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是黃昏的時刻,因爲房子深邃,已經顯得非常黑暗了。對面立着一個小女孩子,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覺得她的身材比八仙桌子高不了許多。
嫌房子黑,也想看一看這個小人。
“會擦洋燈罩子嗎?我指了一指那盞放在桌子當中的美孚行的紅洋油燈。
遲疑,沒有回答。
連自己想着也怕麻煩,便劃了一根火柴把它點着了。
驟然的光亮,使她的眼睛感着一種苦澀的刺激似的。
“我們鄉里下不點燈,天黑了就上牀睡覺了。”邊說着邊不停地眨着眼。話的聲調很清楚,樣子是伶俐的。
看見她有一張薄薄的嘴,扁扁的鼻子,細小的眼睛,一根黃黃的短辮子,拖着的是一副灰白的臉。
想到剛纔介紹人說的她的年齡,不大相信起來了。
“看你只有十一二歲,別瞞人。 ”
“十六,真的是十六, 我屬羊子的。 ”
“屬羊子的十六——”
她急忙點着頭,自己接連着說:
“我大姐二十四,我二哥十九,我小哥十八,我,我十六,小毛子十四,小丫頭十一,春子——春子九歲……”
知道她也許真的是十六歲了,想——鄉村裏的孩子是這樣地長大不起來啊!一羣一羣沒有營養的小孩子的面龐,無數只的瘦小的手,像是在眼前陳列了起來,伸舉起來了。
“春子是頂小的了。”想止住了她的話,免得她再計算再背。
她搖了一搖頭,隨着搬起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說:
“還有兩個,一個吃着奶,一個纔會走。”
“你們家裏的人可真不少了。”
“還送掉兩個給人哩。小毛子給人家做養媳,他們家裏窮,也在家裏。”
“對了,還沒有問你叫什麼名子哩。”
“我叫鳳子。”
聽到這個好名字,卻想到了許多不幸的小孩子們的名子了。她們叫金寶,她們叫銀子,她們叫小喜子,叫小紅兒……可是她們是貧賤的,襤褸的,飢餓的,她們毫無生氣的在茅草棚裏,在土坯洞裏活着,像沒有在地上映過一個影子似的那麼寂寞,那麼短促地又離散了又死亡了。不知怎麼,這個初進城的鳳子,帶來了一種時代的憂鬱的氣氛,彷彿把這一間房子罩得更陰沉了一些似的了。
晚飯的時候,讓鳳子也坐在一旁吃。撥了一碟醃菜,和空了一半的鹹蛋。她吃得不住口,說也不住口:
“我們鄉里下的菜可沒有這多油,一酒杯要炒一大鍋,蛋是誰也捨不得吃,兩個半銅板一個,拿去換鹽換米,他們一販到城裏就賣六七個銅板了。我們有七隻鴨,天天放到河裏,有了歹人,偷一隻,偷一隻,偷一隻,後來都偷光了。”放下了碗筷,拿手比着勢子,說挺肥挺大的。她爹也想出來了,鄉下的日子過不了。
問她爹會作什麼,鳳子說頂有力氣,會燒大鍋的飯……
“我進城來爹爹送了我很遠很遠,他說他長了這麼大還沒有進過城,倒是我能來了。他又回去了……真的,他頂有力氣,他會燒大鍋的飯。”
她停頓着,像在探試着她的推薦有沒有效果似的。
誰能告訴她的爹的力氣有什麼用處呢?城裏頭就是有千萬個燒大鍋飯人的地方,飢餓的鄉里人怕也只是徒然望着他家裏的那個張着大嘴的空大鍋嘆息罷?
吃罷飯,鳳子到老虎竈沖水去了,去了很久,她的介紹人又來了。笑着,是一個狡猾的有油的傢伙。他把鳳子帶走了。
後院的陳媽說剛纔老虎竈上有人拖鳳子的辮子,摸她的臉。
“外邊盡是歹人!”是她的結語。
鳳子進城了,怕又到了城的另一隅了。城像一個張着口的大鍋,恐怕不用油,也能炒熟了許多許多東西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