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妹


  寂寞的寒夜,J一个人低着头在黑暗的街路上急急的走。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只有一名巡警站在一家的墙面打盹,听见他的足音忙睁开眼睛来。他一面走一面听见那位巡警在他后面打呵欠。

  铜圆局的汽笛在暗空里悲鸣,他知道夜已深了——中夜的十二点钟了。J想在这样深夜的时分还冒着寒风在街路上跑,禁不住发生一种悲感。他并不是因为到十二点钟还不得歇息而生悲感的,他的悲感之发生还有别种的原因。过了十二点钟还不得睡,在他本算不得一件稀奇的事。

  他每晚上把第一天的功课准备好了后,不响十二点钟也快要响十二点钟的了。他准备好功课后,定要打开抽屉来望望里面的时表——玻璃罩给小孩子打破了还没有余钱修整的表,所以没有带在身上。他看了表后不久就要听见铜圆局的汽笛的悲鸣——引起他无穷的哀愁的悲鸣。

  有时候功课容易些,他的准备时间也短些,这时候他痴坐在书案前可以听得见过江小汽轮的汽笛和叫卖烧饼油条的哀音、此外听得见的是在抽屉里的嗒的嗒的时表的音响了。

  墨水瓶打开着,原稿纸也在他面前摆好了,只有那支钢笔终是懒懒地倒在书案上不情愿起来。

  照例至迟十二点钟他是要就寝的。因为他近来每一提起笔来就感觉得头脑是异常的疲劳,他曾跑过江去问他的友人——一个医生——有什么方法能够医治他的头脑。若头脑坏了,他一家四五口就怕没有饭吃的了。他的友人劝他要早睡早起床,最好十二点钟以前能够就寝,所以他近几个星期勉力守着他的友人的忠告。过了十点钟。不管想睡不想睡,他要就寝的。但今晚上又不能照他友人的忠告履行了,不单今晚上,近来好几晚都过了十二点钟才睡。

  因为生活问题,每晚上准备了功课后,他总想写点东西去换稿费。在中国政府办的学校当教员是不能完全维持生活的。薪额上说来很好听,二百元三百元,但每天所能领的只有十分之一二。他既不能决绝地辞职,所以每天对功课不能不稍事敷衍。他最以为痛苦的也是这种敷衍。他早就想辞职,但再想一回,辞了职后半年半月是很难找相当的职业的,所以也就忍气吞声的受学生们的揶揄,决意再挨半年苦。

  他每晚上总想写点儿东西,但什么也写不出来。他近来很抱悲观,他觉得他的头脑一天坏一天了;看了一两页书,写了三五百字,他就觉得头痛了。

  他的脑病的重大原因是没有充分的睡眠时间。教员生活是要早起床的,每天七点钟以前就要起来。他的妻身体太弱了,并且不久就要做第二个小孩子的母亲了。大的儿子又还没有满两岁,时时刻刻还要人看护,加以厨房的琐务,所以她勉强支持两天,到第三天就要倒下去的。妻的神经和她的身体同样的衰弱,常通宵不睡,早晨四五点钟听见面外街路上的车声就醒了起来。妻起来了不久,小孩子也哭着要起来。他到这时候就睡也不能再睡了,只好陪他们起来看小孩子让她到厨房里去。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的冷,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这是她病前的预兆——才把碗筷收拾起就往床上倒下去了。她虽然倒下去了,但还忍着痛苦抱着小孩子要哄他唾,她是怕小孩子妨害了他的功课——编讲义或写点东西——想把小孩子快点哄睡了后让他舒畅地做点文章。可是小孩子像故意和她为难般的,拼命向他妈妈抵抗,不肯睡,要起来。

  “爸爸!爸爸!”小孩子看见母亲睡下去了不和他玩,他带哭音的要他父亲抱他到书案上玩去。

  “乖乖,睡吧!明天起来爸爸再抱你。”妻哄着小孩子,说了后又连连叹气。小孩子不懂事,看见母亲禁止着他起来,爸爸又不过来抱他,便拼命的挣扎,狂哭起来了。

  “我敌不住了,你可以过来抱下他么?”妻再叹了口气哀恳他。明天有两点钟的课,结晶学一点钟,结晶光学一点钟,都是很要花时间准备的。打开抽屉来看看,快要响九点钟了,他有点不愿意再为小孩子损蚀他的贵重的两三个时间,因为他不单要准备明天两点钟功课,他还想创作几页原稿。

  “真的就病到这个样子了么?不能坐起来抱S儿了么?”他是个病的利己主义者,他怀疑妻是装病不愿起来抱小孩子。他想妻的身体或者有点不舒服,但他不信她就不能坐起来抱小孩子了。

  “我可以坐起来,还来哀求你!”妻像怨恨他对她全没有谅解,也没有同情,起了一种反抗心。

  “这样的不中用,又跟了我来干什么?”

  “谁跟你来的?!你不带我们母子来这里,谁愿意到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来?”

  他语塞了。他是没有家的,他的家庭就是这个样子,三个人四条生命!在他的原乡实无家可以安顿妻子的,他就做乞丐,做流氓,也要带着妻子跑来跑去的。

  “在乡下你有一亩田一间房安置我们的么?谁情愿跟了你出来受苦?!你怕我们累了你,就不该娶了我过来!”妻的歇斯底里症发作了,在呜咽着哭起来了。小孩子看见他妈妈哭了,也狂哭起来。

  “……”

  妻愈哭愈伤心,哭音也愈高了。他怕妻的哭音给外面来往的人听见,尤其是怕学校的学生听见,忙变了口调。

  “算了,算了!给外面的人听见了才好看啊!”他想再骂或再和她争论决不是适当的方法了,但他又不能马上变过脸孔来向妻说好话。他说了后,心里也感着一种惭愧,因为他既怕外面的行人听见他和妻的口角伤了他的无意义的虚荣心,又不能低声下气的向妻谢过以保持他做丈夫的不值半个铜子的威严。

  妻的哭声越发高了,他急得没有法子。

  “还哭么?真不知一点羞耻!”

  “我知道羞耻,今晚上还向你哭!”妻愈哭愈伤心。“你就送我回去吧?就送我回岭南去吧!你送我回母家去,决不再累你,次不再要你一文钱!送我们回去后,我们母子有饭吃没有饭吃你莫管!送我们回去后,看我要累你一分一厘的就不是个人!”

  “你这个女人完全不讲道理的!完全是一个……”他想说她“完全是个泼妇”,但终不忍说出口。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对妻的态度前后太矛盾了。初结婚时,她只十八岁,完全是个小女孩儿,她这种态度并不算是初演,他曾戏呼她做Child wife,每看见她哭着发脾气时,便搂着她劝慰她莫哭。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小孩子生下来后,对妻的态度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妻虽然不算是个美人,但初结婚时在他的眼睛里是很娇小可爱的,自生小孩子后,她的美渐次消失了,他对她的爱也无可讳言的一天一天薄减了。

  她近这半个月来稍为劳动些到晚上就说周身酸痛,所有骨节都像碎解了般的。大概她快要做第二个小孩子的母亲了。

  “除上课外,你不要跑远了,怕胎动起来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你。万一……”他的妻眼眶里满装着清泪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她转了一转话头。“S儿到那时候谁看他呢!”她的清泪终于掉下来了。

  “我不走远就是了。”他也觉得妻实在可怜。“后面的单眼婆婆和她的孙女儿,你和她们说好了没有?”

  “我把一吊钱给她们了。她的外孙女儿答应每早晨来,晚间回去,在这里代我们看厨房的事,要洗的东西都交给她。不过他们要求的工钱太贵了些。”

  “……”他只在筹思要如何筹借五六十元才得把这难关度过去。顶要紧的就是教会办的慈善医院的接生费,要二十块大洋。他想无论如何穷,这种支出是省不掉的。

  “幸得临时雇她们,只有一个月!过了一个月我的身体恢复原状,可以不用她们了。”她说了后又叹口气。

  他因为生活困难,家里没有雇用老妈子,家事一切都由他的妻和他一个表弟T料理。他的表弟T今年才满十五岁,在他家里完全是个厨司了。

  妻因为快要临月了,关于厨房的事,看S儿的事和洗衣裳的事先的忧虑了不少。他家里虽然穷,但还有人比他更穷的。他住的房子后面两列木造的矮房子是个贫民窟——其实他住的房子也和贫民窟的房子差不多。不过稍为干净一点。单眼婆婆就住在这贫民窟里。

  今晚上吃了晚饭他到学校里去出席教授会,开完了会回到家时快要响十点钟了。妻和S儿都熟睡了,他想趁这个好机会做点工夫。他从书堆里取了一册Maurice Baring的An Out1ine of Russian Literatuer来读。刚刚把书翻开就听见他的妻在帐里面呻吟。

  “你的身体怎么样?”他顶怕的就是要坐在夜间临盆,他最以为辛苦的,就是夜间要他到医院去叫产婆。

  “没有什么。”妻呻吟了一会不再呻吟了。

  “胎动了么?”

  “微微地有点腹痛,不是胎动吧。”

  他稍为安心了些,再继续翻他的书。他才念三五行,妻又在呻吟了。

  “今晚上的腹痛虽然不很痛,但回数来得密些。”

  “怕是间歇痛吧。”他忙打开抽屉来看时表,九点五十一分。等到妻第二次呻吟时是九点五十九分。他知道间歇痛的时距是八分间。

  “照前例看来——S儿出生时——当在天亮时候,到天亮去叫产婆不迟吧。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借债!快借债去!明天婴儿产下来时,没有钱如何得了呢!”他想了一会,知道借债这件事,无论如何踌躇都是挨不掉的。

  “去吧!快去!他们睡了时就不妙了。要借债还是快点去。”他站了起来,把才脱下了的外衣重新加上。

  “向人借钱——开口向人要钱是何等难堪的事!向人借钱——向人说好话借钱比挨嘴巴还要痛苦!”他走出来在寒风里一面走一面想。街道上有好几家店门早关上了,还有几家没有关店门的是小饮食店和青菜店。拦面的寒风一阵阵地吹卷了不少的尘沙到他的口鼻里来。街路上没有几个行人了。他在途中遇见了几个双颊给风吹红肿了的童子,紧张着支气管发出一种凄音在叫卖他们的油饼和油条。

  “快点走!要找四个同乡去!快点走!时间不早了!零星借款,一个人向他借十块八块,那就够妻这次的用费了。”他一面想一面急急的走。

  他前几天也曾伸出掌来向他的几个同事的朋友们告贷。这几个好朋友都向着他的掌心打了一打,只是一笑,一个钱也不借给他。及今想起来他的双颊还在发热,像才给朋友们辣辣地打了几个嘴巴。

  他觉得知识愈高的人的良心愈麻木,所以他决意向几个做生意的同乡告贷了。

  由十点钟起奔走了两个钟头,拜访了十几家商店,零零星星共借到了二十八块钱。他虽然穷,但他的同乡们还相信他,相信他是个读书人,相信他是个烂大学的穷教授。他想到他自身的价值只能向他们借二十八块钱,他心里觉得异常的悲哀,几乎掉下泪来。

  “不必再作无聊的悲感了!借得二十八元到手还算你的幸运呢!快点走!跑回去吧!妻在蜷缩着悲鸣呢?”

  他赶回家来时,抽屉里的没有玻璃罩的时表告诉他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了。

  他跑到妻的床前报告他今晚上的成绩——零星借款并借得二十八块钱——叫她不要为接生费担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妻又呻吟着呼痛了。呻吟期间继续了两分钟。等到妻第二次呻吟时,他检视时表知道间歇期由八分间减至五分间了。

  “妈妈!奶!妈妈,妈妈!”S儿给母亲的呻吟惊醒来了。他还没有断奶,每晚上醒来要找母亲的奶吃,含着母亲的乳才再睡下去。他每次醒来摸不着母亲时是要哭的。他惊醒来了,看见母亲背着他睡着就哭起来。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按着母亲的肩膀想站起来。才站起来又跌坐下去,才站起来又跌坐下去,最后他狂哭起来了。

  “S儿乖乖!爸爸抱!来!爸爸抱!”

  “不爸爸抱!”S儿愈哭得厉害了。

  闹了半点多钟,S儿知道绝望了——知道母亲再没有把奶给他吃了。或者是他哭倦了。最后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颗柑子,便呼着要爸爸抱了。

  “爸爸!爸爸!抱抱!”

  S儿在父亲怀里虽然止了哭,但还抽咽得厉害。他抱着S儿摇拍了半点多钟再睡下去了。他把S儿放进被窝里去,替他盖上了被。小孩像哭累了,呼呼的睡了去了。他忙跑到后面开了厨房的后门,去捶蔡家的后门,把那个单眼婆婆叫了起来,叫她过来替他生火烧开水。

  “老爷,我的孙女儿要五吊钱!这个月要五吊钱!她明天不再到炭店里捏炭团了,一早她就来替你抱少爷。……”那单眼婆婆迟迟的不肯到他厨房里来,在要挟他,提出比日本的二十一条项还要苛酷的条件。他知道那个单眼婆有意乘人之危,要求过分的工价,恨得想一脚踢下去。但听见妻在房里很痛苦的呻吟着,只好忍下去了。

  “好的,好的!你快过来替我烧开水。我即刻要到医院请医生去。”

  “……”那老妈子一手扶着满涂了黄油垢的门闩,一手提着一个小洋灯盏,睁着她的独一无二的眼睛——含蓄着一种欲望的眼睛——望他。

  “你快点过来吧!”他心里恨极了。今天下午妻才和她新订了约,这一个月给她六吊钱,给她的孙女儿三吊钱,怎么又变卦了呢?

  “今天我和你家太太说过了,我要双工。”单眼婆婆说了后,她脸上现出一种卑鄙的狞笑。

  “双工?! ”

  “是的,十二吊!”

  “可以可以!”

  “先把十二吊钱给我们买米好不好?”

  他听见她这种要求真恨极了,很想把她谢绝。但他一转想,这个单眼婆婆也很可怜。她曾把她的身世告诉过他的妻。她二十多岁就因为一个儿子守寡。现在这个儿子也四十多岁了,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男儿了。她的儿子从来就在铜圆局里做工,做了二十多年。大概是中了煤毒和铜毒吧,前年冬由铜圆局赶了出来。他患了一种风瘫病,双脚不会走动,双手也抬不起来。每个月包伙食费的工资共八吊钱,终害他成了个废人了。他还想把这残疾医好再进铜圆局去站在炉门首上煤炭,他把祖先遗给他的木造的房子里的前头两间卖给了一个做青菜生意的人。他得了这两间房子的代价二百吊钱,进了教会办的慈善病院。他住在每天向病人苛抽三吊钱的慈善病院里满两个月了,两间木造房子的代价也用完了,但他的病还是和没有进病院前一样双足不会踏地,双手抬不起来。他自得了残病之后,不单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就连他的一口也要他的母亲做来给他吃了。他的母亲,他的妻和大女儿每天到炭店里去捏炭团,辛辛苦苦的支持了半年,他的妻再挨不得苦,终逃走了。爱儿子的还是母亲,这两年来儿子和孙儿的一天两顿稀饭,还是这个六十多岁的单眼婆婆做来给他们吃的。

  “她的乖僻的性质,她的不道德的不正当的嗜利欲,大概是受了社会的虐待的结果。你自己还不是因为生活困难,天天在嫉妒富豪,在痛骂铲地皮的官僚和军人么?在这个单眼婆婆的眼中你是个她所嫉妒的富豪。十二吊钱!答应她吧,十二吊钱!”他因为想利用这个单眼婆婆,便想出了这种浅薄无聊的人道主义来欺骗他自己的良心。他心里何尝情愿出这十二吊钱。但他不能不对单眼婆婆为城下之盟。妻在呻吟着,阵痛更密了此。他忙跑进去拿了两吊钱出来交给那个单眼婆婆。


  三点钟又过五分了。下弦月还高高的吊在铜圆局的烟囱上,天色很清朗的,只有几片像游沙般的浮云点缀着,拂面的晨风,异常冰冷的,但他像没有感觉。急急地跑向D医院来。

  行过了C学校的门首,斜进了一条狭小的衔路,出了这条狭小的街路是高等检察厅和高等审判厅的大街道上。过了这条大街道就是D医院。

  D医院门首的街道上还不见有一个行人。门首的铁栏上面吊着一个白磁罩电灯,电火异常幽暗。他跑近前去,一手抓着铁栏,一手伸进铁栏里去拼命捶里面的镶着铁皮的门板,捶了一会,手也捶痛了,还不见里面有人答应。他住了手,把拳缩回来,他左手揉摸着右拳,一面仰起头来望望天空。黑蓝色的天空渐渐转成灰白色了,天像快透壳了,他心里愈急,忙着再攀抓着铁栏,开始第二次的敲门。又敲了五六分钟,右拳痛极了,他忙向地面捡了一块砖片拼命的敲了几下,才听见里面号房里打呵欠的声音。

  门开了。铁栏里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只手在揉眼睛,只手在结他的扣纽。

  “是哪一个?有甚事?”

  “来叫产婆的。”

  “住什么地方?”

  “N街第七号!”

  “你在这里等一会。”那位号房并不把铁栏打开放他进去,只揉着眼睛向里面去了。

  约摸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刚才那个号房才跑出来把铁栏打开,后面跟着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壮汉。

  “你从哪里来的?”那个狰狞的壮汉也揉着眼睛问他。

  “你没有报告医生去么?”他看见这个狞恶的壮汉的态度讨厌极了,只翻过来问那个号房。

  “我告诉他了。由他进去报告给女医生的,我们不能进去。”号房指着那个恶汉介绍给他。

  “就请你快点进去报告医生!”他只得又翻过来向那恶汉说好话。

  “忙什么!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告诉了你么?”他指着站在旁边的号房答应那个恶汉。

  “我知道了!N街,是不是?你要知道,要我们这些的医生到外边去接生,要收二十元的接生费的。车费在外!车费你要多把些哟?”那个恶汉睁圆一双凶眼,咬着下唇说。这种狞恶的表象完全是对他提出一种要挟,像在说,“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便迟些进去报告。”

  他到了此刻才知道那个恶汉是D医院专雇用的车夫。他答应了给一吊钱的车费后,那车夫慢慢的进去了。

  像这样一个狞恶的车夫竟有特权在女医生们的睡房里自由行动,他禁不住思及杨太真爱安禄山的故事来了。

  他在D医院的庭园里守候了一会,才见那狞恶的车夫出来。

  “她们快起来了,请你略等一刻。”

  “已经等了好几刻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有什么法子!她们姑娘小姐们起来了后,要抹脸,要漱口,要搽粉……没有那末快的!”那车夫一面说一面把双掌向他的黑灰色的双颊上摩擦,装女人搽脂粉的样子,说了后一个人在傻笑。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才见一个头戴白巾,身穿素服的看护妇跑了出来。

  “医生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胎动的?痛的回数密不密?”

  “昨晚上九点多钟就说腹痛,我来的时候间歇期只有三分间!此刻怕要产下来了,望你们快点去!”

  “是初胎还是第二胎?”

  “是第二胎。”

  那看护妇像飞鸟般的再跑进去了。再过了十分多钟走出来的一个是全身穿白的高瘦的女人,大概是产婆了;一个是穿浅蓝色的——D医院的随习看护妇的制服的胖矮的姑娘,大概是助手了。后头还跟了两个看护妇,各抬着一个大洋铁箱子出来。

  D医院只有一架包车。他又忙跑到街口叫了两把车子,因为助手要坐一把,自己也要坐一把,在前头走。

  车夫把他拖至街口时,天已亮了,几个卖小菜的乡人挑着菜篮在他面前走过去。他望见菜篮里的豆芽白菜和小红萝卜,他连想到这次的借款,除了接生费二十元外剩下来的八块大洋的用途来了。坐在车上在几分钟间,他起了胎稿、作了不少的预算案出来。

  照原乡的习惯,产妇在产后一个月间要吃一二十只鸡的。S儿出生时他还在矿山里做工,故乡的生活程度也比这W市低些,所以那时候产妇产后的滋养料的供给算没有缺乏。现在呢!怕无能力了。

  自己是不消说得,娠妊中的妻和还没有两周年的S儿,近三四个月来不知肉味了——大概是阴历新年买过了两斤牛肉两斤猪肉和一尾鱼之后,他们便不肉食了。他只对人说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吃肉是很不卫生的,最好是吃豆腐和菜蔬。他在吃饭时遇见有友人来,便这样的向他们辩解。他过后也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辩解无聊。但他还像乡间的土老绅士一样,抱着一种摆空架的虚荣心。

  他又追想到虐打还没有满二周年的儿子的事实来了。三月间的一天——星期日——吃了早饭,他打算抱S儿到屋外的湖堤一路去走走,藉吸新鲜空气。他抱着S儿才跑出门,就碰见一个挑着鱼篮的老人。那老人发出一种悲涩之音叫卖到他们门前来了。

  “爸!大卿卿!……”S儿指着鱼篮里的鱼在欢呼,他欣羡极了,口里还流了好些涎沫出来。

  “那鱼太小了,不要它!下午爸爸上街去买大的给你。”J抱着s儿要向前走。但S儿执意不肯,挺着胸把身体扭翻向鱼篮边去。

  “阿爸!琢子(角子!)”S儿圆睁着他的美丽的眼睛看他的父亲,在热望着他的父亲买一尾鱼给他。

  “妈妈,妈妈!卿卿!琢子!”S儿知道父亲没有意思买鱼给他了,他转求母亲去。

  妈妈果然给他叫出来了。

  “买几斤鱼吗,太太?”卖鱼的老人看见J的夫人出来时,便怂恿她买。

  “多少钱一斤?”她说了,后微笑着望他,想征求他的同意。到最后她看见她的丈夫一言不发的脸色像霜般的白,她忙敛了笑容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三百二十钱一斤。”卖鱼的说。

  “妈妈,阿妈!……”S儿向他的妈妈哀恳着说。

  “你还多少呢?”卖鱼的当J的夫人嫌价钱太贵了。

  “大鲫鲫!妈妈!琢子!”S儿终于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掌来。

  他不见得穷至买三两斤鱼的钱都没有,但他想学校的薪水拿不到手时,他的财源就算竭了,买鱼一斤的钱若拿来买豆腐利小菜尽够一天的用费。妻子都在想鱼吃,但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这种浪费的。

  “快挑去走!快挑去走!我们不要鱼。”他挥着手叫那卖鱼的快点走开。

  卖鱼的老人老有经验了,他碰见这种吝啬的老爷们不少了,知道和这位老爷的交易再做不成功。他挑起鱼篮叫了两声“卖鱼!卖鱼!”慢慢的走了。

  “啊!大鲫鲫!大鲫鲫!爸爸!大鲫鲫!”S儿伸出两手来要跟那卖鱼的去。卖鱼的走远了,S儿哭了,把他的小身体乱扭,拼命向他的父亲抵抗不愿回家里来。

  “不哭!不哭!明天买!”母亲也含着清泪伸手过来接抱S儿,其实快要临月的J夫人是不能抱小孩子的了。S儿不要他的母来抱,他怕母亲抱他回房里去,他只手按在父亲的肩,只手伸向卖鱼的走的方向,弯着腰表示要追那卖鱼的回来,不住的狂哭。

  J看见歇斯底里的妻在垂泪,儿子在狂哭,门首来往的行人走过时都要望望他们。他又急又气,恨极了,伸出掌向S儿的白嫩的颊上打了一个嘴巴。

  “快进去!站着干什么?! ”


  S儿的左颊有点红肿,倒卧在母亲的巨腹上呜呜咽咽的啜泣,一对小双肩抽缩得厉害。到后来像又倦了,就在母亲的怀里睡下去了。

  “这样小的孩子敌得住你打嘴巴么?看你以后要如何的磨灭他。你已这样的讨厌我们就早点送我们回去吧,省得在这里惹你的讨厌,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们母子不是,我母子累了你,对不起你了!”妻说了也哭出声来了。S儿还没睡熟,听见母亲的哭音再醒转过来陪着母亲哭。

  残忍的J也有受妻儿的眼泪的感化的一天,到此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两行清泪禁不住扑扑簌簌的掉下来。

  J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残忍无良心的人。他曾听过一个友人说,无论物质生活如何的不满,妻总是情愿跟着丈夫吃苦的。若在长期间内不得和丈夫同栖就是女人的精神上的致命伤,所以妻除非敌不住丈夫的虐待,决不愿意和丈夫离开的。当J听见友人说时,觉得自己的妻也有此种弱点。以后便利用妻的这个弱点,每次和妻争论时便要以送他们母子回乡下去威吓她。

  她终敌不住J的虐待和威吓了,她自动的提出和丈夫离开的话来了。形式上虽说是要求带儿子回乡下去,实质上就是妻向他宣告离婚了。不过小国的女人——不,只J夫人——没有充分的胆识和勇气用“离婚”的名词罢了。

  S儿在母亲怀中睡了半点多钟,醒过来时,父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再哭着找他的父亲,他像忘记了半点钟前的一切,他并不因此记恨雠视他的父亲。傍晚时分J才回来,S儿望见他的父亲忙伸出两只小手来欢呼,要J抱他,J也忙跑前去,但J夫人还是一声不响的。

  “啊!爸爸!爸爸!爸爸,抱!”

  J不忙抱他的儿子,忙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来。S儿看见纸包又欢呼起来。J夫人望着J打开那个纸包来,里面有三个熟盐蛋。这是J特别买来给S儿送稀饭的。向S儿赔罪的一种礼物!

  妻太可怜了!妻太可怜了!你看她近来多瘦弱,双颊上完全没有肉了。脸色也异常苍白!产后无论如何穷,都得买二三只鸡给她吃,不买点滋养料给她吃,她的身体怕支持不住了,产后要看顾两个小孩子了!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新仰古槐。”J坐在车上无意中念出这两句诗来了。

  “万一妻因难产而死了,又怎么办呢?! ”他愈想心里愈觉得难过。

  ……棺木……埋葬费……乳母……这些事件像串珠般的一颗颗涌上他的脑里来。

  但他同时又起了一种残酷的思想。若有钱买棺木,有殡殓费,有埋葬费,有钱雇乳母来看护小孩儿,那末妻就死了也不要紧——像冰冷的石像般的,对自己完全没有爱了的妻就死了也不要紧。死了后再娶一个,学校里花般的女学子多着呢,再做一篇romance吧。

  妻真的完全对自己无爱了么?他又发生了一个疑问。不,妻是把性命托给自己了的,她在热烈的爱着自己。自己之所以感不着妻的爱,完全是自己把妻的爱拒绝了。

  J追忆及和妻订婚约的那一晚——妻对他说的话来了。

  J三年前才从法国得了博士回来,就做了故乡教会办的中学校的教席。这时候妻也在教会的女中学毕了业。由宣教师夫人的介绍J才认识她。不消说宣教师夫人是希望他和她成婚约的。

  秋的一晚上,J和他的妻(还没有订婚)浴着月色同由宣教师的洋房里走出来,一个要回中学校一个要回女子寄宿舍去。

  行到要分手的地点——一丛绿竹之下,两个都停了足,觉得就这个样子分手是很可惜的。J无意中握着她的手了。

  “听说这学期聘来的几个教员都是学问很好的,你都认识么?”

  “都是一路来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学问。只在外国住三五年,外国的语言文字都还没有学懂,有什么学问。都和我差不多吧。”

  “但是都在大学毕了业吧。”

  “大抵都说有自己的专门学问的……”

  “那就很好了。你看内地的大学生毕了业什么也不懂,又骄傲得很。”

  “外国毕业回来的也很多坏的。”

  “他们都结了婚吧!你们娶外面的有学识的女子。像我们乡下的女学生说是念过书,其实什么都不懂。”

  “不错,妻那时说的话并不错。妻说的学识是指女人的活泼的社交的才力。妻只能做贤妻良母,不能做活泼的善于交际的主妇。这就是近来拒绝妻的爱的唯一的理由。”他一天一天的觉得妻太凡庸了。他真的有点后悔不该早和妻结婚,不该和妻生小孩儿了。尤其是花般的女学生坐在他面前,他便后悔太早和妻结婚了。

  想来想去,J坐在车上最后还是想到今后八块钱的用途来了。无论如何妻产后吃的鸡非买二三只不可,大概要两块钱吧。再买三块钱的米一块钱的炭。还剩下两元作每日的菜钱和杂费。挨过了一二星期后,学校总怕有十分之一九分之一的薪水发下来救济一班教授的生命吧。

  J又回忆到两年前的在矿山的生活来了。他在矿山里两年间也赚到了一两千块钱。但朋友,亲戚,族人都当他富翁,逼着他要和他共产,所以他在矿山里苦工了两年,只把一妻一子和自己的生命养活了之外,一个铜钱的积蓄也没有。

  他也曾编了一部教科书,想藉着那部书的稿费补助他的生活费。出版后半年,书店寄来的版税结单,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打击,因为他知道他的教科书是陷于“拙著万年一版”的命运了。

  他还在大学预科时代,有一个心理学教授Y著了一部《挽近心理学之进步》。这位心理学教员每遇学生问他介绍参考书时,他定在黑板上写十个大字“拙著挽近心理学之进步”。这位Y教授虽说是专门心理学,但对物理学和生理学的智识一点都没有,学生也就为此一点很怀疑他,因为心理学要考物理学和生理学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学要参考物理学和生理学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学既不高明,所以《挽近心理学之进步》也很不容易销售。但他的讲义多出自这部书里,所以学生不能不各买一册,过了学年考试就把书卖到旧书店去。第二年的新生又从旧书店买回来,念完了后同样的卖给及旧书店或新进的同学。因有这种情形,Y先生的“拙著挽近心理学之进步”十余年间还没有第二版出来。有一次Y教授向新进学生提起粉条在黑板上才写了“拙著……”两个字,就有一个学生站了起来。

  “先生那部大著再版几次了?”

  “嘻,嘻,嘻,还是一版!”Y先生翻着一对白眼望了望那个学生后红着脸笑了。他们的一问一答引起了全堂的哄笑。

  “拙著万年一版”是这么一个典故。

  J每晚上痴坐在书台前总想写点什么东西。但J夫人却要他抱小孩子。

  “你做的文章都是‘拙著万年一版’的,莫白费了精神!做什么书?”

  J坐在车上想完了一件,第二件又涌上脑里来。想来想去都是这些无聊的事。车早在自己家前停住了,才跑进大门就听见妻在里面很悲惨的哭着呼痛。


  妻做了两个小灵魂的母亲,J也做了两个小灵魂的父亲。妻还勉强把为人世的责任敷衍过去了,只有他做一个小灵魂的父亲的责任还没有尽,又做了第二个小灵魂的父亲了。

  产后的J夫人脸色像枯叶般的闭着双眸昏沉沉的睡着。不单再无能力看顾S儿,就连新生下来的小女儿她也无力看顾了。每天成了一种习惯要母亲抱着才睡下去的S儿,到了午后的一点钟这是他午睡的时刻了,他哭着找他的母亲。

  “S儿要睡了吧!”J夫人听见S儿的哭声,微睁开她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T你抱他到外边玩去,睡着了就抱回来。”J叫他的表弟T把S儿抱出去。

  “不!不出去!妈妈!妈妈!”S儿在T的抱中拼命的挣扎。

  “抱他到这儿来吧!叫他睡在我旁边吧!”J夫人再叹了一口气。“一边一个了!”她再望着她的丈夫惨笑。

  “使不得,使不得。医生说,你这两天内身体振动不得,也不可过多思虑。S儿睡在你身边时,你就要翻这边,转那边。万一在产褥中发生什么毛病怎么好呢?现在已经不得了了,不说别的,病了肝,也是了不得的了!听S儿哭去吧。”J虽然这样的安慰他的夫人,但听见S儿的哭声心里也很难过,觉得S儿怪可怜的。

  结果S儿还是睡在J夫人的身边了。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分娩后的二十四时间内完全没有一睡。

  最初哭的是小哥哥,妈妈忙翻转身来搂着他,引他睡。小哥哥才睡下去,小妹妹又哭起来了,妈妈又忙翻转身去看小妹妹,喂奶给她吃。小妹妹吃奶吃睡了后,小哥哥醒来摸不着母亲的胸怀又哭起来。哥哥的哭声把妹妹惊醒了,于是兄妹一同哭起来。在产褥中的母亲到这时候真是左右做人难了。

  最可怜的就是S儿的断奶没有断成功。在妊娠期内没有奶的时候,他每晚上要含着母亲的乳才睡下去。现在有小妹妹了,母亲有了点奶了,他便和妹妹争着吃,平时就营养不足,并且在产后很衰弱的J夫人的身体终敌不过他们小兄妹的剥削了。

  因为妻的分娩,J向学校告了一星期的假。在这一里期中日间看护S儿由他完全负责。一星期的假期满了,要到学校上课去了,他上课去后,小兄妹两个的看顾责任完全要由J夫人一手兼理了。J夫人也知道这星期非起来劳动不可,所以两三天的她就离开了产褥。

  星期二的下午四点多钟,J由学校回来,还没有进门就听见里面小兄妹一同齐合唱般的痛哭着。平日他回来一定看见T抱出S来迎他的,今天也不见了T的影子。他才踏进门,小脚的单眼婆婆抱着S儿慢慢的迎出来。S儿在她腕上拼命的挣扎,哭着喊妈妈。

  “T呢?”

  “老爷没碰见他么,太太有点不好,他到学校叫老爷去了。”

  “太太怎么样?”J不等单眼婆婆的回答,忙跑向里面的房里去,S儿看见父亲不理他更狂哭起来。

  小妹妹倒在母亲的身旁不住的哀啼,J夫人闭着眼,张开口,呼吸很急般的。她像很担心睡在身边哭着的小女儿,但无余力去看她了。

  “你怎么样,身子不好么?”

  “头痛,发热!”J夫人叹了口气,“眼睛也睁不开!”

  J把掌心按在妻的额上,就像按在盛着热汤的碗背上一样。

  “这还了得?产褥期内的体温高到这个样子是很危险的!这非快些请医生来诊不可!但是医药费呢?”J站在床前痴想了一会,这种危险的病状告诉妻不得,没有医药费的苦衷也告诉妻不得。他听着他们小兄妹的哭声和妻的病状,双行清泪不断的滚下来。幸得J夫人闭着眼睛没有看见。

  营养分缺少,睡眠不足,产后的思虑和劳动过度的J夫人终惹起产褥炎这种危险的病症来了。

  J跑到书案前把书堆里的“家庭医药常识”那部书抽了出来,翻开妇人产科那篇来看。默念了两三回觉得妻的病状有些像产褥炎,有点不像产褥炎。他愈查看医书愈不得要领。他只注意到这一段“……若体温过高,为预防脑膜炎及心脏麻痹起见须置冰囊于病者之额部及胸部。……”

  “莫说我们家里没有这种时髦的东西,作算有时,在这地方这时候也买不出冰来。”J想了一会拿了两方手帕浸湿了冷水,把一方贴在妻的额上,一方贴在妻的胸口。冷湿的手巾贴在胸口时,妻的呼吸更急激了些。

  他在瞬间决意请医生去了,——不能再吝惜那五块钱的诊察费了。他忍着眼泪打开衣箱,他捡了几件见得人的衣裳——妻的唯一的蓝湖绉棉衣(她的嫁妆)和文华绉裙,S儿的一件银灰色湖绉小棉袍和自己的一件旧皮袍,用一个大黑包袱把这几件衣裳包好了就急急的出去。

  他本想把妻手指上的定婚戒指取下来,但又怕她伤心,所以终没有取,把这几件衣裳来替代了。幸得妻和S儿是很少外出的,她自知命鄙,很自重的不到外面去,也没有人来看她;所以她这件比较好一点的衣裳也只锁在箱里没有穿的机会。

  J出去的时候,小妹妹像哭倦了,睡下去了。只有小哥哥还抱在单眼婆婆的腕中,看见父亲不理他便出去了,又悲哭了出来。

  医生来了,诊察的结果,说是急性肺炎——产后睡眠不足,受了寒气生出来的毛病——不进医院是很危险的。

  “进院要多少使费,先生?”

  “分三等,三元,二元,一元。三等病室恐怕住不得,因为病人是产后的人,要看护周全些,不能进一等病室也要进二等病室。”

  “小孩儿怎么样?跟母亲进院么?”

  “雇个奶妈吧!”

  “……”

  单眼婆婆到这时候竟流出眼泪来了。

  J送妻进了院后,买了一罐“鹰牌”的炼乳和一个喂牛奶的玻璃瓶子回来。小妹妹像饿得厉害了,不再专拣母亲的奶了。他抱着小妹妹把牛乳给她吃时,小哥哥在旁边也哭着说要吃。J忍着眼泪把小妹妹交给T抱着,他只手抱着S儿坐在他膝上只手拿着玻璃瓶喂奶给小妹妹吃。

  冒失的单眼婆婆重重地把房门推开,跑了进来,轰的一声把小妹妹吓哭了。

  “什么事?”

  “老爷,房主人说,这个月的期限又过了四五天了,至少前个月的租钱要清算给他。”

  J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妻进院的钱还不知向什么地方筹措呢。

  小妹妹还在不住的悲啼,大概她找不着她的妈妈哭的吧。爸爸和哥哥的眼泪都给她引诱出来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夜十二时脱稿于武昌长湖堤南巷旅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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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张资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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