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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雲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麼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着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後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纔好。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裏在山場裏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圍黑影裏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壟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一縷笑意。
我們因爲探訪古蹟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裏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隻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着老老實實的鮮豔顏色,老的扶着柺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裏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裏一樣!雲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裏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開來,感覺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着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讓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裏,一處田畝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地長着;每一處山坡上,都有人在走路、放羊,迎着陽光,揹着陽光,投射着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着城樓,旁邊睡着小廟,那裏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滿足地守着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裏,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裏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着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於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總有他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裏兵卒拉着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地手拉着手,也扭着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着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久遠了,什麼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着飯碗吃飯,一邊睜着大眼看,一點子也不鬆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着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着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里彎着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裏的寶貝,居然嚇着這古怪的來客了。“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地問。“多了多了,”我們高興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起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裏金元重修的,那裏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天就漸漸黑下來,嘴裏覺到渴,肚裏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地就快結束了。回來躺在牀上,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着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充實着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原載於1934年8月2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9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