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武汉后

  因流亡,得见武汉三镇;名不虚传,的确伟大。立在蛇山上,或黄鹤楼头,看着滚滚长江,风帆来去,小小的一颗心不由的起了无限感慨与希望:越自认藐小,越感到景物的伟大;越痛心国土的日促,越怜惜这大好河山,而默祷民族的复兴。水阔山秀,烟影人声,此中含隐着一股什么气息,是以前所未曾领悟到的。流不尽千古英雄血,与痛饮黄龙,就景生情,仿佛恍惚之间把江上寒波与北地烽火联成一片;是感触,是激奋,是失望,是思乡,是流亡,是凯旋,都不分明;默默无语,心潮万状;寸心像波上白鸥,一片雪似的随流起伏游荡。

  十一月廿日来到,住在汉口的友家。汉口没有什么意思。前有江,后有铁路,夹着些街道,热闹,拥挤,摩登,纷乱,使人喘不过气来。我到过上海四五次,每次仅住数日,带回来的必是心跳头疼。汉口比上海小得多,更显着拥挤,我也就更想设法逃走。来自京沪的青年友人多谓汉口颇有味道,小而全,跳舞观剧等倒还方便;见仁见智,不便争论,我走我的就是了。

  十二月二日移住武昌云架桥。一进武昌,我就松了一口气。城里有山,山上有树!到了云架桥,好似到了老家,地僻巷隐,绝少人声,一睡就是一夜!住过两天,到街上去认认道路。看不到戏园,电影院,跳舞场,与咖啡馆,心中暗喜。走回来,袋里满装桔子,手提油条数根,有果有食,乐不思蜀矣!武昌是好地方,乱后在此住家,一定不坏。生活程度不算高,空气非常好。花木有南方景色,入冬尚见红绿;天气可又不算不冷,有似北方。鱼米都贱,青菜也多。街市清静,蛇山脊立城中,冬青抱翠,至称冷隽。黄鹤楼上,只卖清茶;中外的风流事统统在汉口,一江之隔,绝不相侵,这是想也想不到的。

  只到汉阳去了一次。看了看鲁肃墓,祢衡冢,伯牙琴台,与归元寺。此处比武昌更静更小,不过街道过窄,也欠干净,住家是不大相宜的。破房多,坟墓多,都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去过一次,也就不大再想它。兵工厂必有可观,可惜没法进去。鹦鹉洲上尽是木料,而不见萋萋的芳草;不是时移物易,定是前辈诗人喜说瞎话也。

  这样,武汉三镇在我心中是:武昌为头,昂视江上,汉口与汉阳为二臂,一臂乱抡,一臂低垂。隐士宜住汉阳,普通人宜住武昌,商人与好跳舞者宜住汉口。

  香烟与洋车像飞也似往上涨价,人们与前线失利的消息一齐往武汉来。在我初到的那几天,人已不少,但还显不出怎样惊惶。中央政府迁重庆的宣言在报纸上登出,此地马上显出手忙脚乱。机关找房,人们找房,伤兵要房,流亡的人们到戚友处分房,房子问题成了最严重而没法解决的问题。紧跟着,首都陷落,人是越来越多,物价飞涨,洋车夫扬眉,各旅馆门首都贴起“客房已满”的条儿;饭馆,澡堂,轮渡,日夜总是满满的人;到处墙壁上贴着寻人的字条,报纸上一串串的寻人广告,街上满是人:伤兵,难民,学生,闲员,南京上海的贵客,都在街上走,磕头碰脑的遇到熟人。同时,武汉防空的设备开始动手修建,敌机来袭的次数渐渐增多。从迁都到年底,是这里最杂乱的时期,一切都在动、挤、乱,全无办法。逃来的人带着一肚子委屈,死里逃生,至此又遭受多少困难;原来在此为商作贾的,拿定主意,乘机会赚钱。于是,首都虽陷,各个人只顾为自己打算,国事可暂不过问。首都陷后,继以济南青岛,先来的还没疏散开,后来的又接踵而至,人浪起伏,声势且大于长江的浩浩烟波!

  人都来了,三六九等,各自表现其素日生活方式与生存竞争的能力:难民最没办法,枕地盖天,凄风冷雨中尚有产生小孩者!其次为被裁撤之小职员,无钱无人,家或在平津,归去不得,只有望江兴叹。同时,有钱有势的,到处方便,小住为佳,乃包饭店,或赁租界洋房;住不成问题,吃亦颇好;西餐馆不弱于上海,国菜亦有川粤京苏等味;以言吃茶,也有四五毫一杯的印度苦汁。租界中,赌无禁,烟公卖,妓有南北中西,舞有美女香槟。于是,公债难销,而有钱的却出了钱;纸醉金迷,好个升平气象。于此,有亡国之道焉,其现象为太欠严肃。首都陷落,万家遭戮,有血性者理当切齿复仇,而武汉颇传和平妥协的消息。有钱的出钱,虽然花在自己身上,到底是减低了财力,还再打么?汉口虽尚舒服,到底有有家难奔之感;还再打么?打什么?钱,房子,事业,都受了损失;富人理直气壮,慨乎言之;屈服与投降俱是福音一般。谣言之行自有心理的根据,岂偶然哉?

  于是时也,蒋委员长宣言继续抗战。和平空气怅然稀薄,敢怒而不敢言,总算富人为国受了委屈。于是,玩犹故也,乐犹故也,以表示消极抵抗;饭店舞场生意乃更见起色;电影院外购票者列阵以待,戏园大门上早早贴出“客满”红条。武汉确实成了一切的中心,吃喝玩乐在其中矣。这是以享受为镇定,以淫乐示抵抗;租界等于外国,敌机来袭,或有保障;心死肉活,自有养生大道在焉。

  在另一方面:学生来受训,女兵满街走,抗战刊物日见增多,伤兵难民渐有处置,调整水陆交通以疏散居民,文化团体多有组织……是抗战决心的真正表现。一面有妖艳女郎,项围狐皮,身披貂褂,轻盈的出入舞场,一面有棉衣军帽的女兵,挺胸疾行路中;一面有拥妓竹战的战士,一面有日夜工作的医生、看护,与救济难民的热血男女;一面有身在汉口租界而眼望着重庆昆明,以便随时逃走,越远越妙;一面有老少志士北入太行,东去江西,或去组织义勇军,或入军队服务。都在武汉,但二者的心理不同,志愿不同,行动不同,甚至于气度面色也不同。这好像是在天平的两头,争赛轻重,以决兴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看这天平上哪端能更沉重一些了。

  旧历新年来到,天平左右似得平衡:虽牌声与吉利话不绝于耳,到底不似太平年那么热闹。街上标语,请求大家节省过年花用,献金政府;打牌者固无暇考虑及此,但决定免去过年,献金纳款者亦大有人在。元宵节,月明如昼,满市花灯;忽然响起空袭警报,马上市寂街空;虽欲暂忘国难,有不可得者。一忧一喜,一弛一紧,战争到底是一种最好的教训,稍具人心者即没法不替国家担点忧;渐渐的也许全都严肃起来,把钱把力把工夫都无条件的献给国家。这也许是期望过奢,可是看看那伟大的长江,忆起武昌起义,似乎这又是理之当然,不忍悲观。有诗为证:

一 流亡


弱女痴儿不解哀,


牵衣问父去何来?


话因伤别潜成泪,


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


更堪江海逐风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


墓雁声低切切催。



二 伤心


遍地干戈举目哀,


天南有国亦难来。


人情鬼蜮乾坤死,


士气云龙肝脑灰。


贼党轻言拥半壁,


流民掩泣避惊雷;


更怜江汉风波急,


艳舞妖歌尚浪催!



三 自励


黄鹤楼头莫诉哀,


酒酣风劲壮心来;


烟波自古留余恨,


烽火从今燃死灰;


如此江山空暮雨,


有谁文笔奋云雷?


奇师指日收河北,


七步诗成战鼓催。


原载1938年3月5日香港《大风》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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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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