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瓢泼,水滴伴随雷鸣狠狠砸在地面,噼里啪啦的像是在炒黄豆,闪电似毒蛇般吐出诡异的信子,在天空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窗台不时有雨水顺着纱网蹦进屋子里,混浊的空气和雨水的味道在不大的客厅里相互斗争着,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茶几上摆了几瓶啤酒,一盘切好的街边烤鸭,一大叠糖炒花生,人到中年的老王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对他。
那年老王从矿上下岗后没多久,老婆就跟着别人跑了,留个小孩让老王当爹又当娘,左右为难。
那时候老王他爸还没去世,他可是真真地上有八十岁老父亲下有三岁小孩。
在儿子很小的时候,老王就把他送到了学校寄宿,直到现在都二十岁了,也同老王不亲。
平时上大学,放假回来便租了间小屋子,打打暑假工,自己做做饭,却是不让老王操什么心。
只是做父母的,难免想孩子。
“你今天好不容易回来,得陪爸爸多喝点。”老王看着面前的儿子,有自己年轻时几分样子,却长得更高大,生得更秀气了些。
又看着他瘦了不少,心里不由得心疼,给他碗里一股脑夹了不少肉。
儿子低着头,右手在微信聊天框上快速跳跃,左手轻轻扯着自己的衣角点点头,用喉咙闷声“够了够了”。
老王见他这样子却也不恼,可没过一会儿去厨房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变了脸色,眉头拧成了一团。
小王抬起头,手机也丢在了一边,小声问了一句:
“是不是出租车公司的事儿?”
老王没有回答,而是不停地喝酒,儿子见状,主动给父亲倒了酒,又把自己的酒盅满上,主动碰了下老王的杯子。
父子俩相视而笑,只听得窗外猛烈的雨声……
酒足饭饱,老王留不住小王在家里住一晚上,这几年在外面小王是待野了,对他来说兴许外面那个房才是家,顶着大雨说什么也要回去。
老王把他送出了门口,儿子欲走,又回身对老王欲言又止,两人对视片刻,小王吞吞吐吐:
“有个女生追我,给我买的礼物,我得给人家回礼,这个月工资还没发,没钱了。”
老王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犹豫了一下挑了几张红票子,又大手一挥将所有红票子齐刷刷抽出来,那红票皱巴巴的,像老王额头上深邃的抬头纹。
他将钱递给他,却又装作要打他的头,被儿子轻易躲过去了:“臭小子,对人家好点。”
小王接过钱,只拿了两张,把剩下的钱塞给了老爹,眼眸动了下,笑嘻嘻地说道:
“不谈恋爱,太花钱了,谈了也得分。”
儿子走了后,老王叹了口气。
粗糙的手指迟钝地在手机上发出敲击声,屏幕由右上角一路南下斜成道长长的伤疤,格外显眼。
那年矿上效益不行,再加上矿道坍塌出了重大事故,导致不少人都丢了营生,老王也在其中之列。
雨越来越大,屋子里愈发闷热,老王脸上流下几颗豆大的汗珠,电话那头仍然无人应答。
这个中年落魄男人也曾小有风光——将黑得发亮的煤用卡车运往一个个城市,燃烧、驱动起工业的齿轮。
终于,电话那头不再是空荡荡的忙音,一个男人用醉醺醺地语气“喂”了一声,老王却不知该咋开口了。
下岗之后他回到村里照顾了几年生病的老爹,老爹去世之后,他攒了些钱,在县城弄了辆二手出租车。
“老哥,县里当真要搞什么出租车公司?”他的声音颤抖了几分,老王想起了也是那样一个雨夜,属于他的矿山轰然倒塌。
恍惚间,又一颗惊雷炸响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东北小县城百余年的历史上空,照亮了整片天。
未眠者看向远方,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分不清这究竟是黎明还是那仅仅一刹就突然消失的光。
雨从夏天绵延到了秋天,突如其来的洪水愁坏了黑土地上的农民,幽怨了大河与山川。
祖国东北部靠近边境的小县城里多了点小变化,马路上出现了两种颜色的出租车——一黄一绿。
那绿色开始时只有一两辆,在黄色的出租车群里分外扎眼。后来便多了起来,如潮水般涌起,竟然能和黄色老出租分庭抗礼。
“这破大点地方也搞什么出租车公司,真不知道他们那帮管事儿的咋想的。”
“收好处了呗,一帮王八蛋。”
“还打表,起步价五块没走几个红绿灯就得七八块了,咱们五块钱城里随便送不正好?”
“听说九月一号起不是出租公司的车就不让跑了,咱哥们几个咋整啊?”
“咋整?进公司每个月还得交五百块会费,谁进,要进你们进,我可不进。”
几个司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出租车上车点开小会,此时街上没什么人,坐车的就更少了。
老王靠在自己那辆老旧破车上一言不发,嘴上的烟如一根柴猛烈燃烧着,吐出大团烟雾。
儿子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唠叨让他戒烟,可生活的忧虑总是压动打火机开关,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忽然,老王整个身子猛地抖了下,两步跨到一人面前拉着那人的手:“你再说一遍,开出租公司的那小子叫谁?”
后者被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犹犹豫豫说出一个人名,后面又跟了句——他在关里有好几家厂子。
老王松开手,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嘴里嘟囔着除开他自己之外没人能听得见的东西:“邓野,妈的,见了鬼了,又是他。”
邓野。
原来县煤矿的矿长,煤矿倒闭之后,原来矿上的工人饭都吃不起了,他反倒富起来了。
他再靠着那笔来路不明的钱下海经商,没几年竟成了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而今天却又摇身一变,回到原点继续指使起老王和无数个普通人的命运。
不管别人怎么样,老王绝不答应。
一个老人瘸着条腿颤巍巍走了过来,身边有人推了推老王,老王才想起来自己的车停在了最前面。
他们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吧,日子该咋过咋过,钱得赚,饭要吃。
“去哪啊老叔。”老王看看后视镜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心中竟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
老人把头凑近,指指耳朵,“年纪大了,听不见啦。”老王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用一种大到有些刺耳的声音说出目的地。
“市医院离着不远,咋大老远的去中医院呢?”老王的声量也大了些,顺嘴接了句。
“中医院,报销得多。”老人不自觉地扶住自己那条瘸腿,“这腿坏了好久了,一直在中医院看病拿药,人老了,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老王没作声。
这个县城里大多是这样上了岁数的老人——年华不再,病痛作祟,叹气已无用,就连老天爷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老叔啊,以前是不在矿上干过。”
那老人听到这话,原本混浊的眼睛顿时明亮了。
原本老王是没在意他身上穿得那身衣服的,因为那蓝色衣服已经被洗的掉了层颜色,标志也不大显眼。
只是到了地方,老人把攥了许久的五张零钞交给老王时,瞥见了他印在胸口上那再熟悉不过的标志。
连老王自己都想不到,他竟然会鬼使神差般下了车,陪着老人看了病,抓了药。
那老人也算是他前辈了。
在矿里兢兢业业做了三十多年工,最后几年干不动了,留下他夜里打更看门。
等到临下岗那会儿,他本以为没了活计的只是他一个人,却不想那么多人都陪着他丢了工作。
而今到老了,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老人谢绝了老王将他送回家的请求,并嘱咐起老王,人到了岁数,应该定期去医院检查检查,他要不是因为不重视这腿脚,也瘸不了。
他走得摇摇晃晃,背上已佝偻得不成样子,像企鹅,又像座行将解体的山,固执地背对太阳,一个猛子扎进刺骨的海洋……
抗议成立出租车公司活动如火如荼进行着,街上再也看不到黄色出租车的影子了。
而出租车公司的司机却乘机私自抬价,老百姓们对于坐车这事儿就更是避之不及了——县城不大,多走几步也累不着,全当锻炼身体了。
而老王呢,对于那天老人的话一直耿耿于怀,思来想去,瞒着儿子去了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
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吓了一跳。大夫说自己肺上长了颗瘤子,暂时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的,需要进一步观察治疗。
当得到这个消息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为数不多几次下矿的日子。
周围一片漆黑,脑子昏昏沉沉,喘不过来气,空气混杂着颗粒物,变成阻碍他前进的实体,遥远的光亮仍然远着,看不见尽头。
再后来,他便不下矿了。
他脑子聪明,什么东西一碰就明白,难摆弄的大车在他手上乖得跟小猫小狗似的。
可以肯定得是,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而又到如今,不免得让人唏嘘。
就连他自己,也只能说模棱两可地说出这些年走了个什么路,却道不清楚这些年究竟为什么这么走了。
九月一号,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秋老虎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吞没了芸芸众生。
街上也热闹了起来,车流往来,人影绰绰。
老王看到这景象,对着电话就是一阵破口大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半晌,他愤怒地挂断电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说好的抵制出租车公司,到了今天竟然全都反悔了,说什么要吃饭,要生活,还说什么现在加公司能给免三个月的会费。
狗屁!一帮临阵倒戈的墙头草!
老王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下岗那天……同那天的茫然不一样的是。
他买了瓶烧酒,又买了一只烤鸭,坐上自己那辆陪了他许多年的座驾,尽管它已风烛残年,属于出租车的一切痕迹又都被抹去了。
独自一人行驶在空荡荡的盘山公路。
隐隐约约,他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夏天村口老赵头讲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又想起自己工作没多久时老刘扔给自己的那个三国话本,看到关羽败走麦城时差点将那玩意撕了个精光。
一个大大的英雄,却那样没了。
老王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什么下岗,什么肺上的肿瘤,又是什么出租车公司,都去它的吧。
今天他就是那过五关斩六将的武圣关云长,骑着自己的汗血宝马,一骑绝尘,任它风浪卷,我自笑涛涛。
他开得飞快,快过了曾经开重卡的自己,也快活过了往前数几十年的自己。
青山绿水间,老王拐进了一座大山里,那里曾经藏着故事,而现在却几乎荒芜了。
驶进村里,登上一片不算高大的陡坡,他伏下身子,靠在一个大大的土堆上。
他想要闷口烧酒,临到嘴边却又迟疑了。酒瓶一斜,全都撒到了土堆上;烧鸡扯成两半,一半放在嘴里,大口咀嚼着,另一半恭恭敬敬放在土堆前。
他嘟囔了好久,随后哽咽,到最后,竟以一种婴儿被父母怀抱的姿势趴在土堆上嚎啕大哭。
太阳被老王哭烦了,踉踉跄跄就要下山了。
老王哭够了,撑起自己,冲着土堆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背着手走下山坡。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同那位瘸腿的老人的背影,在夕阳下竟如此相象。
他熟练地发动车子,汽车便直挺挺开出了村子。阴阳分界线在他身后紧紧跟随,像一把锋利的刀。
很快,一座山出现在他的眼前,形如金字塔般矗立在那,它恰好遮挡了老王身后的村庄,让后者变得平静而贫穷。
老王眼睛一闭,将油门猛踩到底。
他想象着,自己行驶在广阔无垠的沙漠里,扬起滚滚烟尘。烟尘里,聚合起他几十年所遇见的所有人的影子:工友、邓野、妻子、父亲、老人、……又迅速消散。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金字塔,那象征至高无上的法老灵魂正悬在金字塔塔顶俯视着他。他即将撞上去,却丝毫没有停下速度,他要撞碎这由法老统治的不公的荒原。
终于,汽车与金字塔短兵相接,发出一声巨响。
老王清醒过来,汽车前端已经被撞得不成样子了,自己的脸上也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不大不小,滴下点点鲜血。
他下了车,对着这辆已近乎报废的车子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它将带着自己的某些东西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
而他确实没有跑过时间,他必须面对着往后的生活。宁静的夜晚忽然响起一阵不属于大自然的电话铃声,却并非不合时宜。
老王迟钝地滑动电话,脸上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喂?爸!”
那声音不大,却几乎贯穿了这个男人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