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夜裏十點多鐘,潛虯坐在罩了碧羅的電燈下,抄錄他部裏的公文。沙發旁邊放着一個白漆花架。紫玉的盆裏正開着雪似的梅花。對面牆上掛一幅二尺多長的金漆鑽花玻璃鏡框,裏面的畫片是一個穿着淡綠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冢前,低了頭雙手抱着塑在墓前的一個小愛神。後面是深邃的森林,天空裏鐫着半彎秋月,幾點疏星。
潛虯似乎有點兒疲倦,寫不了幾個字,他就擡起頭來,看看這幅畫片:有時回頭向銅牀上望:蓋着繡花紫綢棉被的,已經入夢的夫人。
今夜不知爲了什麼,飄浮在他腦海上的都是那些纖細的銀浪,是曾經淹沒過他整個心魂的銀浪。他無意識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頭輕輕吻着。一直到清香咽入溫暖的心房時,沉醉地倒在沙發上,那時皎潔輝煌的燈光,照着他泛着紅霞面靨!
這時候忽然客廳的電話鈴響,他迷惘中睜開眼驚訝地向四周望了望:停了一息,差人進來說:“周宅請老爺說話。”他想了想說:“問清楚是找我嗎?”差人低低地說:“是的,老爺。”
他慢慢踱進那間莊嚴富麗的客廳,電燈上黃白流蘇的光彩,照着他惺忪睡眼:腦海裏像白雁似的思潮,一個個由茫遠處急掠地飛過!沉思了半晌,纔想起他是來接電話的,遂坐在電話旁邊的一個玫瑰絨躺椅上:
“喂!你哪兒!找誰!”
“你是誰?呵!你是潛虯嗎?……你是八年前北京大學的潛虯嗎?”
“是的,我是潛虯……聲音很熟。呵!你莫非薏妹嗎?”
“潛虯,我是薏蕙,我是你西子湖畔的薏妹,你近來好嗎?你一直莫有離開北京嗎?咳!潛虯,八年我們莫有通消息了。但是你能想到嗎?我們在公園的荷花池前曾逢到一次,崇效寺枯萎了的牡丹前,你曾由我身邊過去。”
“薏妹,真做夢都想不到你今夜會打電話給我,你怎麼知道我的號數呢?”
“今天下午我到一個朋友家赴宴,無意中我看見一本你們部裏的人名錄,翻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原來也在北京,後來我更知道你的住址,和電話號頭。”
“薏妹,想不到今夜我們還有個接談的機會,咳!我畢業以後,一直就留在北京;後來因爲家鄉被海寇擾亂的緣故,民國十二年的八月,我回南把家搬出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我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天涯?但是我,在這八年裏,我什麼都知道你。你是民國十年由天津來到這裏,又由西城搬到東城;現在你不是就住在我們這個衚衕的北口嗎?去年臘月底,有一天我去衙門,過你們門口時,確巧逢見你牽了你那六歲的女孩上汽車。那時你穿着一身素服,面色很憔悴;我幾乎要喊你。你自然哪能想到風沙撲面,擾擾人海的北京市上,會逢到你八年前的潛虯呢?我此後不願再過你門口;因此我去部裏時,總繞着路走。薏妹!薏妹!你怎麼不理我呢?怎麼啦!現在你還難受嗎?咳!我所以不願意和你通消息的緣故,就是怕你苦痛!”
“潛虯,你怎知道我怎樣消磨這八年呢?我是一點淚一滴血地挨延着:從前我是爲了母親,現在呢我又忍不下拋棄了小孩們。我告訴你,我母親在去年臘月底已經死了,你逢見我的那一天,我正是去法源寺上祭。我從來不願意埋怨父母,我只悲傷自己的命運,雖然犧牲的對得住父母,但是他們現在都扔下我走了,世界孤零零的只留着我。”
“薏妹!何嘗是孤零零的只留着你,你豈不知世界上還有我是在陪着你嗎?八年前的黃浦江上,我並不是莫有勇氣,收藏起我的血淚沉在那珀石澄澄的江心;那時我毫無牽繫,所以不那樣做的緣故,當然純粹是爲了你,爲了成全你的孝心,我才犧牲了一生幸福,爲了使你不念到我的苦痛,我在這爲了在這孤零零的世界上陪你。我常想那怕我們中間有高山,有長流;但是我相信天邊明月,一半是你的心,一半是我的心!現在你不要難受,上帝怎樣安排,我們就怎樣承受:你的責任,便是愛你的丈夫,愛你的兒女,我的責任,也是愛我的妻子。生命是很快的,轉瞬就是地球上我們的末日,光華的火焰終於要滅熄的!”
“我現在很好,很安於我的環境;早已是麻木的人了,還有什麼痛苦,不過我常想毀滅我們的過去,但是哪能辦到呢?我願意我永久這樣,到我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你近來部裏事情忙嗎?你很久莫有在報上作文章了。”
“我本想畢業後就回鄉村去,這污濁紛紜的政治舞臺我真不願意濫竽唱隨;但是我總不願意離開北京。部裏事忙得很,工作煩多是減少繁思的妙法,所以我這八年的生活,大都消磨在這個‘忙’字上。”
“喂!潛虯!子和已在上星期去了上海了,假如這時期你願意見到我時,我可以見你……”
“你應該滿意現在的隔離,侯門似海,蕭郎路人,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是地球上最後的勝利者,我們是愛神特別祝福的人!我現在不能見你,我莫有理由、勇氣去見你;你應該知道社會禮教造成的愛,是一般人承認的愛,他的勢力壓伏着我們心靈上燃燒的真愛。爲了這個,薏妹,我不願見你;並且以後你連電話都不要打。這是痛苦,已經沉寂了的湖,你讓它永久死靜好了。薏妹!你怎麼了?薏妹,你不要難受!呵!你怎麼不理我呢?喂!喂!”
沉寂了,一切像秋野荒冢一樣的沉寂;潛虯暈倒在那個玫瑰絨的躺椅上,旁邊也一樣放着一盆桃色的紅梅,一陣陣冷香撲到他慘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