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

一 罗汉钱


  诸位朋友们:今天让我来说个新故事。这个故事题目叫《登记》,要从一个罗汉钱说起。

  这个故事要是出在三十年前,“罗汉钱”这东西就不用解释;可惜我要说的故事是个新故事,听书的朋友们又有一大半是年轻人,因此在没有说故事以前,就得先把“罗汉钱”这东西交代一下:

  据说罗汉钱是清朝康熙年间铸的一种特别钱,个子也和普通的康熙钱一样大小,只是“康熙”的“熙”字左边少一直画;铜的颜色特别黄,看起来有点像黄金。相传铸那一种钱的时候,把一个金罗汉像化在铜里边,因此一个钱有三成金。这种传说可靠不可靠不是我们要管的事,不过这种钱确实有点可爱——农村里的青年小伙子们,爱漂亮的,常好在口里衔一个罗汉钱,和城市人们爱包镶金牙的习惯一样,直到现在还有些偏僻的地方仍然保留着这种习惯;有的用五个钱叫银匠给打一只戒指,戴到手上活像金的。不过要在好多钱里挑一个罗汉钱可很不容易:兴制钱的时候,聪明的孩子们,常好在大人拿回来的钱里边挑,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碰见一个。制钱虽说不兴了,罗汉钱可是谁也不出手的,可惜是没有几个。说过了钱,就该说故事:

  有个农村叫张家庄。张家庄有个张木匠。张木匠有个好老婆,外号叫个“小飞蛾”。小飞蛾生了个女儿叫“艾艾”,算到一九五〇年阴历正月十五元宵节,虚岁二十,周岁十九。庄上有个青年叫“小晚”,正和艾艾搞恋爱。故事就出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照我这么说,性急的朋友们或者要说我不在行:“怎么一个‘罗汉钱’还要交代半天,说到故事中间的人物,反而一句也不交代?照这样说下去,不是五分钟就说完了吗?”其实不然:有些事情不到交代时候,早早交代出来是累赘;到了该交代的时候,想不交代也不行。闲话少说,我还是接着说吧:

  张木匠一家就这么三口人——他两口子和这个女儿艾艾——独住一个小院:他两口住北房,艾艾住西房。今年阴历正月十五夜里,庄上又要玩龙灯,张木匠是老把式,耍尾巴的,吃过晚饭丢下碗就出去玩去了。艾艾洗罢了锅碗,就跟她妈相跟着,锁上院门,也出去看灯去了。后来三个人走了个三岔:张木匠玩龙灯,小飞蛾满街看热闹,艾艾可只看放花炮起火,因为花炮起火是小晚放的。艾艾等小晚放完了花炮起火就回去了,小飞蛾在各街道上飞了一遍也回去了,只有张木匠不玩到底放不下手,因此他回去得最晚。

  艾艾回到北房里等了一阵等不回她妈来,就倒在她妈的床上睡着了。小飞蛾回来见闺女睡在自己的床上,就轻轻推了一把说:“艾艾!醒醒!”艾艾没有醒来,只翻了一个身,有一个明晃晃的小东西从她衣裳口袋里溜出来,玎玲一声掉到地下,小飞蛾端过灯来一看:“这闺女!几时把我的罗汉钱偷到手?”她的罗汉钱原来藏在板箱子里边的首饰匣子里。这时候,她也不再叫艾艾,先去放她的罗汉钱。她拿出钥匙来,先开了箱子上的锁,又开了首饰匣子上的锁,到她原来放钱的地方放钱:“咦!怎么我的钱还在?”摸出来拿到灯下一看:一样,都是罗汉钱,她自己那一个因为隔着两层木头没有见过潮湿气,还是那么黄,只是不如艾艾那个亮一点。她看了艾艾一眼,艾艾仍然睡得那么憨(酣)。她自言自语说:“憨闺女!你怎么也会干这个了?说不定也是戒指换的吧?”她看看艾艾的两只手,光光的;捏了捏口袋,似乎有个戒指,掏出来一看是顶针圈儿。她叹了一口气说:“唉!算个甚?娘儿们一对戒指,换了两个罗汉钱!明天叫五婶再去一趟赶快给她把婆家说定了就算了!不要等闹出什么故事来!”她把顶针圈儿还给艾艾装回口袋里去,拿着两个罗汉钱想起她自己那一个钱的来历。

  这里就非交代一下不行了。为了要说明小飞蛾那个罗汉钱的来历,先得从小飞蛾为什么叫“小飞蛾”说起:

  二十多年前,张木匠在一个阴历腊月三十日娶亲。娶的这一天,庄上人都去看热闹。当新媳妇取去了盖头红的时候,一个青年小伙子对着另一个小伙子的耳朵悄悄说:“看!小飞蛾!”那个小伙子笑了一笑说:“活像!”不多一会,屋里,院里,你的嘴对我的耳朵,我的嘴又对他的耳朵,咯哩咯嗒都嚷嚷这三个字——“小飞蛾”“小飞蛾”“小飞蛾”……

  原来这地方一个梆子戏班里有个有名的武旦,身材不很高,那时候也不过二十来岁,一出场,抬手动脚都有戏,眉毛眼睛都会说话。唱《金山寺》她装白娘娘,跑起来白罗裙满台飞,一个人撑满台,好像一只蚕蛾儿,人都叫她“小飞蛾”。张木匠娶的这个新媳妇就像她——叫张木匠自己说,也说是“越看越像”。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按这地方的习惯,用两个妇女搀着新媳妇,一个小孩在头里背条红毯儿,到邻近各家去拜个年——不过只是走到就算,并不真正磕头。早饭以后,背红毯的孩子刚一出门,有个青年就远远地喊叫:“都快看!小飞蛾出来了!”他这么一喊,马上聚了一堆人,好像正月十五看龙灯那么热闹,新媳妇的一举一动大家都很关心:“看看!进了她隔壁五婶院子里了!”“又出来了又出来了!到老秋孩院子里去了!……”

  张木匠娶了这么个媳妇,当然觉得是得了个宝贝,一九里,除了给舅舅去拜了一趟年,再也不愿意出门,连明带夜陪着小飞蛾玩;穿起小飞蛾的花衣裳扮女人,想逗小飞蛾笑;偷了小飞蛾的斗方戒指,故意要叫小飞蛾满屋子里撵他……可是小飞蛾偏没心情,只冷冷地跟他说:“不要打哈哈!”

  几个月过后,不知道谁从小飞蛾的娘家东王庄带了一件消息来,说小飞蛾在娘家有个相好的叫保安。这消息传到张家庄,有些青年小伙子就和张木匠开玩笑:“小木匠,回去先咳嗽一声,不要叫跟保安碰了头!”“小飞蛾是你的?至少有人家保安一半!”张木匠听了这些话,才明白了小飞蛾对自己冷淡的原因,好几次想跟小飞蛾生气,可是一进了家门,就又退一步想:“过去的事不提它吧,只要以后不胡来就算了!”后来这消息传到他妈耳朵里,他妈把他叫到背地里,骂了他一顿“没骨头”,骂罢了又劝他说:“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就改过来了!舍不得了不得……”他受过了这顿教训以后,就好好留心找小飞蛾的茬子。

  有一次他到丈人家里去,碰见保安手上带了个斗方戒指,和小飞蛾的戒指一个样;回来一看小飞蛾的手,小飞蛾的戒指果然只留下一只。“他妈的!真是有人家保安一半!”他把这消息报告了他妈,他妈说:“快打吧!如今打还打得过来!要打就打她个够受!轻来轻去不抵事!”他正一肚子肮脏气,他妈又给他打了打算盘,自然就非打不行了。他拉了一根铁火柱正要走,他妈一把拉住他说:“快丢手!不能使这个!细家伙打得疼,又不伤骨头,顶好是用小锯子上的梁!”

  他从他的一捆木匠家具里边抽出一条小锯梁子来,尺半长,一指厚,木头很结实,打起来管保很得劲。他妈为什么知道这家具好打人呢?原来他妈当年轻时候也有过小飞蛾跟保安那些事,后来是被老木匠用这家具打过来的。闲话少说:张木匠拿上这件得劲的家伙,黑丧着脸从他妈的房子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飞蛾见他一进门,照例应酬了他一下说:“你拿的那个是什么?”张木匠没有理她的话,用锯梁子指着她的手说:“戒指怎么只剩了一只?说!”这一问,问得小飞蛾头发根一支杈。小飞蛾抬头看看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要吃人,吓得她马上没有答上话来,张木匠的锯梁子早就打在她的腿上了。她是个娇闺女,从来没有挨过谁一下打,才挨了一下,痛得她叫了一声低下头去摸腿,又被张木匠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床边上,拉下裤子来“披、披、披”一连打了好几十下。她起先还怕招得人来看笑话,憋住气不想哭,后来实在支不住了,只顾喘气,想哭也哭不上来,等到张木匠打得没了劲扔下家伙走出去,她觉得浑身的筋往一处抽,喘了半天才哭了一声就又压住了气,头上的汗,把头发湿得跟在热汤里捞出来的一样,就这样喘一阵哭一声喘一阵哭一声,差不多有一顿饭工夫哭声才连起来。一家住一院,外边人听不见,张木匠打罢了早已走了,婆婆连看也不来看,远远地在北房里喊:“还哭什么?看多么排场?多么有体面?”小飞蛾哭了一阵以后,屁股蛋疼得好像谁用锥子剜,摸了一摸满手血,咬着牙兜起裤子,站也站不住。

  她的戒指是怎样送给保安的,以后张木匠也没有问,她自己自然也没有说。原来是她在端午那一天到娘家去过节,保安想要她个贴身的东西,她给保安卸了一个戒指;她也要叫保安给她个贴身的东西,保安把口里衔的罗汉钱送了她。

  自从她挨了这一顿打之后,这个罗汉钱更成了她的宝贝。人怕伤了心:从挨打那天起,她看见张木匠好像看见了狼,没有说话先哆嗦。张木匠也莫想看上她一个笑脸——每次回来,从门外看见她还是活人,一进门就变成死人了。有一次,一个鸡要下蛋,没有回窝里去,小飞蛾正在院里撵,张木匠从外边回来,看见她那神气,真有点像在戏台上系着白罗裙唱白娘娘的那个小飞蛾,可是小飞蛾一看见他,就连鸡也不撵了,赶紧规规矩矩走回房子里去。张木匠生了气,撵到房子里跟她说:“人说你是‘小飞蛾’,怎么一见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来了?我是狼?”“呱”一个耳刮子。小飞蛾因为不愿多挨耳刮子,也想在张木匠面前装个笑脸,可惜是不论怎么装也装得不像,还不如不装。张木匠看不上活泼的小飞蛾,觉着家里没了趣,以后到外边做活,一年半载不回家,路过家门口也不愿进去,听说在外面找了好几个相好的。张木匠走了,家里只留下婆媳两个。婆婆跟丈夫是一势,一天跟小飞蛾说不够两句话,路上碰着了扭着脸走,小飞蛾离娘家虽然不远,可是有嫌疑,去不得;娘家爹妈听说闺女丢了丑,也没有脸来看望。这样一来,全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跟小飞蛾是一势了,小飞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一面偷偷地玩她那个罗汉钱。她每天晚上打发婆婆睡了觉,回到自己房子里关上门,把罗汉钱拿出来看了又看,有时候对着罗汉钱悄悄说:“罗汉钱!要命也是你,保命也是你!人家打死我我也不舍你!咱俩死活在一起!”她有时候变得跟小孩子一样,把罗汉钱暖到手心里,贴到脸上,按到胸上,衔到口里……除了张木匠回家来那有数的几天以外,每天晚上她都是离了罗汉钱睡不着觉,直到生了艾艾,才把它存到首饰匣子里。

  她剩下的那只戒指是自从挨打之后就放进首饰匣子里去的。当艾艾长到十五那一年,她拿出匣子来给艾艾找帽花,艾艾看见了戒指就要要。她生怕艾艾再看见罗汉钱,赶快把戒指给了艾艾就把匣子锁起来了。那时候张木匠和小飞蛾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一点,因为闺女也大了,他妈也死了,小飞蛾和保安也早就没有联系了。又因为两口子只生了艾艾这么个孤闺女,两个人也常借着女儿开开玩笑。艾艾带上了小飞蛾那只斗方戒指,张木匠指着说:“这原来是一对来!”艾艾问:“那一只哩?”张木匠说:“问你妈!”艾艾正要问小飞蛾,小飞蛾翻了张木匠一眼。艾艾只当是她妈丢了,也就不问了。这只戒指就是这么着到了艾艾手的。

  以前的事已经交代清楚,再回头来接着说今年(或一九五〇年)正月十五夜里的事吧:

  小飞蛾手里拿着两个罗汉钱,想起自己那个钱的来历来,其中酸辣苦甜什么味儿也有过:说这算件好事吧,跟着它吃了多少苦;说这算件坏事吧,想一遍也满有味。自己这个,不论好坏都算过去了;闺女这个又算件什么事呢?把它没收了吧,说不定闺女为它费了多少心;悄悄还给她吧,难道看着她走自己的伤心路吗?她正在想来想去得不着主意,听见门外有人走得响,张木匠玩罢了龙灯回来了,因此她也再顾不上考虑,两个钱随便往箱里一丢,就把箱子锁住。

  这时候鸡都快叫了,张木匠见艾艾还没有回房去睡,就发了脾气:“艾艾,起来!”因为他喊的声音太大,吓得艾艾哆嗦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瞪着眼问:“什么事,什么事?”小飞蛾说:“不能慢慢叫?看你把闺女吓得那个样子!”又向艾艾说:“艾!醒了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你爹叫你回去睡哩!”张木匠说:“看你把她惯成什么样子!”艾艾这才醒过来,什么也没有说,笑了一笑就走了。

  张木匠听得艾艾回西房去关上门,自己也把门关上,回头一边脱衣服一边悄悄跟小飞蛾说:“这二年给咱艾艾提亲的那么多,你总是挑来挑去都觉着不合适。东院五婶说的那一家有成呀没成?快把她出脱了吧!外面的闲话可大哩!人家都说:一个马家院的燕燕,一个咱家的艾艾,是村里两个招风的东西;如今燕燕有了主了,就光剩下咱艾艾了!”小飞蛾说:“不是听说村公所不准燕燕跟小进结婚吗?我听说他们两个要到区上登记,村公所不给开证明,后来怎么又说成了?”张木匠说:“人家说她招风,就指的是她跟小进的事,当然人家不给他们证明!后来说的另是一家西王庄的,是五婶给保的媒,后天就要去办登记!”小飞蛾说:“我看村公所那些人也是些假正经,瞎挑眼!既然嫌咱艾艾的声名不好,这二年说媒的为什么那么多哩?民事主任为什么还托着五婶给他的外甥提哩?”张木匠说:“我这几天只顾玩灯,也忘记了问你:这一家这几年过得究竟怎么样?”小飞蛾说:“我也摸不着!虽说都在一个东王庄,可是人家住在南头,我妈住在北头,没有事也不常走动。五婶说她明天还要去,要不我明天也到我妈家走一趟,顺便到他家里看看去吧?”张木匠说:“也可以!”停了一下子他又向小飞蛾说:“我再问你个没大小的话:咱艾艾跟小晚究竟是有的事呀没的事?”小飞蛾当然不愿意把罗汉钱的事告诉给他,只推他说:“不用管这些吧!闺女大了,找个婆家打发出去就不生事了!”


二 眼力


  艾艾也和她妈年轻时候一样,自从有了罗汉钱,每天晚上把钱捏在手里,衔在口里睡觉。这天晚上回去把衣服上的口袋摸遍了,也找不着罗汉钱,掌着灯满地找也找不着,只好空空地睡了。第二天早晨她比谁也起得早,为了找罗汉钱,起来先扫地,扫得特别细致——结果自然还是找不着。停了一会,她听见妈妈开了门,她就又跑去给她妈扫地。她妈见她钻到床底下去扫,明知道她是找钱,也明知道是白费工夫找不着,可是也不好向她说破,只笑着说了一句:“看我的艾艾多么孝顺?”

  吃过早饭,五婶来叫小飞蛾往娘家去,张木匠照着二十多年来的老习惯自然要跟着去。

  张木匠这个老习惯还得交代一下:自从二十多年前他发现小飞蛾把一只戒指送给了保安以后,知道小飞蛾并不爱他,不是就跟小飞蛾不好了吗?可是每当小飞蛾要去娘家的时候,他就又好像很爱护她,步步不离她。后来他妈也死了,艾艾也长大了,两个人的关系又定下来了,可是还不改这个老习惯。有一回,小飞蛾说:“还不放心吗?”张木匠说:“反正跟惯了,还是跟着去吧!”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五婶、张木匠、小飞蛾三个人都要动身了,小飞蛾说:“艾艾!你不去看看你姥姥!”艾艾说:“我不去!初三不是才去过了吗?”张木匠说:“不去就不去吧!好好给我看家!不要到外边飞去!”说罢,三个人就相跟着走了。

  艾艾仍忘不了找她的罗汉钱。她要是寻出钥匙,到箱子里去找,管保还能多找出一个来,不过她梦也梦不到箱子里,她只沿着她到过的地方找,直找到晌午仍是没有影踪。钱找不着,也没有心思做饭吃,天气晌午多了,她只烤了两个馒头吃了吃。

  刚刚吃过馒头,小晚来了。艾艾拉住小晚的手,第一句话就是:“罗汉钱丢了!”“丢就丢了吧!”“气得我连饭也吃不下去!”“那也值得生个气?我看那都算不了什么!在着能抵什么用?听说你爹你妈跟东院里五奶奶去给你找主儿去了。是不是?”“咱哪里知道那老不死的为什么那么爱管闲事?”“咱们这算吹了吧?”“吹不了!”“要是人家说成了呢?”“成不了!”“为什么?”“我不干!”“由得了你?”“试试看!”正说着,外边有人进来,两个人赶快停住。

  进来的是马家院的燕燕。艾艾说:“燕燕姊!快坐下!”燕燕看见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笑着说:“对不起!我还是躲开点好!”艾艾笑了笑没答话,按住肩膀把她按得坐到凳子上。燕燕问:“你们的事怎么样?想出办法来了没有?”艾艾说:“我们正谈这个!”燕燕的眼圈一红接着就说:“要办快想法,不要学我这没出息的耽搁了事!”说了这么句话,眼里就滚出两点泪来,引得艾艾和小晚也陪着她伤心,眼边也湿了。

  过了一阵,三个人都揉了揉眼,小晚问燕燕:“不是还没有登记?”燕燕说:“明天就要去!”艾艾问:“这个人怎么样?”燕燕说:“谁可见过人家个影儿?”艾艾又问:“不能改口了吗?”燕燕说:“我妈说:‘你不愿意我就死在你手!’我还说什么?”艾艾说:“去年腊月你跟小进到村公所去写证明信,村公所不给写,是怎么说的?什么理由?”燕燕说:“什么理由!还不是民事主任那个死脑筋作怪?人家说咱声名不正,除不给写信,还叫我检讨哩!”小晚说:“明天你再去了,人家民事主任就不要你检讨了吗?”燕燕说:“那还用我亲自去?只要是父母主婚,谁去也写得出来;真正自由的除不给写还要叫检讨!就那人家还说是反对父母主婚!”小晚向艾艾说:“我看咱这算吹了!五奶奶今天去给你说的这个,一来是人家民事主任的外甥,二来又有你妈做主。你妈今天要听了东院五奶奶的话,回来也跟你死呀活呀地一闹,明天你还不跟人家到区上去登记?”艾艾说:“我妈可不跟我闹,她还只怕我闹她哩!”

  正说着,门外跑进一个人来,隔着窗就先喊叫:“老张叔叔,老张叔叔!”艾艾拉了燕燕一把说:“小进哥哥又来找你!”还没等燕燕答话,小进就跑进来了。燕燕本来想找他诉一诉苦,两三天也没有找着个空子,这会见他来了,赶快和艾艾坐到床边,把凳子空出来让他坐,两眼直对着他,可是一时想不起来该怎样开口。小进没有理她,也没有坐,只朝着艾艾说:“老张叔叔哩?场上好多人请他教我们玩龙灯去哩!”艾艾说:“我爹到我姥姥家去了。你快坐下!”小进说:“我还有事!”说着翻了燕燕一眼就走出去,走到院里,又故意叫着小晚说:“小晚!到外边玩玩去吧,瞎磨那些闲工夫有什么用处?回去叫你爹花上几石米吧!有的是!”说着就走远了。燕燕一肚子冤枉没处说,一埋头爬在床边哭起来,艾艾和小晚两个人劝也劝不住。

  劝了一会,燕燕忍住了哭跟他两个人说:“我劝你们早些想想办法吧!你看弄成这个样子伤心不伤心?”艾艾说:“你看有什么办法?村里的大人们都是些老脑筋,谁也不愿揽咱的事,想找个人到我妈跟前提一提也找不着。”小晚说:“说好话的没有,说坏话的可不少;成天有人劝我爹说:‘早些给孩子定上一个吧!不要叫尽管耽搁着!’”燕燕猛然间挺起腰来,跟发誓一样地说:“我来当你们的介绍人!我管跟你们两头的大人们提这事!”又跟艾艾说:“一村里就咱这么两个不要脸闺女,已经耽搁了一个我,难道叫连你也耽搁了?”小晚站起来说:“燕燕姊!我给你敬个礼!不论行不行冒跟我爹提一提!不行也不过是吹了吧?总比这么着不长不短好得多!就这样吧,我得走了!不要让民事主任碰上了再叫你们检讨!”说了就走了。

  艾艾又和燕燕计划了一下,见了谁该怎样说见了谁该怎样说,东院里五奶奶要给民事主任的外甥说成了又该怎样顶。她两人正计划得起劲,小飞蛾回来了。她两个让小飞蛾坐了之后,燕燕正打算提个头儿,可是还没有等她开口,五婶就赶来了。五婶说:“不论说人,不论说家,都没有什么包弹的!婆婆就是咱村民事主任的姊姊,你还不知道人家那脾气多么好?闺女到那里管保受不了气!你还是不要错打了主意!”小飞蛾说:“话叫有着吧!回头我再和她爹商量商量!”五婶见小飞蛾不愿意,又应酬了几句就走了,艾艾可喜得满脸笑窝。

  小飞蛾为什么不愿意呢?这就得谈谈她这一次去娘家的经过:早饭后他们三个人相跟着到了东王庄,先到了小飞蛾她妈家里。五婶叫小飞蛾跟她到民事主任的外甥家里看看去,小飞蛾说:“相跟去了不好!不如你先到他家去,我随后再去,就说是去叫你相跟着回去,省得人家说咱是亲自送上门的!”

  南头这家也只有三口人——老两口,一个孩子——就是张家庄民事主任的姊姊、姊夫和外甥:孩子玩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五婶一进去,老汉老婆齐让坐。几句见面话说过后,老汉就问:“你说的那三家,究竟是哪一家合适些?”五婶说:“依我看都差不多,不过那两家都有主了,如今只剩下小飞蛾家这一个了!”老汉说:“怎么那么快?”五婶说:“十八九的大姑娘自然快得很了!”老婆向老汉说:“我叫快点决定,你偏是那么慢腾腾地拖!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五婶故意说:“小一点的不少!就再说个十四五的吧?反正还比你的孩子大!”老婆说:“老嫂子!不要说笑话了!我要是愿意要十四五的,还用得搬你这么大的面子吗?”五婶说:“要大的可算再找不上了!你怎么说‘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我看三个里头,就还数人家小飞蛾这一个标致!我想你也该见过吧!长得不是跟二十年前的小飞蛾一个样吗?”老婆说:“人样儿满说得过去,不过听说她声名不正!”五婶说:“要不是那点毛病,还能留到十八九不占个家吗?以前那两个不一样吗?”老婆说:“要是有那个毛病,咱不是花着钱买个气布袋吗?”五婶说:“你不要听外人瞎谣传!要真有大毛病的话,你娘家兄弟还叫我来给你提吗?那点小毛病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到咱家改过来就行了!”老汉说:“还改什么?什么样的老母下什么样的儿!小飞蛾从小就是那么个东西!”五婶说:“改得了!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以后就没有事了!”老汉说:“生就的骨头,哪里打得过来?”五婶说:“打得过来,打得过来!小飞蛾那时候,还不是张木匠一顿锯梁子打过来的?”

  他们正说到这里,小飞蛾正走到当院里,正赶上听见五婶末了说的那两句话。她一听,马上停了步,看了看院里没人,就又悄悄溜出院来往回走。她想:“难道这挨打也得一辈传一辈吗?去你妈的!我的闺女用不着请你管教!”回到她家里,她妈和张木匠都问:“怎么样?”她说:“不行!不跟他来!”大家又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提他吧!反正不合适!”她妈见她咕嘟着个嘴,问她怎么那样不高兴,她自然不便细说,只说是“昨天晚上熬了夜”,说了就到套间里睡觉去了。

  其实她怎么睡得着呢?五婶那两句话好像戳破了她的旧伤口,新事旧事,想起来再也放不下。她想:“我娘儿们的命运为什么这么一样呢?当初不知道是什么鬼跟上了我,叫我用一只戒指换了个罗汉钱,害得后来被人家打了个半死,直到现在还跟犯人一样,一出门人家就得在后边押解着。如今这事又出在我的艾艾身上了。真是冤孽:我会干这没出息事,你偏也会!从这前半截事情看起来,娘儿们好像钻在一个圈子里。傻孩子呀!这个圈子,你妈半辈子没有得跳出去,难道你就也跳不出去了吗?”她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不论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姊妹们,不论是才出了阁的姑娘们,凡有像罗汉钱这一类行为的,就没有一个不挨打——婆婆打,丈夫打,寻自尽的,守活寡的……“反正挨打的根儿已经扎下了!贱骨头!不争气!许就许了吧!不论嫁给谁还不是一样挨打?”头脑要是简单一点,打下这么个主意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头脑偏不那么简单,闭上了眼睛,就又想起张木匠打她那时候那股牛劲:瞪起那两只吃人的眼睛,用尽他那一身气力,满把子揪住头发往那床沿上“扑差”一按,跟打骡子一样一连打几十下也不让人喘口气……“妈呀!怕煞人了!二十年来,几时想起来都是满身打哆嗦!不行!我的艾艾哪里受得住这个?……”就这样反一遍、正一遍尽管想,晌午就连一点什么也吃不下去,为着应付她妈,胡乱吃了四五个饺子。

  午饭以后,五婶等不着她,就到她妈家里来找。五婶还要请她到南头看看,她说“怕天气晚了赶天黑趁不到家”。三个人往张家庄走,五婶还要跟她麻烦,说了民事主任的外甥一百二十分好。她因为不想听下去,又拿出二十多年前那“小飞蛾”的精神在前边飞,虽说只跟五婶差十来步远,可弄得五婶直赶了一路也没有赶上她。进了村,张木匠被一伙学着玩龙灯的青年叫到场里去了,小飞蛾一直飞回了家。五婶还不甘心,就赶到小飞蛾家里,后来碰了个软钉子,应酬了几句就走了。艾艾见她妈没有答应了,自然眉开眼笑;燕燕看见这情形,也觉着要说的话更好说一点。

  燕燕趁着小飞蛾没有注意,给艾艾递了个眼色叫她走开。艾艾走开了,燕燕就向小飞蛾说:“婶婶!我也给艾艾做个媒吧?”小飞蛾觉着她有点孩子气,笑着跟她说:“你怎么也能做媒?”燕燕也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能做媒?”小飞蛾说:“你有人家东院五婶那张嘴?”燕燕说:“她那么会说,怎么还没有把你说得答应了她?”小飞蛾说:“不合适我就能答应她了?”燕燕说:“可见全看合适不合适,不在乎会说不会说!我提一个管保合适!”小飞蛾说:“你冒说说!”燕燕说:“我提小晚!”小飞蛾说:“我早就知道你说的是他!快不要提他!你们这些闺女家,以后要放稳重点!外边闲话一大堆!”燕燕说:“我也学东院五奶奶几句话:‘不论说人,不论说家,都没有什么包弹的!’不过我的话比她的话实在得多,不像她那老糊涂,‘有的说没的道!’婶婶!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小飞蛾说:“你光说好的,不说坏的!外边的闲话你挡得住吗?”燕燕说:“闲话也不过出在小晚身上,说闲话的人又都是些老脑筋,索性把艾艾嫁给小晚,看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小飞蛾一想:“这孩子不敢轻看!这么办了,管保以后不生闲气,挨打这件事也就再不用传给艾艾了!”她这么一想,觉着燕燕实在伶俐可爱,就伸手抚摩着燕燕的头发说:“好孩子!你还当得了个媒人!”燕燕见她转过弯来,就紧赶着问她:“婶婶!你算愿意了吧?”小飞蛾说:“好孩子!不要急!还有你叔叔!等他回来跟他商量商量!”

  燕燕说服了小飞蛾,就辞别过小飞蛾去给艾艾报喜讯,不想一出门,艾艾就站在窗外。艾艾拉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声张。两个人相跟着到了院门外,燕燕说:“都听见了吧!”艾艾说:“听见了!谢谢你!”燕燕说:“且不要谢,还有一头哩!你先到街上看灯去,到合作社门口那个热闹地方等着我,我到小晚家试试看!”说了就走了。

  燕燕到了小晚家,也走的是妇女路线,先和小晚他娘接头。这地方的普通习惯,只要女家吐了口,男家的话好说,没有费多大工夫,就说妥了。

  她跑到合作社门口,拉上艾艾走到个僻静处,把胜利的结果一报告,并且说:“只要你妈今天晚上能跟你爹说通,明天就可以去登记。”艾艾听罢,自然是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回去了,剩下她想想人家的事,又想想自己的事,两下一对照,伤心得很,趁着这个僻静地方,悄悄哭了一大阵,直到街上人都散了她才回去,回去躺下之后,一直考虑“明天到区上还是牺牲自己呀,还是得罪妈妈”,一夜也不曾合上眼。

  小飞蛾呢?自从燕燕和艾艾走出去,她把小晚这一家子细细研究了好几遍:日子也过得,家里也和气,大人们脾气都很平和,孩子又漂亮又正干,年纪也相当,挑来挑去挑不着毛病。这时候,她完全同意了,暗暗夸奖艾艾说:“好孩子!你的眼力不错!说闲话的人真是老脑筋!”想到这里,她又想起头一天晚上那个罗汉钱。她又揭开箱子找出那个钱来,心想还了艾艾,又想不到该怎样还她。她正拿着这个在手里搓来搓去想法子,艾艾一股劲跑回来。艾艾看见她手里有个东西,就问:“妈!你拿了个什么的?”小飞蛾用两根指头捏起来向她说:“罗汉钱!”“哪儿来的?”“我拾(拣)的!”“妈!那是我的!”“你哪儿来的?”“我,我也是拾的!”艾艾说着就笑了。小飞蛾看了看她的脸说:“是你的还给了你!”艾艾接过来还装在她的衣裳口袋里。

  一会,张木匠玩罢龙灯回来了,艾艾回房去做她的好梦,张木匠和小飞蛾商量艾艾的婚事。


三 不准登记


  当天晚上,艾艾回房以后,明知道她的爹妈要谈自己的婚事,自然睡不着觉,爬在窗上听了一会,因为隔着半个院子两重窗,也听不出道理来,只听见了两句话。听见两句什么话呢?当她爹妈谈了一阵争执起来之后,她妈说:“你说这么办了有什么坏处?”她爹说:“坏处是没有,不过挡不住村里人说闲话!”以后的声音又都低下去,艾艾就听不见了。

  这一晚艾艾自然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起来,本来想先去找燕燕,可是乡村姑娘们,要是家里没有个嫂嫂的话,扫地、抹灰尘、生火做饭、洗锅碗这几件事就成了自己照例的公事,非办不行。她只担心燕燕往区上走了,好容易等到吃过饭,把碗筷收拾起来泡到锅里,偷偷地用锅盖盖起来就跑到燕燕家里去。

  她本来想请燕燕替她问一问她妈和她爹商量的结果如何,可是一到了燕燕家,就碰上了别的情况,这番话就不得不搁一搁。这时候,燕燕在床上躺着,她妈坐在那里央告她起来,五婶站在地上等候着。艾艾问:“燕燕姊怎么样了?”燕燕她妈说:“燕燕只怕怄不死我哩!”燕燕躺着说:“都由了你了,还要说我是跟你怄气!”她妈说:“不是怄气怎么不起来啊?好孩子!不要怄了快起!来让你五奶奶给你说说到区上的规矩!再到村公所要上一封介绍信,快走吧!天不早了!”燕燕说:“我死也不去村公所!我还怕民事主任再要我检讨哩!”她妈说:“小奶奶!你不去村公所我替你去!可是你也得起来叫你五奶奶给你说说规矩呀?”燕燕赌着气坐起来说:“分明是按老封建规矩办事,偏要叫人假眉三道去出洋相!什么好规矩?说吧!”五婶见她的气色不好,就先劝她说:“孩子!再不要别别扭扭的!要喜欢一点!这是恭喜事!”燕燕说:“快说你们那假眉三道的规矩吧!什么恭喜事?你们喜的吧,我也喜的?”五婶说:“算了算了!气话不要说了!到了区上,我把介绍信递给王助理员。王助理员看了信,问你多大了,你就说多大了;问你是‘自愿’吗?你就说‘自愿’……”燕燕说:“这哪里能算自愿?”五婶说:“傻孩子!你就那么说对了!问过自愿以后,他要不再问什么就算了;他要再问你为什么愿意,你就说‘因为他能劳动’。”燕燕说:“屁!我连人家个鬼影儿也没有见过,怎么知道人家劳动不劳动?”她妈说:“我这闺女的主意可真哩!怄不死我总不能算拉倒!”燕燕说:“妈!这怎么能算是我怄你?我真正是不知道呀!你也不要生气了!要我说什么我给你说什么好了!反正就是个我来!五奶奶!还有什么鬼路道,一股气说完了算!我都照着你的来!”五婶说:“也再没有什么了!”

  这时候,小晚来找艾艾,见燕燕母女俩闹得不开交,也就站住来看结果。结果是燕燕答应到了区上照五婶的话说,她妈跟五婶替她到村公所去要介绍信。

  等燕燕她妈跟五婶出去之后,艾艾跟燕燕说:“燕燕姊!你今天不高兴,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劝劝你……”燕燕说:“我这辈子算现成了,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我还没有问你:你爹同意不同意?”艾艾说:“我也不好问!你今天遇了事了,改日再说吧!”燕燕说:“不!我偏要马上管!要管管到底,不要叫都弄成我这样!能办成一件也叫我妈长长见识!你就在我这里等一等,让我去问一问你妈,要是答应了,咱们相跟到区上去!”

  燕燕走了,剩下了小晚和艾艾。艾艾说:“听我爹那口气,好像也不反对,听说你家的大人们也愿意了,现在担心的只是民事主任的介绍信!”小晚说:“我也是这么想:咱庄上凡是他插过腿的事,不依了他就都出不了他的手。别看他口口声声说你声名不好,只要嫁给他的外甥,管保就没事了!”艾艾说:“对!事情是明明白白的!他不给咱们写,咱们该怎么办?”两个人都愣了,谁也想不出办法来。停了一会,燕燕回来了,说是张木匠也愿意了,可以一同到区上去登记。艾艾跟她说到村公所写介绍信不容易,她也觉着是一件难事,后来想了想说:“你们去吧!趁着他给我写罢了你们就提出,他要是不愿意写的话,你们就问他‘别人来了可以替人写,亲自来了为什么不行?’看他说什么!”小晚说:“对!他要是再不给写,咱俩就不拿介绍信到区上去登记。区上问起介绍信,咱就说民事主任是封建脑筋,别人去了可以替人写,自己去了偏不给写!”艾艾说:“那样你不把燕燕姊的事给说漏了吗?”燕燕说:“说漏了自然更好了!你们给说漏了,我妈也怨不着我!”小晚说:“人家要问介绍人哩?”燕燕说:“就说是我!”小晚说:“写信时候,介绍人也得去呀?”燕燕想了一想说:“可以!我跟你们去!”艾艾说:“你不是不愿意到村公所去吗?”燕燕说:“我是不去要我的介绍信,给别人办事还可以。咱们到村公所门口等着,等我妈一出门咱们就进去!”艾艾说:“民事主任要说你声名不正不能当介绍人呢?”燕燕说:“这回我可有话说!”三个人商量好了,就往村公所去。他们正走到村公所门口,她妈跟五婶就出来了。五婶说:“不用来了!信写好了!”燕燕说:“我也得问问是怎么写的,不要叫去了说不对!”她妈听着只当是燕燕真愿意了,就笑着跟她说:“你要早是这样,不省得妈来跑一趟?快问问回来吃些饭走吧!”说着就分头走开。

  他们三个走进村公所,民事主任才写过信,墨盒还没有盖上。民事主任看见他们这几个人在一块就没有好气,撇开艾艾和小晚,专对燕燕说:“回去吧!信已经交给你妈了!”燕燕说:“我知道!这回是给他们两个人写!”主任瞟了小晚和艾艾一眼说:“你两个?”“我两个!”“自己也都不检讨一下!”小晚说:“检讨过了!我两个都愿意!”主任说:“怕你们不愿意哩?”艾艾说:“你说怕谁不愿意?我爹我妈也都愿意!”小晚说:“我爹我妈也都愿意!”主任说:“谁的介绍人?”燕燕说:“我!”“你怎么能当介绍人?”“我怎么不能当介绍人?”“趁你的好声名哩?”“声名不好为什么还给我写介绍信?”主任答不上来就发了脾气:“去你们的!都不是正经东西!”艾艾看见仍不行了,就又顶了他一句:“嫁给你的外甥就成了正经东西了。是不是?”

  这一下更问得主任出不上气来。主任对艾艾,确实有两种正相反的估价:有一次,他看见艾艾跟小晚拉手,他自言自语说:“坏透了!跟年轻时候的小飞蛾一个样!”又一次,他在他姊姊家里给他的外甥提亲提到了艾艾名下,他姊姊说:“不知道闺女怎么样?”他说:“好闺女!跟年轻时候的小飞蛾一个样!”这两种评价,在他自己看起来并不矛盾:说“好”是指她长得好,说“坏”是指她的行为坏——他以为世界上的男人接近女人就是坏透了的行为。不过主任对于“身材”和“行为”还不是平均主义看法:他以为“身材”是天生的,是什么就是什么;行为是可以随着丈夫的意思改变的,只要痛痛打一顿,说叫她变个什么样就能变成个什么样。在这一点上,他和东院五婶的意见根本相同。可是这道理他向艾艾说不得,要是说出来,艾艾准会对他说:“这个民事主任用不着你来当,最好是让给东院五奶奶当吧!”

  闲话少说,还是接着说吧:当艾艾问嫁给他的外甥算不算正经的时候,他半天接不上气来,就很蛮地把墨盒盖子一盖说:“任你们有天大的本事,这个介绍信我不写!”艾艾说:“不写我们也要去登记!区上问起来我就请他们给评一评这个理!”主任说:“不服劲你就去试试!区上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好声名!”吵了半天,还是不给写,他们只得走出来。

  燕燕回家去吃过饭,艾艾回家去洗过锅碗,五婶、燕燕、小晚和艾艾,四个人都往区上去。

  三个青年人都觉着五婶讨厌,故意跑在前边不让五婶追上,累得五婶直喘气。走到区公所门口,门口站着五六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只是一个也认不得。原来五婶约着人家西王庄那个孩子在区公所门口等,现在这五六个人,好像也都是等人,有两个大人似乎也是当介绍人的,其中有两个青年男子,一个有二十多岁,一个有十五六岁。燕燕他们三个人,都估量着那个十五六岁的就是给燕燕说的那一个,因为五婶说过“实岁数是十五”,可是谁也认不得,不愿意随便打招呼。停了一会,五婶赶到了。五婶在区门边一看说:“怎么西王庄那个孩子还没有来?”她这么一说,他们三个才知道是估量错了,原来哪一个也不是。就在这时候,收发室里跑出一个小孩子来向五婶嚷着说:“老大娘!我早就来了!”嗓子比燕燕的嗓子还尖。燕燕一看,比自己低一头,黑光光的小头发,红红的小脸蛋,两只小眼睛睁得像小猫,伸直了他的小胖手,手背上还有五个小窝窝。燕燕想:“这孩子倒也很俏皮,不过我看他还该吃奶,为什么他就要结婚?”五婶说:“咱们进去吧!”他们先到收发处挂了号,四个人相跟着进去了。

  正月天,亲戚们彼此来往得多,说成了的亲事也特别多,王助理员的办公室挤满了领结婚证的人,累得王助理员满头汗。屋子小,他们进去站在门边,只能挨着次序往桌边挤。看见别人办的手续,跟五婶说的一样,很简单:助理员看了介绍信,“你叫什么名?”叫什么。“多大了?”多大了。“自愿吗?”“自愿!”“为什么愿嫁他?”或者“为什么愿娶她?”“因为他能劳动!”这一套,听起来好像背书,可是谁也只好那么背着,背了就发给一张红纸片叫男女双方和介绍人都盖指印。也有两件不准的,那就是有破绽:一件是假岁数报得太不相称,一件是从前有过纠纷。

  快轮到他们了,燕燕把艾艾推到前边说:“先办你的!”艾艾便挤到桌边。这时候弄出个笑话来:助理员伸着手要介绍信,西王庄那个孩子也已经挤到桌边,信就在手里预备着,一下子就递上去!五婶看见着了急,拉了他一把说:“错了错了!”那孩子说:“不错,人家都是一人一封!”原来五婶在区门口没有把艾艾和燕燕向那孩子交代清楚,那孩子看见艾艾比燕燕小一点,以为一定是这个小的。王助理员接住他的信还没有赶上拆开,小晚就挤过去跟他说:“说你错了你还不服哩!”回头指了指燕燕又向他说:“你是跟那一个!”经他一说破,满屋子弄了个哄堂大笑!王助理员又把信递给那个孩子说:“你怎么连你的对象也认不得?”小晚说:“我两个没有介绍信,能不能登记?”王助理员说:“为什么没有介绍信?”艾艾说:“民事主任不给写!燕燕她妈替她去还给写,我们亲自去了不给写!他要叫我嫁给他的外甥!”“你们是哪个村?”“张家庄!”问艾艾:“你叫什么?”“张艾艾!”王助理员注意了她一下说:“你就是张艾艾呀?”“是!”王助理员又看着小晚说:“那么你一定就是李小晚了?”小晚说:“是!”王助理员说:“谁的介绍人呢?”燕燕说:“我!”“你叫什么?”“马燕燕!”王助理员说:“你两个都来了?你怎么能当介绍人?”“我怎么不能当介绍人?”“村里有报告,说你的声名不正!”三个人同问:“有什么证据?”王助理员说:“说你们早就有来往!”小晚说:“早有个来往有什么不好?没来往不是会把对象认错了吗?”这句话又说得大家笑起来。王助理员说:“村里既然有报告,等调查调查再说吧!”燕燕说:“助理员!你说叫他们两人结了婚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还要调查呢?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结过婚,和谁也没有麻烦!两个人又是真正自愿,还要调查什么呢?”助理员说:“反正还得调查调查!这件事就这样了。”又指着西王庄那个孩子说:“拿你的信来吧!”小孩子递上了信,五婶一边把村公所给燕燕的介绍信也递上去。

  王助理员问西王庄那个孩子:“你叫什么?”“王旦!”“十几了?”“十……二十了!”小王旦说了个“十”就觉着五婶教他的话不一样,赶快改了口。王助理员说:“怎么叫个‘十二十’呢?”小王旦没话说,王助理员又问:“你们是自愿吗?”“自愿。”“为什么愿意跟她结婚?”“因为她能劳动!”王助理员又看了看燕燕的介绍信说:“马燕燕!你说他究竟多大了!”燕燕说:“我不知道!”五婶急得向燕燕说:“你怎么说不知道?”燕燕回答说:“五奶奶!我真正不知道!你哪里跟我说过这个?”五婶不知道燕燕是有意叫弄不成事,还暗暗地埋怨燕燕说:“这闺女心眼儿为什么这么死?就算我没有跟你说过,可是人家说二十,你就不会跟着说二十吗?”在这时候,小王旦偏要卖弄他的聪明。他说:“人家是真正不知道!我住在西王庄,人家住在张家庄,我两个谁也没有见过谁,人家怎么知道我多大了呢?”王助理员说:“我早就知道你没有见过她!要是见过,怎么还能认错了呢?你没有见过人家,怎么知道人家能劳动?小孩子家尽说瞎话!不准你们两个登记!一来男方的岁数不实在,说不上什么自愿不自愿;二来见了面连认也不认得,根本不能算自由婚姻!都回去吧!”

  五个人都出了区公所:小王旦回西王庄去了,五婶和他们三个年轻人仍回张家庄去。在路上,五婶怪燕燕说错了话,燕燕故意怪五婶教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教全。艾艾跟小晚说王助理员的脑筋不清楚,燕燕说王助理员的脑筋还不错。

  他们四个人相跟了一段,还跟来的时候一样,三个青年走在前边商量自己的事,五婶在后边赶也赶不上。他们谈到以后该怎么样办,燕燕仍然帮着艾艾和小晚想办法,他们两个也愿意帮着燕燕,叫她重跟小进好起来。用外交上的字眼说,也可以叫做“定下了互助条约”。


四 谁该检讨?


  前边说过:张家庄的民事主任对妇女的看法是“身材第一,行为第二,行为是可以随着丈夫的意思改变的”。其实这种看法在张家庄是很普遍的一种看法,不只是民事主任一个人如此——要是他一个人,也不会给这两个大闺女造成坏的“声名”。张家庄只剩这么两个大闺女,这两个人又都各自结交了个男人。谁也说她们“坏透了”,可是谁也只想给自己人介绍,介绍不成功就越说她们“坏”,因此她们两个的声名就“越来越坏”。

  自从她们到区上走了一趟,事情公开了,老年人都认为“更坏得不能提了”,也就不提了;打算给自己人介绍的看见没有希望了,也就提得少了;青年人大部分从前只跟着大人瞎吵吵,心里边其实早就赞成,见大人不多提了也就不吵吵了;另有几个原来想和小晚竞争一下,后来见艾艾的心已经落到小晚身上,他们也就没劲了;再加上公开了之后,谁要当面说闲话,她们就要当面质问:“我们结了婚有什么坏处?”这句话的力量很大,谁也回答不出道理来。有这么好多原因,说闲话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起来。她两个的声名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在这两对婚姻问题上,成问题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燕燕她妈,说死说活嫌败兴,死不赞成;一个是民事主任,死不给写介绍信;再一个就是区上的王助理员,光说空话不办事,艾艾跟小晚去问过几次,仍是那一句话:“以后调查调查再说。”因为有这么三个人,就把四个人的事情给拖延下来。

  他们四个都是不当家的孩子,家里的大人,燕燕她妈还反对,其余的纵不反对也不给他们撑腰,有心到县里去告状去,在家里先请不准假。在这个情况下面,气得他们每天骂民事主任,骂王助理员。

  一直骂了两个月,还是不长不短,仍然没有结果。种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小晚到合作社去,合作社掌柜笑着跟他说:“小晚!你们结婚的事情怎么样了?”小晚说:“人家区上还没有调查好哩!”掌柜说:“几时就调查好了?”小晚说:“还不得个十年二十年?”掌柜说:“你真会长期打算!现在不用等那么长时候了!婚姻法公布出来了!看了那上边的规定,你们两个完全合法!”小晚只当他是开玩笑,就说:“看你这个掌柜多么不老实?”掌柜正经跟他说:“真的!给你看看报!”说着递给他一张报。小晚先看见报上的大字觉着真有这回事,就拿到灯下咯里咯节往下念,掌柜说:“让我念给你听!”说着接过来一口气念下去。等掌柜念完,大家都说:“小晚这一下撞对了!明天再去登记去吧!完全合法!”

  小晚有了这个底,从合作社出来就去找艾艾;因为他们和燕燕小进有互助条约,艾艾又去找燕燕,小晚又去找小进。不大一会,四个人到了艾艾家开了个会,因为燕燕不愿意马上得罪她妈,决定第二天先让艾艾和小晚去登记。燕燕说:“只要你们能领回结婚证来,我妈那里的话就好说一点。虽然你们说我妈不同意也可以,依我看能说通还是说通了好!”大家也就同意了她的话。

  这天晚上散会之后,小晚和艾艾各自准备了半夜,计划着第二天到区上,王助理员要仍然不准,他们用什么话跟他说。不料第二天到了区上,王助理员什么也没有再问就给填上了结婚证。

  隔了一天,区公所通知村公所,说小晚和艾艾的婚姻是模范婚姻,要村里把结婚的日期报一下,到那时候区里的干部还要来参加他们的结婚典礼。

  因为区里说是模范婚姻,村里人除了太顽固的,差不多也都另换了一种看法;青年们本来就赞成,有好多自动来给他们帮忙筹备,不几天就准备停当了。

  结婚这一天,区上来了两个干部——一个区分委书记,一个王助理员。村上的干部差不多全体参加了——民事主任本来不想到场,区上说别的干部可以不参加,他非参加不可,他没法,也只得来。

  因为区上说是模范婚姻,村上的群众自然也来得特别多,把小晚家一个院子全都挤满。

  会开了,新人就了位,不知道哪个孩子从外边学来的新调皮,要新媳妇报告恋爱经过,还要叫从罗汉钱说起。艾艾说:“那算什么稀奇?我送了他个戒指,他送了我个罗汉钱。一句话不就说完了吗?”

  有个青年小伙子说:“她这么说行不行?”大家说:“不行!”“不行怎么办?”“叫她再说!”艾艾说:“你们这么说我可不赞成!这又不是斗争会!”有的说:“我们好意来给你帮个忙,凑个热闹,你怎么撵起我们来了?”艾艾说:“大家帮我的忙我很欢迎,不过可不愿意挨斗争!罗汉钱的事实再没有多少话说的,大家要我说,我可以说一些别的事!”大家说:“可以!”“说什么都好!”艾艾说:“大家不是都知道我的声名不正吗?你们知道这怨谁?”有的说:“你说怨谁?”艾艾说:“怨谁?谁不叫我们两个人结婚就怨谁!你们大家想想:要是早一年结了婚,不是早就正了吗?大家讲起官话来,都会说‘男女婚姻要自主’,你们说:咱们村里谁自主过?说老实话,有没有一个不是父母主婚?”大家心里都觉着对,只是对着区干部不好意思那么说。艾艾又接着说:“要说有的话,女的就只有我和燕燕两个,可是民事主任常常要叫我们检讨!我们检讨过了,要说有错的话,就是说我们不该自主!说到这里了我也坦白坦白:为了这事,我整整骂了民事主任两个月了,现在让我来赔个情!”大家问:“都骂了些什么话?”艾艾说:“现在我们两人的事情已经成功了,前边的事就都不提它了……”大家一定要艾艾说,艾艾总不肯说,小晚站起来笑着说:“我说了吧!我也骂过!主任可不要恼,我不过是当成故事来说的。我说:……我也愿意,她也愿意,就是你这个当主任的不愿意!我两个结了婚,能把你的什么事坏了?老顽固!死脑筋!外甥路线!嫁给你的外甥,管保就不用检讨了!”大家都看着民事主任笑,民事主任没有说话。区分委书记说:“你也给王助理员提点意见!”小晚说:“王助理员倒是个好人,可惜认不得真假!光听人家说个‘自愿’,也不看说得有劲没劲,连我都能看出是假的来,他都给人家发了结婚证!问人家自愿的理由,更问得没道理:只要人家真是自愿,那管得着人家什么理由?他既然要这样问,人家就跟背书一样给他背一句‘因为他能劳动’。哪个庄稼人不能劳动?这也算个理由吗?轮上我们这真正自愿的了,他说村里有报告,说我们两个人早就有来往,还得调查调查。村里报告我们早就有来往,还不能证明我们是自愿吗?那还要调查什么?难道过去连一点来往也没有才叫自愿吗?”小晚说到这里,又吃吃吃笑着说:“我再说句老实话,我们也骂过王助理员。我们说:‘助理员,傻不傻?不要真,光要假!多少假的都准了,一对真的要调查!’王助理员你可不要恼我们!从你给我们发了结婚证那一天,我们就再也没有骂过你一句!”

  区分委书记说:“你骂得对!我保证谁也不恼你们!群众说你们声名不正,那是他们头脑里还有些封建思想,以后要大家慢慢去掉。村民事主任因为想给他外甥介绍,就不给你们写介绍信,那是他干涉婚姻。中央人民政府公布了婚姻法以后,谁再有这种行为,是要送到法院判罪的。王助理员迟迟不发结婚证,那叫官僚主义不肯用脑子!他自己这几天正在区上检讨。中央人民政府的婚姻法公布以后,我们共产党全党保证执行,我们分委会也正在讨论这事,今天就是为了搜集你们的意见来的!”区分委书记说着向全场看了一看说:“党员同志们,你们说说人家骂得对不对呀?检查一下咱们区上村上这几年处理错了多少婚姻问题?想想有多少人天天骂咱们?再要不纠正,受了党内处分不算,群众也要把咱们骂死了!”

  散会以后,大家都说这种婚姻结得很好,都说:“两个人以后一定很和气,总不会像小飞蛾那时候叫张木匠打得个半死!”连一向说人家声名不正的老头子老太太,也有说好的了。

  这天晚上,燕燕她妈的思想就打通了,亲自跟燕燕说叫她第二天跟小进到区上去登记。

  1950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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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赵树理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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