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朝

  这一夜他是从下生以来第一次被喜悦抓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是大了,大到几乎不可想象的地步。他的头是高高地伸到半天空里,云气就时时遮住他的眼睛,当着他要看些什么的时候,就不得不低下头来。不止是低下头,还要俯着身子,那样才能使他看得清。在他脚旁蠢蠢蠕动着的是一些人,比蚂蚁还要小,用那么细微的声音在说着话。为了要听他们的话,他记得他不得不把脸几乎贴了地;可是当他给着回答的时候,那些人立刻就惊散开,正像是他所吐出来的每个字音都是怕人的滚雷。

  他的躯体大得都稍稍显出一点笨了,河流像涓涓的细水,当着他的脚踏上去的时候,那脚印就留下了一个湖沼。山岭在他的胯下存在,正如同小小的土堆,他随随便便地就可以迈过这个又迈过那个。他的手掌,伸开去就可以掩盖整个的城市,——那城市正像他一向所生活着的城市一样,有钻天楼、宽大的路和羊群一样的汽车。他抓起一辆汽车,好像拿起一粒灰尘,放在嘴前,只要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他记起来一个叫做格里佛的人(这是他从童话上看来的),他想到自己比那个人在利利蒲德城的时候还要显得大,因为他想到那些蚂蚁一般的人群决不会把他困住。他想到自己是那个巨人阿提拉斯(这也是从童话上看来),他的肩上有着地球的重荷。他想着如果没有他,天就要压了地的。

  他就笑起来,立刻他就看到渺小人群中的骚动。他没有法子停止他的笑,他是那样喜悦;可是那些人更震恐了,因为想到了不可避免的灾难的到来。他的狂笑使得山崩海啸,使得人们感到了旁贝城毁灭时的惊惶;可是他还是恣意地笑着,一直到他自己从这一个伟大的梦中醒来的时候。

  他的眼前是漆黑的,呼吸也感到一点不自如。他觉出来那踡屈的腿,他就想到是不知什么时候把身子缩到被里来。渐渐地把腿伸直了,他的头就最先和外面的空气接触。是那样寒冷,使他那才从被中钻出来的秃头更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头,说是秃也不尽然的,因为在后一半还有几根稀疏的长发贴在脑皮上,在正中还稍稍凸出了一点,就显得两个鬓角一直伸到脑后去。可是那光亮却使人惊讶,有的人几乎想到了可以比拟吉卜西人占卜的水晶球。他的眼睛却是细细的两缝,没有一点光采,两个眼角和眉梢一样微微地向下吊着。他的鼻子是又尖又瘦,可是鼻尖总像冻得十分红(他并不吃酒);一个相士就抱怨过他若是鼻子能大一点,或是颜色好一点,他就不会有这样不十分好的运气。他的两腮并不肥胖(他是生就了的一张瘦脸),腮肉奇怪地有一点下垂。他的耳朵是干枯的,像在夏天太阳下晒过的叶子。

  他把头整个地钻了出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自如地吸了半口,就不能忍受那寒冷的空气,只得把被又蒙了鼻尖,才补足了那半口。

  他睁开了那细缝一样的眼睛,他才真的感到失望了(当着他醒来的时节,他还以为自己仍然有着梦中伟岸的身躯)。他最先知道的就是自己还是在那张狭小的床上睡觉(这张床他睡了十年以上的时间了)。他望望那火炉,看不见一点火焰的影子,就是放在上面的水壶也没有一点热气,他想到那火是早已熄了。

  从窗口望出去,正看见了远远近近一些蒙了雪的屋顶(因为他们是居住二楼的人),那有着纯然同一的白色,好像失去了各个屋顶原有的个性和距离(对于这附近的每个屋顶他原是十分熟悉的,他知道哪一家的屋顶缺少了几块屋瓦,他知道哪一家的烟囱少了一块砖。他还知道哪一家清洁的主人的屋顶上存了多少污秽的什物,他也知道哪一家的瓦溜间正夹了孩子们踢上来的橡皮球……)。可是现在呢,雪掩盖了一切,显现在他眼前的只是无边的白色。

  雪还是在下着,大的雪片轻飘飘地飞下来,还扑向窗上的玻璃,在檽角那里聚集着。每一片都好像是十分暇逸似的,也不斤斤于停留的所在,应用着美妙的身态,从天上降下来。有时候卷起了一阵风,雪就又像烟一般地被吹起来,对于这强暴像是无力抵抗又不能禁受似的随着风过去又颓然地落下。

  在世界中的小小角落里有这样的一个城,在这个城中的小小角落里有着他看到的所在,在他的眼中就已经是那样无边无垠了,他想着,他自己呢,就是这小小的所在中活着的一个人,……

  就是这样子他活过来四十九年的岁月,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他是那么一个可怜的小物件。他这样地活着,很容易想到就是死去了也不过是这样。没有人能稍露一点惊讶,当着听到他的死讯的时候,正如同行路人看到道旁一个死去的小生物一样,是那样不动情感地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过去。

  他稍稍转动了一下身子,把眼睛望着屋顶。他望着屋顶的两边相交处,是那么遥远,像是目力所不可及的样子。可是寒气使得他的头皮冰凉,他伸出手来摸一摸,真像冰似的,他想再把头缩进去,可是壁钟恰巧打了八下。

  他对于自己的耳朵也有一点疑惑,他没有听清那钟声响了七下或是八下,他忽然想到也许敲了九下,他的身子立刻就出了一次冷汗。还是他把枕边的眼镜戴上,望着壁上悬的钟,证实了方才是敲过八下的。他看看那一面的一张床,早已空了,想着孩子已经入学去了。

  他也不能再耽搁,每天至迟他总是这时候要起身的。可是这一天的寒冷给了他无上的威胁,他怎么能从那温暖的被中出来呢?他就自许着,再过三分钟再起身吧。

  他的心顿时松下一点去,眼睛又闭起来,把被又拉到鼻尖那里。当着他想着差不多已经到了三分钟的时间,张开眼来望望钟,已经是四分了。他颇后悔地想着:“怎么我这样没有用呢,说是三分钟就到了四分钟,那么爽性到八点五分再起吧。”

  如此地推延着,到他真的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是八点钟过一刻了。

  屋中的寒冷使他伸不开手脚,他的嘴时时嘘着气,还常常把手掌掩了鼻尖。他觉得鼻尖是最怕冷的(平日留意着狗的卧姿,他得到了好证明)。

  在房里他往返地踱着,几次摸着水壶里的水,那水总是冰凉的,他就皱皱眉头,轻轻叹一口气。

  当他起身的时候,正是女仆送孩子上学去。

  突然,像一匹狮子似的吼叫起来:

  “为什么这样走来走去,吵得人一点也得不到安静,不知道我昨天晚上两点钟才睡么!”

  他是着实地惊了一下,停住脚,看见一个蓬松着头发的脸从一堆被里钻出来。他认识她,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都喜欢擦厚厚的白粉;到现在她的皮肤粗糙了,白粉擦到上面像落灰的墙壁。可是她有一条好嗓子,这许多年未曾改变,她放开声音叫起来可以治好别人的伤风。

  他不能回答,只是定在那里,看见那个头又缩到被里,他才提起一只脚来,可是他不知道把这只脚落到哪里才合适。他低低地叽咕着:

  “我怎么知道你睡得晚,我也没要你睡那么晚,你和我吵有什么用呢——”

  突然那个睡在床上的又叫起来,因为十分气急还抖开了棉被。

  “你看,你看,炉子也灭了,都是死人呵,要冻死我,把我冻死就好了,是不是?”

  寒冷却不容她发这么大的气,她只好立刻又拉紧了棉被,像一只乌龟似的踡伏在那里。

  “那我也不知道呵,——”他还是低低地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昨天为什么不加好了煤?对了,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加好了煤?”

  他寻到了有力的理由,他想跑到她身边,把她从被里抓出来,和她嚷,他先试着嚷一个字,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却没有一点声音。

  那个踡伏着的身子,慢慢地平下去了,又继续她安稳的睡眠。

  壁钟悠闲地打了一下。

  这一下正像打在他的脑子上,他不用去看,就知道已经是八点半钟。他有点慌张起来,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热水瓶,也是轻飘飘的,他就无可奈何地把冷水倒在杯里和盆里,匆促地洗着脸刷着牙齿。

  他穿上了大衣,戴上帽子,还提了那只破旧的公事包,匆匆地走出门;忽然想起了昨晚写好的两封信,就又跑回房里,从桌子上拿起,塞到皮包里,用更快的脚步走出来。

  不知哪一位好心人把门前的积雪扫去了,水门汀的边路就更显得光滑。他几乎站不住脚,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记得一个医生说过他应该行路小心,不能跌倒,若是跌倒就会要了他的命。

  “就是死了在别人那一面也算不了什么!”他暗自想着。最大的损失,他想,只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因为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将永远离开他。

  想到了写好的两封信,就从公事包里取出来,走近门前的邮筒,都要投下去了,忽然他心中想着:“会不会把里面的信纸装颠倒了呢?”这样想着,他就失去了自信,他不能决定自己一定是装得很正确,他重又把那两封信放到皮包里去,想着:“还是回头打开看一下再寄吧。”

  他站在门口等候,想着公司里的大汽车就会来的。雪由了风的力量,扑到他的脸上和颈子里,他立刻拉起外衣的领子,把头尽力地缩着。

  他的心时时为不安所扰,他想也许那辆车早已过去了,可是他又一点也没有听到喇叭的声音。看看街边的积雪,十分平整,没有一点车轮的辙迹。他想或者因为落雪,汽车就不来了也说不定。

  公司置备的汽车,是专来接送中下级员工的。许多人都有了自用车,他自己却眼看着别人的升擢,自己总是在这大汽车里钻出钻进。一辆破旧了,又换一辆新的来,他仍然是一个被接送的人。每次他都是赶忙地跑下来,总要先等在那里生怕误了时间(因为根据规定,等候每个人的时候不过两分钟)。在他候车的时候,他就看看街,看看睡在街旁的乞丐;他还记得清邮筒提取的时间,有时更不止一次地张望张望那贴在电杆上的各种条告(那些条告包含招租,寻人,寻房,寻狗,出卖重伤风,……)。他还能暇逸地鉴赏那些文字的风格与书法的好坏。一直到那汽车来了,他才慌张地踏了上去。

  可是这一天的等候却使他有点不耐烦,天是这样冷,风吹到脸上像刀子;时候显然是比平常晚了,雪像是已经不是在落着,风却吹着它,使它在空中飘荡,他就想着也许是汽车已经过去了,风又吹平轧过的车轮,那么就使他像呆子一样地等在这里,……

  远远却有汽车喇叭的声音响着,他抬起头来望过去,看见那匹大兽似的汽车从街的一端摇晃着身躯驶过来。那辆车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他从后面的门走上去。

  车里的人想不到的稀少,除开驾驶的和一个跟车的人,再有就是公司里的一个厨子。他仍然像从前一样踏上去就拣了一个坐位坐下。

  因为没有什么事情了,那个跟车的人凑在他面前。车又起始行着,那么空大的车厢,使得坐在后面的他不能得到安静。他被颠簸着,遇到不平的路,好像要把他丢到车顶外面,有时候使他坐不住,要他从坐位上溜下来。

  “宋先生,您坐到前边点去就好了。”

  那个跟车的人好心地和他说。

  “还好,还好,”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苦笑来,可是他并没有移动的意思,“平日不是这样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那个跟车人肯定地摇着他的头,“赶上下雪的天,路不好走,先生们又都个人雇车去了,人少就压不住车,您又坐得靠后一点。您看——”

  这时候汽车又在一个职员住宅的门前停了,响了两三声喇叭,没有人出来,就又起始行着。

  “——多半都不坐这辆车,谁都愿意多破费几个,省得捱冷受冻。”

  “唔,唔,……”

  他不断地出声应着,他的心中却明白知道这个人在当面揶揄他。“是的,——”他心里说,“我就不肯多破费几个,我偏要坐这辆车!”可是他却没有理由说出来。

  “不过坐这辆车快点,准可以不误事。”

  “今天也很难说,路太滑,不敢开得太快,怕万一出错。您看,这车子不是一面走一面摇头么?”

  那他不必看也会觉得,他知道这辆车走着什么样的一条路,想着平时只要十五分钟的路程,今天至少也要二十五分钟了。

  想想时间,他计算得出他又要迟到了。迟到就是懒惰,对于懒惰的处罚就是年终馈赠数额的减少。“又是钱,——”他想着,“什么都是钱,钱统治了一切!”

  就是那样子被摇荡着终于也到了公司的门前。那公司有一座无比高的楼房。他走下了车,钻进那个螺旋门,也不知道是自己推了别人或是别人推了自己,他就一下子被搅到里面去了。

  里面正充满了高度的气温,像夏天的热风,包住了他整个的身子。擦地板的油味,给了他腻腻的感觉,使他的脑子立刻像是有些晕眩。这么多年了,他都一点也不曾习惯,踏在脚下的地板是光滑的,他小心地提着脚,他怕万一会跌了下去。

  “我是跌不得的,我是跌不得的,……”

  他的心中时时想着,一直到他钻进了升降机,他的心才安下来。可是他的心又为别的意外抓住了:每次他在升降机里,他总是耽心着会在两层楼的中间生了阻碍,不能上也不能下,四面只是墙壁,那就是使他和这个人世隔绝了。

  “那可该怎么办,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存在。……”

  于是每天他都温习着这点惊心的情绪,到了他真的跨在六楼办公室的地上,他的心才真的放下了。

  他走到了门前,一张小桌上放了签到簿和小座钟。钟上的两只针已将近一百八十度角,他的心战了一下。他仔细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他永远写得是一笔一画的正楷),还注明了九点十三分。

  “这怎么能怪我呢,公司的车晚了,迟到的恐怕不止我一个,下着雪的天,……”

  他一壁暗自想着,一壁推开了门。充满了他眼睛的却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来了,还像是比平日都多一些,各自占据了自己的坐位,有事无事的都在忙碌着自己。

  他又看见了,在这间大办公室的中央,正站立着那位成功的经理:他有肥胖的身躯和突出的肚子,遮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挤得很细,可是有时候却能张得极大,像两盏探照灯;他那咻咻的喘息,压静了一切人的声音;他是雄武地背着手,撅着点嘴,显得胡子是翘起来;他是顾盼生姿地站在那里,他希望所有的职员都低下头去忙着自己的事,可也不要忘记了偶然也要抬起头来望他一眼,再在心中生着钦仰的赞叹。

  才走进门的他,迅速地脱下了衣帽,挂在近门的衣架上,然后像老鼠一样地起始溜着。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要到他的坐位,是要经过经理站立的地方,他没有用稍长的时候来踌躇,随即硬了硬头皮走过去。

  当他走近那个经理的身子,他的心就起始猛烈地跳着,他点过头,就仰起来,望着经理粗肥的颈子,脸上强划出笑容来。他是那么吃力小心地做着,好像他在演着戏:可是经理正望着别人,忽略了他所做的一切。他走过去,他却觉得有人尾随了他走着,那个人的身躯还那么重,每一落步,地板都抖一下。他才坐下去,就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说:

  “宋先生,——”

  他随着就站起来,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三声雷在他耳朵里响着,他都几乎要掩着两耳。他知道他不能那样做,他只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知道该把眼睛望着什么,他不敢望着经理的脸,他也不能望着他,但是他记得当着别人说话的时候,是需要注意的,需要看着别人的脸。他就仰起头来,望着那张脸,作为那张脸的背景的就是那白色的屋顶。

  “宋先生,今天有一点冷,——”

  “还好,没有什么,——”

  “路也有点难走,——”

  “也不觉得,坐在车子里不觉得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得十分流利,虽然他有充分妥善的理由。他总是心慌,他都不敢张大了嘴,怕着跳跃的心会跳出来。他还显得有一点口吃。

  那个经理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看见他那两条细缝一样的眼睛张大了,黑眼珠灵活地在里面转动。他都想关心地说一声:

  “经理,您该小心点,您的眼珠要滚到外边来,……”

  他虽然没有说,经理也又把眼睛眯成细缝,还莫知所以地露了笑容,把背着的左手放到下颏上,下颏上没有他要抚摸的胡须,他就放到唇上去。

  一转身,经理迈着方步走了,地板在他每落下脚的时候颤抖。他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放在桌上的一杯茶的震纹,他就计算出来经理走到哪里,——开了经理室的门,——再走上几步,——终于坐下去。

  他用手移开放在案上的文件,压在下面的吸墨纸夹的墨污都显露出来。那有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还有无色的汗水不知淌在那上边有多少了。别人看不出,他可看得出,也闻得出。在这样的一个坐位上耗去了他十几年的岁月。他望望坐在对面的人,又是那么一个年轻的家伙。坐在对面的人永远是年轻的家伙,总是在换着,稍过些日子就换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可是一直守在这里,像生了根,也许有那么一天,被人连根拔了下来,丢到窗外去!

  他的工作是简而易举的,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他可以不必再用他的脑子,他的脑子渐渐就长成扁平的了,没有一点皱褶。他不再能思想,他只合做一个无声无臭的小物件,永远要仰起头来看人。好像他还是一天一天地渺小下去,别人却是无止境地向了伟大生长。

  他把一张纸拿过来,那上面的每个字在他的眼里都好像生了羽毛或是变了形态,等他把那一副老花眼镜戴上,才看清楚了它们。他草草地读过了一次,就翻开摘要簿,写下来年月日、发信人和信中的要义。

  这就是他的工作,正如同分工制下的一座机器,他只需要照顾这点小事,当着他妥善地办完了,他就算是成功了。即使是成功了,所成就的也是平凡又平凡的事,做经理的人留他在这里都像是为了慈善的缘故。对了,除开这里谁还会要他呢,他这个可怜的动物?他的动作和脑子都显得迟钝,又缺少决断心,所以就没有了自信。他怀疑自己,也怀疑别人(可是他又不敢去怀疑别人,别人都比他好,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记起来昨晚写好的两封信,就从皮包里取出来。他没有丢到邮筒里去,就是因为他忽然想起来里面的信也许会装错了。

  他一只手拿一封,眼睛看过来又看过去,脑子在思想着。可是这样的思想显然是没有着落,他只好用裁纸刀打开。他十分小心地做着这件事,生怕毁了信封又是一笔损失。当着他如愿地打开了一封,看到并没有错误,额上渗出的一点冷汗才消下去。他又仔细地封好,放在桌上,想着回头仆役来收信的时候,就可以由他们送出去。

  坐在对面的人无心中瞟了他一眼,微笑着,他稍露一点仓皇。他想着:

  “他也许以为我用了公事邮票吧,并不是呵,我是昨天在家就贴好了的呵!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想,自从经理说过节流的政策以来,我一分邮票也未曾用过。可是他为什么要看我呢?他简直是怀了侮辱我的心,这个鬼东西!——”

  可是烦恼着他的却是他无法证明邮票是在家里贴好了的。他也没有法子说明,他也不能用斥骂来表白自己。坐在对面的人虽然是年轻的家伙,难保不一下子就会跳到他的上面。

  他就记得这个年轻的副理在早就是他的副手。副理的父亲也许要儿子得点实在的经验,所以才要他做那样的小事;可是不久他就自费到美国住了两三年,现在就成为副理了。先后只是三年间的事,别人就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他自己却只是株守在这里,一步也不曾移动。

  “那么年轻轻的,能懂得什么?生意之道又不同旁的,姜也是老的辣!……”

  他正自想着,仆役走过来了,站在他前面,和他说副理请他过去有事。

  他低低地咳嗽两声,点着头站起来。他就向着副理室走去,走到那里站住了,用手指轻轻地敲两下门。

  里面叫着的是他所不懂的英文,他知道这是允许他进去的意思,他就推开门。梳着光头发的副理正自低着头不知道忙些什么,知道他进来了,扬起头看看,就连声说着:

  “请坐,请坐,……”

  可是这一间房里就不见有可以坐的椅子和凳子,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说说而已的事,就走到办公桌的近前,必恭必敬地站立在那里。

  副理显得十分对不起的样子说:

  “请原谅我,我还有一点事情,回头再谈我们的事。”

  他站在那里想着,“我们的事”该是什么事呢?该不是有一次为了他爱人的父亲的古怪的癖性,看重了中国的旧学问,要他代他用正楷作了一篇民为邦本谕的那种事吧?

  副理的事做完了,把笔朝桌上一丢,搓着手站起来,却坐到办公桌的角上。

  “望之不似人君,……”

  他在自己的心中想,可是他还是默默地站着。

  “随便一点吧,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很早我就想和宋先生谈谈,真是没有工夫。事情忙,真没有一点法子!最近经理把人事科的事情也交给我了,真是还得要宋先生随时指教呢!”

  说完了,哈哈大笑一阵,露出来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记得他那上排当中的一颗牙,因为长得突出一点,就化了四十块钱拔去了,才换上一颗假的。

  “您说得是哪里的话,我是不学无术,……”

  他又得抬起一点头来望着他,勉强地干笑了一两声,随着就觉得自己不该太放肆,立刻停止住了。

  “兄弟实在因为是在外国住了些年,中国的事情不大熟悉,并不是说些客气话。譬如在外国,因为商业情形不好,什么都讲合理化。——”

  “合理化?——”

  他觉得一点茫然,他的眼睛恳切地望了他,希望他能给他一点适宜的解释。

  “那就是,那就是要讲求效率问题。对了,这完全因为经济恐慌的缘故,——”

  “效率问题?——”

  他还是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重复着这么一个耳生的名词。可是副理又继续问着:

  “你今年有多么大?——不,不,你今年有多少岁?”

  “我还小着呐,我才四十九。”

  “四十九?真不像,看样子你像有六十岁。对了,六十岁,多福多寿!”

  副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这句成语,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用在这里。

  “可真没有,副理!”他恭敬地回答着。

  “那也没有什么。还有,还有女子职业问题,和女子教育问题也是相辅而行的。多少女子都受了高等教育,一定也得给她们个机会来用其所学。所以,所以,……”

  副理显得有点不安,他看看屋顶,又看看案头上未婚妻的照片,就接着说:

  “宋先生真该休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是人道的问题。我们实在不忍要宋先生这么大年纪的人还为这点小事每天奔波,那样我们不是太残忍了么?”

  这一节话,使他突然明白了一切的事,他像乘了高速度的升降机下去,他的心和他的身子都追不上那速度。他觉得有一点软,可是他还强自支持着。

  “经理先生说过送给宋先生三个月薪水的退职金,——不是,是休养金。现在我立刻就可以签给你。”

  副理一面说着一面敏捷地从衣袋里取出支票簿,签好一张交给他。

  “这个月的薪金也在这里面,那个新职员下午就来,请你帮帮她。你一定愿意做的。你看,就是这个人。”

  他说着,把案头的那个女人相片给他看了一眼,他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灰迷迷的一片。副理说:“请你接过去吧。”他才伸出那只颤巍巍的左手来,接过那一张纸。听到了说:“请你回去吧,以后还盼你常帮我的忙。”他就转过了身子,起始走着。

  他的腿像是十分沉重,他的额上冒着汗,眼前只是灰濛濛的一片。他没有话说,也没有的好说了,他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踏在脚下的不是地板,是棉花,是云空,他好像要沉下去,沉到无底的深渊。他没有法子再提起脚来,只能就沉下去,……

一九三四年
(选自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过去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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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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