喘气之前,就能到了。

  到了开阔的河边玉米地里,热不再是热了,成了一种调剂乐趣的佐料,与此作用相同的,还有男人对他俩的叮嘱:不要去河边!犯忌总是有快感的。

  还没看到河水,就能闻到河水,感觉到河水了。非河水不能带来这种凉风,老二像诗人一样,挺起胸膛,深呼吸了一口,“啊”地感叹了一声,众人——除了老大——也学着,挺起胸膛,深呼吸一口,“啊”地感叹了一声,像诗人一样。

  咱们……烤玉米吃吧?老二说出这句话时,众人才听见河风窜进玉米地的声音,秸秆们被风挠到了咯吱窝,熙熙攘攘,嘻嘻哈哈。混着泥土气息的秸秆味道,总让人想起金黄的玉米,所以这股土渣子气并不讨厌,反倒让人流口水了。

  好!众人高声附和,除了老大。

  他们掰下玉米,塞进秸秆堆里。老二掏出打火机,像点圣火一样,在几双发光的眼神中,慎重地点着了秸秆。火苗蹭地窜了起来,熊熊烧着,越烧越旺,仿佛无所不能。那火焰是美味佳肴的承诺,温暖而激烈,把几张笑脸映得通红。

  慢慢地,火焰没了气数——小了,蔫了,熄了。

  好啦!老二宣布到,众人迫不及待拨开黑灰,好不容易才找见同样焦黑的、真假难辨的玉米。他们的口水滴到余烬上,嗞出一丝白烟。他们小心翼翼地,捏着玉米的一头或两头,找准可以下口的地方,谨慎又急切地嚼了起来。

  煮玉米不是这个味儿,炒玉米不是这个味儿,只有偷来的,野火烤熟的玉米,才是这个味儿,里边除了浓浓的玉米味儿,还有风的味道,火的味道,河水的味道。老大也开心嚼着,这是老二的聪明的味道,没有他,自己别想吃到。

  刚品出玉米味儿来,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像风声一样缥缈。他们默契地按下咀嚼的声音,把耳朵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越听越清晰了,那声音里的杀气也越来越浓:狗东西,我不弄死你们!

  听明白了,玉米地的主人来了。跑!四个人把玉米抛向身后,嚯地起身,来不及站直就冲了出去,瞬间鸟兽散了。有人往东跑,有人往西跑。没人往南跑,那人正从南边杀来;没人往北跑,玉米地往北就没了,陡直的沟下便是河。

  可能没人看到,老大是怎样地一脚踏空,掉进沟里。他疼得直咧嘴,终于忍住没喊出声,岸上那人的声音却更近了,让你们偷!狗崽子,我不弄死你们!字字之间的锋刃,越来越清晰刺耳,像一把大刀,不由分说朝他挥来。他一紧张,硬撑起身子,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安静了,清凉了,锋利的吼声没了,灼人的燥热没了,浊绿柔软的河水包容着他。河水汩汩流过,一连串水泡升到水面,破裂开来。太阳也不再刺眼,倒像一张金黄色的圆手帕,贴在水面飘摇。

  老大的气用完了,他冒出头来,那骂骂咧咧的声音远了。土坡的断壁上伸出一条藤蔓来,他艰难地扑腾到那边,伸手探向那藤蔓,抓住了。脚踩上断壁的时候,一股剧烈的、钻心的疼,触电般,从脚引至全身。他尖叫了一声,又跌回水里。他还不知道,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把脚腕摔骨折了。

  一口水,能做的最大的恶,就是呛进人的鼻子里。他始料不及跌进水里,马上吸进一鼻子水。瞬间,那口水像隔在脖子和脑袋之间,让脑袋一片空白。他在惊恐的绝望之中挣扎,四肢乱挥着,就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又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根藤条。他左右手交替着,把自己拉向藤条的根部。终于,他又呼吸到空气了。他睁开眼,还是那根藤条,还是原来的位置。他不敢再抬脚了,那股钻心的疼,还意犹未尽地在他身体里,荡来荡去。河水东流着,他紧握藤条,才不致被冲走。

  他左右看了看,死心了。只能等老二,或男人来救他。

  老二跑回家里,男人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了:又瞎跑!你哥呢?

  我哥……老二努力平息了喘息,说:他……睡觉呢。

  嗯,就不能学学你哥,听话点!

  老二这回没反驳,回客厅坐下了。男人也跟了进来。

  有些话啊,当着你哥的面儿不好说,我的希望,咱家的希望,其实,都是在你身上的。

  老二点点头,往大门口偷瞄。

  你哥吧,念点儿书,识个字就行了。咱讲究实际,不妄求太多。可是你,得争气!

  老二难得这么乖一次,眼神空洞,没了丝毫的戾气,点着头。

  男人看老二这样听话,心情大好,来了兴致,干脆多说点。

  还没你那会儿,别人嘴上不说,可也能看出来——看不起咱,就因为你哥,我没别的意思,再怎样也是亲儿子。可有些事就是这,你没法,完全就不管别人的看法。

  后来有了你,别人还等着看笑话,说是看看你,等到四岁,会不会说话?结果啊,孩子,你真给我争气,两岁就会说话了。我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

  男人越说越激动,像喝醉了酒:又过了几年,你这个聪明劲,越来越显出来了,你也不要骄傲,可是,你真的是,完全给咱家平反啦。

  老二一会儿看看手,一会儿看看窗外,天阴了起来。

  要下雨啦!男人夸张地说道,几乎是在装醉了:我也绝不放弃你哥,孩子,不怨他。

  窗外轰隆一声雷,像有块巨石从屋顶滚了过去。不见一丝阳光了。

  你哥是个好孩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从来不给我惹事。

  豆大的雨点砸上了窗玻璃,砸在院子里放的脸盆上,车棚顶上,叮叮咣咣,惊心动魄。老二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看着门外。

  我也没多大出息了,能把你俩拉扯成年,就算完成任务了,我对不起你哥,以后,还得你帮扶你哥啊。男人说着说着动了情,哽咽起来。

  又一声雷,从屋顶滚过,老二哆嗦了一下。雨大了。

  爸……我哥他……

  怎么了?男人擦了泪,问。

  老二扭头看了一眼男人,说:没事。

  你哥是个好孩子,唉,不知道怎么说了……

  男人的声音,隐进了愈加嘈杂的雨声里,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院子的地砖上,砖看不见了,水流在地漏处冲撞着,激起壮烈的浪花,一道蓝色的闪电穿过,天空像一块脆弱的玻璃,被击碎了。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来,像哭喊,像哀嚎。

  老二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雨景,震颤不已。

  你要好好努力!孩子……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又继续向前,冲进雨里,消散了。

  老二感到微微的凉意,秋天的凉风,总是彻骨。

  我要好好努力,我欠老大太多了。

  他这样想着,走了出去,站在院子当中,倾盆而下的雨,让他呼吸都困难了。衣服瞬间湿透了。

  你干什么?男人站在门口,像他喊道,快回来。

  老二没应他,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急促地呼吸着,一口跟不上一口,头发湿得像瓜皮帽一样,紧贴在头上。

  疯了你!男人冲了过来,拥着他回了客厅,疯啦!想感冒是不?

  老二冷得直哆嗦,身上的雨水,滴答滴答掉到地板上。

  他转身要坐下,听见了撕裂的、倒塌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痴痴地坐回了沙发上。

  好大的风,树都吹断了,男人说:你哥怎么还没起?

  老二猛地一颤,像被雷电击中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看书看累了吧……

  奥,让他好好休息吧。

  老二失神地望着窗外,透过雨帘看着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等着等着,雨停了,天黑了,老大没回来。

  再瞒不过,老二说了实情。男人一脸煞白,冲出门去,数次腿软跌进泥坑里,又爬起来继续跑……


  未成年人死掉,是没有葬礼的。第二天一大早,男人,痴痴呆呆的,女人,痴痴呆呆的,二儿子,痴痴呆呆的,一行人,把泡得像吸了水的馒头般的老大,埋进了祖坟旁。

  二儿子就此傻了。

  两年过去,眉眼也越来越像当年的老大,加上那股傻气,不禁惹得旁人发问:哎,那年淹死的,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

  男人在院墙内听到这闲话,也有了一秒钟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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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乌有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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