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味香飘故人情

  华灯初上,巷子两侧的饭铺酒肆争相亮起闪烁的霓虹灯,用美颜滤镜把自家的金字招牌渲染得或软嫩滑爽或酥脆鲜香,将饥肠辘辘的行人逗引的馋涎欲滴。

  一家不起眼的卤味店夹杂其间,与周遭喧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一张篆刻着“卤”字的木质招牌,板材色泽灰淡柔和,纹理呈水波纹样,金色的“洪记”二字似悬浮水上的一叶小舟,闲适悠然地荡漾其间。小店内灯光是复古的暖黄色,配上煨得咕嘟咕嘟香气四溢的卤味,驱散了入夜的微凉。

  进得店门,店家热情地迎了上来,“欢迎光临!”,及至看清来人,不由得带上了惊喜的神色。

  “茹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不见!”

  我把手中的礼盒放在桌上,寒喧道:“好久不见,郭叔和马婶身体还好吧?我是出差路过特意来看看你们。”

  店主姓郭,是郭叔和马婶的二儿子,名叫郭威。四十多年前我们是邻居,同住在一栋老式的居民楼里。

  七八十年代的老楼,也称作“筒子楼”,长长的走道堆积着各家的杂物,很多人就在那里生火做饭,煤炉里用的蜂窝煤,虽然有烟囱,到了饭点走廊里还是免不了烟雾缭绕,充满着烟火气。谁家煮面谁家炖鸡,一味了然。

  我家住在楼东侧,郭家在西侧,中间有户独居老人,姓洪,大家称他为“老洪头”。据说老洪头解放前给国民党军官家做厨子,后来主家败逃,他留了下来。由于厨艺精湛,曾就职于某机关餐厅。筹建新厂时被抽调过来工作,如今已到了退休的年纪。

  人们对他的来历不甚清楚,传来传去,落在耳中的信息就有些走样。我们这些孩童只记住了国民党和厨师两个关键词,加之他长得胖大魁梧又整日里不苟言笑,我们都有点怕他。

  这个让人不敢亲近的人却有本事让整个楼道的人闻味而动,每当老洪头展示他的厨艺时,大家免不了暗自吞咽口水。当时刚经历了物资匮乏的年代,大家根本没有美食加工的概念。

  我的记忆里,几乎顿顿不离煮面条,而且是个普遍现象。家属院里有面条加工小店,拿着自家的白面交几分钱的加工费,就可以换走等量加工好的面条。家长们日常忙于工作,回到家中,捅开炉门拨亮煤火烧水煮面,也不讲究什么炸酱面、打卤面、油泼面之类,简单的炖煮菜,惯常的是白菜豆腐配猪肉。

  当时人们腹内缺少油水,肥膘比较抢手,既可以炒食又可以耗出荤油另作它用。如果和肉铺店员相熟,切肉时手腕轻抖片下比旁人肥瘦比偏高的肉块时,是件令人羡慕的事。白菜豆腐加肥肉膘,炖煮出来白花花让人看着就没食欲,实在是难以下咽,连累的面条也成了记忆中寡淡乏味的食物。那时如果有人用猪油酱油拌米饭,就让人馋得流口水了。

  老洪头最爱做的是卤肉,猪肉牛肉都做。当然牛肉比较稀缺,做得少。挑筋膜交错的腱子肉,洗净切成整齐的方块。加姜、葱、干辣椒、八角、桂皮、香叶、小茴香、花椒、冰糖和敲碎的草果,用酱油、黄豆酱、米酒翻拌均匀,再淋上薄薄一层明油,经密封冷藏几小时后,用清水大火煮沸,撇浮沫后中小火慢慢炖煮1小时。关火后用汤汁浸泡一晚就大功告成了。此时楼道里已是香气扑鼻,令人忍不住深吸几口气。

  之后吃起来就很方便,冬日里煮菜、拌面时浇上一勺,鲜香入味。夏日把卤肉切成薄片,淋一小勺卤汁,用蒜末、米辣、香菜、葱花加辣椒红油调汁,做为凉菜爽口开胃。总之,让当时的我们大开了眼界,原来世上有这么讲究的吃法。

  对于门前探头探脑的顽童,老洪头选择无视,他并不是画本中描绘的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不会慈爱的拿出美食与孩子们分享。

  他终身未娶孑然一身,孤身来此工作,并无亲朋故旧,极窄的社交环境造就了孤僻的性格,他并不想与邻居们交往。

  郭叔马婶和我家是个例外,是少数和他有往来的邻居。母亲不许我和姐姐跟着调皮的孩子们叫他老洪头,要称呼“洪爷爷”。洪爷爷年岁渐长,跟大多数中老年男子的习性一样,他越来越疏于整理收拾屋子,人也越来越邋遢。冬储白菜或是买煤等力气活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作为邻居的两家人不约而同向他伸出了援手。

  郭叔早年工作中出了工伤,一条腿残疾,走路不便。组织为了照顾他的生活,牵线搭桥让他结识了农村来的马姑娘,并帮她解决了户口问题。马姑娘成为马婶后,单位安排她在家属院收取水电费,时间相对自由,便于照顾郭叔。

  马婶是个勤快人,浆洗洒扫样样爽利,同时还是个热心人,因为收取水电费需要走门串户,走到哪里都能唠上两句,谁家有什么困难,她了然于胸。对于洪爷爷的困境,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最先从洒扫门前卫生开始,逐渐到帮洪爷爷扫地、擦桌、洗衣做饭,当然,她做的饭,洪爷爷是看不上吃不下的。就象鲁班看到门前弄斧的场景一般,忍不住开口指点一二。一来二去,楼道里升腾起了第二份卤肉香气。从开始的似是而非到后来的以假乱真,差不多经历了两年的时间。

  深秋以后,家家都要开始冬储大白菜。每户按人口定量,因为白菜是冬日的主力菜,购买的时候往往数量可观,几乎都是拉着板车去运回来。一番晾晒之后用草帘子苫盖起来。冬日随吃随取,吃到来年开春新菜长成时,白菜个头缩小了一轮,菜帮也已风干的没了什么水分。

  关于冬储白菜的这一系列操作几乎都是力气活,老洪和郭家执行起来有些困难。这时候往往是我父亲作主力,郭家两个半大小子作副手,我和姐姐跟着捧场。

  买回来的白菜,洪爷爷会挑个头匀称的,剥去外皮,露出细嫩的叶片,洗净后对切为四瓣,用盐腌渍一晚,之后攥出水份,用姜、蒜、洋葱、苹果、梨擦成末与辣椒面一起倒入加热过的糯米糊中,均匀地抹在每张叶片上,用椭圆的青石压瓷密封,三五天后,鲜辣嫩爽的辣白菜就上了桌。

  辣白菜象是盘结的纽带栓住了三家人的餐桌,有了一致的步调。我们也不再害怕这个寡言少语的老人。

  晴暖的冬日午后,锅子里煨着小火慢炖的卤牛肉。洪爷爷老寒腿上套着母亲给他缝制的护膝,懒懒地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偶尔睁开眯缝着的眼晴,打量下身边蹲守着的孩子们,慢条斯理地开腔,给我们讲起了厨神的传说。

  相传,夏末商初有位名叫伊挚的人,因在商汤王朝官拜为尹,也就是宰相一职,被后世人尊称之为伊尹。

  伊父是个善烹调的奴隶厨师,母亲是居于洛阳伊河之上采桑养蚕的奴隶。其母于伊尹出生前梦中受神人指点:“臼出水而东走,毋顾”。第二天,她发现臼内果然水如涌泉。这个善良的采桑女马上通知四邻一起向东面奔逃,再回首时,原来的村落已成一片汪洋。她因为泄露天机,身子被幻化为一株空桑。恰巧有莘氏采桑女发现空桑中有一婴儿,带回献给有莘王,有莘王命奴隶厨师将他抚养长大。《吕氏春秋·本味》中有载“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

  伊尹自幼聪颖明慧,勤学上进,虽躬耕于陇亩,却乐尧舜之道,是历史上第一个以负鼎俎调五味而佐天子治家国的杰出庖人。他创立的“五味调和说”与“火候论”,至今仍是中国烹饪界推崇的不变之则。抛开他的政绩不谈,单就烹饪之道,已被业内尊为“烹饪始祖”和“厨圣”。

  久远的故事伴着悠悠的卤香,所谓治大国烹小鲜,天地为宝鼎,岁月为炉火,仿佛人类的历史就是釜中细细熬制出的浓汤,悠远绵长,回味无穷。

  年关将至,单位发放年终福利,每位职工五斤牛肉,大家喜上眉梢开始各显神通,有酱卤的,有爆炒的。一时间,牛肉香气此起彼伏。洪爷爷教给我母亲做的是粉蒸辣牛肉。选带肥牛肉切厚片,豆瓣酱剁碎,加姜末、五香粉、酱油、辣椒面抓匀,有粘性后分多次加清水,不断地抓拌,最后用花生油锁住水分。粳米和糯米加花椒小火炒黄,辗成含有颗粒的米粉敷于牛肉表面,置于红薯之上放屉中蒸五十分钟。带着米薯香气的牛肉就蒸好了,鲜咸香辣软糯丝滑,让人停不下筷子。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是传统中祭灶、扫尘、吃灶糖的日子。老人们讲,灶王爷在家中守护了一年,小年夜这天要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一年来的善恶德行,为了防止说出对自家不利的话,才有了“二十三,蜜糖粘”的说法,这是要灶王爷嘴上抹蜜,专挑甜言蜜语来说,乞求来年好运吉祥。

  年节前,大人们洒扫拆洗,煎炒烹炸忙得不亦悦乎,孩子们则跟在身后跑来跑去,象是甩不脱的一条小尾巴。正当父母和郭叔马婶为洪爷爷不肯一起来吃年夜饭而发愁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小伙子出现在洪家门口。

  原来,小伙子是洪爷爷老家村里的远房侄子,因为平时疏于联络,一路辗转寻至此处。洪爷爷苦思冥想了半晌才算对号入座,认清了面前的年轻人是谁家的子侄。

  年轻人有些拘谨地搓着双手,洪爷爷则难得露出了笑意,并且点了点头。沉寂的年夜终于有了人气,确实值得欣慰。

  随后的日子,经常能看到洪爷爷背着手指点小伙子生火做饭,洗摘削切,煎炸蒸煮,大概是传衣钵的意思。洪爷爷的脾气虽说不上火爆,但绝对跟柔和不沾边。时常用手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响,把小伙子搞得更加手足无措。

  没过两个月,小伙子居然和洪爷爷大吵一场,扬长而去。洪爷爷盛怒之后有些失落,“当年学徒时,师傅要求多严苛都不敢报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如今怎么成了说不得?”

  马婶劝慰道:“年轻人一时冲动急躁是难免的,等想明白你是在教他本事,就会回来了。”

  结果小伙子想必是没有想明白,亦或是想的太明白,总之是始终没再出现。

  日子又回归了老样子,父亲母亲和郭叔马婶照顾着洪爷爷的生活。大家戏称,马婶成了洪爷爷的门外弟子,誓将洪家老字号发扬光大。

  几年后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我们举家迁离了故乡。临走时,洪爷爷抹着昏花的老眼,叮嘱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回来看看。

  岂料再回来看望时却是人去楼空,洪爷爷已经走了,郭叔一家人帮着料理了后续事宜。并且真的开了一家洪记卤店。

  郭叔和马婶年岁渐长,洪记卤店交到了二儿子郭威的手里,老俩口近期去上海大儿子郭啸家中小住,并不在这座小城镇中。

  郭威端上了粉蒸辣牛肉和卤猪腱子肉,还有一盘玉米豆腐,都是当年洪爷爷给我们做过的美味。

  尤其是软嫩清香的玉米豆腐,是洪爷爷做过的为数极少的甜品之一。把新鲜玉米擦成浆,加清水过滤,玉米渣加糯米粉和盐烙成清甜松软的玉米饼。浆水大火煮沸,小火慢熬,及至浓稠拉丝,倒入容器冷却定型,两三个小时后就可以脱模,浇上一勺桂花糖汁,嫩黄的豆腐上浮着几瓣桂花蕊。Q弹软嫩似果冻一般,吃上一口齿颊留香。那是我小学毕业时,洪爷爷特意奖励的小零食。

  望着盘里染着酱色的美味和盏中那抹剔透的嫩黄,我不禁神思飘忽,儿时的意趣伴着卤香翻涌而来。曾经带给我们美味和温暖的那个人已经远行,但是他一定还在我们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踱着四方步,眯着昏花的老眼,看着我们在追寻美好的道路上行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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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松风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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