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将要离船的前一天,我想把在船上的零星观感随便地提出来谈谈。
记者过印度洋和阿拉伯海时,因遇着飓风,吃了几天大苦头,好像生了病一样,对什么都兴味索然。自从八月一日以来,尤其是昨今两天,气候温和,日霁风清,船身平稳,我的脑部治安完全恢复,又活动起来了,对船上的各种人,各种事物,冷眼旁观,也饶有趣味——船每到一埠,便有一批人离船登岸,同时又有一批人上来,好像实验室里用完了一批材料,时时有新材料加入供你放在显微镜下看看,或试验管里试试。
在船上可供你视察的,有各国各种人同时“陈列”着任你观看。记者此次所遇着的除几个同国人外,有意大利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奥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印度人,乃至爪哇人、马来人等等(不过日本人一个都没有,有人说他们非本国的船不坐)。架子最大、神气最足的要推英国人,他们最沉默、最富有不睬人的态度,无论是一个或是几个英国人坐在一处,使你一望就知道他们是“大英帝国的大国民”!最会敷衍的要算美国人,总是嬉皮笑脸,充满着幽默的态度。大概说起来,各国或各民族的人,或坐谈,或用膳,都喜与本国或本种人在一起,这也许是由于语言风俗习惯的关系。在孟买下船后,来了几十个印度籍的男女,大多数是天主教中人,赴罗马朝见教皇去的。他们很少和西人聚谈,有一边的甲板上全被他们坐满了,看过去就好像是印度区似的。里面有好几个“知识分子”,对记者谈起被压迫民族的苦痛,都很沉痛,每每这样说道:“我们是在同样的政治的船上啊!”(他们都是用英文和记者谈,原句是:“We are in the same political boat!”)中国在实际上不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吗?所以记者对他们这句话只有悲慨,没有什么反感。
谈起船上的印度人,还有一件似乎小事而实含有重要意义的事情。在二等舱里有三四个印度搭客(记者所乘的是“经济二等”,略等于他船的三等,这是非正式的二等),都是在印度的大学毕业,往英国去留学的,有的是去学医,有的是去学教育。他们里面有一个在浴室里洗浴刚才完了时,有一个英人搭客跑进来,满脸的不高兴,对着浴盆当面揶揄着说道:“牛肉茶!”(beef-tea!)意思是讥诮印人的龌龊,其实就是存心侮蔑他。从此这几个印人都不愿到浴室里去,但他们“饮泣吞声”的苦味可以想见了!
据记者观察所得,大概在东方有殖民地的西人,尤其是亲身到过他们在东方殖民地的西人,对东方民族贱视得愈显露。他们大概还把自己看作天人,把殖民地的土人看作蝼蚁还不如!船上有一个在印度住了二十几年的英国工程师,和记者有过一次谈话,便把印度人臭骂得一钱不值。
有从爪哇赴欧的华侨某君,谈及爪哇情形颇详。爪哇荷人约二十万人,华侨约三十万人,土人有三千五百万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说住在阔绰旅馆的荷人,每人每日生活费需二十五盾(每盾合华币二圆),而土人每日每人的生活费只需一角(十角一盾),这样,一个荷人一日的生活费竟等于二百五十个土人一日的生活费了!又据说该地政府对于人口检查最严的是知识分子和书籍,如果你是个什么大学毕业生,那就必须关在拘留所里经过一番详慎的审问查究,尤其怕得厉害的是××主义,因为三千五百万的土人如受了煽动,起来反抗,那还了得!他说最好你什么书都不带,只带一本“圣经”,那就很受欢迎!这位侨胞自称是个教徒,他这句话大概是含有赞美“圣经”的意味,但在我们看来,对于这样独受特别欢迎的“圣经”就不免感慨无穷了!
八月四日下午船由塞得港开行后,忽然增加了五百左右的男女青年,年龄自八岁至二十岁,女子约占两百人,男女分开两部分安顿。青年总是活动的,在甲板上叫嚣奔跑,成群结队地乱闯着,好像无数的老鼠在“造反”,又好像泥堆上的无数蝼蚁在奔走汹涌着。原来他们都是在埃及的各学校里的意大利青年,是法西斯蒂的青年党员,同往罗马去参加该党十周年纪念的。男的都穿着黑衫,女的只穿白衫黑裙。这班男女青年的体格,大概都很健康,一队一队女的,胸部都有充分发达的表现,不像我国女子还多是一块板壁似的,不过说到他们的真实信仰,却不敢说。记者曾就他们里面选几个年龄较大的男青年谈谈,有的懂法文,有的懂英文,问他们是不是法西斯蒂党员,答说是;问他们什么是法西斯主义,答不出;不过他们都知道说墨索里尼伟大,问他们为什么伟大,也答不出;只有一个答说,因为只有墨索里尼能使意大利富强;我再问他为什么,又答不出!其实法西斯主义究竟是什么,就是它的老祖宗墨索里尼自己也不很了解,不能怪这班天真烂漫的青年。
1933年8月6日,上午,佛尔第号船上,7日到威尼斯付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