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你叙事诗的女神!
——普希金
一
今天我很早就归来了茅房,
清晨,虽然我依例跛脚地奔向工场;
可是当我走到来了厂口揭示的地方,
意外地,突如有着大石压住胸膛!
我的心头跳动,呼吸喘息,
布告的字句明确地在我眼前现出;
“……本厂现为经济所迫,……
……所有残废的工人希即退职!”
我看着“残废……退职”就心里发惊,
往下看时,果然列在退职的一群。
饥饿的恐怖消失了我固有的聪明,
其实,同运命的谁又不如我一样发怔!?
我无意地转过了头,看着另一个广告,
可是,那里大字标题:“童工女工紧急需要!”
我把这两张布告的印象对照,
这真是,啊!这真是不解的奥妙!
事既如此,我只好失望地步回,
在回途中,我忆起来了悲酸的过去;
过去的事迹一一在我眼前演起,
我后悔,后悔我们过去的痴愚!……
二
我不特别,是一般劳动者的部份,
一切劳动者都与我一样的运命;
工具的发达引我离开了乡村,
从地主的束缚,我一跃为自由的一人。
就在同时,我失掉了主人的庇护,
如是,我陷入了孤立的恐怖;
在这时需要专赖个人的奋斗,
然而,个人的能力不敌金钱的雄厚!
“人权与自由”将我引出了农场,
可是,它是为着要我去进工厂;
工厂的生活的确要比农村紧张,
在那时,我只感着莫明其妙的异样。
清晨的汽笛响时,就离开茅屋,
整日都在望着机轮旋回的奔逐;
虽然我也就像机轮一般不断的忙碌,
可是,这生活确比农村来得舒服!
这异样的新的生活使我感到趣味,
我们都没有想起厂主的榨取;
我们安心卖力地为“实业的振起”,
几年勤劳的矛盾,形成货物的剩余。
货物的剩余成形了经济的恐慌,
为资本的发展需要推消的货场;
各国于是都争占产业落后的地方,
他们有着同一的趋势而不能相让!
就这样,酿成了空前未有的世界大战,
想起来了大战,我就要悔恨;
我们都受了统治者奸滑的欺骗,
为了他们的利益,自己互相摧残!
三
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一九一四年,
大战由于资本发展的矛盾突现;
统治者巧妙的用了“保护祖国”的宣传,
将我们从工厂煽动到了火线!
他们说:“没有祖国就没有了自由,
我们这回誓死也要和敌人决斗!……”
不给我们有思索的余暇,就被引到阵头,
那里知道:和自己肉搏的原是自己的朋友!
当时,全国的舆论都有同样的倾向,
不论是报纸,传单,小册,演讲,……
“怪物”的言论消沉于这巨大的声浪,
举国都好像已经发疯,颠狂,……
我们都把机械换来了枪支,
从工厂,都市,走向军营,舰队,……
忍心地舍弃了可怜的父母妻子,
是那么的坚决,毅然为祖国献身捐躯!
我记得我被骗入了战取的海军,
我曾乘着军舰在大海里驰骋;
眼看着一个个击破的舰队沉沦,
可是,我们都不害怕,只觉死也应分。
“为祖国而死,死也光荣!”
我们当时的观念大概相同;
少许的“怪物”不能把我们煽动,
舰队依然依着舰长的命令退却冲锋!
就好像是厉害的瘟疫风起,
眼看着伙伴一个个“光荣”死去;
可恨,我却只伤了两腿,半生半死,
我不能走动,结果送回医院就医。
就医,这不过是一个命名,
其实统治者何尝顾惜我们的狗命?
我被抬到来了充满伤兵的病营,
在那里,我时时听见临死的悲鸣。
悲鸣使我忆起来父母,妻子,
我流出来了多年不流的酸泪;
环顾四周的同胞都一样的凄其,
整个的病营充满了悲哀的闷气!
我忍着楚痛,等待医生来看,
可是一天,两天,希望总不实现;
这才使我惊怪:“祖国为甚视生命如此随便?”
“也许忙罢!”我立刻又这样的解辩。
啊!谁知他们真把我当作草芥,
个中的秘密我今日才得了解;
我们既然不能为他们作战的机械,
为甚还要我们这些消费的饭袋?!
“国家是资产阶级的护符,
兴亡盛衰于我们劳动者何有?
亡国的黑奴固然非常的痛苦,
有国的工人又那里有半点“自由”?
可怜我们当时对于“怪物”都不相信,
枉牺牲了无数万同运命的工人;
结果,只是我们劳动者的厄运,
我们之中已经没有了几个完人!
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北国,
那里的工农乘机冲破了白雪;
现在他们已经建设了模范的区域,
啊!我真悔恨我们当日的笨拙!……
四
战争虽然终于暂告停顿,
然而,我们已经大都成了废人;
报酬只有加重对我们剥削利润,
我们依然还要做出卖汗血的工人。
在厂主,说是“念你们残废者可怜,
特地给你们工作,把你们工钱……”
其实,他们的动机何尝这样“慈善”,
当时可不知他们第一个特长就是欺骗!
大战的消费使各国的经济发生恐慌,
为地位的巩固,他们不得不筹谋补偿。
原来他们不过想剥削我们剩下的力量,
仁慈,博爱……他们的面具何等漂亮!
漂亮的面具果然又把我们欺骗,
减少工资,而是延长工作的时间;
一滴滴的血,一滴滴的汗,……
凡我所有的,通通都被吸完!
我的运命,宛如被弃了的豆渣,
目下一切仁慈,博爱……都是假话;
只有自己的力量才能创造自己的荣华,
一切仁慈,博爱……的实现须待我们的国家!
五
我失望地,悔恨地回来了家里,
我怯怯的很怕看着瞎了眼的老妻,
今晨起时,她就说已经没有了炭米,
现在空手回来,究竟怎么给她回语?
我想起来了我已经走到了绝路,
孤零的心头不禁重忆起儿子的被捕;
在当时,我只骂他是“自作自受”,
及今想来,他们的眼光要比自己穿透!
记得自从前次开除了几个工人,
我的儿子,他夜里总不在家庭;
最初,我疑是他已经沾了坏症,
可是他的工资从来没有费过一文。
我时常问他“半夜三更去什么地方干吗?”
他总是支吾的没有真确的回话;
我担心着,后来将他责骂,
可是他说:“你放心,我是为着大家……”
“为着大家”我知道就是“筹谋罢工”,
因为罢工的领袖都是说“为着群众”;
可是,在过去罢工潮里给我的打击真重。
我不忍想起罢工期里妻子饥饿的愁容。
从过去的经验里,我相信“反抗”不如“妥协”,
妥协了,或许还可以博得仁慈的怜恤;
可是,他抱着与我异样的意识,
他不在增加工资,是在变更经济的组织!
他说:“社会的发展是不断的斗争,
阶级与阶级绝对没有‘妥协’的可能;
不是彼死,便是此生,……
在这其间绝对没有什么怜悯!……”
“老虎只要它自己的肚饱,
你们的痛苦,它绝对不会顾到;
在老虎面前去求什么仁慈,人道,……
好的,它免得辛苦的寻找!……”
“不错,我们将有种种的艰辛,
可是,没有残冬决没有艳丽的阳春;
我们的目的不单在增加工资几文,
要紧的,在把社会根本的革新!……”
我当时曾给他解释与辩论了许久,
可是,他依然一样的坚决与顽固;
后来他不知为什么在厂里被捕,
我不特不问,反而说应有的报酬!
今天想起来了,他的见解真是不错,
啊!我过去的思想怎么这样的堕落?!
然而,“也必不过于忏悔过去的差错”,
真的,我此刻应该自觉!自觉!……
六
老妻听了我的步声,急急的问我,
那追问,就像尖刀直刺我的心窝;
退职的事情,就使能把她骗过,
可是,怎么也骗不来了她的饥饿!
“今天厂里因为什么纪念放假,”
最初我也还这样的骗她;
可是她问:“有没有带米回家?”
这时,真叫我不知怎样的回话!
终于我说了“我已经被厂里开除”,
我知道骗得一时,骗不了永久。
她听了时,果如我想像的一般难受,
她号哭:“我的天呀,这简直是我们的绝路!”
正在这时,外面走来了几个青年,
我看过去,好像是非常熟面;
他们没有点头,就向我直言:
“老伯,今天厂里的布告想已看见……”
“厂里这般地胡乱开除,……
你想多么危险哟,我们的前途!
如果我们这次还不起来奋斗,
老伯,试问我们还有什么生路?……”
“去罢,群众已经在外面等着,
我们未去之先,要有一番商确;
最后的胜利必在我们的把握,
去罢,去罢,看我们伟大的工作!……”
我跟着青年匆忙的走了出去,
从工厂的周围传来了挤挤的声气;
我仿佛望见厂主们在呼号里俯首缩尾,
仿佛望见从拥挤的人群里放出一道光辉!……
一九二九,五,于日本东京青光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