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假如有人问:你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妇女是谁呢?我将毫不思索地立刻回答:是我的母亲,死去的母亲。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故,自己总觉得死去的母亲,最是美丽,而且是圣洁的美丽。

  《石头记》中的贾宝玉会说:女人老了,便变成鱼眼睛,而不复是明珠了。这是对的。我平生所深知道底年老的女人很少。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老祖母暴厉地对我的祖父说:

  “你要死便赶快死,不要这么不死不活地‘搓磨’人!”

  那时祖父是患着风湿瘫痪,才在床上躺了一年有半。

  我的觉着母亲最美丽,也许是为了母亲中年故去的原故吧。我的母亲是永不会老的了;她永远是中年,她永远是圣洁的美丽。假使母亲此刻还活在世间,她已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按着中国的女人容易衰老的旧例来推想,也许已经头童,齿豁,而且性情变得暴厉了吧。但在我的理想中,母亲即使活到现在,也还是正在中年——像在死去的那早晨一般,梳着光亮亮的头,眉黑黑的脸上红红的,而且焕发着圣洁的美丽的光。

  母亲死的那一天,全家为之废食,下人们都流着眼泪,便是严厉的祖母,平素从不假母亲以辞色的,也向来吊的人唠叨地述说着母亲的贤惠。乡间“下神”的巫婆被请来;“看香”的结果,说母亲是泰山娘娘案下的司香童女,谪落尘世三十年,终于又被娘娘招回去了。当时我也觉得母亲似乎是在高高的泰山上,做着什么神仙。但是后来见过几处的泰山行宫庙,见所谓“童女”者,也不过是涂着颜色的土木偶人,一点儿也不生动,一点儿也不美丽,觉得母亲绝不会如此。于是对于巫婆的话,抱着十二分的反感。直到后来读过了《圣经》和几本英文名著,才觉得她很像西洋人所谓的“天使”——生动的,圣洁的,美丽的天使。

  十年以前,几时想起了母亲,或是到了母亲坟前,总要痛哭一场的。但是现在却不,工作一闲暇了(尤其是歪在躺椅上的时候),便觉得母亲是在月光中,朝霞中,夕阳中,同时又在我的眼前,我的顶上飞翔着。我真实地感到我现在有着这样的一个母亲,虽然在她生时,我并没有看见过她飞翔,也并没有听见过她自己说会。

  妻并不曾见过我的母亲,但对于母亲却抱着恳挚的尊敬与崇拜。她抱了初生一周的小女儿向我说:

  ——这孩子要有她的祖母在着,够多幸福啊?!

  于是我的心一动,我忽然看见母亲的慈祥的神光的面庞,出现于妻和女儿的顶上了。一年的清明节,我和妻抱了小女儿到了母亲的坟上。妻的脸色陡然变了,眼泪直往下滚,后来由呜咽而哭出声来。我凄惶着,等着母亲出现于妻和女儿的顶上。但是我等候着在东方初升的朝日的光里,把眼光屈到脑后地等候着,却终于不见母亲的来临。从此,我断定:母亲那样的人,是不会在泥土的坟墓中的;即使是骨骼,也不会。

  我有一个美丽的母亲!

  而且我时时看见她!

  她究竟在哪里呢?

  梅特林克吧?好像曾说过这样的话:

  ——过去的人们生存在活人的记忆里。

  我的美的母亲也是这样的生存着么?我回答不出来。但似乎是并不如此。因为她时常在我的身旁看守着我,而并不是生存在幕后的记忆里。

  美的母亲告诉我的吗?还是我在哪本书上看见的呢?又是这样的一句话:

  ——倘使一个人吃了黑瓷的苹果的时候,生活在这人的记忆里面的人们(即使是美的母亲),便要死在这人的头脑里面的。

  美的母亲啊!这时你又出现于我写着这篇文章的书桌前面了!当你的美的神光不照临着我的时候,我时常看见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透明的木质的手,拿着一个黑瓷的苹果,递到我的唇边。我时时受着这样的诱惑,我的唇上时时感到一种凉的柔润,如同吻着一块豆腐似的,我时时想着吃它。

  美的母亲啊!

  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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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顾随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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