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人

  祝福我长年的劳动,

  啊!你,你叙事诗的女神!

——普希金


  今天我很早就归来了茅房,

  清晨,虽然我依例跛脚地奔向工场;

  可是当我走到来了厂口揭示的地方,

  意外地,突如有着大石压住胸膛!

  我的心头跳动,呼吸喘息,

  布告的字句明确地在我眼前现出;

  “……本厂现为经济所迫,……

  ……所有残废的工人希即退职!”

  我看着“残废……退职”就心里发惊,

  往下看时,果然列在退职的一群。

  饥饿的恐怖消失了我固有的聪明,

  其实,同运命的谁又不如我一样发怔!?

  我无意地转过了头,看着另一个广告,

  可是,那里大字标题:“童工女工紧急需要!”

  我把这两张布告的印象对照,

  这真是,啊!这真是不解的奥妙!

  事既如此,我只好失望地步回,

  在回途中,我忆起来了悲酸的过去;

  过去的事迹一一在我眼前演起,

  我后悔,后悔我们过去的痴愚!……


  我不特别,是一般劳动者的部份,

  一切劳动者都与我一样的运命;

  工具的发达引我离开了乡村,

  从地主的束缚,我一跃为自由的一人。

  就在同时,我失掉了主人的庇护,

  如是,我陷入了孤立的恐怖;

  在这时需要专赖个人的奋斗,

  然而,个人的能力不敌金钱的雄厚!

  “人权与自由”将我引出了农场,

  可是,它是为着要我去进工厂;

  工厂的生活的确要比农村紧张,

  在那时,我只感着莫明其妙的异样。

  清晨的汽笛响时,就离开茅屋,

  整日都在望着机轮旋回的奔逐;

  虽然我也就像机轮一般不断的忙碌,

  可是,这生活确比农村来得舒服!

  这异样的新的生活使我感到趣味,

  我们都没有想起厂主的榨取;

  我们安心卖力地为“实业的振起”,

  几年勤劳的矛盾,形成货物的剩余。

  货物的剩余成形了经济的恐慌,

  为资本的发展需要推消的货场;

  各国于是都争占产业落后的地方,

  他们有着同一的趋势而不能相让!

  就这样,酿成了空前未有的世界大战,

  想起来了大战,我就要悔恨;

  我们都受了统治者奸滑的欺骗,

  为了他们的利益,自己互相摧残!


  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一九一四年,

  大战由于资本发展的矛盾突现;

  统治者巧妙的用了“保护祖国”的宣传,

  将我们从工厂煽动到了火线!

  他们说:“没有祖国就没有了自由,

  我们这回誓死也要和敌人决斗!……”

  不给我们有思索的余暇,就被引到阵头,

  那里知道:和自己肉搏的原是自己的朋友!

  当时,全国的舆论都有同样的倾向,

  不论是报纸,传单,小册,演讲,……

  “怪物”的言论消沉于这巨大的声浪,

  举国都好像已经发疯,颠狂,……

  我们都把机械换来了枪支,

  从工厂,都市,走向军营,舰队,……

  忍心地舍弃了可怜的父母妻子,

  是那么的坚决,毅然为祖国献身捐躯!

  我记得我被骗入了战取的海军,

  我曾乘着军舰在大海里驰骋;

  眼看着一个个击破的舰队沉沦,

  可是,我们都不害怕,只觉死也应分。

  “为祖国而死,死也光荣!”

  我们当时的观念大概相同;

  少许的“怪物”不能把我们煽动,

  舰队依然依着舰长的命令退却冲锋!

  就好像是厉害的瘟疫风起,

  眼看着伙伴一个个“光荣”死去;

  可恨,我却只伤了两腿,半生半死,

  我不能走动,结果送回医院就医。

  就医,这不过是一个命名,

  其实统治者何尝顾惜我们的狗命?

  我被抬到来了充满伤兵的病营,

  在那里,我时时听见临死的悲鸣。

  悲鸣使我忆起来父母,妻子,

  我流出来了多年不流的酸泪;

  环顾四周的同胞都一样的凄其,

  整个的病营充满了悲哀的闷气!

  我忍着楚痛,等待医生来看,

  可是一天,两天,希望总不实现;

  这才使我惊怪:“祖国为甚视生命如此随便?”

  “也许忙罢!”我立刻又这样的解辩。

  啊!谁知他们真把我当作草芥,

  个中的秘密我今日才得了解;

  我们既然不能为他们作战的机械,

  为甚还要我们这些消费的饭袋?!

  “国家是资产阶级的护符,

  兴亡盛衰于我们劳动者何有?

  亡国的黑奴固然非常的痛苦,

  有国的工人又那里有半点“自由”?

  可怜我们当时对于“怪物”都不相信,

  枉牺牲了无数万同运命的工人;

  结果,只是我们劳动者的厄运,

  我们之中已经没有了几个完人!

  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北国,

  那里的工农乘机冲破了白雪;

  现在他们已经建设了模范的区域,

  啊!我真悔恨我们当日的笨拙!……


  战争虽然终于暂告停顿,

  然而,我们已经大都成了废人;

  报酬只有加重对我们剥削利润,

  我们依然还要做出卖汗血的工人。

  在厂主,说是“念你们残废者可怜,

  特地给你们工作,把你们工钱……”

  其实,他们的动机何尝这样“慈善”,

  当时可不知他们第一个特长就是欺骗!

  大战的消费使各国的经济发生恐慌,

  为地位的巩固,他们不得不筹谋补偿。

  原来他们不过想剥削我们剩下的力量,

  仁慈,博爱……他们的面具何等漂亮!

  漂亮的面具果然又把我们欺骗,

  减少工资,而是延长工作的时间;

  一滴滴的血,一滴滴的汗,……

  凡我所有的,通通都被吸完!

  我的运命,宛如被弃了的豆渣,

  目下一切仁慈,博爱……都是假话;

  只有自己的力量才能创造自己的荣华,

  一切仁慈,博爱……的实现须待我们的国家!


  我失望地,悔恨地回来了家里,

  我怯怯的很怕看着瞎了眼的老妻,

  今晨起时,她就说已经没有了炭米,

  现在空手回来,究竟怎么给她回语?

  我想起来了我已经走到了绝路,

  孤零的心头不禁重忆起儿子的被捕;

  在当时,我只骂他是“自作自受”,

  及今想来,他们的眼光要比自己穿透!

  记得自从前次开除了几个工人,

  我的儿子,他夜里总不在家庭;

  最初,我疑是他已经沾了坏症,

  可是他的工资从来没有费过一文。

  我时常问他“半夜三更去什么地方干吗?”

  他总是支吾的没有真确的回话;

  我担心着,后来将他责骂,

  可是他说:“你放心,我是为着大家……”

  “为着大家”我知道就是“筹谋罢工”,

  因为罢工的领袖都是说“为着群众”;

  可是,在过去罢工潮里给我的打击真重。

  我不忍想起罢工期里妻子饥饿的愁容。

  从过去的经验里,我相信“反抗”不如“妥协”,

  妥协了,或许还可以博得仁慈的怜恤;

  可是,他抱着与我异样的意识,

  他不在增加工资,是在变更经济的组织!

  他说:“社会的发展是不断的斗争,

  阶级与阶级绝对没有‘妥协’的可能;

  不是彼死,便是此生,……

  在这其间绝对没有什么怜悯!……”

  “老虎只要它自己的肚饱,

  你们的痛苦,它绝对不会顾到;

  在老虎面前去求什么仁慈,人道,……

  好的,它免得辛苦的寻找!……”

  “不错,我们将有种种的艰辛,

  可是,没有残冬决没有艳丽的阳春;

  我们的目的不单在增加工资几文,

  要紧的,在把社会根本的革新!……”

  我当时曾给他解释与辩论了许久,

  可是,他依然一样的坚决与顽固;

  后来他不知为什么在厂里被捕,

  我不特不问,反而说应有的报酬!

  今天想起来了,他的见解真是不错,

  啊!我过去的思想怎么这样的堕落?!

  然而,“也必不过于忏悔过去的差错”,

  真的,我此刻应该自觉!自觉!……


  老妻听了我的步声,急急的问我,

  那追问,就像尖刀直刺我的心窝;

  退职的事情,就使能把她骗过,

  可是,怎么也骗不来了她的饥饿!

  “今天厂里因为什么纪念放假,”

  最初我也还这样的骗她;

  可是她问:“有没有带米回家?”

  这时,真叫我不知怎样的回话!

  终于我说了“我已经被厂里开除”,

  我知道骗得一时,骗不了永久。

  她听了时,果如我想像的一般难受,

  她号哭:“我的天呀,这简直是我们的绝路!”

  正在这时,外面走来了几个青年,

  我看过去,好像是非常熟面;

  他们没有点头,就向我直言:

  “老伯,今天厂里的布告想已看见……”

  “厂里这般地胡乱开除,……

  你想多么危险哟,我们的前途!

  如果我们这次还不起来奋斗,

  老伯,试问我们还有什么生路?……”

  “去罢,群众已经在外面等着,

  我们未去之先,要有一番商确;

  最后的胜利必在我们的把握,

  去罢,去罢,看我们伟大的工作!……”

  我跟着青年匆忙的走了出去,

  从工厂的周围传来了挤挤的声气;

  我仿佛望见厂主们在呼号里俯首缩尾,

  仿佛望见从拥挤的人群里放出一道光辉!……

一九二九,五,于日本东京青光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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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冯宪章
Type: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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