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
他寬敞地對比牙琴坐下,獨奏家坐在舞臺中央,會場的視線都集向獨奏家。
——伴奏暫在休止符裏,他放雙手在膝上,落視線在鍵盤上——這時候,臺下的會衆要映進他的眼睛裏。
'cello的Cadenza好像小流瀑的搖飛——他的視界之中,比牙琴,獨奏家以外,還看得着注意凝息於音樂的人們。
忽然他的眼睛視映着一個有記憶的相貌,他的心中動搖了!
“莫非要是她?”——
他跟在獨奏家後面,走出舞臺之時,還對她一瞥,不錯的,是她!不——不過也不應該是她的!
爲Encore又上壇的時候,他又對這位姑娘一瞥,——白毛的帽,大的春外套。
Encore完了,拍手響了。人們都站立起來。
他匆忙套他的大衣於夜服上,戴他的黑的舊帽,他從他的衣袋裏摸出一張今天的音樂單,他就寫上去:
我是你曉得的人,此刻我看錯了,當你爲我從前的女朋友——你或者要是真的我從前的女朋友——無論怎樣,你和我從前的朋友是很相似的這話,此刻對你還應該有什麼關係,不過你和我的從前的女朋友相似的事實倒也是真的,所以我想要和你談一次話。我此刻把這話來作要和你談話的理由,是太沒道理了。不過,今天你有好意來聽我們的音樂,也可以算你能夠和我談話一刻的理由。
他揣了紙片,走出門口,走出門口的人們已經不能看破他是今天的伴奏家了。他走出場外,男女們三五作羣向街走,他速步走一段後,在薄暗之中,就覓着她。
不過他不能近她了,他心中感得有一種感覺,他沒有把紙片給她的勇氣了。
所以他慢步跟在她的後面。她是同一位年長姑娘同走的,她們倒是給了後面憂鬱的他許多活潑的笑聲。
她們走進Café chat noir了。他也跟進去。
這小都第一的咖啡店,倒有許多文士客,他本願要坐在她們的旁邊的,但卻坐在了一張不被她們發現的,她們背後的桌子上。
他噙着吸Orange水的細管,'cello的旋律在耳鼓裏反響,美麗的Cadenza流過去,她的輪畫映在眼底,他的回想跳在心臟上。
“你問我的女朋友麼?是的,她同你真沒有一點不像之處。啊,那個黑痣她也有的!已經三年沒有會她了。你問三年前麼?三年前是在東京,東京是我的新故鄉,我是在東京生長的,還是我在家鄉時候,因爲我的家太大,母親的心太小了,所以不放我出過門檻。到了東京,又是街市太密,人家太小,所以沒有見過樹木原野,你曉得我初到的原野是哪兒呢?她初同我去的是東京西郊的原野,有一天她在我家玩,她將要回去的時候,她對那跟着她的僕人說:‘Kioya,你今天能夠同我們再去麼?’於是這女僕人就到我們兩方的家庭去辦好交涉,同我們到郊外,這時候我是十三歲。自來水路的土堤上生着蒲公英,蒼空上告天子在落下來,她的穿白襪的足伸在青草裏,她的手弄我的外衣角。
‘你如能夠同我在一個學校,是更好的呢。’
‘我是中學,你不要忘記。’
‘唔!’
‘那麼,你要到遠處去的?’
‘現在哪裏能夠說定。’
‘你這話真冷酷……’
我們講過這樣的話。
你問以後的她麼?後來我們也搬家,她們也搬家,她進了女中學後,她失去她的父親,從此以後,她的性格也變爲極冷靜的人了。那時候我早晨總要多轉一段路,在路上碰到她在上學去,她同我在俄國公使館後門的馬房前碰到的時候,我們便招呼,講幾句話,以外也沒有什麼交際了。
有一天,她的明信片說:‘明朝做我們的最後的會面,我要往別處去了,會面時請來。’
我總不能解她的‘會面時請來’——翌朝我仍走到平常必經的路上,看見她來了,我瞭解她的話了。我跟她去,走到河岸電車的停車場,她買票子,是兩張,電車裏我同她坐在一併排,電車的動搖跳起Cushion的時候,她問我:
‘我問你Baby是叫什麼?’
‘叫小孩。’
‘唉,那麼我的小孩,我昨天請母親要許你常常到我家來玩,我們是幼稚園以來的老朋友。’
我看她的瞳孔裏映着我。
‘不過,我的小孩,媽說不是有婚約的人不可以常常往來的。’
我說:
‘我是中國人,你又是——’
‘我也曉得,但這有什麼妨礙,若是有礙,我們早已不能天天見面了。我們不妨就說是有婚約了,去報告媽,好常常來往。不過,明天我們要搬到海岸去住,我倒要天天乘火車來東京,那鎌倉海岸,夏天太雜沓了,春天的風光很好,我要請你每星期六到我們家裏來,等到星期日你下午可以回去。’
我們什麼都不講了。‘武藏野’的土堤上開着許多蒲公英,堤下自來水道水涓涓地流着。她的頭髮在耳朵旁邊拂動,紅色的帽子和紅褐色的春外套,窄小的腳上穿着黑的皮鞋,她在看水,我坐在草裏接吻在她穿着黑皮鞋的腳上,她那時候的臉子——就是和你沒有一些相差的。
啊,你問現在的她麼?是的,後來兩月後是暑假,她還在海岸,我卻在日光。
東京有了大地震,犧牲了很多的人——那天,她是往東京去的,我即刻也跑回東京,但是,我終於不知道她的生死了。”
他在凝視着她而這樣獨語,他太被回顧所苦了,他也曉得一個女朋友的死,總不過是一個運命之戲,雖然,雖然,——
他被憂鬱牽下去,眼前的她,過去的她都忘去了。
他不意之間立起來,他沿着市中的河谷旁高岸緩緩地走。
那張不能給她的紙片,仍留在他的衣袋裏。
於是他的舊女朋友又回到他的胸中了。
二 秋
他接到一封信:
明天G氏的音樂會請你去,這裏封一張門票。你必定要問給你這票的人,這是認識你的人給你的,所以請勿見怪。
他曉得今天音樂會是有個女學校的同學會叫白菊會的主催,他在這會裏沒有一個人認識。就算是這會裏的人寄他,但是他們的目的在開會募捐,當然沒有送門票給他的道理。他又想到他的管絃樂的人們,他仍不能證明有人送票子給他的道理。
到了晚上,他就到音樂會去。
他苦心地找到“G38”的坐席了,那時候因爲還是很早,場內還很空。他嵌帽子於席下。瘦軀上穿大衣的他坐下的時候,柔軟的Cushion就彈動一下。
他舉首看舞臺上,中央是一座Pleyel的大比牙琴,左右有兩盆棕櫚竹,薄暗的電燈。他全身覺到今天的電車的上上下下,和銀座咖啡店和街上來往時的疲勞一時襲來,他半醒半睡地坐着。
覺得有許多人們進來。
“啊啦!是H先生麼?”
是音樂家A女士。
“呀!久違了!喉病已經好了沒有?”
A女士作嬌態說:
“已經好了,謝謝!”
“今天是你一個人麼?”
“不,同我的侄女同來的,因她的席號不同……”
看他們的門票。
“啊啦!我的坐席正是你的一併排。”
“啊,那麼,我可以同你的侄女士調的。”
“請不必!我半途要回去的。”
兩人坐下而小聲談話:
“我馬上要來問你了,今天送門票給我的莫非是你?”
“不——不,我沒有。”
“是真的麼?”
“沒有送,爲什麼呢?”
“啊,沒有什麼,昨天有人送今天的門票子給我,大概他忘記了,他沒有署名。……”
“呀,我看你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是男子的筆跡。”
“不過,仍是不可放心的,啊啦,我太多說話了,我們是三年的久違了,又是不期而會地坐在一併排。”
“做了女士的芳鄰是很光榮的。”
“不過我同你是好朋友的事實是沒有變的。”
“三年間沒有通過信還是好朋友麼?”
“唉,你太嚴重了,我也是因爲喉病,你也不寫信給我呀!”
“寫信給Lady,不得回信的時候,還要連寄信去,是有關我的體面的。”
“呀!你同三年前大大地變了,三年前是——”
遠處鈴響,人們坐席位的聲音濃厚了起來。
“三年前呢?”
“海水浴時候,我向你潑水,你還要害羞……”
兩人的談話被拍手聲截斷。
G氏走上舞臺,彈着Debussy。
許多洋琴曲彈出來了,他已經被A女士的香水的濃味麻痹了起來,她的嘴靠近他的耳邊說:
“我平常總不能聽太多的曲子,今天我仍要照我的習慣,半途要回去的。譬如管絃樂,我在後庭坐在草地上遠遠聽着的時候,要比在會堂裏聽得更有趣。”
G氏又彈起了。
在二層階上靠着欄杆旁邊,有一個用手抱着Muff的婦人在出神地望着階下。她的眼光正看得見他同A女士在談話的情形。
Muff夫人的旁邊有她的丈夫坐着——送票給他的倒是這位Muff夫人。
Muff夫人從上面看下面。
“那位女士是他的夫人麼?可是票是我寄給他的,他怎的這樣湊巧,會弄到那接連的號碼!?”
夫人注意着她旁邊的丈夫,所以倚頭在她的丈夫的肩上,斜眼看着下面。
“我寄去的票子反弄到他們一同去,真可算倒了運了。我真是——我要對她去說:‘H是我從前的情人!’唉,這真倒運!”
Muff夫人強作鎮定狀。
“呀!”
她看見A女士把嘴放在H的耳邊時,不意之中發起聲音來了。
Muff夫人的丈夫也向下面看了。
“是H,你看!”
Muff夫人忽然現出極輝亮的嬌態對她的丈夫說。因爲她常常對她的讚美者——丈夫,說H是熱心愛戀着她的。
所以丈夫也把勝利者似的眼眸再看向下面。
“他的鄰座是誰?好像兩人的樣子很怪呢。”
Muff夫人不出聲音。
拍手了,休憩了。
Muff夫人在看下面立起來的兩人。
“我引他出來並不是爲看他和A女士做什麼遊戲,是要看一看還做醉心於我的文章的他,而現在——”
她被丈夫催着立起來了。
美麗的A女士的侄女被介紹於H了。
送出A後,H同A侄女同飲着可可茶。兩個人並坐着聽音樂會的後半部。
G氏一次也沒有奏Encore,會就散了。
白菊會的小姐們立在門口,一面看着瀟灑的青年們,一面做着耳語。終於不能發現送票主人的H,現在要送這位少女到她的家中去了,發現她的汽車伕後,跟他走一段路時,有從後面過來兩人,Muff夫人右手挽着夫君的手,左手輕輕碰着H的外套邊而過去了。
“他又在送別個小姐了——但是我總沒法子從他那裏拿回前年我給他的信。他做的事體都是不管自己的名譽不名譽,他是說不定會把我的信去登在什麼雜誌上的。呀!我現在已過安定的生活了,還要有如此不快的過去事——他這樣在日本人的乘汽車的階級間交際,他必定在交際最時髦的日本女子。”
市外電車裏的Muff夫人這樣想,在電車Gushion上搖動的她的眼前映着一個執電車皮條的夫君的粗短的頸部。
三 冬
“啊啦,先生!”
從後面叫的是女子的聲音。
此刻是音樂會散會的時候,叫他的是從他學比牙琴的一位女學生。
“冷得很呢!”
“——”
“你衣服不冷麼?”
“有些冷,不過我們在走路,可以自然發點熱。”
“今天先生的指揮格外的美。”
“什麼音樂,我都忘記了!”
“呀,先生今天有些不平常呢。”
“我沒有什麼不平常。”
“啊,先生在發脾氣了,不是麼,先生在發怒了?”
“——”
“今天先生能夠送我到家裏嗎?”
“非但送到家裏,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講。”
“噯!”
她的很濃的眉下的黑眼睛向上看他——他們的視線互相作一個親愛的招呼。
“啊,先生!先生此刻穿了禮服,比平常在家旁邊散步的時候,要美麗得多呢。”
“無論哪個,粉飾了都會美麗的。”
“呀,現在是無論哪位美麗的人都要粉飾的時代了!”
“那麼,我的話太失禮了。”
“可是先生在家旁邊的時候也很可愛的。”
“那是客氣話了。今天你爲什麼這樣起勁?”
“閒話別說了。先生說有許多話要說,是什麼呢?”
走到架着一個板橋的河上了,H伸出了手。
“啊啦,先生要對不起別的女士了。”
“沒有的事!要你跌到河裏,然後我才下水撈你麼?”
“——”
兩人過了橋。
“我要問先生,先生結婚是幾時?”
“沒有那樣的事,我沒有同哪一個約婚過。”
“不過無論哪一個都曉得先生要同她結婚。”
“沒有那樣的事,昨天我寫給兩位小姐的信後,我是恐怕兩封信要被我封錯,所以再開起來檢查的。”
“——”
“一張是寫給假設的人的,但是沒有能夠寄她的。”
“先生要把那種信給別人,收信人要怕受累。”
“後來我要想把那信給一個朋友,朋友的愛人倒是同我的假設人很相像的,不過因爲我覺得輕的嫉妒了,我便說你如果能夠同她結婚的時候,要等我恭敬地得接吻她手的光榮,不料他發怒而走去了,總之萬事都是假設,事體一到現實就不美好,所說我的女士,也是——”
“也是什麼?”
“你問做什麼?——那麼我問你,此刻假使我拼命地愛你了,而你不能有好意於我,如果對你有這樣的人,你能夠稍給一點同情於他麼?”
“那是一個戀愛的苦惱——先生,你呢?”
“我呀?我總不能完全拒絕她,這種感情是男子的弱點。”
“那麼先生要和她結婚的。”
“不過我另外有假定的愛人。”
“先生是沒法子的先生了。”
“我要問了,你爲什麼今天這樣起勁?”
“那是不能講的……”
“我們在橋上握了手,我們是格外親近了,你還要——”
“那麼我說,不過我是不能說定的,從前Bazaar,我彈琴的時候,從二層階上有一朵花飛下來,他就是——”
“你真算——你一面彈琴,一面還會看——”
“不要講笑話。是穿大學制服的,頭髮很長,我不知幾次想要問先生他是哪位,卻總沒有機會——今天我帶來了我的薔薇花,因爲想或者他也可以來聽,借他不在席上的時候可以放在他的帽子裏去。”
“快說!說你怎麼怎麼愛了他,怎麼怎麼去——”
“我快說了,說話有次序的,不料我吃了一驚,他是先生的一位——懂了麼?”
“不懂。”
“啊,我恨你了!是'cello。”
“無論哪個團體,彈'cello的是會弔膀子的。”
“不不,他不會的。”
“是他麼?懂了。”
“先生,是他了。”
“那麼,你是拼命地愛他。”
“不過我在擔心……”
“薔薇給他了沒有?”
“給了他的大外套了。”
“他記性太不好,他坐在咖啡店,醉了的時候,伸手摸煙,捉着了薔薇刺,他要說:——”
“唉,不過我是同從前他給我的薔薇一起放在他的外套裏的,又是今天他彈'cello的時候,我們的視線也招呼過的,所以該沒有那樣的事,不過我有些不能心安……”
“先給他信纔好。”
“哦——”
“明白了,他是住在宿舍裏的,所以你不能太多給他信,況且你是小姐,更不可以多接男人的戀愛信——我要問你,你今天爲什麼不請他送你回家呢?”
“我要同先生講講,要請先生幫幫忙。”
“呀,你有這個目的!那麼我總會幫你忙,通信總是要緊的。”
“唉,先生,真的麼?”
“哦——他必定也是戀戀於你的。”
“——”
“第一要通信,假如你們不便,我來做信差就好了,我願誠心幫你忙,我明早便會同他講的。”
“先生,我心裏真快活。”
“你不要抱着我的手腳。啊,你在哭麼?不對,前面就是家了。”
“只是先生要怎麼纔好……”
“不要說那些哀憐的話……”
“只是我不能心安。”
“說到哪裏,我也——我是走去走來到處都沒有家庭的放浪人,所以只會講架空的戀愛——那是詩,是詩,所以你也不必替我不心安。”
“只是先生說,先生要把架空愛人的信,交你的朋友,是哪個朋友?”
“沒有那樣的事——”
“我不相信。”
“——唔,那是——”
“我曉得了,我雖然還沒有相信過有人會至多也抱同情於我,然而你的架空信——”
“沒,沒有那話。”
“先生的話也顫起來了……”
——
走到她的家門前了。
“好,到了,請你做幸福人的夢罷。”
她沉默着。
他脫他的帽子,恭敬地作騎士對淑女的古禮,接吻於她的手上,她從他的樂譜夾子裏抽出他的Batoon。
“請你原諒我要愛他,Batoon請你給我,明天再會了。”
“是,今天我很感謝。”
忽然她抱着他的頭,把她的嘴接到他的吻上了。
他披上他的禮服的外套,退回原路。
一九二五,一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