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年 十一月九日
咿--
凄冷而寂寥的关门声,随着,就是绝望而粗暴的无情的落栓声。
呼!
这么地,又关过怅惘而且悒郁的一日!
今天又无望了,凄冷的门声,就那么地像灵感也似的往我的心房深处移过来,更由那里,而向一切的神经、毛孔、四肢反射出去,变为切身的寂寞、焦躁、烦恼、与冰凉的灰心。从绝望而生的痛苦,与日子的堆积成比例地,跟着入夜院门的关闭,就立时倾压下来,几令人感到窒息。
当门把今天推过去,把幽静的这地方从世间隔开时,心也就从广大而繁杂的世间的外部,而向内部展开去。
是呀!自搬到这里来,已六阅月有余了,亦即是灵魂失掉和平、心失去安宁,已有六个多月了。那样的铁冷,如凶恶野兽的院门关过去的六个多月,到底是怎样渡过来的,自己想着,也莫知所以,有人称这种情境死里逃生,但在体验者自身言之,无宁可说是从生入死。有时想起来,颇觉纳罕。是奇迹吗?是天赐的慈悲吗?然而谁也不能够明白,除开神以外。
过去仿佛是几千里,或几万里的路程,迷茫不可测,而今已感到自身之疲,与力之尽了,但是,我还不能憩在这里,我尚须拖着滴着点点鲜血的笨重的脚步,向那辽远的前路跋涉下去。
十一月十一日
我一点不能忘记,那是七月五日,他--康孝先说声:“老袁我走了,请多珍重!”时的眼光。那时候,长堤上绿柳笼烟,飒飒的秋风摇曳着轻飏的柳条--是四个月余前的一个秋日的垂暮时候。
而今,秋去冬来,并且看看冬也已过了半节,一去四个多月,都竟让阴霾不吉的沉默,占领全幅。沉默,那是表示什么?生呢?抑是死?含意万事皆休的长久终息的沉默--即死吗?抑是其反面?不然,是死与生之间的浮浪者?
“老袁,你别焦急,请耐心候着吧,我这一去,早则一月,迟则二月,总会给你们捎来消息的!”
他说着,悲戚地瞧着我,脸上划着一丝寂寞的笑容。
他走后一星期,收到一封信,那是报告他已过了山海关,一路平安--因为他无护照--的信。然则,他已过去,且已安抵目的地无疑,既如此,他说“早则一月,迟则二月”,而今已四个多月了,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呢?
十一月十五日
近来的太阳,虽然微弱,却尚能晒下来温馨的光线,蛮够暖人心儿的。地上的积雪,尚无多厚,且不结实,因为近日的淡阳,时或能把上面那一层,蒸的化成水烟,随处飘散。
由小东关出大北边外,有一条军路,据说那是张学良时代筑成的,而今已经废置了。祇有夕阳吊着地下长眠的英雄的旧梦,大板车在枯柳下发着凄凉的哀号而已。
我常是一边追念不复回来的往昔,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留连几个钟头的。今天也依样在那附近徘徊一小时。
四边,在温煦的日光下,空濛地,发着银亮。向阳的地方,雪已溶化,牵着似有似无的淡淡的紫烟。雪熔处,褐黑色的松土,饱含着潮涨的水分,受着日炙,温暖堪恋。家家似贴伏泥沙岸上的老鳄鱼,静浮着古色苍然的屋脊,慵困地在啜饮日光。鸡儿也知道冬日的难得,似乎想在这一刻尽情攫取生命的快乐;在木垣边则有母鸡带着几只黄毛绒的雏鸡;在离远一点的土墩上,则有两三只公鸡,很高兴的在拨土、赛跑、游戏。
满目接触四周的风物与光景时,心不禁雀跃,且欢忻起来;但,抬头把视野放展到前边去,望见蹲伏在银紫色之下,像残酷的野兽的都会--奉天时,噫!从前憧憬着,并且住了四年多的奉天,为何而今我重看它时,再不感觉爱与兴奋了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变了,为什么再不能用热情的视线瞧它,甚至和以前一样,怀着近似怯悦的陶醉,与甜美的颤抖亲近它了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有一种力量,一种诱惑,把我从生活比较能安心的日本站,搬到满人街来。平常,人皆指是一种力量与诱惑曰信仰、曰爱。但,我将把这崇高的东西奉献给谁?他们吗?卑鄙与肮脏,与失掉流动的热情和理智所代表的堪诅咒的这民族吗?那力量、那诱惑、髣髴一条强韧的麻绳,把我牢牢的拴在这里头。然而,我由这里头所得到,并瞧见的是些什么?那不是失望与幻灭,并他们那如河童之不洁、与愚蠢、与吝啬吗?而我之信仰与爱,所要倾注的对象,便是这些么?
我要诅咒我的信仰、与爱,诅咒我这个命运,并且赐这种命运与我的神。是呀!那是些什么鬼神呢?仰首天空,只见今日的天空也与往日同样地灰暗,同样地浩缈,同样地沉默,同样地密布着雪意很浓的几块云而已。
十一月二十八日
憎之而又爱之,爱之而又不能不憎之!
十二月一日
孤凄凄地蹲在大北边门外,自成日字形的这所大院子,上上下下,统共也有二三十家。除开三四家,这所院子便恰似专聚合着世间最末流、最下层、最不洁、而最为世人所不齿的人们;菜贩子、柴贩子、皮鞋匠、洋车夫、织工、摆摊子的……等等;他们谁也不管谁,平静而安祥的,负起自己的地位生活着。另外之四家,不消说一家是房东了。房东年在四十开外,在某某公司做事,祇在夜晚能够见他那善良而平凡的面孔。院里的事,悉挥于太太之手。我们这位房东太太,确是位能手,很够模样与派头,成日价像调查户口似的,挨门按户的去侦查人们生活的光与暗,背里二面,然后站在院心,用她的破铜锣般的声音,怜悯地,且又满足地报告谁家一镇天没饭吃,谁家两口子打架、谁家……一早到晚喋喋不休。赶到每月初一,那我们便可以躺在床上听见她叫火给烫了似的叫嚣,与吵嚷--因为那又是到了她收房租,和撵人家走的时候儿了。
“住房子不给钱。”她常偏着脑袋这么说,“他妈的,简直是红匪子!”
然而,她聪明懂理,她镇天儿嚷骂吵撵,都祇是限在上面所提过的事,她称之为红匪子之流的人们。对另外三家则又换了人似的和颜悦色、低声下气,不敢有怠慢光荣而神圣的阶级,他们一个是少佐,一个是大尉,一个是某机关的课长。
他们非常的增添了这所院子的光荣,但,也不解是什么一回事,这院里的人,看来似乎谁也不懂这个,并无丝毫感激,或者惶恐之情,而倒有敬畏、与避远之色。
也许他们竟都是些傻子,没有房东太大聪明。
十二月三日
院子的大门,那是南北对开,柏油漆的榆树门,即司宰这院子的宿命的魔神。半腰里,吊着三寸宽六寸长的一排木板儿,那是门牌,院里所有的人的名儿都开在那里。宛如满幅刻着故去的人名的墓碑一样。门外,靠着木栅边有二株枯柳,肃穆地站在嘶嘶长鸣的冷风之下,像两个立正的步哨。
木栅阴下,自落下就没溶过的雪,面上封着薄薄一层土,如白面上生着灰糊糊的霉。
太阳已落,黄昏像流霭,洋洋而至。南边数百步之外,那所昔曾为某司令部而显赫过一时的大洋房,已给包裹在暮色之中。由那背后,转出来柴贩子父子两个人,一清早,便押着满载的皮柴出去卖的他们,而今已推着空车回来了。
我得进屋去,因为老太太又来了。
夜膳前,北风又作,外面,唏哩哗啦地祇有风声,从门缝卷进来的寒风,挟带来片片雪屑。院门似未关牢,风敲着,一阵阵吚吚作响,似黑夜彷徨在荒冢的屈死鬼的凄惨的哀嚎。
十二月七日
灰色的日继续灰色的日,漫长的月承接漫长的月,冬恰似永无晓时的长夜,用坚冰、白雪与死,严封住满州的平野。
每从飘着水气而湿漉的玻璃窗,仰见今天的天空也依样混沌、暗澹、与低迷时;在寂无人声的深宵,侧耳听见紧若满张之弓的冬天,匍匐在一丈多远的屋外的跫音时;听见凛冽的朔风如野马,沿着地面、沿着屋顶、沿着都会的上空,咆哮着奔驰而去时,一目望见街衢、山河都给深深的禁锢在冰雪之下时;我常是感到此都会的绝望,与像死兽之冰冷。
十二月九日
深闭在冬空之下的这所院子,有如由里腐败的果物,每日都有几件琐事发生,并不似外表的平静。
今日,因菜贩子赖着柴贩子三块钱的账不还,两个中年汉子吵骂了半日,昨日早晨,因为恨妻没几日工夫便把自己一月辛辛苦苦得来的薪水用去三分之二,一个在某商店当伙计的男人,给妻一顿好打;夜里,洋车夫脸红脖子粗地向他的妻与四岁的孩子出气,原因是那日自己的车冲坏了人家的自行车,赔了人家五块钱;前日上午,摆摊子的妻与邻妇在院心的雪地上,咒骂、撕扯,与叫嚷了足足半日,似两只已疯的牝羊,因邻妇断言摆摊子的臭婆娘--邻妇提起来犹自愤愤--在昨天夜里偷了她两块煤;下午,因近来做白面与酒等生意很赚得一笔大钱的中尉要纳小星,中尉夫人午饭也没吃,便倒在床上整哭了一个下午;大前天,因拖欠了一个月的房钱,房东太太撵走了最近数月失职的某机关小职员一对少年夫妇;大大前日……明日、后日……?是的,只要一天地球还在转动,则这所院子便一天有事情,并且,不管其事件的形象,有二种方式--是贱民的、是贵民的,但其所构成的内容,则不外是吝啬、欺诈、愚昧、嫉妒、卑怯、狭量、猜疑、角逐、鲁莽。
啊呀,失却人性、羞耻,与神的民族哟!
十二月十三日
邮差每常都在晌午前后到,到时,便停在院门边像点名似的呼唤信件上的人名,待他出来接邮件。如果不凑巧人不在时,便就那么收回去了,以后还送不送,似无凭准,我看多有遗失。
为安全计,我今天再三叮咛他,倘有袁寿田的信件时,那么劳驾,就请你叩门送进来,分神!
十二月十五日
雪已停,风已完了,可是,天空还板着可怕的面孔,仿佛不满意下的太少,虽然地上已积了很厚的雪。这会正在酿雪的黑云,刻刻移动,片刻之间。东南一角已就屯聚了一大片。
我一壁盘算着叫雪给埋在下面的世界。今天也出来至那宿命的军路一带。
依例,在雪后数刻钟之间,大地是敛息而平静。一切都是静穆的姿态,漫悠悠地走,五内有清爽的感觉,似觉血脉之奔流。
也许不幸者是世间孤独的人,但,最不幸的还是得不到完全与自由之孤独的孤独者。而今,陲僻的郊外,静不见人,我取道在今年夏天曾种甘薯的那条小道,足踏着鲜艳而洁白得发青的嫩雪,向军路走去。
四望,辽阒无闻,天地一色,山川平野如以皑皑的白银堆砌而成,茫茫然,千里浩洁,渺无边际。生物绝迹,人声寂灭,周遭犹似冰河时代的洪荒,静谧而荒凉。唯一表示人间世的存在者,除开稀疏地从这里那里的人家,谦卑地盘绕而起的烟而外,别无所有了。
我孜孜地走,血在血管里流,雪在脚下似解人意的作清脆的回响,偶尔回首发现印留在平坦光洁的雪面上自己的足迹时,噫!我将为那神秘、那肃穆、玄妙不可思,宇宙之伟大与缄默,人间之真挚与敬虔,而禁不住像放鞭炮的儿童似的甜蜜的恐怖与兴奋的火炬烧遍五体。
军路上,印着两条毕直的车辙,与当中的蹄痕,抬头望路那边,则见此时有一辆马车在前奔驰,影子已显渺小而幌动,如影戏。得得的蹄声,玲珑的铃声,或幽或显,若反弹在平滑的雪面上的珠子。
路左,有两只老鸦,见我至,毫无畏惧之态。一只呆呆地望着路北端,似在目送远去了的马车。一只则在抓土,或啄雪,或环舞于同伴的前后左右,或以狐狸狡猾的眼光在窥伺我的动作。我走过去时,忽然在我背后响起振翅声,回首一看,已不见老鸦在那里了,而在空中有两点黑影,此时正向有人家的方向疾飞而去。
静止的风,又如梦料峭起了。路旁的秃柳,叫雪压得枝梢似弓弯,颤危危的悬在脑袋上头,风,时或扫落下来粉粉的雪片。
东南那一隅,已呈迟钝的乳色,像一块不透明的玻璃。大概又是在下雪。风愈刮愈凶猛了。
回家时,绕往老太太家。斐老伯--斐正轩,老太太的丈夫--偶然提起康孝先的事情来,他说,康先生终久是有信的,似无须为他去操心。
为斐老伯的话,不期又勾起我的怀念。仰首漆黑的夜空,默视西天那几颗明灭的星星,心卜一去杳然的康孝先的平安,与旅途。
他是不是平平安安地在那群星眨着眼睛的西天之下呢?
十二月十七日
老太太--老太太呀,祝你平安--那是我永世不忘的慈祥的第二母亲--老夫妻俩疼爱我们不亚自己亲生的儿女,尤其老太大对于妻。他们怜悯,与体恤我们远离家乡,来到千万里外的异域,举目无亲,孤伶伶的只两口子相依为命。天天过来,甚至时或一天来二次、或三四次,一来便是逗留大半日,安慰,或照料我们无微不至。
被投落在大千世界里,失掉温暖的庇护与安慰的妻,也对她亲爱、恋慕,与缱绻,如孤生在石阴下的弱草之爱慕阳光。妻而今是大腹便便了,分娩怕就在这早晚儿。可是,妻可怜,自跟我以来,已消瘦许多了,粼粼瘦骨,脸无血色如腊之白。瞧瞧天真地投入老太太暖怀中的妻,与抚摸妻如亲生女儿的老太太--瞧瞧人间全美的这一瞬时,我常禁不住自己眼睛之热、与鼻之酸。那与其说是快乐的,无宁说是悲哀的场面呀!
“明儿还瞧你们来!”
她这么说着,含着难舍的眼光,依依地走了,而妻准是把她送出门口的。
十二月二十日
许是烟囱久未打扫,洋炉不爱燃,恰是灰尽湿柴,辣辣的烟,濛然四起,几令人呼吸不畅。我还是到外边去的好,并且外面清新的空气,和近来罕有的澄明的天空,会使我彷徨的灵魂获得安宁与解放呵!
院心,停着适才驶进来的三辆大板车,都载着满满数只大酒瓮,让人们围在当中,少佐与大尉两个人像傀儡戏似的前后左右来回,环绕着在指挥马车夫卸货。
那么,今天是星期日了。同时,我忽然忆起那天房东太太来收房租时告诉妻的关于少佐与中尉近来做大烟、酒、与杂粮等买卖很发了一笔财的话。
“人家有本事,有能耐。”她说,“做白的是白的,做黑的是黑的,谁敢拦挡,敢说个什么?警察?警察才蒙住眼睛装瞎子呢!人家宋先生(少佐)在外边还有两个家呐!人家有本事,一个星期日,就是一千八百的往里捞,养个三房两房的算得了什么?就拿阎先生(中尉)说吧,最近又要娶个小的啦,这个年头,您说,袁太太,添一个家什么的那能那么容易呀,可是人家有能耐,能赚钱不是?”
我放下憎恶的一瞥,舍开众人,出来院门外。外边很好的日哗,时间未午,虽说是在枯冬,明朗的风光,顿使精神清爽许多。
我茕茕地走着,猛然有人叫“袁先生!”抬头瞧瞧,我这时正站在“满州房产株式会社北关材木贮置场”的大木栅门口。栅门敞开,门里站着一个老头儿,在喂着数只很可爱的雏鸡,一边招呼我。
他原是天津人,是被雇来看守此贮置场的,年在五旬开外,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我因为常在这附近来去徘徊,所以不知不觉间,彼此就认识起来了。他是个典型的老头儿,喜向人谈自己的身世与经历,尤其是在二十几年前自己出洋打仗的旧事。并且又因为我对之颇显诚谨,与郑重,他遂认为此子可教,常常说的手指脚画,光彩陆离。
“袁先生好!”他说,“日色很好呀!”
他先寒喧了数句,便又回到二十数年前身赴世界大战的旧事--他那千回不换的老套。他说他们是如何的由天津出的港,如何经由横滨、太平洋、美国、抵达欧洲,如何到了巴黎时战事已停。事实他们并不曾打过仗,只掏他人的腰包,在西洋旅行了数月,归路是绕非洲南端,渡大西洋,经新嘉坡、香港,仍由天津上的岸,自出国至回国,来回计两整年。
他又说,西洋很有意思,不但那里的洋姐儿美,他们到巴黎时是五月,由车窗看,原野里开着的一些洋花儿也就好看,连树木也挺得那么直,怪像姑娘的腰肢儿。
可是,每想到西洋人的可恶,便又不免狠狠痛骂起来。他恨鬼子国吃饭不用筷子而用刀叉,并且不吃大米,不吃窝头,大不通。说来说去,末后,他的结论常是这样:鬼子国有意思,但还不及中国好,到底还是老中国,样样合理,通人情。
“就拿东洋来说吧!”他把煤往炉口里送一斗子,不慌不忙的说:“也还是中国才算是个好地方,第一,好住、好吃、好穿!袁先生您瞧,这是满州,是奉天,可是,不成,奉天已经死掉大半截了。您瞧瞧天津去,特别是北平,好!啧,好哇!袁先生,去,丢开奉天,急速到北京去吧,老中国是顶喜欢您们年轻人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个人走在街上,仰见寂寥的街柳,忽然想起康孝先,霎时间,心又像压上大石块,无限沉闷起来。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老太大笑哈哈地说,妻孕的少爷,恭喜!恭喜!因为她说,她祇要瞧瞧妻一日比一日清秀的天门,和妻优美的动作,她就可以知道的。
我听这,只有苦笑而已。而今,落魄者既不敢多所奢望于天,小小的心,祇希冀给我一个平安吧了。至于得的是少爷,是小姐,倒在其次呀!
一九四一年 一月一日
贫穷的人,亦可以无新年么?我忘掉身世的一切,也来一个,新年大喜!
一月三日
也不解何故,近来身心俱感到有似溺者之解了体样的疲倦,早晨非到朝阳透过玻璃窗,屋里日色哗然,是不知醒的。可是,今天却又相反地醒的很早,屋里很幽寂,身旁的妻,还睡的颇浓甜。外面。静无人声,由窗缝、和门缝漏进来的一股股冷气,使得我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尚带余温的身子,感到格外寒冷。炕下,在半夜里就已灭熄的洋炉,冷清清地蹲在那里。
我下炕,就把吊在壁针上的大氅被抱上身子,冷凉的大氅冰着肉,不禁打了个冷战。
外面幸喜风很静,对门菜贩子家,已经起来了,幽细的声浪,似在忙着早点,檐隙与门窗腾冒着翻滚的炊烟。
我走出刚打开的院门,取道横断田垄,往小东关去的便道走去。
天尚未全曙,夜还留恋着大地,这儿那儿仍轻笼着淡淡的夜的帷幕。乳白色的轻雾,低绕地面,静悄悄的向四面流动,像一群爬虫。早晨的静谧与和平,领有了一切,使得山川草木,俱显得那么安宁与温柔。
这附近一带,自这两三年来,也在日复一日的演进与变化,都会的洪流,既渐次澎涨到这陲僻的郊外来了。盖民房的、建设工厂的,所在皆是。
春夏间,种得一片蔬菜,而如今让雪给埋在下面的田垄间,有一墩土堆,那是荒废的古窑,残砖败瓦,狼藉满地。古窑旁,有一排工人的窝蓬,祇露尖头屋脊于地面一尺多高。烟由屋顶摇曳而起,恰似大地之吐气,煤烟气味,时掠鼻孔。从齐地皮高的一面小玻璃窗里,这时射来一对迟疑与狐惑的眼光,在窥视我的行动,他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疯子呢?我感着点恐怖与窘,便离开那里,走几步再回头,仍见那眼睛尚不放松我半点儿,直到我来到堆得山高一大片木头堆不见了以后。这里大概是要盖工厂的。瞧瞧那给匀平的地基,和庞大的材料,就不难想像所要盖的房子是怎样地宽而且广。
我一足踏在木头上,翘着四顾。未知何时。天既晓曙,朝雾已散,炊烟密密地由各地升起。东空鱼肚色里透着晕红、茜色练带,迢遥而至天腰。地下的一切,俱低首朝东膜拜,肃穆而敛静。少顷,警跸至,朝阳已捧出半轮,天地宛如注下葡萄红酒,红光满地。地上的雪,染上娇红,亦向空反射回去,霎时间,天上与人间,金碧辉煌,绚烂夺目。
啊呀,那是多么伟大、多么严肃、多么壮穆,与崇美的刹那呵!
一月五日
到如今,我还不明白我自己这个人,并且,不明白我还有为世上最高悦乐的--即,烛照世间的明与暗,应为人间最高至宝的睿智。
午后,弟由故乡寄来一封信。唉,可怜而不幸的弟哟!谁知道一点儿年纪的人,就走上这么一条可悲的旅途?哀莫哀于年轻轻的就知道还不应知的世间的险恶与悲哀呀!
伤心无处诉的少年的尤怨,满溢纸面,使写得密密的两张信笺上,低回着年青者的悲愤,与叹息。
他信里说反抗、说自由、说信念、说力量,然而,可怜的年轻人,他似乎还不知道人的力量是怎样靠不住的东西。
一月七日
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世界,不,从这奉天消灭掉我的生命时,奉天可以仍像一匹食血兽。祇不过舔舔粘在嘴唇上的腥暖的血渍,之后,若无其事的预备着再扑第二个生命去么?
一月九日
妻说,产期似逐渐迫切,产期的征兆,自此数日来愈见显著,怕不是只在这近日之内呢!
听妻言,我又不由自主的打开那包圆圆的小包袱。这是包含一切意味的分娩必需品,是接得前几天朋友寄来的款时,在“几久屋”百货店买的。里头,有几件小衣、襁褓,和妻从穿破的旧衣服撕下来,预备充小孩的尿布用的一些布头布角,另外还有一把剪子、一包脱脂棉、一支洋腊,和些零零碎碎的小器物,几小瓶便药什么的……这是我这几天很细心读的“产床心得”告诉我如此做的,为的是省得临时慌乱不开。
我打开这包袱,重新检点一遍,又机械地瞧瞧搁在炕角的两瓶葡萄酒。我茫然抬首,目前枯坐于炕沿,从头里就偷视我的动作,而泛着一丝寂寞笑颜的妻的视线,不禁由里稍感狼狈,脸也就不觉地火热起来,但,我却讪讪的故意问妻说:“短不短什么东西?”
妻明白我的意思吗--实在还短不少的东西--笑颜愈见寂寞了,并且,在我发现的次一瞬间,她害羞的掉过头去的脸上,终而变为勉强的,凄痛的苦笑时,我不觉酸溜溜的一阵难过。
一月十日
妻到现在并无一点嗟怨,她难道就这么甘于神赐的命运吗?每常瞧见妻那听天由命的达观的解脱的态度,一声不响地在料理家事时,我总要感到惆怅,而惭愧无地。
“出不能有用于家国,入不能保有其妻子。”啊,妻呀!原谅我吧!
一月十一日
给弟回信。
“请你留神,感情强烈的人,往往会被感情本身焚毁,它往往会叫一个人,抓住幻影当是能兑现的理想而期待着的,你须冷静的内省你所拿住的是幻影,抑是实际,幻影虽华灿,破灭只在瞬间。
你该知道,世间用完自己的青春、力量、热诚,而尚不能达到目的底事情很多很多,社会上既存在的成见,是强有力的可怕的东西,它要使有反抗性的每个年青人,都磨削掉其富有弹力性的棱角,叫他屈服,并且柔顺如羊才肯干休。没有反抗的勇气的人,固然凄惨可悲,但没有澈底反抗的勇气,在半途里便挫折了的人--他不能澈底实践他的意志而摧毁了时,那时候,才是人生莫大的悲剧。是故,你说:“祇有有反抗的勇气的人。才能劈开自由与光明之路”,尚欠老成,须知祇有有澈底反抗的勇气的人,才配期待能劈开自由与光明之路的希望实现。
我希望你能够回头估量一下自己的力量。
可是你别怕,希望祇在肯死干到底的人手里。神只在头上,他不能叫人白流尽汗珠与热血,他不会独薄于你,他将祝福于不空躺在床上怨恨命运,而只顾埋头苦干的人身上。
请你只顾向前奔,不顾其他。
我从远地,一边盼望着祝福能落在你手里,一边祷告神能继续助你的反抗……!”
夜已深,跟着夕晖,黄昏由辽远的平原爬动起来时,便吹刮起的北风,这会儿已是呜咽而咆哮,犴暴的风脚,唏哩哗啦地,卷空而奔,窗、与门的玻璃,给震得格格作响。
外面、夜、混沌、黯黑、而凝浊。
妻从夜里就起了腹痛。至今她也常这么痛来着,可是妻说,今晚的腹痛不同往常,痛而又停,停而又痛,并且愈痛愈紧,而愈密。“产床心得”里说;腹痛与腹痛之间,有一定的规律间隔,而且此间隔愈来愈密,便是产前的征兆。
然则,我所日夜恐惧的生产,终而降临了吗?心儿一触到这,一瞬,仿佛在自己足下平空响起一声地雷,茫然如失去了知觉。但此亦在一瞬而已,为过重的现实的负担,给拖回意识时,这时整个思想又来回在横于目前,非办不可的紧要事情之间了。
最先浮起于脑袋的,是得先请老太太去的事情。同时,妻也开口嗫嚅着说:“快请老太太去!”
此时我已取回点平静,怀着临阵似的果敢、悲壮,并挟点恐怖的决心,把帽子戴的深深,两手交叉在胸前,毅然的向门冲去。
门启开,狂暴的冷风,便呼--地直扑进来。我不禁颤一颤、踉跄的往后退两步,重把门关上。我回首视妻,只见她孤伶伶地斜倚在炕沿边,一手支撑上半身,另一手死按着腹部,脸色惨白,那因痛而变得无光的眼睛惨然地望着我,便又无力地俯下去。
我又回至她身边,安慰,并鼓励她说:
“痛?忍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点点头。我往洋炉子口添了一铲煤,就又一边密祷妻的平安,打开门,冲向已经疯了的天地间去,悲痛的心,已顾不及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与外面的风雪了。
幸喜老太太他们似刚睡下,我摸黑来到他们的窗边,只消敲一敲,叫声:“老太太”,跟着里边老太太便接声问:“谁?”。许是我回答:“我!”的那紧张得有些颤抖的声调,使她知道是怎么同事,她怆惶的叫我“等一等!”,同时,电灯也随声给开亮了。
不多一忽,从半启的门缝,往外送出来一条人影,那是老太太。
“请了收生婆没有?”老太太问我。
她知道我还没叫得收生婆,便又回身进去唤醒她的儿媳妇叫去了。
雪愈下愈大,我扶着老太太,顶冒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雪,颤巍巍地往家里奔。谢天谢地!妻依旧和我走时一样,仍好好的歪在炕沿边,只是嘴唇咬得比先前更紧,双眉紧皱,大概阵痛的间隔又越发缩短了。
半晌,门开处,适才请收生婆去的老太太的儿媳妇,偕同收生婆,前前后后和猛烈的寒风一块儿滚了进来。那是这些时从沈海车站偷得煤,就拿来卖给我,一个满脸粗野、卑贱,而且笨拙的老妇人,叫煤弄得漆黑,而且粗糙的两只手,愈益加深了我的疑虑,和不安。
“这也是收生婆吗?”
然而,人在此时,与其信用一个人,毋宁信用偶然的机会和事件本身的发展。因为我相信几个平凡的偶然碰在一起,往往会做出一个严肃的真理,而最伟大的奇迹,往往是成在一个凡庸与笨拙的人手里。
一月十二日
午前,阵痛已由十分而八分,而五分,而三分,而至缩短到一分钟的间隔来了。
炕上,妻半蹲着,让环围着她的几个人抱着、扶持着,等候阵痛的再起。本来不很大的一条炕,这时,人与各样东西,满满地挤在一起。
地下也是一片凌乱,水缸、风炉子、锅、桌椅,正烧着火融融的洋炉,堆起在屋一隅的煤……等等,人与物,杂乱无章,满屋里弥漫着不安与狼藉的气息。
屋外,是风与雪的天地。一阵紧似一阵,咻--咻--地,在哀号,在吼叫,在狂啸,宇宙仿佛似将溶解、破灭。
妻又起了阵痛,炕上与炕下的人的脸上,又刻下了紧张之色,空气从昏睡、松懈,而回复到昂奋、紧张、与严肃的顶点。妻惨然的呻吟,老太太激励产妇的叱咤,浸在忘我境中,一个劲儿叫产妇“使劲!使劲!”的收生婆的叫唤,在一片声浪中,而尚可清楚听到的几个人的急促、粗荒、与火热的气息……。
地下的我,仿佛已忘记己身之何在,或蹲在洋炉口边,送一铲或两铲煤,至把洋炉的烟窗烧红了大半截,而压在炉子上的开水壶竟沸沸地开了再开,不然就失掉魂魄似的站起来,在窄窄的空间里站一站行两步,回身行两步,又站一站,时或把脸孔贴伏在玻璃窗面。静聆与凝视外面,然,耳朵与眼睛并没瞧见,或听见一点儿影像与声响。
但,最使我难过的,是因为妻初至满州,还听不懂收生婆说的“使劲!使劲!”所以在我不能不把这句话翻成广东话的“用力!用力!”时,多少给拉回来游在幻境中的意识,重新认识到展开在眼前的严重,与激烈的现实。
阵痛又停歇了。屋里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复回于静,空气也弛缓了,强韧的,而挟带点不安的沉默,恰如浓密的云翳,深笼全屋。唯产妇断续的呻吟,和偶尔收生婆与老太太打起的一句两句的闲聊,是唯一的钟摆,在刻着静谧的时间之流。然,这也时或被外面狂作的风雪之声吞噬而消灭。
为使产妇不致有过度的疲乏,老太太与她的儿媳妇轮流代替着,让她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怀抱中,好叫她利用阵痛与阵痛之间的短促的空暇,静养一会儿神。
如此阵痛起而又歇,歇而又起者无数次,屋里,因为连次的紧张与兴奋,带来疲倦的薄薄的阴翳。尤为可怜的是妻,因连续不断的阵痛,和不到时候的“使劲”,弄的疲惫而衰弱,脸色白白,双脸慵锁,昏昏地跌入困睡状态中,间或由深深的梦中呻吟起来。
老太太怕产妇睡去,或竟失神,不断呼妻的名,而且叫她必定要睁开眼睛来。
又经过不知几许时间,而起最后的阵痛,小孩快要出世了。大家又从盹睡里,霍然醒来,叱咤的、叫唤的、指点的、招呼的、激励的。我也跟着像傀儡似的,送煤、踱步、张望,一边厉声反复着:“用力!用力!用力!……!”
这时候,冷不防哇--地冲出来直冲天地的,漫长,悲壮而且断肠的第一声!啊啊!壮穆的一瞬,崇严的一瞬!在这一瞬间,我分不清我所感到的是什么,是悲哀?是快乐?是幸福?是伤心?是感激?是尤怨?那声音似一把尖刀,猛然往心上扎,我觉得喉头如梗,胸膈似压,呼吸窒息,同时,两行热泪,滂沱而下。
我回视炕上,只见这时物心两面俱集注于一个中心工作的炕心,在产妇的膝下,有一个小生物蠕动着,正哇--哇--地惨哭。收生婆手里拿着一个器具,那是金属类,在灯光下亮一亮。
外面,风正在逞着狂威,风声呖呖,像有千军万马在屋顶上驰骋。屋里人们正在紧张,与兴奋的沸腾点。
我站在地下,夹在两者之间。茫然无所措,如失了意识似的,忘了屋里屋外这时在双双演进着的戏的最高场面。当妻向我无力地嫣然而微笑时,我几将放声而哭了。
这时老太太高兴地叫我说:
“袁先生,恭喜,太太添的是少爷!恭喜!今天是十五号,十五日子时,少爷一准命好,恭喜!恭喜!”
一切已收拾停当了,人们已带着疲倦与困睡走回去,留下寂静笼罩屋里。
紧张虽已消逝,但兴奋的余波,尚流遍周身,毫不思睡。于是,埋身椅子里,拖开抽屉,拿出日记本来,想补写这一连数日都无心,而且无暇可写的日记。执起钢笔,可是手还有点震颤,无法镇定。放下笔,把似铅沉重的头,贴伏桌面。此时感觉四肢微乏,适才的激越的场面,如狂澜,尚不住的在脑海里打着回旋。
小孩还依然像小猪子似地咿唔着,已有三十分之久了,始终不肯睡,是豫知身世的落莫与悲苦么?妻方才叫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无论如何,我却不敢走前去。未解何故,我祇觉可怕,并且不能够相信在刹那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发生出来的两者间的关系的可能。一边,我谴责,并且蔑视自己的这种鄙贱,与卑怯的思想,一边,则又不能不为世间不清不白的伦理道德的这种滑稽、神秘,不可解所苦恼。
妻并无半点动静,似乎是睡着了,但小孩却咿唔无已时,这再不能不走前去看了。羸弱而极度疲惫的妻,须让她好生儿睡点觉,她再也没有照料小孩的能力了。
我以漠然的恐怖与不安,揭开帐帷,只是昏睡深深笼住妻的眼睑,左旁,小孩在棉被下蠕动着。露出在被外的脸,是红的颜色,两只小眼睛,半开阖着,濡湿绵细的胎发,覆着额部,像个未生毛发的软体动物,瞧瞧就觉可怕。同时,妻也醒了,嗫嚅地说:
“你把手伸进去,摸摸小孩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踌躇了一忽,终而探进手去,但很快的又抽回来,无法知道小孩不舒服的原因。
妻察知我怕,细声地埋怨我说:
“你怕啊,是你的儿子呀!”
她说着,亲把手探进去,摸摸,便不胜疼怜的嚷着说:
“哎呀!这短命婆子,就只给包这么薄一条包袱呀!冻的都冰冷了。哟,苦命的孩子,累你冻得这么大半夜。你还不快给我抱过来呢!”
我惭愧而不安,忙把小孩捞起来送给妻。
外面,虽还飘着雪花,但风已静息下来,如气息奄奄的蟒蛇,时或也翻身滚腾,作最后的挣扎,但接着便是悠长的平静。
我的心里反复默念妻说的“你的儿子”,一边开门走出外面去。离天亮似还很远,东北天空上,有一颗明亮的小星星,透过铅色的空间,默视死寂的人间。
一月十四日
今天是三朝,母与子,好歹总算渡过来了。妻从清早起,便红着眼圈儿在淌泪。她又在思念起家乡与父母;如果这在家里的话,该多么热闹,该多么华丽的做起三朝,而自己该多么荣耀?但,如今却这么冷清清……。
我亦为之黯然。
我不知道是为妻安慰,抑为自己安慰,到底张罗着,也做起南方的三朝--麻油酒。
一月十七日
我欣慰妻的经过,不似与我所豫想的那么坏、那么可怕。只是这就能够给与我很大的放心与力量。
一月十九日
为使其不忘出生之微贱,并且,后日须有健全,而胜过昔时的钢铁般坚毅的生涯,即一边记念着身世的惨苦,而一边希望其能勇往直前,不为过去所苦,因名之曰健生!
他日后能体会出为父者之苦衷否?
一月廿三日
早饭后,往老太太家串门。我到现在,饭后常要过来这儿逗留一个或半个钟头。
在别人家,人很少不觉得局促,与近似焦急的感情的。然而,这家子却能够叫任何人获得自由与舒适。这家子的门,无论对于谁,都是那么自由而和平地敞开着,使要来的人高兴地来,要去的人高兴地去。
每当我进来时。他们准是浮着亲热的微笑表示欢迎,接着便先来这么一句:
“袁先生好!”
他们生活的很美满,在别处,一家子全体在展开着猜疑、虚伪、欺骗、与嫉妒之中,这一家子却和气霭霭地过的颇幸福,而平安。他处是以金钱、奢侈、虚荣买的快乐,而他们却以劳力与爱得之。二子一女,大儿子给人家当先生,二儿子是一个织帽匠,女儿是某袜厂的女工。两老夫妇清早把他们送出去以后,便在家里,也同样的在孜孜地做他们的工作。家里的工作是多方面的,给人家糊口袋,做木鞋带,垫皮鞋底……。
窗边悬起两架鸟笼,两只金丝雀很快活地在歌唱。
“袁先生好。”
斐老伯说。他们今天照例在糊口袋、旧杂志呀、旧报纸呀,把两张炕堆塞的没有余地。
他今天说的很多,他力劝我凡事不可太过固执,须想开些儿,天下的饭一样吃,能将就便将就些儿,一点也不损于己呀!而今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和独身大大不同,做事要紧!
“可是”最后他又说“袁先生,您是好人,好人多受些儿磨难是有的,老天爷是无亏于肯吃苦的人的呀!”
傍晚。那和疯女差不多的少女--收生婆的女儿,头发蓬松,衣服褴褛,而且满身油垢,今天又来问要不要煤。她说:过了旧历新年,恐怕就检不着煤了,家里现剩的也只有二三百斤,因为您先生总买煤,所以先过来问一声。
一月廿五日
午饭时,因多喝了点儿葡萄酒--为预备妻分娩时用的,却不曾用去--不觉意懒心慵起来,体内微微流着甘美的醉意,眼前恍惚。赸赸地坐下椅子,随便打开一本书,那是迭更司的“双城记”。却并不想看。一字一字变作一只一只的蚂蚁,在眼前爬动,或向我而来,或反身而去。不一会儿,连这也模糊不可辨了,我遂伏在书案。意识蒙胧间,忽闻门外有人嚷:“那就是袁先生的家。”同时开门进来一个人。脸沉郁而缄默,手里提着一只半旧的褐色皮包。这只皮包,我仿佛在那里会见过,后来才想起那是康孝先去时带走的那只。
他放下皮包,反身便走,并做一个暗示,意思是叫我也跟着走。我站起来随在他后边,恍恍惚惚的,只好像不多工夫,来到一个辽阔不知所止的荒野。好像似飞,又好像似搭乘什么,也好像是乘船,只一迈步便已到了。悠悠的草,与茫茫的野,远接地平。我正在纳罕中,忽见前面划出一角墓地。墓地里,有高高低低多少荒坟败冢隐没在青青丛草中间。这里有一丘新坟,新盖的土块。还留下有浓厚的土味,坟前立着一块长方木板,淋湿的字迹,尚清楚可读。我蹲下身子看,认出那写的是:
“康孝先君之墓”。
没有年月。更奇怪的,上面的土祇盖得一半,当中留下一个孔儿,里边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怔怔在那儿,半信半疑。半晌,才忆起方才那个人来,觉得他从头里就不声不响,抛下我一个人。我连忙回首寻视,只见他好似死了的人,一动不动的兀立在后面,我一连呼唤数声,俱未答应。我疑心他不是聋子,便是睡了,正想走上前去时,却受了一愕,那不是我日夜念念不忘的友人康孝先吗?我发疯似地,一阵高兴,直呼:
“孝先,孝先!”
他不则一声,仍然屹立不动。
“孝兄!”
沉默。我跑前去,一看情形不对,便又站住了。我满腹迟疑与纳闷,仔细端详,这才看出那并非生人,而是一柱泥塑的立像。
啊!那末,为什么我竟这么大意,连这么大一尊立像,都会瞧不见?再者,刚才那位同伴又往那里去了?我翘首四顾,但满目只见洋洋的草原,人影绝迹。前后思索,无论如何,终迷离不可解。正在踌躇不决时,仿佛由远处送来一片幽细细的声浪:
“咚咚咚咚!”
我用足精神,睁开眼睛,往远处望。奇怪,我如何又来这儿了,草原呢?没有踪影!而且在那里蠢动着的,在玻璃门外不住来回蠢动着的那是些什么?噢,人呀!人影呀!动着,不住的动着,动着……。
啊!难道我是又在梦中吗?决不!我已醒了。妻与子在炕上睡的颇宁静,地下,炉子正在燃着。然则在外面蠢动着的呢?再看吧,唔,小孩子?小孩子干吗在门外探头探脑?
我站起来,离开书桌,开门出去。门外聚集着三四个邻居的小孩,见我出来,不好意思的退到院心里去。问他们做什么?说什么是想瞧瞧小孩子!啊!就只这么一点小事吗?去吧!进去看小孩吧!正好小孩这会儿睡的颇甜甜儿的。
我打开门来,让他们进去,而我则走出院门外。日脚很短的太阳,就要坠入地平线了,黄昏挂在枝梢萧条的林木之间。
方才那场噩梦,牢固地萦绕脑际,心里颇觉凄凉。噫!友人哟!你还好好儿的在这人世间?而且在那一角,是天南?是地北?我祗希望你能如梦的反回,我的友人!
背后谁在叫我,“等等我,袁先生!”
回首视之,麟儿正向我跑来。他是院里很可爱,和我很要好的,在方才三四个小孩中最小的一个。他问我:“上哪儿?”并且要求我和他一块去瞧瞧他所做的雪人儿,与雪洋楼去。
那是在那所洋楼的前面空地上。到那里一看,他所谓雪人儿者是圆锥型一条七八寸高的雪柱子,而雪洋楼则是一块四方四角的雪堆。他说他还能够做出很好很漂亮的雪马车,与雪汽车。
这时,呜呜地响着汽笛,从都市那向驶来如蛇一列火车,打面前直驰过去,那是开往抚顺去的货车。火车去的很远了,可是,给震得隆隆地响的地皮,犹自轻细细的颤抖着。
一月廿七日
午前。
是什么时候了呢?我思量,自当掉唯一的手表以来,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的准据了。但,刚才完了第三次的鸡啼,这么看来,似乎是在五点钟前后。
我自睡醒短短一觉以后,直到这忽,再不能入睡,从远地传来的鞭爆声,觉得比先前密而且紧了,远处、近处、轰轰地,似沉雷沉闷。间或夹杂着劈劈拍拍地,机关枪似的急促的连珠爆。空气沉静,新年的快乐与和平,也居然漂浮到这郊外的角落里来。院里、家家户户,人们已完全沉溺于兴奋,与融融快乐中,彻夜的在搓麻雀、耍牌九,新年的氛围,振荡着院里的空气。但谁理会到祗在这一角里,正因为其如此,而增深了天涯流浪者无限的惆怅与叹息?
我一边把头埋在枕上,心来回着在过去、眼前,与未来之间。
我自竖起旗帜,尔来已五月星霜,这其间,败而又胜,立而又仆,辗转沉浮至今日。于今,则赢得这不堪设想的身世。我想牺牲自我,捧颗热烈、真挚之心,奉献与一切我所爱者,然受之者其为谁?
过去如彼,眼前如此,未来呢?
然而,我还须把持我之所信,推行自己的意志,死而后已。可是,啊!妻与子呢?眼前无依无靠,我死后,孤妻幼子交谁?死呢?不然,流落天涯,而为化子?
生不得其生,死不得其死,啊呀……!
妻似乎也醒着,刚才微微动颤了一下,但这忽却又回复平静了。
天许就将破晓了,天一亮,便是快乐的新年。但屋里却冷清清,空气很冷。我须起来才可,须生炉火炖鲤鱼,回头好让妻也吃吃,过过年。
那是我昨天购得的。在北方过年,听说得吃炖鲤鱼。所以纵然无山珍海味,这一两尾的鲤鱼,总得买来,多少陪人们过过年。别将一个节气,弄得太冷淡、太寂寞,叫妻瞧着难过。
我赸赸地爬起来,揭开帷帐,偶尔探头朝熟睡的妻那边瞧,只见妻一个人在暗澹的灯光之下淌着眼泪。
我呆呆地楞在那里,不知所措,同时心里感到如饿的空虚。半晌,回过头来时,玻璃窗已映着幢幢的曙色了。
我下坑,本能地想起老太太来。
二月五日
我想起来了,几时,我与康孝先在一个更深人静的夜里所谈的话。
“一个人。”我说,“不能因人之不爱与不理解我,而和他们相疏远,相拒绝往来。他们的不爱,与不理解,并不足为此而抛弃爱他们,抛弃自己的信念的理由。爱与信念,决非主观的所产,而是客观的存在,它并不足因对象的舍就,而发生多余,或不足。”
“否!”康孝先回驳我说,“时代已不同往昔,给我们以余裕的时间了。此方的不爱与抛弃他们,和彼方的不爱与不理解我们,我认为均有同样的自由。彼方已然没有强迫他们必须认识此方的价值的权利,自然此方也没有低头去为他们服务的义务,绝对没有。爱与信念,纵然如你所说,不因对象而有所增损,但你却忘了一个重要之点,即它也许将因此而见凋谢并陨落。
于今想来,他的话是如何的中肯啊!谁能够知道这年头抱着爱与信念,而枯萎的人有多少呢!
二月八日
在四平街一个铺里买东西时,不知是什么鬼神差使,忽然一阵心潮,而想起康孝先的信,这时候一定已到家里。于是步出铺子,打消往日本站去的想头,加快了步伐跑回。
但回至家中,一见若无其事的妻,与屋里那种旧有的沉寂的空气,于是我知道我所抓住的原来是个幻想。兴奋与高兴,像一阵火花霎时间,已消逝无遗了。
二月十三日
据说是因为少佐家昨晚丢了布帘,院里从清早起便又乱腾腾地像一窝骚扰的蜂儿。在房东太太与少佐夫人两个主角活动之下,演尽人间凡有的丑态--叫骂与哭诉。
“先生!”吴妈--善良的少佐家的老妈子,缩在檐下,不慌不忙地给警察官报告被窃盗经过:“您是知道我们这布帘总是挂在门上头的,可是您想怎么着,我一早起来。瞧瞧,也不知怎的靡啦。昨晚我要睡的时候,还不是好好儿挂在那里的?我瞧布帘靡了,我就这么想:这一定又是锦儿这孩子闹的鬼。因为您知道,锦儿这孩子太淘气,老爱和我老人家为难,前儿个不是又把我的煤斗子藏在煤箱底下,叫我好找?所以我就问他,你又把我的布帘弄到哪去了?他连答不知道。我气急了便说;你不知道谁知道,总是你捣鬼?您猜他怎么说;难道我这么小,能弄下布帘吗?我叫他这么说,倒自个儿觉得好笑起来。谁说不是,他怎么能够取得下布帘来呢?这么小这么矮的孩子。真是越老越糊涂,您说是不是……?”
少佐夫人听得有些不耐烦,一叠连声请求警察官,务必给她搜查这些她管叫小偷不是人的下流人家。
一分钟后,一堆沉郁险恶的云翳,笼盖了这所院子,不安像电流似的由这一家传到那一家,弄得家家户户天翻地覆,鸡犬皆惊。吓的小孩在地上爬,像给浇了沸水的狗一样,连嚎带叫。女人则如发疯的牝熊,满院里转来转去,大喊冤枉,偶或由哪一个发出来:“倚势欺人不得好死……”等,低低的咒语。有的则躲于窗下,敢怒而不敢言地,带出十二分的憎恨,瞅视站在院心,而像交尾期中的草鸡,扬眉吐气的少佐夫人,和在一旁卑鄙的房东太太。跟着警察官的男人们,则不安而惶恐地辩解着自己的清白。
但,不知道是因为警察官想到没意思,或有其他原因,他祇搜查了三二家,便停止了他们的搜查工作。在少佐夫人的盛怒之下,卷尾而逃了。
这回却又气坏了这位少佐夫人,她非常不满意警察官缺乏公平的态度,不惩治这些无法无天的流氓。
她一阵小旋风似地,在屋子与院心之间,进进出出,一边骂道:
“杂种╳的,都不是人,都是强盗,你问问我的煤,叫他们偷去了多少,自来我总以为自己倒霉,不去理会他,可是,你看!怎么样?好,你不问他,他倒问上你来了,偷完煤又偷布帘,越来越偷得凶,这回偷布帘再不管,你瞧以后让他们连床铺、柜子也抬走才称心吧!纵狗伤人,他妈的不是人的下流种子!”
房东太太在一旁,带劝、带唆、带说、带骂,附和着少佐夫人疾恨这院里的所有人家。她说这院子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简直恨死他们了,妈那个╳╳!
我对这头发蓬乱,满脸卑贱的女人,感着憎恶,在心里描摹了一个丑恶的母夜叉。回头来,只见因被少佐夫人截断了自己的话,而现着不满的吴妈,走来和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这院子的人,”吴妈说,“心地很不好,您知道,袁太太,我们的煤儿就丢了不少……”
我这时微微感到在失望时所感到的那种痛苦、烦闷、与悲哀。比起这,老太太的家是多么纯洁、多么善良、多么真挚,而值得尊敬呵!
我未听得吴妈下面的话,便离开这所院子,向大门外走去。
二月十七日
于今为我所爱并且尊敬的人,是这些最为世人所不齿,在生活中间发见自身的命运、发见爱、与归依、与幸福,且以真挚对待人生的平凡的人。
二月十九日
晌午时,由一位来自新京的旧友,得了一百元钱。另外,还有一领很厚的皮大氅。但比任何都使我心温暖的,则是由于友情而得的无形的安慰。
他是满映的技手,因前些时接得我一封书,所以此次因出差路过奉天时,他就带便来探视我。
他晓得我景况不佳,生活无着,于是热情的友谊,叫他很慷慨的解囊资助这位贫穷、落魄的朋友。他尽他身上所有的,全塞进我衣兜里,用感伤的语调说,他没想像到他的友人,会流落得如此寒酸凄惨,他怪我不早点给他去信,不然何至受这些无谓的罪。
并且他又说:一个人可方可圆,要在能随机应变,不可太过固执,否则环境是无情的,随地皆可使你毁灭。
他微笑着说这话时,我是明了他是在怪我秉性冥顽,缺乏妥协的精神。
临别时,他忽然这才想起了似地,强迫我穿他的皮大衣。他说,他准知我一定正缺一领暖和的大氅,他手里有两领,这领瘦点儿,他穿着很不合适,所以他就想起了为什么不可以把这领带给我穿,我比他个子小,许我穿着能合式也未定。
他很快乐的看着我穿那领大氅,末后,他握紧我的手说:
“很好,仿佛就是你定做的一样,穿着合式多了。那么我们可以分别了,朋友!你千万不要焦急,我可以尽可能来替你想办法,不过你须切记我的话,人是活的,而环境是死的。那么,记着吧,朋友!再见!”
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给妻买了两尾黄花鱼,给我自己买了点儿大米--一个多月以来,我已不吃它了。
本来身体孱弱的妻,近日来又连接着病痛缠绵,所以小孩子不很够奶吃,时常啼哭。记得在故乡,每周兄嫂不很下奶时,母亲就想起买鱼来--特别是黄花鱼。她说,吃鱼就会催下奶来。
三月二日
昨日,煦和的阳光,像一只蝴蝶,静悄悄地停在窗边。在它的翅膀上,是不是已捎来了春的芬芳,春的温暖,与春的颜色?
夜。心里烦燥,不能入寐,躺在炕上,辗转至于深宵。好容易才合眼睡下,又仿佛听见门外有人呼唤之声。下炕,打开门来,只见院落沉沉,月华如水,万籁寂然,此外,则再不复见有半个人影了。
我正在疑心是自己作梦时,这时忽见有一条人影从厕所那向走出来,倒把我吓了一跳。在苍白的月色之下,只见它的背后,背着沉甸甸一只盛着半袋东西的麻袋。霎时间,那条人影便隐逝于对过菜贩子家里去了。
是他无疑了。这时我便想起了少佐家丢煤的事情。
三月五日
我现在已来通辽。但我不曾料到通辽会是如此荒凉的地方,并且会使自己的心,与在出发时所抱的觉悟,竟成背反。
回到新京去的朋友,寄来一封信,叫我来通辽。说是他回新京以后,不多数日,便逢见不日将落成开演的满映直辖通辽电影的经理某氏。凑巧他那里正缺欠一位办事员,而他就把我推荐与这位经理,诸凡事宜,已商酌妥就,要我见信须即赴通辽找他接洽,须赶上这回的落成典礼才佳。他又说,这位经理为人很好,与他又是个亲密的朋友,有他的推荐,一切事情准能叫我满意,薪水暂定每月一百元。他再三叮嘱我别嫌薪水少,因为经理对他提过了,以后是可以见事酌加的。并且信封里,同时还封有一张介绍书。
而我现在已经到了。谁承认这便是通辽!
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贫寒的匍伏着一个寂寥,萧条的小市镇。那便是通辽--灰与死的地方。暗澹、凋零、憔悴、这些像低迷的云雾,冥顽的紧缠着这市镇全体。
而我则欲把妻与子领到这里来!啊啊!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呵!
不错,我是立下很坚强的决心而来的。并且失望于外部世界的人,结果是会归回自己内部的深处里去的。是我与妻与子,是连络于同一命运之下的一条锁炼,为今这条锁炼已经过了流浪、败北、饥饿、风霜、贫苦的试炼,而结得紧而且巩固,成为永远分解不开的一个整体了……。
四壁幽寂,似乎夜也不早了。对过的账房,也已静无人声了,电灯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给捻灭了。
几点了?我划根洋火,拿起手表来看,是十点三刻。仔细检视,才晓得手表已经不走了,那末,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我下炕,开开门,放轻脚步,摸着黑步往后边。在过道的内排大炕上,像鱼箱里的鱼排得那齐整的劳动者流的旅客们,正浸于深浓的睡乡,轻放着安息的鼾声。
我在黑暗里,摸索得一面门,打开来,那是后门。月亮跟着门启开,便雨一般的倾泻下来。
啊!那是多么神秘、多么怀慕、多么憧憬的夜空啊!夜光滟滟,万籁沉沉,散沙似的繁星,像怕寒,在振颤着,利镰似的半弯新月,似水清澈,又似冰寒呀,普照宇宙。而现在,已经偏斜西天,似挂在对过的人家那如齿的一扇颓墙上头了。
仰首看月,忽然想起自己落魄可怜的身世,与将跟我同归于尽,而无辜受罪的妻子,不禁一阵伤心,滚下两滴热泪。同时翘首南望,心儿也就驰回数百里外,在遥远南空之下的家里去了。于是,目前现出在举目无亲的人群之中,两个生命相依相靠的那种凄然的景象。
亲爱的,原谅我吧!而且等着,明儿我即回去,亲爱的!
三月六日
自出悦来客栈,便空着肚子,把通辽街来回的不知道走了几遍。
我犹豫未决,不知道是否回去好,后来终而决心,想已来了,何妨试打听看看如何,也不枉白走这一遭啊!
通辽电影院,建筑在陈旧、古朴,而且龌龊,芜杂的一排民房之间。……很潇洒,屋顶上竖着一面在风中招展的小旗,正面内槛上头,在水洗的草色蛇纹石的壁中间,雕塑着一条昂首戏珠的黄龙,龙尾系着滚滚的水浪。
院里,空荡荡一无所有,虽然落成典礼近在眉睫。一个火夫,烧得七八个很大的壁炉,俱烘烘火旺,而墙壁则濛濛然冒着闷湿的水烟。
问他经理的地址,他很慇懃的回答我说,他不大清楚,因为经理还没有房子,一来总是住旅馆,而他又不知道他住的是什么旅馆。
我先探问在那拐角处时一家╳╳旅馆,你这儿有没有从新京来的一位客人,叫做山口先生的?女侍亲切地告诉我说,山口先生出去已经有一忽了,也许就快要回来,请到里边歇歇儿等他!
我道了谢,走出旅馆,但却想不出怎么办才好,胡乱走了一趟,却不知不觉的来到车站。离开往四平街的火车,虽然还差一个来钟头,但车站已嚷声如雷,人挤得满满了。似乎是因为直通车,所以旅客多。
我占了候车室的长椅一角,孤凄地眺望人们。无奈人们骚扰起来,叫声不绝,澎湃的思潮,猛然又掀起了归家的执拗的冲击。
但在我左思右想之中,候车室忽已风平波静,火车开走了。
我走出车站,仍踽踽然走向街去。我昨晚住过一霄,而离站不远的客栈的掌柜,立于门口笑问我,是不是没赶上火车!
我再度走进那家旅錧,方才那个女侍又出来招呼我。她告诉我山口先生还没有回来!
“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我也不很明白呀,反正是现场(工程地)去了吧!”
“现场?”我说,“可是,小姐,这位山口先生是不是电影院的经理呢?”
我仔细的询问起来,这才知道她所说的山口先生,乃是某某组的现场监督人。
我告辞出来,凭着她交给我的另一家旅錧的地点走去。
然而,那家虽然有我所要会见的山口先生,但说什么,或许又有什么要紧事情,昨天才到刚才又匆匆的坐火车回新京去了!
“是刚才那趟车吗?”
“就是刚才那赵车。”
而今我又在火车上了,像失群的孤雁,指着南边天空,想逃回自己的故巢。
唉!回家去吧!柔顺地向神所赐与的道上走去吧,不用回顾!一切都安排着叫我回去,我何用再流连通辽呢?去吧!回家吧!
那末,再见了,通辽!
风刮着,雪又下了,而且挟来霏霏细雨。
太阳不知道落未落,但四周已经入夜了。火车把灯火迷茫的通辽留在后边,在暮色溟濛中,冲着浇浇雨雪,如飞地奔驰在郑太铁道上。
在我前后左右的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欢笑纵谈。然而,我却毫无精神,尽浸溺于沉思之中,在心的一隅,浓重的感着孤独与寂寞,宛如远出异域的外国人。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凶恶、猛烈,抵达郑家屯时,便已完全疯狂了。
车停了,已经到了郑家屯,要往四平街方面去的旅客,须搭换平齐铁路的车。
大概是因为风雪,旅人不多,站里冷冷清清,候车室的椅子,稀疏地只坐得一半人。电灯也似幽暗无光,一切物象,都已慑伏在狂暴的大自然的威权中了。
蹲在站前广场那向的郑家屯,灯光暗澹,在雨雪中,仿佛展开了迷离的幻境。而广场则被狂飙之风,吹得石骨粼粼,恰如洪水流过后,干涸的尖石兀突的河床。贴在小石阴下一浪一浪的无限雪麟,表示着沉重而且仓皇的风脚的方向。
我又掉换开往四平街的车了。
外面潇潇的风雪雨,与我如箭的归心,车尽指着幽霾低压的南空奔去!
三月七日
已抵奉天了,那是午前三点多钟。夜深深地盖住奉天市。风与雪。毫无少退,如何是好,归呢?留在站里等天亮呢?但只一瞬,我又决心归了。我知道我没有等到天亮的那种耐心。
我卷起大氅的领子。鼓起勇气,只一跃,便已跳入已经疯狂的野兽般的风雪之中。
咻咻吼叫的风雪声中,奉天市沉沉地在昏睡,不,宁像死了,像一片荒凉的荒城废墟,不见半个人影。
我雄纠纠,但又孤凄地。恍如探险鬼域。心,如非麻木,则是太过紧张,并不感觉半丝儿寒冷。风雪打横里、竖里、斜里、或扫,或射、或窜、或扑、或卷而来。我跟着就是直冲、倒退、停步、踉跄,双方在展开着无言的恶斗。
来到大北边门外的桥边时,我已身乏如棉,两条腿像两根笨重的木头。如果没有归家的心愿,这种意志在支持着我的精神,则我几几乎要像丧家之犬倒于路旁了。
院里,鸦雀无声,但大门却给打开来了。我拖着疲困的身,打开门进去,屋里静悄悄,一切家具,都不改旧样,在幽明中浮着茫然的轮廓,静迓归来的主人。我感到悲哀,走近坑边,揭开帷帐,啊啊,亲爱的!冷清清一条炕上,妻与子相依地缩做一团,睡的正浓,而不知道我已归来。
啊!亲爱而不幸的,只管睡吧,并且放心睡吧,我已回来在你们的身边了。
一阵轻嗽,把我从梦乡带回来,我睁开眼睛,只见屋里已哗然了,妻抱着幼子不安地在瞧着我。而且告诉我现在是午后三点多钟,又问我还睡不睡,不睡的话,老太太给我们做饺子,她已给我煨着在炉子上,正蒸得很热,可以吃吃!
小孩又咳嗽了,我问妻,妻便把小孩抱向我说,大概是受了凉,从昨日就咳嗽起来,今儿看来又像比昨日更不好了点儿。
三月十日
弟来信。
弟已由积极的而变为消极的了。他不出我所料,将踏上我给他留下的那条路--出奔。
他在信里说,他最近要离开家庭,出走海外,大概会找我来,希望我能够了解他,并且援助他,他现在只有这一条道儿可以让他走了。因为他说:“他纵有千万丈气焰,只消碰见父亲那寂寞可哀的姿态,登时就会烟消火灭,甚至会感到良心的自责,与苦恼的。何以故,因为我们所要反抗的对象,并非父亲本身,而是根本寄托在父亲身上的破碎的旧时代的影子。父亲仍是我们可爱的父亲,我们宁可同情他为这些腐败思想所束缚,所蚕蚀的那种不幸。所以……我前天夜里--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在灯光之下,茫然枯坐的父亲的背影,忽然涌起一阵悲哀,而那感情,便又在心上来回着了。风烛残年的老父,尚须日夜为自己的子女的将来而筹划、而操心、而忧思百结。如此,而还要遭到子女的背弃,啊啊!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呀!父亲是对的,……”
但,在两种烦恼所挟持之下,他遂采取了出奔这个消极手段。
因为在“家庭”以外,还有很辽阔的天地呀!
三月十二日
小孩的感冒,引起百日咳。
热,由昨天便猖獗起来,把活蹦蹦一个小孩,弄得双眼深锁,昏昏欲睡,浑身烫得像一团热炭,眼睛沾着一点点眼汁。虽然连日都给他欧音,与克列司吃,也一时抑制不住已经得势的热了。
昨天老太太说,恐怕小孩是出疹,小心窗户,别叫受风才好。
妻清早起来,便坐在炕上,并不顾头发蓬松,死劲把小孩抱在怀里,恰如怕他飞跑了的一个了不起的宝贝一样。嘴里不断埋怨着:“不争气的儿,苦命的儿……”但,无知的小孩却神志昏迷的伏在母亲怀里,疲倦的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妻埋怨我不给叫大夫瞧,可是,率直的妻,她是不知道世界上幸福与便利的设施,是为哪一种阶级的人而备的。并且没有享受这种方便的人,不也是一样,坦然的解决了生与死么?大夫也许能治好肉体组织的障碍,但却治不好现实环境的缺陷,不能把精神从压迫中解放出来呀!我一数到大夫一回的出诊费,那无底的欲壑,只好忍心假装无知。
不一会儿,老太太来了。她检视小孩身上明显的症侯--密密的小红点,叮嘱我们说,多加小心,小孩是出疹。
三月十四日
两日来,帷帐低垂,衾枕狼藉,忧悒、焦急、不安,笼罩了全屋。小孩一直迷迷糊糊的昏睡着,如何是好?心已像这两日来,密闭的门扉一样,不复有明了的意念了。
三月十八日
小孩的疹出得很好,而今已爬过危险的关头,日见痊愈了。我寂寞地瞧着那虽见清瘦,却又稍形灵活的小孩,把苦笑堆在嘴角边,放下一颗紧张的心。同时,为连日的开心、昂奋、无眠,疲倦随着神经的弛舒,而变为尖锐的感觉,浮上意识来,觉得浑身骨摧筋折,好像就要发病了。
外面有很好的风光,雪也已融去外表一薄层,觉得有一丝淡淡的春的煦和景象了。已经很久不到外边溜步去了,不知道那条冷落的马路和郊原,这些日子有没有变了样子。
为生之角逐,久违了这亲爱的地方,于今能够再度亲近它时,人间已又滚过了许许多多喜怒哀乐,悲欢与离合了。同首已往,叹息在险恶的世浪中苟延残喘的人,而把视线放到旷野遥远里去!
今日也依样,把这一带的风物,一眸收入视野里来。当接触到带有绚丽的花边的白云,溶没在晴朗的苍空里去?阳光在大气中动荡着;敬虔地启开自己的胸怀,让太阳亲怩地躺在它的怀里去的大地;雪在地面饱含着水分;林木在淡紫的透明色的空气中,伸探着槎丫似指的枝梢,想从大气中抓得春的活力与生命的汁液时,冥顽而憔悴的心。便像得着清凉而陶醉的夜露的夜合一样,由里绽了开来。
三月二十二日
我虽然平安地逃开了病苦,但它却压倒了妻。为过分的操心、不安,与煎熬的她,在疼痛与体热的双重压制下。呻吟起来。
自妻卧病以后,乳水骤然减少了。已经恢复食欲的小孩,因为乳水减少而又缺乏补充,不能满足饥肠,昨晚哭了一整夜,今早又衔着奶头哀哭起来。妻在坑上呻吟,小孩在怀里哭,这是两把刀,割得我柔肠寸断。
末后,我想得一个经济而又简捷的办法,在小铺买一毛二分一条白片栗粉,与一毛钱白糖,先把这两个拿小量的凉水拌匀了,然后拿开水泡成小半碗羹。
我把小孩抱过怀里来,拿指尖一口一口掏着喂他。除开奶以外,还未尝过他种味道的小孩,起初犹不知道吃,但吃得一口两口以后,似已解知其甜,这回却不及待我送,便早张口往前探,如小鸟的待哺。并且吃后稍微把脑袋往左右摇摆,表示满足。
小半碗羹,不多工夫,已吃去大半了。这时忽然老太太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东西,那是特别为妻做的鸡子面条汤--波洟。
“你喂的什么,袁先生?”
她一边问我,一边把波洟端给妻。既而知道我喂的是羹,就夺手把小孩抱过去了。
“你喂的是羹呀,袁先生!”她惊骇而着急地说“这不能吃,吃了回头小孩闹肚子可不得了呀!”
叫她一说,我万分羞赧,感着脸似火烧,捧着碗不知如何是好。但,被夺起食物的小孩,却不满地啼哭起来。
“抱过来!”
妻痛心地瞧着老太太与小孩说。
“你吃你的。”老太太说,回头来一叠连声的嚷,“乖乖别哭呀!老太太给你好东西吃呀!”
“我抱过去,喂他饼干吃!”
老太太说着,拿棉被把小孩捆的结结实实,一边哄着走了。我抬起头来时,她已拐过屋角去了。小孩悲楚的泣声,留在后边,似向我哀诉与埋怨。我凄然望着她的后影,感觉一支烧红的铁砭着自己的心,须臾,滚热的东西,扑簌簌的从眼眶掉了下来。
三月二十五日
弟来了!没想到两年不见,就变成这个模样。
由过渡期--少年期渡入青年期的生理的激变--由于旺盛的内分泌物而来的肌肤的粗糙,和失了常调的瘦长;与失意人的精神的萎靡不振,这些,造就了一个不同于昔的奇异的人物。消瘦、苍白、沮丧、悲哀、苦闷,这一切融和地溶合在这里头,刻划出一个人的线条、与阴影、与官感。
弟弟投我来了!为此,却无限撩起我的忧思、凄凉与焦躁。然而这绝非怕弟弟投我,也绝非怕环境的潦倒,而是伤心自己的零落、波及使奔我者不能获到安慰,使漂泊的灵魂不能有所寄托。
有什么能够比发现了投奔自己的亲爱的人,感到失望而叹息时更难过的呢?
弟弟呀!回头你将发觉你投靠的不对吧!
三月二十八日
弟说,母亲病的很憔悴,父亲也突然衰老了。
“自从你走了以后,母亲日日思念你。并且不知道她是由那儿打听来的消息,她知道你环境不佳,生活无着。所以她想你一定很辛苦,日日愁眉泪眼,思你成疾,去年秋天,一场恶病,几致不起。自后,三灾四难,憔悴万分。父亲自晚近,也事事悲观,衰老许多了……”
自我决绝,而悄然地离开自己生长的亲爱的家园以来,同时,便也脱离了我与家庭间的关系,斩断了一切情缘。尔来,不但人未曾回家过,就连音信,也断绝了快两年多了。
家里虽然还有兄弟,但兄弟又将奈何?痴情的母亲,总是不为幸福的已暖且饱的儿子操心;与其为身边的,宁为远离膝下,落魄天涯,而生死不闻的--与其为贤孝的,倒不如为忤逆的儿子,而牵肠挂肚呀!
啊啊!母亲啊!原谅我吧!我已不能回家探视您了,只能从遥远的天空下,祝您健康而已!
四月五日
因为这两日来,连接的很高的气温,与和暖的解冻的春风,地上、原野里、河里、屋顶上的雪,已经开始溶解了,檐霤恰如肥沃的春雨,日带夜,淅浙沥沥地滴个不休。
夜,约莫是三更时分,也许过了。
四壁已经寂静了,除却连绵不断的檐霤,和隔室断续的幽泣。
我总睡不好,迷离惝恍的直躺了大半夜,水滴与泣声,交织着,执拗的直侵入梦魂里来。
那是少尉太太。
可是,多么痛楚、悲切的哭声呀!大概那事将要实现了,而她是泣她已横在目前的不可躲避的命运的。
她是二十七、八岁,寻常的一个少妇人,不美又不丑,祇是手足笨拙点儿。她的丈夫,每每嫌她不生育,有意蓄妾。然而,我知道,天下有许多欺骗妻的丈夫,却躲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护符之下,尽情地发泄他们一己的兽性的淫欲。没想到为圣人一句话,未曾造出孝子之先,已引出一排性的道德的盗贼来。可叹亦复可恨呀!
前数日,有人在无意中道及:“这院子,不久又将添一位姨太太了!”
接着,另一个人补了一句:
“可不是,却可怜了这位,得睡板柜呀!”
我知道他们所说的板柜,那是专为装煤儿、煤球、或皮柴等而制的靠墙一只大木箱。无论如何,我是不能理解世上那种把妻抛在大板柜,而尚能坦然安之的丈夫
一瞬,冷清清,而绝望地躺在大板柜上,乍见无生人之气的少妇人的姿态,浮起在目前。
噫,堕落的民族哟!
悲切的泣声,细传寂寞的午夜,凄凉的檐霤、敲碎愁妇的忧心。哭吧!少妇呀!尽你所能哭的哭吧!哭完了你的残酷的命运时,你再哭你的堕落的民族吧!
“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四月六日
梦魂颠倒地,不知睡了有多少工夫,一睁眼,天已亮了。弟大概起的很早。已经在书桌边拨弄他的四弦琴,缠绵悱恻的琴声,似乎弟是有什么感触,而托于歌曲的。他是不是昨晚也不曾安睡呢?
我抱着满怀的感慨,不忍打断他弹琴,静悄悄地往外面走去。而且,各有心事的人,是不喜欢彼此打破了彼此的沉思的。
隔邻,那少妇人已在生炉火了。两只眼睛肿的像两颗胡桃,她感知我在窥视她,不好意思地,迅速退入屋里去了。
朝阳已出了有一会儿了,郊野牵着淡淡的朝烟,像爬虫类似地沿着地面徐徐爬动。
春一刻刻临近人间了。饱含着水蒸气的平原,在大气中灿灿地闪亮着。绿草恍如源源不绝的喷泉,由地下澎湃地喷涌出来。树木用带着鹅黄的嫩绿、装饰它的枝梢。柳树的幼芽,攒前挤后,累累垂垂地吐出来,似生命的怒燃。厂雀与小鸟快乐的婉啭;地下小生命的低语,与轻快的跫音;含有醉意的温馨的春风;万物已从深睡清醒过来,而今要赴往青春的河流去了。
这里是往沈海车站去的旧洋灰马路,有一个似为行人立足休憩的小小的圆广场。由修剪得四尺多高的小榆垣篱进去,里面有榆、小杨、柳、松等树木。还没有树叶子的秃枝,意气昂扬地展在风中,如架织在空中的蜘蛛网,想从那儿捕捉春的颜色,美的陶醉,与生命的价值。树下,野草仅仅把它们的头探出在地面,仿佛要探视大地上面的模样,而作小心的尝试的。东北隅那一小片松林,唯有它是青苍如故,一盏盏的翠盖,均匀而谐调。在那松树阴下,每年春夏秋之季,都有小贩,卖些解行人的饥渴的小点心。
在树木环抱中的路旁,有一堆山丘,四周围绕着干涸的小水池,池面架着桥,土丘上,有残砖败瓦。去年小贩指着那土丘对我说;以前这里是有铜像的,而今已圮毁无存了。
是的,到了夏天,野草就会把这土丘掩埋掉吧!
那边榆树的枯枝上,有一只鹊儿,寂寞地叫着,太阳已升的很高了。
四月十一日
新京的朋友至。
我愧歉地对他谢我的爽约,和拒绝好意的无礼之过时,他慷慨而嫣然地阻止我,而且对我表示他是如何的不高兴我给他的信。他说我们年青人最不宜轻用那样不切实际的浮文虚礼,和那些不吉而衰老的话。因为人生并不是祇说几句“对不起!”就能了事,而友情也决非几个“谢谢!”套上的那么简单的东西!
他笑我的气质,真有点而“牛”。他又安慰我不消焦急,他能够尽他的能力,为我们与弟设法,只要我不事事过于固执,能够想开点儿。于是他又给我一百元,说,这你可以一点不用客气,把它收起来,充为目前的开销。
末后,他演述他的人生哲学,对我这么说“造物主不但使昆虫的颜色,能够随其栖息的环境而变,并且要使昆虫自身有溶化于其环境的那种自我适应的意识倾向。这种自我适应,并非卑劣的屈就,而是功用,是生存的法则,也是力量。”
四月二十一日
骤雨沛然而来,马路两傍变成小河,水洋洋地流着。
原野的草色,沐着如膏的春雨,一番比一番浓绿起来,树木茁吐着旺盛的绿芽,垂柳拖着它绰约多姿的枝条,临风摇曳。
我折了一枝柳枝,那是萌着密密的新叶的嫩条,叶如米粒大,清新醒目,由这里头,即可以感到生命的搏跃,与活泼地冲着迟钝的物质抵抗而出的春的气息。
是啊,而今春已降临在我的身傍,万物怡然地在享受它们的生之快乐了,为什么当一切生命,得着充实与光耀时,唯我祇感着自己的生命的火炬将如陨星一样,从光明的世界,消逝于莫测的黑黯的深渊里去呢?
天空尚未晴霁,黑云密密地布着,太阳从云缝照下来,映得荒圃当中那块洼地的积水,光闪如镜。数只雀,在柳树间啁啾地或鸣;或抓住柳枝翻筋斗,作机械体操;或彼此抓在一起打架,从树上滚下来,落在我脚边不远,有时则又如遇见恶敌一样,平声静气,以警戒与侦察的眼睛,窥视我的动作。这时侯,我不能不稍感窘惑与压迫,佯把视线往他处瞧,假作无知。但未几,它们又忽视了我的存在,哗哗地飞起来,落在路傍的人家用秫秸编成的篱笆上头去了。
乌云又低低地笼盖在大地上头,把阳光遮起来。我把柳枝用力掷入路傍的水中,以在与爱人分手时的怅惘,与甜蜜,目送着它浮在水面,悠悠如一叶扁舟,流往远处,至于消逝。
雨又下了!
四月二十三日
弟说,他想到东京去,碰碰命运看是如何,东京有至好的友人,也许此去能比在这里强些,只要我分给他七十元做盘费。而要离开奉天之先,想见见北陵去。
今天又吹起春风,我与弟弟徒步由北塔、林堡子走去。一路上,飞砂走石,黄尘扑面,半里之外,不见物影。
虽然已交春季,天还很凉爽,游人稀少。唯陵后,松林深处,有作野外游戏的学生的一片欢叫声。在闲适、幽邃的树林中,有三两清扫夫,悠然自得地在那收拾残叶败枝、荒蓁秽草。
我们从北飞机场的南口,走进树林,沿静谧的红墙根,来到正门,那里已有作春游的几对男女了。
我买得两瓶汽水,两条羊羹,几包饼干,拣了个干净处,与弟弟席地而坐。用此,聊与弟饯行。弟会不会以此为粗薄而嗤笑我呢?
“吃吧!”我说。
“哥也吃点儿!”
弟体察出我的用意,寂寞地吃起来。
我们如在旷阔的海原上相逢的孤舟,倥偬的聚会之后,接着,仍是倥偬的分离。此别,谁也不解谁有如何的路程,并且,谁也不能知道此后有无再会之期。如果世间是狭窄的,也许相逢有日,但如果世间是无限阔的呢?那末……。
各人的心,都来回在这上头,无法排解。沉默笼罩在我们之间。
“吃吧!”我说。
“哥也吃点儿!”弟也反覆着。
风打在枫树梢头,如吹箫,呼呼作响。我瞧了一眼在风中如梦摇摆的松梢,又收回眼睛,开口对弟说:
“我们须竖起坚强的意志,不怕生活!”
但只说了两句,又停住了,半晌才接了一句:
“身体保重!”
弟也很低的回答我:
“哥也保重,嫂子及健生……!”
“是,是!”我又怕再勾起离情,连忙止住他往下说:“总而言之,第一,我们须要有鲜明的信念!”
此时,忽然想起连一侗弟弟也安顿不了的自己的无能,不禁一阵难过,便不觉如梦呓般嗫嚅着:
“对不住!”
弟反应地,抬首视我,然,接着他回首去时,我已发现在他的眼睛里,已濡然地转着泪珠了。
四月二十五日
弟去了!
弟弟啊!愿你风平浪静,吉人天相。
四月二十六日
泰戈尔--
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的,
海鸥飞去,波涛滚滚的流开,
我们也分别了!
陶潜--
人生无根蒂,
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
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肉亲,
…………
…………
五月三日
雨后。
妩媚的春,刻刻在引诱人。
大门外,麟儿和一群院里的孩子在玩着,麟儿见我,便奔过来,拉住我的手,问我“上哪儿去?”
我挈麟,横过铁道,朝小东关凹凸的石路走去。满眼风光,为一番细雨洗涤得清秀而新鲜,恍如睡足的美人,又惺忪,又妍丽,又风流,又活泼。
来到桥头,凭栏引眺。脚下,春水涓涓,因雨后,流黄泥色。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濛濛然,冒着濡湿的白水烟。婀娜弱柳,在风前摆动它的娇态。
路下一块洼地,湛满雨水,有无数青蛙,仿佛在举行音乐比赛会似的,在那里热情地引吭高歌,我为这虽单调,而却不寂寞的有调谐的蛙曲引诱着,逗留于池畔。
青蛙,怕有数百匹之多,它们快乐的游戏,使池水掀起无数的涟漪。它本身便是自然底音乐的这些动物,能够凭它们生就的享受的本能,使自己及时行乐。懂得利用它们短促的生涯,拿那样华美、快乐、自由的经纬,来织它们的时刻。
他们在水中,伸直四肢,把颏鼓的圆圆,像个小气球,然后仰空一放,咯--自然而不费力,无邪而可爱。他们毫无拘束与忌惮,尽量唱着、玩着、游着,祇要瞧见这里有两只互相抱合着;他们便一只又两只,两只又三只的奔过来,参加游戏。于是顷刻之间,这里一团四五只,那里一团八九只,相驮相负,在水中滚来滚去。有时这只松开了,它便站在一旁养养神,然后趁势一跃,对准外边那只脖子上死抱不放,那只让它抱得气苦,它便往水中一没,躲开了。它也照样不肯干休,站在一边歇会儿,静窥其虚,然后又一跃揽之。如果它挤不进去时,它便索性爬上大家脑袋上头来端坐。为这无礼者意外的一击,团体失掉平衡,翻一个大筋斗,覆没了,大家散开了。但转瞬之间,它们又重新团聚,抱合起来。于是聚而又散,散而又聚者无已时。
这其间,麟儿似手在背后弄些什么,回首视之,只见他两手拿着两枝柳枝,想把互相背负着的两只蛤蟆分开来,但蛤蟆似乎抱得很紧、很紧,他不容易解救出被压在下面的那只。它已经被压的身疲力竭了,伏在下面,一颠一撞。然也不多一会儿,就被麟儿解开来了。可是麟儿却叫我“袁先生,您瞧这是什么?”
我弯身审视,只见蛤蟆横腹上,横贴着一条黄褐色的东西。同时,我明白了蛤蟆所以身疲力竭的真确原因。那是蛭,是虫类中最丑恶而最卑鄙的,且最为我所憎恶的蛭呀!
我奋然接过麟的柳枝,按住蛤蟆,强把蛭从蛤蟆身上剥落下来。正好麟儿找到了一片石头,向它一砸,这劣贱的寄生物也就呜呼哀哉了。但,蛤蟆的横腹,已让它吮开一个可怕的洞,由伤口能看见已凝的紫赤血块。我瞧着那蛭,与那气息奄奄,负着凄厉的创伤的蛤蟆,不禁感到一抹恐怖与厌恶的感情。
五月十五日
而今,春已来到人间了。
今晨,由老太太家里的玻璃窗,瞧见郊野的野菊,和不知名的小草花,开着似星的可爱的花朵,漫无边际。这一朵朵的花卉,是不是由缥缈不知处的地平那方冉冉来时,所留下的一痕痕的足迹呢?
我愈益感到自己离破灭之近。当地球用花香、鸟语、阳光、女人的笑靥缀它的表面时,我愈见自己路之窄,与生之如露!昨夜我梦见一个男人对我招手,醒来时,我见透过玻璃窗而静悄悄地落在地面的太阳,呈着末日的庄穆与悲哀。
五月十九日
想来也奇,从这门出去的人,俱如七月的飞蓬,一去便杳无消息。
弟到今天也快一个月了,却不见有丝毫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啊啊!
五月二十二日
大概是夜来受凉,今天总是头痛鼻塞,上身重下身浮。近午喝了碗妻给我泡的姜汤,心里感觉痛快,躺下便睡着了。
此时,忽然一阵叩门声,接着,听见有人在外面叫“袁先生电报”。啊啊,康孝先的电报!我由梦中跃起来,跳下炕,接过邮差送进来的一封电报。我按捺住心里的兴奋、不安、与高兴等错杂的情绪,颤着手拆开外面的封皮。
“康孝先于昨晚九时仙逝”
没有发电者姓名,祗知道发电局是济南。
是!万事俱休了,希望已化成一星星的火花,由我眼前消灭而去了,一年来我所守候的是康孝先的,同时,也即是自己的讣音!
“袁先生!”材木贮置场的看守,那老头儿皱着眉头说“您今个脸色怎的这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呢?出外人,自己身体要紧呀!不过袁先生,我劝您还是早点儿到中国去好,特别是北京!哎!北京太好了!水就能够养人。奉天却不行,像个没有青草的沙漠似的,瞧着,心里头就不好过。寂寞呀!去!袁先生,去!到北平去!”
我若闻,若不闻,不置一言,就与他告辞。站起来正打算走时,忽然眼前发黑,两足一浮,身子往前一栽,几乎跌了一跤,幸亏老头儿急忙把我扶住了。
“怎么啦,袁先生?我掺您回家去吧!”
“不碍事,没什么!”
我挣扎作别了老头儿,踉跄地走出大木栅门。
春日煦和,风物明媚,抬首望见遥远原野那边,有两只野犬,在暗朗的日光下游戏着。小草花,在风前微微点首。
夜,漆黑的夜。
咿--
院门又被关上了,接着,就是那无情而绝望的扣拴声。
砰!
足声走开了,消逝了,继之而来的,便是一片凄寂,与难有光明之希望的漫漫的永夜!
啊啊!万事皆休了,一切全完了!关吧!明日尚有什么希望呢?不,此后还有什么希望呢?
没有!那是痛苦,是幻灭,是丝毫没有光明与温情的灰色的日子的连续!
那么,关吧!门呀!关吧!永闭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