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山洞,可並不是以前道家所說的神仙們住的“洞天”或“洞府”的洞,而是二十世紀的人,用斧鑽硬生生向頑固的山石開鑿出來的洞。這些洞大概都編成號碼,或是加上屬有者的名稱,叫第幾號或某某防空洞——爲了防備敵人空襲時給我們的災害,爲了保存我們的可貴的一切,我們難道不可以叫他是生命的福地,戰鬥力的倉庫麼?
爲了補助警報器和警鐘傳達空襲的情報,在山頭和建築物的頂端又豎了不少的信號杆子,杆上掛起一個紅球的時候,那時表示敵機有來襲的模樣——也許已經從遠遠的基地起飛了,也許起飛後不一定到這裏,如果不久之後再把紅球放下,那便是連空襲的消息也不復存在了。然而獸性的敵人,往往對於他們的暴行卻是信而不爽!因此有人說:
“有球(求)必應。”
球呀,這戰時首都的點景,這興奮生活中的指標,它常常教我們到“倉庫”巡禮去!到福地造詣去!
陰雨時我們着了膠鞋撐着傘,熱天我們帶着涼扇,冷天我們不需要火, 千百個人互相偎倚着,適度的體溫,已足夠溫暖我們的了。
好像一度輕鬆的旅行,也彷彿是一場歡聚。
掮着鋪蓋而來的,挾帳簿而來的,提皮包而來的,帶竹針、毛線而來的,抱洋囝囝而來的,提暖水壺而來的……從他們所珍惜的物什上,我們不難認出他們的年齡、職業、身份。
窮人們離不開他的破棉絮;做買賣的都只是爲了賺錢;官員們總是公事;女人們一年四季都有那麼些衣服褲子可以編織;洋囝囝的生命也是孩子自己的;做奴僕的應該隨時隨地伺候着主子。……各佔一席地,在洞裏也沒有一個離開過他們自己的崗位。
永遠見不到陽光的地方,永遠滋生着憂鬱和怨恨,然而一個洞一個洞裏都是滿盛着我們同胞與同胞的愛。敵機臨空了,炸彈爆炸了,天迸地裂地震撼着,一個洞一個洞裏的無數的生命,宛如坐在一個大的搖籃裏。醒醒啊!我們的民族的生命在於復仇哩。
感覺着自己的心的跳躍麼?也彷彿聽見旁人的了。洞裏的千百個人的心的跳躍聲該是怎樣的宏亮呀!這裏沒有呻吟也沒有吶喊,這剎那間的音符,不但記取在心裏,他並且刻畫在心底深處了。
婦人們勇敢地解開她們懷前的鈕釦或是拉開貼身的小背心,毫無猶豫地把奶子拖出來,並且毫不吝惜地把它塞進嬰兒的嘴裏,於是,孩子安寧地睡了,一個小小的臉蛋兒,枕着一個雪白的肉的球,母親的乳房——這個雪白的肉的球,原來是給孩子當作“解除警報”用着的。
孩子要出洞口玩耍去,先保留着一個希望,並且預約着:“飛機再響的時候我馬上進來,那麼再吃一塊餅乾。”
母親微笑地允諾了。
高價的,很難進口的那種舶來品香水,依然可能地珍貴地灑在女人的衣角或是手帕上,從洞的深處擁出來的一股一股汗氣中,卻也飄散着一陣一陣香的風,感謝女人!不知是撲面的香風令人輕快,還是女人畢竟是到處可愛的?
火藥和硫磺的氣味,其實也並不能掩過人們羅曼諦克的夢!
大家都走出洞口了,在分別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道聲“再見”的,雖然都很熟識,但誰也不想再在這些永遠見不到陽光的地方再見了。
我們有的是同胞與同胞的愛,我們更有的是全民族對敵人的恨!
我們所要的只是復仇!復仇後的自由!
天空應該是自由的!
大地應該是自由的!
大海應該是自由的!
這些“洞府”,這些倉庫,應該只是留着後世的垂念和憑弔,因爲它們已經盡了培育,和鍛鍊我們的職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