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你不在前世作孽,不生在沒有財產的人家,或者你會丟掉現在的父親,找着一個肥胖的坐汽車的,嘴裏銜着雪茄而袋裏有洋錢的新父親,那麼你也用不着這樣吃苦了。假使大學畢業後沒有日本外務省撥來的庚子賠款,多叫你研究幾年,那麼你也會早點回國來,做點淺近的浪漫小說,到了今日也可以靠賣文生活了,多留外國幾年,生活資產階級文學爛熟將爛的部分,寫的小說哪裏能給人念得懂。那麼又怎能夠再想靠賣文做生活呢。可靠的畢竟是年少時候的好朋友,他介紹我在跳舞廳做事,倒符合了我的能力了。
爲什麼我同跳舞女,彌吉林走過老靶子路,沒有人顧我,我也用不着廣告;至於她呢,身體像一匹肥豬也用不着別人給她流眄。
卻是她的跳舞很好,不過,可恨的青年們,他們因爲她的身體太重,用了一張舞票後就不敢再來了,所以等到跳舞將散場時,黃彌吉林呢帶着一個瘦長的窮漢,走過老靶子路。落腳夥,終竟會成羣了。
在上海的街路上行走,可以看見許多許多浪漫的男女,我們在街路上走時,當然不得不觀察他們的兩隻手,有時候男捏女的腋窩,有時候女士靠在男人肘上,有時候不曉得難爲情的男女捏好雙手橫走過街路。不過在這戀愛和浪漫,愛情和電影的完美的租界上,大家還沒有看見過有人在街上接吻罷了。我們也可以說:“淺近的浪漫小說,只要有男女的結合,三四角的戀愛供給些自慰的材料給讀者就夠了。至於高等的小說,要有曲折,要有新穎的文句,要有曲折的文章構造,要有新的感覺,等等。”
我們也捏着手走了。不奇怪麼?決不奇怪,她是舞女彌吉林,我是瘦長的喇叭手,走的是老靶子路,又在夜深三點鐘前後。小說家當然不肯把我們的行爲寫成浪漫的,因爲彌吉林同我在彌吉林家門前只佇立一刻,兩人就行了目禮約了再會後,就分袂了。
早晨九點鐘,全身的疲勞,給一杯濃厚的咖啡打消了,從矇矓狀態醒起來,在棕牀上翻了翻身,雖然沒有西蒙子鋼牀那樣適意,但我沒有困過那種上等鐵牀的人才感到幾分舒服。有回一到北四川路某洋房看一個朋友,他住在三樓上,淡紅色的傢俱,白磁的水壺,西蒙子的鋼牀,專用的磁浴盆,自來水馬桶。我去時他還沒有起來,我進去後,他在牀上翻幾回身,也很軟柔地彈動了幾回,我就相信從前影戲裏看見的牀在跳動幾回,當然是一種很適意的事體了——在棕牀上翻一翻才醒過來的身體,當然是已經很適了,伸手摸着我的眼鏡,把它戴上去,這時候我的窮苦生活又清清爽爽地在眼鏡裏浮出來了:從北京路買來的一張寫字檯和一張棕牀,是我的頂大奢華品,從關好後仍要留着一條空隙的窗圈,可以看見鄰家波拉樹,透過已經剝落了白泥的壁,大概是沿木柱傳音可以聞着鄰家酒店的陳酒香,先住者知道我是沒有錢也不會有錢;所以很同情地留兩張藤椅子給我。一張完全成黑色,像看門印捕坐着的一張藤椅。一張已經有些歪斜,趕不上浮在黃浦江生黃鏽的,小而歪斜的,破壞了的中國輪船。窗前算有一條窄廊,有捲簾子,大概去年用過的,橫懸在空中,大約斜着四十五度的樣子,幾條麻繩還有力量可以把它懸在空中。
近來因爲迷走神經緊張症比較好了一些,所以一杯咖啡之外還可以吃幾片餅乾,坐在牀沿,對服侍我的一個小女兒,叫她到黃彌吉林家去說:今天大學裏沒有課,要去看她,問她什麼時候可以起來。
提一根近來不大流行的手杖,斜走過電車道,走上一家小樓上。黃彌吉林還困在一張白色的鐵牀裏。
“昨天太吃力了。”
“吃力什麼事?”
“唸了一本書,聽見電車聲後才睡覺的。”
彌吉林的兩根足伸在鐵牀杆上,像患了象皮病的標本那樣粗大,不過像白鐵牀白漆一樣的白,你如伸出手去摸一摸,可以感着像摸一個新買的鉛筆橡皮擦似的觸感。昨夜的化妝沒有洗掉,眼旁的一圈假黑子,同真紅的嘴脣,給太陽的亮光暴露着,有些像演喜劇的扮裝了。
我坐在牀沿上,看看她的黑的卷在額上的頭髮,想起我從前在東京認識的舞女來了。她叫雪才納,是個混血兒,身材很小,假如你抱她,放在沙發裏的時候,只會佔據沙發的半面積。她也有黑色捲髮,我爲預備回國後幫同志們演劇,在××小劇場學習演劇的時候,就是寄寓在她家裏的。
於是又想起,有一次是星期一的早晨,我和她在上野公園的動物園裏逍遙,她戴着白色柔帽還趕不上我的肩膀高,穿的是一件白兔皮襟的大方格的淡色春天大衣,抱着一個很新的手皮夾,裏面有細毛巾在透出一些利拉香。兩根細腳像麻雀的腳。我們走到一匹駱駝前面,駱駝不住地在齧,嘴裏流出許多白色的涎液。
“晶孫,駱駝嘴裏的白色東西是什麼?”
“白的呀,白的是駱駝的涎沫。”
“假話,晶孫。”
“誰說假話,我科學地答覆你吧,那是一種膠朧質,你道牛奶是白色,那是水分中混着的奶油,駱駝反芻,反覆生泡,那便是水中的氣泡膠朧質。”
“啊,是麼。”
她簡單地降伏我了,我就伸手到她的小腋窩裏,走了幾步,還沒有走到孔雀籠前,孔雀就發了一陣火,大大地直張起它的尾巴,同我的女人競賽了。
“你看,雪才納,它同你在比賽了。”
“謊話,晶孫。”
“真的,它是要同你比賽,你去問×博士便知道,兩隻孔雀比賽,旁邊有雄的孔雀來時,美的一隻會得雄的歡心,所以美的孔雀會多遺傳些子孫。”
“啊,是麼。”
她伸手捏着我天天打針的手腕。
“孔雀的面孔不十分美。”
“像我大學時代皮膚科教授。”
“少說些壞話,晶孫。”
我們看了看明治天皇征服高麗時候乘的老馬,看看袋鼠的小兒在舐乳腺,吸一吸早晨公園的空氣,走到胡孫籠前,獨房裏的一匹老猿在嫉妒大籠內兩匹胡孫的親密。
“胡孫也會戀愛麼?”
“胡孫也會。胡孫所不會的是賠償貞操,也沒有結婚的禮式。”
胡孫看見雪才納,也像有些發生戀愛的樣子。
“雪才納,胡孫有些戀愛你的樣子,你看。我們捏一捏手給它看好罷。”
我們真正捏一捏手。咄,胡孫張大眼睛,等到我的一隻右手從她的右肩,抱着她的右胸,她照她跳舞時候的脾氣,把她的雙頰靠在我的胸前,而且我的頭慢慢地縮近她的頭上,再縮到她的頰上,真正接了個吻的時候,胡孫張開了嘴對我們恨不得要跳上來的樣子了。
“晶孫,不要作弄這可憐的胡孫了,我們去罷。”
給少女雪才納叱了一回,感着一些難爲情的快感,右手依舊穿過她的右腋,釣着她,等她走過一條大石子路,——她的腳跟太小了,全身像被巡捕捉去的一樣釣在空中,兩腳尖在石子上跳過去。
上野公園的十二點鐘的秋晴對於劇場人的起牀散步是特有效驗的。透明的空中,一切都在發亮,早晨的化妝把雪才納的面加添了許多神色,她的雪白的面看得見些薄毛,頭髮帶些金色,在她的眼睛裏也可以看見一片青天,在山下面的咖啡店裏,對坐着細細地看她眼睛裏的青色。
“晶孫,你知道麼,劇場裏快要有很大的變動了。”
“有變動?不知道,怎麼樣的一種變動。”
“要分裂,德地沃洛基的問題。”
你看才二十歲的扮裝列其娜的少女會說這種話。
“總歸要分裂麼,唔。”
“不過這個消息外面還沒有傳出去。我們不過一個領薪水吃飯的人,……但是,——晶孫,你今天同我到橫濱去好麼?”
“好的,搭什麼車?”
“當然是地下電車……”
地下電車搖着我們到了橫濱,在鋪路上走了一會,在中國人店裏定做了一件春外套,格格的皮靴跟的音響,再乘電車的時候,她說:
“你爲什麼叫我做下婢,爲什麼要我服侍別人,爲什麼不給我些小姐應當受的教育。……”
“我們一同去吧,歐洲的田園,有些幽邃的地方,我們去住下,我們的生活不會被別人妨害,我們朝夕可以出去散步——”
“但是劇場的舞臺,是我所戀戀着的——”
我們開心地笑一回,走進了劇場的後門。
吃了一大驚,忽然有一根棍棒似的肥腳架到我的瘦小的,只有一肩枯骨的肩上來。
“喂——”
結果我只好讓她把從牀欄杆上伸過來的腳架在我的肩上,瑟瑟縮縮地坐在牀沿上。包着大腿的一層薄褲都攤出在眼前了。
“Miss黃,快起來吧。”
“起來後幹什麼事體。”
“到公園去。”
“公園去?好。”
她跳起來,“你幫些我的忙。”
她脫去寢衣,脫去襯衫,一大個白胖胖的身體滾在牀上。
她連最後的東西也脫去了。她像索性做一下再也用不着什麼客氣的樣子。靜心地看看她賞鑑了一會兒她的身體。
“胖到了不得了,我現在一天只吃半斤澱粉了。”
“值得爲你同情了。”
“不是Mademoiselle你要知道。”
“哪會不知道。”
替她燙了一燙頭髮,替她穿好靴子,一雙粗笨的黃靴,登在和她的手腳完全一樣顏色的絲革襪腳上,像學飛的麻雀一樣伸一伸腰後,我們就走出街上來。
公共汽車載我們到外白渡橋的公園門前。
外白渡橋和公園,及大英帝國領事館,附近的景色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從前我十三歲,初從長江上游到上海,看見外國人佔據着中國的地方,當然抱着了不得的興奮,捏一捏雙拳,發誓要圖報復,要殺盡外國人。但是在那時候還不知道世上有金錢,世上有戀愛。從前同家裏大司務到外白渡橋公園,看見有幾個日本小孩在公園裏玩,自己也想要進去,受了巡捕的一喝。現在靠中國的革命成功了,也富強了,中國人居然可以走進外國的公園了。至於自己身上穿的是時式的漂亮西裝,又到過外國來,馬馬虎虎會講幾句英德文,也同外國人周旋過,外國女人也擁抱過,吃着庚子賠款留學,也曉得一地方的經濟勢力,決不是能夠一刀兩斷。那麼我們也用不着整天慷慨,多鬧些自討煩惱的事了。
你如抱這種思想,那麼你在外國留學,做慣的許多寫意生活,到中國來後也可以享着。有公園的綠蔭,下面有適意的長凳,清潔柏油路,更加有黃浦江裏的各國輪船,在點綴江中。
既然在上海吃跳舞廳的飯,當然不會像國家主義者般徒然恨外國人了。往來長江的英國船,是塗着黃色上面畫着一面英國旗,還恐怕中國“土人”不認得英國旗,就加“大英國”三字。白色的英國巡洋艦,灰色的,有掘井櫓似的大檣桅的美國戰鬥艦,深灰色的日本軍艦,船首有天皇陛下御紋章在發金色的燦爛光,假使這些美麗的大艦,是屬自己的,那麼何等的有趣喲。
用不着多空想。因爲在我的前面發生了一件值得吃驚的事件。那便是一個悲壯的駭人的汽笛聲,我們兩人都舉首一望,看見一隻很大的軍艦,就是那船中心有一個似煤油礦裏有的掘井櫓的東西做它的象徵物的美國大兵輪。大概有十五海里的速度,從右向左,已經在我們眼前掠過去。我們先看見跟着汽笛一同吹出來的一羣雪白的蒸氣,再移眼看到了船首,一瞬之間,一隻舢板恰駛近它的船首,我們爲那舢板出了一身冷汗。舢板粉碎了,汽笛原來是爲這舢板而發的。大船不能馬上停輪,這是誰都知道的。再一瞬間之後戰鬥艦已經走過去了。我們眼前,看見三塊木片,那就是完全破壞了的舢板了。又聽見一隻運煤船上有人在叫,他們在叫別隻舢板,果然發現有個人浮在水面。看見他們能夠救出未死的舢板夫,我們總算得了些安慰。再舉手一望,遠遠的江中,大美國兵輪已經模糊看不清楚了,只有它的高檣依然聳在空中。
“彌吉林,你覺得你的跳舞生活很有趣麼?”
“比較還好。”
“我看到跳舞場來的男人都是周身沒有骨頭……”
“我不是爲男人去跳舞的,我是爲金錢去的。”
“卻是你和女人跳舞的時候多了。”
“也可以一天拿四五塊的樣子。”
“你預備把你的跳舞生活繼續下去麼?”
“你呢?”
“我也……”
“你這喇叭手有多少進款?”
“一百。”
“大學呢?”
“六十。”
“你拿這多錢怎樣用的?”
“我有個朋友在楊樹浦生病,要養他。”
“怎麼樣的朋友?”
“此刻說不盡,我們現在到禮查飯店去吃飯。到那兒講給你聽好了。”
“你那樣打扮不行。”
“我可以回去換,你的也不行。”
“一起回去換就好了。”
在黃浦江中來往的大小輪船不會叫人看到討厭,手裏抱着女人,加以思想也像手袋和手一樣的符合,當然不覺得坐到厭氣。等到黃浦江上吹來的風,把她吹到過分涼了時,遠遠的海關大鐘敲起四響時,我們就走進匯中飯店來。
我們跨上大理石的階段,立在發亮的厚玻璃的門首,金色的把手也在發亮,用不着我們推,有胡孫戴着蘇格蘭風的小帽,把門開了讓彌吉林的完全發育了的腳跨進去。胡孫是一個小中國人。
我在這種美麗的大飯店裏,也會吸一吸氣,多存貯一些空氣在肺裏,藉此可以把身上的重心移在比較下一點的部位,那麼自己心裏也可以假想一下自己是個什麼大買辦的妾生的,或者一個大官僚的小公子。那麼可以不怕那些出進的外國人並且帶着一個腳很發達的跳舞女,在各種各樣的女人前面也沒有一些不敢走。
爲什麼我們要進這裏來呢,我們不知道吧。我們走進電話間,打了幾個電話,再叫小胡孫叫了一輛汽車來。坐在大皮沙發裏看見有個穿夜服的女人,有個赤膊上有薔薇色薄衣的女人,有個像老鼠嘴的女人,但她的衣裳一看可值千兩。有個女人走過去,我一看便覺自己全身浮到空中,——因爲她是了不得的美麗,肉體包在一件乳白色的衣裏——等到我回復了剛纔的自己時,看見那小胡孫來了。汽車也到了。
大馬路外灘,汽車在橫走,電柱上的猿巢內,一個印度巡捕立着,美醜女人,都穿着新做的最時式的春裝和發亮絲襪,蹴開她的大腿走過去。
別克新車,她先把她的肥大右腳伸進去了,我的右手捏着她的左膀,左手裏感着小胡孫送了些什麼東西來。摸了一摸,是一封信。
“彌吉林,等一等,我要進去——”
“你這人……”
我跑進飯店門裏,很緊張地留心着不要做出滑稽的形狀,因爲怕給人誤會是強盜或者亂黨,跑到洗面間裏。信封裏是一張Nap-kin上面用胭脂寫的:“晶孫,在這兒看見你,是個好機會了,明天上午十一點請到××樓上來吃茶。我在等你,我已經不是雪才納,我現在是住禮查飯店273號的彼得孫夫人。”
跑到飯店樓上的婦人會客室旁的小房間裏,是飯店裏專備着寫這一類急信的地方。
彼得孫夫人,感謝你,我到上海來做大學教授吃飯了。明天學校有季考,不過不要緊,十一點鐘準在××樓上等你。
你的親友晶孫
“喂這是回信,去送給剛纔的夫人,要等她是一個人的時候。”因爲摸不着“袁頭”,只好給了小胡孫一張鈔票。小胡孫早知道我有回信,已經站在門前候着了。
跳進別克車裏,畢竟是新的別克車適意。在大馬路江西路口吃着紅燈的制止,停了一停。
“時間還早,到虹橋路去打一圈子!”彌吉林這樣叫了一聲,別克車發出一陣低微的顫聲,把我們震動一下,一排影戲和其他的各種廣告,反射在我們身上。一直向西駛了。
“彌吉林——”
“什麼?”
“彌吉林,你記得,我第一回進跳舞場,晚上一個人回去,看見你也怕冷的樣子穿着外套回去。”
“第二天我也看見你提着喇叭,找不到可以給你送回家的女人,在迷濛的雪中回去。”
“第三天你同海江田闊一郎跳舞你記得麼?”
“怎麼樣的人?”
“你這傻子。”
“我哪裏能夠記得別人的姓名呢,我不過是個蹩腳的普羅列塔利亞。”
“他是個文學的普羅列塔利亞。”
“少說些別人的壞話,現在是無產階級文學的時代,我也曉得。”
“所以我要發明一個普羅列塔利亞浪漫主義。”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大大地笑了一陣,但是究竟有什麼一種真意卻是不能捉着。
彌吉林今天沒有塗白粉,大概被黃浦江的太陽暴曬了一天,面上出了些油,她打開手提夾,拿手巾出來把鼻翼揩一揩,她的鼻子同別人不同,假使你能夠細細去研究,可以知道它有些彎曲,而且鼻孔是作細的尖三角形,鼻樑上有三個皮皰很可愛,伸手去摸了一摸,就覺着身上像有些電氣傳來,於是不客氣地抱着她的頸部,接了幾個吻,在她的有些發亮的,像橡皮球般有彈力的頰上。汽車又在震動了,由她的身上送些利拉和體臭香過來。
“彌吉林。”
“怎麼?”
“我原來沒有意思同你戀愛的。”
“原來,是什麼意思!還要說原來,你想說現在麼。”
“不過現在是做些戀愛的事也不要緊的時代。”
“那是當然。”
她一點不吝惜她給我一個接吻,別克車又跳了一跳,她的腳跳到我的身上,我的頭跳到她的乳房裏了。她脫去她的黑色帽子,一陣誘惑似的香味在鼻子上掠過去。她好像笑我怯懦的樣子。
“彌吉林,我們要收束下我們的感情,今天我們要到禮查飯店去吃飯,要演幾回跳舞。”
只有幾個接吻會收束下我們的感情,汽車像在嫉妒我們的樣子,沿大馬路向東飛。
到了靜安寺,又經過戈登路,一羣羣的工廠放工出來的人,在面前走過,我們的警笛把他們驅逐了,還看見兩個男工在調戲女工。他們像很高興的由工廠解放出來。
別克車經過的地方,巡捕也很尊重我們的新車,前面一部榻車走得太慢了,“苦力”們的屁股吃了幾次巡捕的棍子。
猶太飯店門前,美國水手五六人坐黃包車上,剩下的幾輛在吵罵,也一個一個地被巡捕搶去了執照。
北四川路是個最可愛的馬路,她拉一拉窗簾,我抱牢她,在她的白的頸部亂揩自己的面孔,她也放開她的感情,把我的身體緊緊地抱着。別克車停了,我們從感情的玩具箱裏跳出來。
“彌吉林,我們爲什麼要到Astor House去吃夜飯。”
“大概你有洋錢。”
“我記得,在東京,那兒有許多隻收車賃一塊錢的野雞汽車,一部接一部的掛着“空車可坐,市內一元”的小牌子,在柏油路上流水似地駛過去。我同一個某國的革命文學家在那街上,舉手一招,一部汽車就可以駛到你旁邊來,於是我們就坐上車,革命文學家要說一句:‘哈哈哈,我們又要發揮Petit Bourgeois的根性了。’他很滿足地坐進去,他錢有餘而乘汽車,我沒錢而乘汽車,大家都寫意,那是當然了。現在我的確有錢,我們去吃飯,不過決不是滿足什麼根性,這完全是由於我這幾天來的自暴自棄的感情……”
不等到你把話講下去,別克停了。我先要從柔軟的車褥裏扶她出來,一個半裸體,今天又在家裏化妝,穿了最好中的最好的一件薄衣,一身的白紗,一對白肥的手,兩根白胖的腳,我低着頭扶她出來,她的頸上,一串真珠觸着我的手,頓時叫我起了一個追想。
在家鄉祖母的喪事期中,我也扶過一個女人,是白裝的肥女,我剛從外國回來,照例扶女子起來了。她的一串眼淚流在我的手上,那時的感觸叫我把它比這時真珠的觸感。這女郎?可憐,她雖說是一個有性的活器械,她沒有曉得器械沒有油不會迴轉,對丈夫的重婚也不會起訴,有飯的地方就坐下去吃吃,人家討厭了便不吃,至今還是這樣子過日腳。原來無論什麼一個肉體,把她的器械拿Benzine油洗一洗,揩一揩油,說不着文學上的浪漫主義,——只把影戲巨片的豔麗,肉感,愛情,浪漫的精神吹進她的腦膜裏,抱她在跳舞廳的滑地板上扭了一扭,拍了一拍白粉胭脂,那麼一個女性算就是解放了。
也不怕別人要說我們不應該做這一種生活,也不說“唉,我們要發揮Petit Bourgeois根性了”。一點沒有什麼似的走進禮查飯店。
客廳上有許多人坐着,一個個都像是個幾百萬的富翁,至於女人,更不容易區別,非但不能靠她的美醜來分別她,——因爲人愈醜,裝的着的愈精美,也不能靠她們的衣裳略事區別。或者有真的洛克菲拉的親戚,英國的長者漫遊世界的煤油王子,或者會有橫行上海,專門敲詐的大賊。我轉首一望要不要有雪才納在裏面,但沒有發與她的小身體。看見彌吉林,就有一個洋人出來招呼。彌吉林介紹我於這一個穿着夜會服,一看似北方人種似的人,她說:
“這是密斯特……”
我心裏因爲她不說Dr.有些不舒服,等到我拿我的名片出來,也被她搶了去,名片上是印着有Prof. Dr.的頭銜。
我們講了幾句話,大概這人也不是十分重要的人吧,我們盡走進食堂裏去。
還沒有坐定,彌吉林拿我的名片丟在臺上:
“你這人,你又在發揮Petit Bourgeois根性了。你曉得什麼Dr.什麼Prof.有什麼用途呢?在這兒,只有金錢是第一,無論你是什麼大博士,一文價值都沒有,用不着說的事體原來就用不着說,你說一句你是你便好了。你在大學裏還不能用Dr.來嚇學生,難道在飯店裏跳舞廳裏會適用Dr.呢?我們不是金錢便是性。性同金錢以外不應該有什麼。從前我的爸爸在日本時遇着有個人來遊歷,向他一請教,他拿出來的名片上有:“南洋考試醫學最優等第一名,各埠各醫院歷年特別考察……”等等的頭銜,哈哈哈哈哈,背也背不下去了。聽說我的爸爸爲他全身打了一個寒抖十分難爲情。你曉得剛纔的是什麼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是一理諾夫太爾斯基大公爵,哈哈哈哈哈,他是俄皇陛下的哥哥的,哥哥的外甥。對面的俄國領事在前年被追放了時,他去送他說:‘從前我們被你們過激派追放,今天我們來追放你了。’你曉得,領事怎麼樣回答呢?他說,‘你們是被本國追出去,我們被追放,不過回到本國去罷了。’哈哈哈哈哈。他本來是一個包探,後來——你曉得,他的職業是手裏拿着槍,直僵僵地立在外白渡橋上。現在因爲賽狗得幾千塊洋錢,馬上就什麼跳舞什麼飯店來了。大概他用去了錢,自來水公司的銅匠也肯去做的。”
“原來他是一個白俄麼!如果是大公爵,那麼說出博士教授來也沒有什麼妨礙吧。”
“是呀此刻我也想到,可是他很野鄙,字也不很會寫的樣子,大公爵殿下在上海就不少啊哈哈哈哈。”
她又說:
“他們的英雄傳,你可以把它寫成一篇小說,他們的皇氣,他們的困苦,他們的末路,你如一寫,那麼人家可以爲他哭,可以爲白俄賣淫婦灑許多眼淚,唉,從前的王女,現在要同中國人做生意了,唉。你這樣子一寫,他們的生活可以留着歷史。”
“或者在上海一角,可以替他建設一個新帝國——”
“用俄歷,信希臘教,天國再來,那麼你們想看也不能看看王女,說不着同她們接吻了。”
“哈哈哈哈。”
我們已經過了半天的無聊生活,今再來拿人開開心,已經把肚子餓到了不得了,不滿一手掌的麪包,稀薄的湯羹,同我們的食慾太不符合了。
“彌吉林,我像餓鬼一樣,真等不及了,像在牢裏減食般的痛苦。”
彌吉林手裏傳過來一手的各種糖果。
“……是這一番事體,在楊樹浦有一個朋友。他原來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學,小學裏有一部分是知識階級子弟,他們要升中學的,衣裳比較清潔,一部分是商工階級的,他們是讀完小學就算了的。我同他比較親近,不過我進中學後他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不料我到上海來後,馬上就給醫科大學生打倒了。因想再到日本去學習。一個偶然的機會叫我同他會面了,原來他變成了一個水手,我碰見他的時候,他負了傷,骨頭打斷了。船公司不好好打理他,弄到他自己獨住在楊樹浦,他是工會裏的有力分子,大概早已受了公司的嫌忌,他不久就得不到人的接濟了。我說很想替他想法,他便薦我到跳舞廳來當樂師,最初情形很好,不料過了幾天發生一件怪事,就是他給警察帶回國裏去了,我不能忘去我同他談話的一星期,他給我許多教訓,他最後一句是:
‘你畢竟是一個Petit Bourgeois罷了。’這是一個教訓,叫我們可以好好地把我們自己的地位認識的。”
一盆魚肉,因爲一杯葡萄酒的緣故,像女人因爲她的一身美服,增加了好多美味。
我問她,我說我現在已經有樂師和大學教授的淨收,可不可以暫時停止跳舞女的生活。好好地休養一下以恢復她從廣州到滬以前的勞苦。她說用不着,她說我們可以用收入做一個別種事體,暫時可以做一陣寫意生活,略事休養。
飯店的音樂隊在奏樂了,很久沒有聽見別人奏的音樂,西洋飯店的音樂隊馬上可以去變成音樂院的導師,這就是表示現在是改組流行的時代罷了。聽聽音樂後,彌吉林說:
“難道大家不可以過過寫意生活,早晨穿寢衣在牀上吃咖啡,結交幾個男朋友,叫他們來燙燙頭髮,着着襪,換三四回衣裳,在飯店裏踏了幾步跳舞。等我的丈夫死去,那麼還可以靠新法律分着些遺產,遺產有點像男人,有時候很討厭,有時候卻是很便利。”
極普通的幾杯樸爾特叫我們特別高興起來,因此我連一句話也吃梗說不出了。我們互相倚着,移步走到跳舞場裏,一步兩步地輕輕踏一踏,像飛在空中的傳單似的輕輕一回轉,再典雅沒有的左一足右一足的Step,爲一個終曲像將要浮空中的飛機似的最快地打了一圈,受着許多洋毛子們的喝彩。她把手擱在我的手裏,我們像一匹鬥牛和一個頭牛士似的走出飯店大門。
夜是八點鐘了,外白渡橋畔正是剛纔醒過來的樣子,人們也走得很快活,我們的跳舞場也在開場了。
坐在三等船艙裏似的樂師席裏,兩個黑人,一個日本人,三個不知何種的混血兒,我們亂吹亂拉,有許多遊蕩男子,卑猥男子,像不知道他們是一個個被我們的音樂操縱着般地抱牢女人。電燈一暗,我的三等艙似的音樂師席裏的空氣馬上叫我回想到彌吉林剛從日本,避官追捕留日運動家而逃來時候的光景,她說那是一隻沿海小船,艙裏有各色各種的特種商人,又臭又髒,她沒有船票,不住地受茶房的敲詐,一杯水也不能喝着,全身生了許多白蚤,又有臭蟲來襲,真可以比做一條鹹魚了……電燈再亮,我看見眼前彌吉林在同一個壯漢跳舞,的確她非但已經恢復了健康,也很美麗了。眼前看見海江田闊一郎又來了。他旁邊有一個無產文學家,我近來剛曉得他的姓名,心裏感到一陣滑稽,彌吉林說得不錯:
“哈哈哈,性是不能時生時滅,轉換方向的,只要不裝假便好了,有人去探險魔窟,會說:‘唉,他們的生活真可憐。’這種話何必說呢?”
彌吉林這話很對。
拉開我的喇叭的喉嚨,吹了一個Glisando,那麼,海江田闊一郎和阿K,彌吉林和猶太美男,無產文學和瘦腳阿F大家都轉一個很漂亮的,像路易十六世治下王女的馬車會在馬洛尼街樹路上畫的莊嚴無比的馬車轍一樣地轉一個圈子。
音樂在休息的時候,一看舞女,那麼可以看見嘴裏銜着香菸的淡紅裝的,沒有表情的細屁股的,粗腳像重炮的,兩隻眼睛像南市十六鋪的爛雪梨的,用着小手巾在揮着乳房的黑裝女。像王爾德的英水手,一看就可知道他的青年時代耗費在殖民地很久了。一箇中國公子,有熟石榴似的嘴,公子唉,你不住地張開嘴,爲什麼呢?或者有一天,一個跳舞女,一朵紅薔薇,會飛進你嘴裏去麼?這位先生用不着化裝去演某先生的劇曲。全頭髮剃清,只有一抹頭髮在前額上,像禿鷹一樣的F舞女,在高伸右腳,叉到左腳上去,只有一個白俄舞女今天換上一身淡紅衣了,一隻腳放在年輕的日本西洋混血兒的身上。
彌吉林有幾個好朋友,一個是像重炮的日本女,一個是白俄女,她們都有一個男人,白俄女的是混血日本青年,重炮日本女是一個卡利銀行的有錢公子。
我們等到散舞,在跳舞廳上做了一番雞狐的戲,我抱着白俄女的腰,日本女抱着我的腰,白俄女的屁股在我的前面搖動,有時狐來,日本女怕狐要走過我們中間,就貼身到我的屁股上來。我們大家因此發生了許多心的動搖。
卡利銀行的富公子把我們帶在奧斯丁汽車上面,送回我們的家裏。
在彌吉林家裏喝了一杯谷瘧,她說,卡利銀行的富公子是辛克雷的愛讀者,白俄女近來已經曉得由工人支配的蘇俄國裏也吃得着冰淇淋了。
這是翌天早晨的話,矇矓地起牀,立刻跑到××樓。
雪才納已經坐在軟皮椅上,我雙手捏着她的手。
“唉,雪才納。”
她的青色眼睛是一顆青玉,她的一件淡紅新裝是流行雜誌的封面,她的嘴是處女,她的細腳是兩根麥稈子。
“晶孫!”
我們的愛情又發作,我問她怎樣會離開東京離開劇場。她說她得着父親的遺產!名字也因此瞎用了個“夫人”。
“呀,你沒有結婚,就變成夫人了啊?”
她微笑地肯定了。
“我真不相信你會一個人旅行到上海來,你會——”
“我也會,你也曉得,比演劇容易得多呢!”
“是呀,女人有錢有美貌,無處不行。”
她問我的愛人,我說那是同志彌吉林。她說:
“你們很親密——”她改了一改口調,理爾凱的:“——你肯叫我替你陳設姊姊今天的寢室麼?替你準備洗面的盥盆麼?你要的東西好像我都曉得了。我會在你旁邊,會服侍你,我會盡心盡身爲你出力。”
“少說些無聊話!”
她立起來去買可可糖,我就急忙地把她吃殘的冰淇淋拿過來吃。
我們在大馬路叫了一部汽車,一直駛到萬國墳山。原來雪才納的父親葬在這裏。
“羅培,羅培是R。”
在沉沉如死的教會堂會客室裏,我們查過去賬。
“羅培,羅培是R。”
她從眼睛裏流出來一粒真珠,我替她拭去,拭後馬上把它揩在我的嘴上,有些鹹味有些麝香香。
“雪才納,不是R罷,再查B罷。這簿子是查姓的。”
好容易找到了,在一個白色墓碑前雪才納靠在我的手上,少流了幾顆淚珠。那麼她的幾粒真珠都撒在我的手上。雪才納哭完,走了幾步,回覆了她的快活了。
“晶孫,這墳山真好,我死後也要葬在這兒。”
“不過你要曉得,你看,那葬後不過幾天的年十八的少女,她的男人不知道今天又在泡別的哪個女人了。”
“晶孫,莫說謊話。”
依舊是一個不變化的雪才納。
“晶孫,我們從此怎麼呢?”
“什麼都好,去看賽狗,坐汽車兜圈子——”
“都不要,都不要,我不脫這衣裳,我們做一個小旅行,做質素的,不引別人注意的。”
“啊呀,你這一件衣裳,雖說是半喪服,你不曉得比包一層面紗的美女美麗得更多麼?不曉得你的兩根腳,兩個眼睛,你的走路,你的兩條眉毛,你的金髮,除非化裝波斯人,不是,就算化裝波斯人,你本來的美一些也不會埋沒的。”
“謊話,你不要開開人家心,你曉得什麼地方麼,我們做一個三等火車的旅行,去看看鄉間的生活。”
“你竟生出這一種心念起來了麼,可惜你的身材,面貌,態度,言語都不符。你也曉得,東京的Philharmoic管絃音樂會裏看見的貴族,富公子們的相貌,和我們Settlement的貧兒的相貌,他們的好福氣面貌和我們作孽的面貌是完全可以區別的。你畢竟是一個美麗的少女。”
“你再捧場,我也不會謝你的。我們預備去好了。”
我們因此僱一部汽車,過了好多菜圃莊園,看見許多外國旗杆,駛出租界。車行到小沙渡,看見有三五成羣的大概是退廠的工人,又看見地上有什麼白紙在飛着,雪才納叫停車,拾一張來看原來是散佈着的傳單。
車到大馬路,成羣的人,街的中央兩條汽車道亮得黑膛膛。
記得從前革命黨還叫同盟會。那時候還是清朝,人家都垂着辮髮,留學外國回來,沒有辮髮的人,如從租界出去,那麼他們就不能鑑別你是孫文或黃興,就有手足離斷之虞,那時候,聽見一句革命黨,那麼先聽見的人,也要被指爲革命黨了。那時候,在外國比較自由得很,宣傳推翻清朝政府,歡迎孫文,都可以的。
雪才納聽見我的話發笑,我又說,初革命的時代,有人說,“成了民國,沒有皇帝怎麼過日腳呢?”
雪才納說:“因此,我們要革命之前,也不得不宣傳沒有皇帝也可以過日腳的事情了。”
雪才納說得很對,歷史一面在不住地前進,一部分又不住地在反覆。
走到外灘,革命的話也忘去了,一個人回到飯店去,一個人到大學去。
從學校出來,趕到飯店,連彌吉林,我們同開一部汽車,向近鄉的一個車站駛去。
雪才納穿一件白襟,和紅色領帶和白絹的襪衫,新的黃色皮鞋上面有花樣縫着,我們馬上想着在日本的生活比較好得多了。
彌吉林像不怕涼的樣子,只穿一件很薄的單衣,“我們這社會上的過剩產物,沒有立身地了”似的在看外面的鄉景。的確,留學外國不可以過久,過久了便要失去自己站立的地位,成一個過剩的東西,光說文學,資本主義文學當然達到的表現主義達達主義等等,在中國不能通行,取材外國的小說不被歡迎,——等等。
汽車穿過平原的田園,載着三個不合時代生活的異國人,也不趕急,而也不停頓,爲向西去度幾日無味清寂的生活奔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