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妹


  寂寞的寒夜,J一個人低着頭在黑暗的街路上急急的走。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只有一名巡警站在一家的牆面打盹,聽見他的足音忙睜開眼睛來。他一面走一面聽見那位巡警在他後面打呵欠。

  銅圓局的汽笛在暗空裏悲鳴,他知道夜已深了——中夜的十二點鐘了。J想在這樣深夜的時分還冒着寒風在街路上跑,禁不住發生一種悲感。他並不是因爲到十二點鐘還不得歇息而生悲感的,他的悲感之發生還有別種的原因。過了十二點鐘還不得睡,在他本算不得一件稀奇的事。

  他每晚上把第一天的功課準備好了後,不響十二點鐘也快要響十二點鐘的了。他準備好功課後,定要打開抽屜來望望裏面的時表——玻璃罩給小孩子打破了還沒有餘錢修整的表,所以沒有帶在身上。他看了表後不久就要聽見銅圓局的汽笛的悲鳴——引起他無窮的哀愁的悲鳴。

  有時候功課容易些,他的準備時間也短些,這時候他癡坐在書案前可以聽得見過江小汽輪的汽笛和叫賣燒餅油條的哀音、此外聽得見的是在抽屜裏的嗒的嗒的時表的音響了。

  墨水瓶打開着,原稿紙也在他面前擺好了,只有那支鋼筆終是懶懶地倒在書案上不情願起來。

  照例至遲十二點鐘他是要就寢的。因爲他近來每一提起筆來就感覺得頭腦是異常的疲勞,他曾跑過江去問他的友人——一個醫生——有什麼方法能夠醫治他的頭腦。若頭腦壞了,他一家四五口就怕沒有飯吃的了。他的友人勸他要早睡早起牀,最好十二點鐘以前能夠就寢,所以他近幾個星期勉力守着他的友人的忠告。過了十點鐘。不管想睡不想睡,他要就寢的。但今晚上又不能照他友人的忠告履行了,不單今晚上,近來好幾晚都過了十二點鐘才睡。

  因爲生活問題,每晚上準備了功課後,他總想寫點東西去換稿費。在中國政府辦的學校當教員是不能完全維持生活的。薪額上說來很好聽,二百元三百元,但每天所能領的只有十分之一二。他既不能決絕地辭職,所以每天對功課不能不稍事敷衍。他最以爲痛苦的也是這種敷衍。他早就想辭職,但再想一回,辭了職後半年半月是很難找相當的職業的,所以也就忍氣吞聲的受學生們的揶揄,決意再挨半年苦。

  他每晚上總想寫點兒東西,但什麼也寫不出來。他近來很抱悲觀,他覺得他的頭腦一天壞一天了;看了一兩頁書,寫了三五百字,他就覺得頭痛了。

  他的腦病的重大原因是沒有充分的睡眠時間。教員生活是要早起牀的,每天七點鐘以前就要起來。他的妻身體太弱了,並且不久就要做第二個小孩子的母親了。大的兒子又還沒有滿兩歲,時時刻刻還要人看護,加以廚房的瑣務,所以她勉強支持兩天,到第三天就要倒下去的。妻的神經和她的身體同樣的衰弱,常通宵不睡,早晨四五點鐘聽見面外街路上的車聲就醒了起來。妻起來了不久,小孩子也哭着要起來。他到這時候就睡也不能再睡了,只好陪他們起來看小孩子讓她到廚房裏去。

  有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的冷,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這是她病前的預兆——才把碗筷收拾起就往牀上倒下去了。她雖然倒下去了,但還忍着痛苦抱着小孩子要哄他唾,她是怕小孩子妨害了他的功課——編講義或寫點東西——想把小孩子快點哄睡了後讓他舒暢地做點文章。可是小孩子像故意和她爲難般的,拼命向他媽媽抵抗,不肯睡,要起來。

  “爸爸!爸爸!”小孩子看見母親睡下去了不和他玩,他帶哭音的要他父親抱他到書案上玩去。

  “乖乖,睡吧!明天起來爸爸再抱你。”妻哄着小孩子,說了後又連連嘆氣。小孩子不懂事,看見母親禁止着他起來,爸爸又不過來抱他,便拼命的掙扎,狂哭起來了。

  “我敵不住了,你可以過來抱下他麼?”妻再嘆了口氣哀懇他。明天有兩點鐘的課,結晶學一點鐘,結晶光學一點鐘,都是很要花時間準備的。打開抽屜來看看,快要響九點鐘了,他有點不願意再爲小孩子損蝕他的貴重的兩三個時間,因爲他不單要準備明天兩點鐘功課,他還想創作幾頁原稿。

  “真的就病到這個樣子了麼?不能坐起來抱S兒了麼?”他是個病的利己主義者,他懷疑妻是裝病不願起來抱小孩子。他想妻的身體或者有點不舒服,但他不信她就不能坐起來抱小孩子了。

  “我可以坐起來,還來哀求你!”妻像怨恨他對她全沒有諒解,也沒有同情,起了一種反抗心。

  “這樣的不中用,又跟了我來幹什麼?”

  “誰跟你來的?!你不帶我們母子來這裏,誰願意到這個人地生疏的地方來?”

  他語塞了。他是沒有家的,他的家庭就是這個樣子,三個人四條生命!在他的原鄉實無家可以安頓妻子的,他就做乞丐,做流氓,也要帶着妻子跑來跑去的。

  “在鄉下你有一畝田一間房安置我們的麼?誰情願跟了你出來受苦?!你怕我們累了你,就不該娶了我過來!”妻的歇斯底里症發作了,在嗚咽着哭起來了。小孩子看見他媽媽哭了,也狂哭起來。

  “……”

  妻愈哭愈傷心,哭音也愈高了。他怕妻的哭音給外面來往的人聽見,尤其是怕學校的學生聽見,忙變了口調。

  “算了,算了!給外面的人聽見了纔好看啊!”他想再罵或再和她爭論決不是適當的方法了,但他又不能馬上變過臉孔來向妻說好話。他說了後,心裏也感着一種慚愧,因爲他既怕外面的行人聽見他和妻的口角傷了他的無意義的虛榮心,又不能低聲下氣的向妻謝過以保持他做丈夫的不值半個銅子的威嚴。

  妻的哭聲越發高了,他急得沒有法子。

  “還哭麼?真不知一點羞恥!”

  “我知道羞恥,今晚上還向你哭!”妻愈哭愈傷心。“你就送我回去吧?就送我回嶺南去吧!你送我回母家去,決不再累你,次不再要你一文錢!送我們回去後,我們母子有飯吃沒有飯吃你莫管!送我們回去後,看我要累你一分一釐的就不是個人!”

  “你這個女人完全不講道理的!完全是一個……”他想說她“完全是個潑婦”,但終不忍說出口。他自己心裏也覺得對妻的態度前後太矛盾了。初結婚時,她只十八歲,完全是個小女孩兒,她這種態度並不算是初演,他曾戲呼她做Child wife,每看見她哭着發脾氣時,便摟着她勸慰她莫哭。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小孩子生下來後,對妻的態度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的妻雖然不算是個美人,但初結婚時在他的眼睛裏是很嬌小可愛的,自生小孩子後,她的美漸次消失了,他對她的愛也無可諱言的一天一天薄減了。

  她近這半個月來稍爲勞動些到晚上就說周身痠痛,所有骨節都像碎解了般的。大概她快要做第二個小孩子的母親了。

  “除上課外,你不要跑遠了,怕胎動起來時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你。萬一……”他的妻眼眶裏滿裝着清淚沒有說下去。過了一會,她轉了一轉話頭。“S兒到那時候誰看他呢!”她的清淚終於掉下來了。

  “我不走遠就是了。”他也覺得妻實在可憐。“後面的單眼婆婆和她的孫女兒,你和她們說好了沒有?”

  “我把一吊錢給她們了。她的外孫女兒答應每早晨來,晚間回去,在這裏代我們看廚房的事,要洗的東西都交給她。不過他們要求的工錢太貴了些。”

  “……”他只在籌思要如何籌借五六十元才得把這難關度過去。頂要緊的就是教會辦的慈善醫院的接生費,要二十塊大洋。他想無論如何窮,這種支出是省不掉的。

  “幸得臨時僱她們,只有一個月!過了一個月我的身體恢復原狀,可以不用她們了。”她說了後又嘆口氣。

  他因爲生活困難,家裏沒有僱用老媽子,家事一切都由他的妻和他一個表弟T料理。他的表弟T今年才滿十五歲,在他家裏完全是個廚司了。

  妻因爲快要臨月了,關於廚房的事,看S兒的事和洗衣裳的事先的憂慮了不少。他家裏雖然窮,但還有人比他更窮的。他住的房子後面兩列木造的矮房子是個貧民窟——其實他住的房子也和貧民窟的房子差不多。不過稍爲乾淨一點。單眼婆婆就住在這貧民窟裏。

  今晚上吃了晚飯他到學校裏去出席教授會,開完了會回到家時快要響十點鐘了。妻和S兒都熟睡了,他想趁這個好機會做點工夫。他從書堆裏取了一冊Maurice Baring的An Out1ine of Russian Literatuer來讀。剛剛把書翻開就聽見他的妻在帳裏面呻吟。

  “你的身體怎麼樣?”他頂怕的就是要坐在夜間臨盆,他最以爲辛苦的,就是夜間要他到醫院去叫產婆。

  “沒有什麼。”妻呻吟了一會不再呻吟了。

  “胎動了麼?”

  “微微地有點腹痛,不是胎動吧。”

  他稍爲安心了些,再繼續翻他的書。他才念三五行,妻又在呻吟了。

  “今晚上的腹痛雖然不很痛,但回數來得密些。”

  “怕是間歇痛吧。”他忙打開抽屜來看時表,九點五十一分。等到妻第二次呻吟時是九點五十九分。他知道間歇痛的時距是八分間。

  “照前例看來——S兒出生時——當在天亮時候,到天亮去叫產婆不遲吧。目前最重要的事還是借債!快借債去!明天嬰兒產下來時,沒有錢如何得了呢!”他想了一會,知道借債這件事,無論如何躊躇都是挨不掉的。

  “去吧!快去!他們睡了時就不妙了。要借債還是快點去。”他站了起來,把才脫下了的外衣重新加上。

  “向人借錢——開口向人要錢是何等難堪的事!向人借錢——向人說好話借錢比挨嘴巴還要痛苦!”他走出來在寒風裏一面走一面想。街道上有好幾家店門早關上了,還有幾家沒有關店門的是小飲食店和青菜店。攔面的寒風一陣陣地吹捲了不少的塵沙到他的口鼻裏來。街路上沒有幾個行人了。他在途中遇見了幾個雙頰給風吹紅腫了的童子,緊張着支氣管發出一種悽音在叫賣他們的油餅和油條。

  “快點走!要找四個同鄉去!快點走!時間不早了!零星借款,一個人向他借十塊八塊,那就夠妻這次的用費了。”他一面想一面急急的走。

  他前幾天也曾伸出掌來向他的幾個同事的朋友們告貸。這幾個好朋友都向着他的掌心打了一打,只是一笑,一個錢也不借給他。及今想起來他的雙頰還在發熱,像纔給朋友們辣辣地打了幾個嘴巴。

  他覺得知識愈高的人的良心愈麻木,所以他決意向幾個做生意的同鄉告貸了。

  由十點鐘起奔走了兩個鐘頭,拜訪了十幾家商店,零零星星共借到了二十八塊錢。他雖然窮,但他的同鄉們還相信他,相信他是個讀書人,相信他是個爛大學的窮教授。他想到他自身的價值只能向他們借二十八塊錢,他心裏覺得異常的悲哀,幾乎掉下淚來。

  “不必再作無聊的悲感了!借得二十八元到手還算你的幸運呢!快點走!跑回去吧!妻在蜷縮着悲鳴呢?”

  他趕回家來時,抽屜裏的沒有玻璃罩的時表告訴他已經是一點二十分了。

  他跑到妻的牀前報告他今晚上的成績——零星借款並借得二十八塊錢——叫她不要爲接生費擔心。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妻又呻吟着呼痛了。呻吟期間繼續了兩分鐘。等到妻第二次呻吟時,他檢視時表知道間歇期由八分間減至五分間了。

  “媽媽!奶!媽媽,媽媽!”S兒給母親的呻吟驚醒來了。他還沒有斷奶,每晚上醒來要找母親的奶吃,含着母親的乳纔再睡下去。他每次醒來摸不着母親時是要哭的。他驚醒來了,看見母親揹着他睡着就哭起來。他從被窩裏鑽出來,按着母親的肩膀想站起來。才站起來又跌坐下去,才站起來又跌坐下去,最後他狂哭起來了。

  “S兒乖乖!爸爸抱!來!爸爸抱!”

  “不爸爸抱!”S兒愈哭得厲害了。

  鬧了半點多鐘,S兒知道絕望了——知道母親再沒有把奶給他吃了。或者是他哭倦了。最後看見父親手裏拿着一顆柑子,便呼着要爸爸抱了。

  “爸爸!爸爸!抱抱!”

  S兒在父親懷裏雖然止了哭,但還抽咽得厲害。他抱着S兒搖拍了半點多鐘再睡下去了。他把S兒放進被窩裏去,替他蓋上了被。小孩像哭累了,呼呼的睡了去了。他忙跑到後面開了廚房的後門,去捶蔡家的後門,把那個單眼婆婆叫了起來,叫她過來替他生火燒開水。

  “老爺,我的孫女兒要五吊錢!這個月要五吊錢!她明天不再到炭店裏捏炭團了,一早她就來替你抱少爺。……”那單眼婆婆遲遲的不肯到他廚房裏來,在要挾他,提出比日本的二十一條項還要苛酷的條件。他知道那個單眼婆有意乘人之危,要求過分的工價,恨得想一腳踢下去。但聽見妻在房裏很痛苦的呻吟着,只好忍下去了。

  “好的,好的!你快過來替我燒開水。我即刻要到醫院請醫生去。”

  “……”那老媽子一手扶着滿塗了黃油垢的門閂,一手提着一個小洋燈盞,睜着她的獨一無二的眼睛——含蓄着一種慾望的眼睛——望他。

  “你快點過來吧!”他心裏恨極了。今天下午妻才和她新訂了約,這一個月給她六吊錢,給她的孫女兒三吊錢,怎麼又變卦了呢?

  “今天我和你家太太說過了,我要雙工。”單眼婆婆說了後,她臉上現出一種卑鄙的獰笑。

  “雙工?! ”

  “是的,十二吊!”

  “可以可以!”

  “先把十二吊錢給我們買米好不好?”

  他聽見她這種要求真恨極了,很想把她謝絕。但他一轉想,這個單眼婆婆也很可憐。她曾把她的身世告訴過他的妻。她二十多歲就因爲一個兒子守寡。現在這個兒子也四十多歲了,生了一個女兒和一個男兒了。她的兒子從來就在銅圓局裏做工,做了二十多年。大概是中了煤毒和銅毒吧,前年冬由銅圓局趕了出來。他患了一種風癱病,雙腳不會走動,雙手也擡不起來。每個月包伙食費的工資共八吊錢,終害他成了個廢人了。他還想把這殘疾醫好再進銅圓局去站在爐門首上煤炭,他把祖先遺給他的木造的房子裏的前頭兩間賣給了一個做青菜生意的人。他得了這兩間房子的代價二百吊錢,進了教會辦的慈善病院。他住在每天向病人苛抽三吊錢的慈善病院裏滿兩個月了,兩間木造房子的代價也用完了,但他的病還是和沒有進病院前一樣雙足不會踏地,雙手擡不起來。他自得了殘病之後,不單沒有能力養活妻子,就連他的一口也要他的母親做來給他吃了。他的母親,他的妻和大女兒每天到炭店裏去捏炭團,辛辛苦苦的支持了半年,他的妻再挨不得苦,終逃走了。愛兒子的還是母親,這兩年來兒子和孫兒的一天兩頓稀飯,還是這個六十多歲的單眼婆婆做來給他們吃的。

  “她的乖僻的性質,她的不道德的不正當的嗜利慾,大概是受了社會的虐待的結果。你自己還不是因爲生活困難,天天在嫉妒富豪,在痛罵鏟地皮的官僚和軍人麼?在這個單眼婆婆的眼中你是個她所嫉妒的富豪。十二吊錢!答應她吧,十二吊錢!”他因爲想利用這個單眼婆婆,便想出了這種淺薄無聊的人道主義來欺騙他自己的良心。他心裏何嘗情願出這十二吊錢。但他不能不對單眼婆婆爲城下之盟。妻在呻吟着,陣痛更密了此。他忙跑進去拿了兩吊錢出來交給那個單眼婆婆。


  三點鐘又過五分了。下弦月還高高的吊在銅圓局的煙囪上,天色很清朗的,只有幾片像遊沙般的浮雲點綴着,拂面的晨風,異常冰冷的,但他像沒有感覺。急急地跑向D醫院來。

  行過了C學校的門首,斜進了一條狹小的銜路,出了這條狹小的街路是高等檢察廳和高等審判廳的大街道上。過了這條大街道就是D醫院。

  D醫院門首的街道上還不見有一個行人。門首的鐵欄上面吊着一個白磁罩電燈,電火異常幽暗。他跑近前去,一手抓着鐵欄,一手伸進鐵欄裏去拼命捶裏面的鑲着鐵皮的門板,捶了一會,手也捶痛了,還不見裏面有人答應。他住了手,把拳縮回來,他左手揉摸着右拳,一面仰起頭來望望天空。黑藍色的天空漸漸轉成灰白色了,天像快透殼了,他心裏愈急,忙着再攀抓着鐵欄,開始第二次的敲門。又敲了五六分鐘,右拳痛極了,他忙向地面撿了一塊磚片拼命的敲了幾下,才聽見裏面號房裏打呵欠的聲音。

  門開了。鐵欄裏面站着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隻手在揉眼睛,隻手在結他的扣紐。

  “是哪一個?有甚事?”

  “來叫產婆的。”

  “住什麼地方?”

  “N街第七號!”

  “你在這裏等一會。”那位號房並不把鐵欄打開放他進去,只揉着眼睛向裏面去了。

  約摸又過了二十多分鐘,剛纔那個號房才跑出來把鐵欄打開,後面跟着來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壯漢。

  “你從哪裏來的?”那個猙獰的壯漢也揉着眼睛問他。

  “你沒有報告醫生去麼?”他看見這個獰惡的壯漢的態度討厭極了,只翻過來問那個號房。

  “我告訴他了。由他進去報告給女醫生的,我們不能進去。”號房指着那個惡漢介紹給他。

  “就請你快點進去報告醫生!”他只得又翻過來向那惡漢說好話。

  “忙什麼!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他不是告訴了你麼?”他指着站在旁邊的號房答應那個惡漢。

  “我知道了!N街,是不是?你要知道,要我們這些的醫生到外邊去接生,要收二十元的接生費的。車費在外!車費你要多把些喲?”那個惡漢睜圓一雙兇眼,咬着下脣說。這種獰惡的表象完全是對他提出一種要挾,像在說,“你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便遲些進去報告。”

  他到了此刻才知道那個惡漢是D醫院專僱用的車伕。他答應了給一吊錢的車費後,那車伕慢慢的進去了。

  像這樣一個獰惡的車伕竟有特權在女醫生們的睡房裏自由行動,他禁不住思及楊太真愛安祿山的故事來了。

  他在D醫院的庭園裏守候了一會,才見那獰惡的車伕出來。

  “她們快起來了,請你略等一刻。”

  “已經等了好幾刻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那有什麼法子!她們姑娘小姐們起來了後,要抹臉,要漱口,要搽粉……沒有那末快的!”那車伕一面說一面把雙掌向他的黑灰色的雙頰上摩擦,裝女人搽脂粉的樣子,說了後一個人在傻笑。

  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才見一個頭戴白巾,身穿素服的看護婦跑了出來。

  “醫生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胎動的?痛的回數密不密?”

  “昨晚上九點多鐘就說腹痛,我來的時候間歇期只有三分間!此刻怕要產下來了,望你們快點去!”

  “是初胎還是第二胎?”

  “是第二胎。”

  那看護婦像飛鳥般的再跑進去了。再過了十分多鐘走出來的一個是全身穿白的高瘦的女人,大概是產婆了;一個是穿淺藍色的——D醫院的隨習看護婦的制服的胖矮的姑娘,大概是助手了。後頭還跟了兩個看護婦,各擡着一個大洋鐵箱子出來。

  D醫院只有一架包車。他又忙跑到街口叫了兩把車子,因爲助手要坐一把,自己也要坐一把,在前頭走。

  車伕把他拖至街口時,天已亮了,幾個賣小菜的鄉人挑着菜籃在他面前走過去。他望見菜籃裏的豆芽白菜和小紅蘿蔔,他連想到這次的借款,除了接生費二十元外剩下來的八塊大洋的用途來了。坐在車上在幾分鐘間,他起了胎稿、作了不少的預算案出來。

  照原鄉的習慣,產婦在產後一個月間要吃一二十隻雞的。S兒出生時他還在礦山裏做工,故鄉的生活程度也比這W市低些,所以那時候產婦產後的滋養料的供給算沒有缺乏。現在呢!怕無能力了。

  自己是不消說得,娠妊中的妻和還沒有兩週年的S兒,近三四個月來不知肉味了——大概是陰曆新年買過了兩斤牛肉兩斤豬肉和一尾魚之後,他們便不肉食了。他只對人說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吃肉是很不衛生的,最好是吃豆腐和菜蔬。他在吃飯時遇見有友人來,便這樣的向他們辯解。他過後也覺得這種自欺欺人的辯解無聊。但他還像鄉間的土老紳士一樣,抱着一種擺空架的虛榮心。

  他又追想到虐打還沒有滿二週年的兒子的事實來了。三月間的一天——星期日——吃了早飯,他打算抱S兒到屋外的湖堤一路去走走,藉吸新鮮空氣。他抱着S兒才跑出門,就碰見一個挑着魚籃的老人。那老人發出一種悲澀之音叫賣到他們門前來了。

  “爸!大卿卿!……”S兒指着魚籃裏的魚在歡呼,他欣羨極了,口裏還流了好些涎沫出來。

  “那魚太小了,不要它!下午爸爸上街去買大的給你。”J抱着s兒要向前走。但S兒執意不肯,挺着胸把身體扭翻向魚籃邊去。

  “阿爸!琢子(角子!)”S兒圓睜着他的美麗的眼睛看他的父親,在熱望着他的父親買一尾魚給他。

  “媽媽,媽媽!卿卿!琢子!”S兒知道父親沒有意思買魚給他了,他轉求母親去。

  媽媽果然給他叫出來了。

  “買幾斤魚嗎,太太?”賣魚的老人看見J的夫人出來時,便慫恿她買。

  “多少錢一斤?”她說了,後微笑着望他,想徵求他的同意。到最後她看見她的丈夫一言不發的臉色像霜般的白,她忙斂了笑容低下頭去,不敢再說話了。

  “三百二十錢一斤。”賣魚的說。

  “媽媽,阿媽!……”S兒向他的媽媽哀懇着說。

  “你還多少呢?”賣魚的當J的夫人嫌價錢太貴了。

  “大鯽鯽!媽媽!琢子!”S兒終於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掌來。

  他不見得窮至買三兩斤魚的錢都沒有,但他想學校的薪水拿不到手時,他的財源就算竭了,買魚一斤的錢若拿來買豆腐利小菜儘夠一天的用費。妻子都在想魚吃,但他無論如何是不能答應這種浪費的。

  “快挑去走!快挑去走!我們不要魚。”他揮着手叫那賣魚的快點走開。

  賣魚的老人老有經驗了,他碰見這種吝嗇的老爺們不少了,知道和這位老爺的交易再做不成功。他挑起魚籃叫了兩聲“賣魚!賣魚!”慢慢的走了。

  “啊!大鯽鯽!大鯽鯽!爸爸!大鯽鯽!”S兒伸出兩手來要跟那賣魚的去。賣魚的走遠了,S兒哭了,把他的小身體亂扭,拼命向他的父親抵抗不願回家裏來。

  “不哭!不哭!明天買!”母親也含着清淚伸手過來接抱S兒,其實快要臨月的J夫人是不能抱小孩子的了。S兒不要他的母來抱,他怕母親抱他回房裏去,他隻手按在父親的肩,隻手伸向賣魚的走的方向,彎着腰表示要追那賣魚的回來,不住的狂哭。

  J看見歇斯底里的妻在垂淚,兒子在狂哭,門首來往的行人走過時都要望望他們。他又急又氣,恨極了,伸出掌向S兒的白嫩的頰上打了一個嘴巴。

  “快進去!站着幹什麼?! ”


  S兒的左頰有點紅腫,倒臥在母親的巨腹上嗚嗚咽咽的啜泣,一對小雙肩抽縮得厲害。到後來像又倦了,就在母親的懷裏睡下去了。

  “這樣小的孩子敵得住你打嘴巴麼?看你以後要如何的磨滅他。你已這樣的討厭我們就早點送我們回去吧,省得在這裏惹你的討厭,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們母子不是,我母子累了你,對不起你了!”妻說了也哭出聲來了。S兒還沒睡熟,聽見母親的哭音再醒轉過來陪着母親哭。

  殘忍的J也有受妻兒的眼淚的感化的一天,到此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兩行清淚禁不住撲撲簌簌的掉下來。

  J到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個殘忍無良心的人。他曾聽過一個友人說,無論物質生活如何的不滿,妻總是情願跟着丈夫吃苦的。若在長期間內不得和丈夫同棲就是女人的精神上的致命傷,所以妻除非敵不住丈夫的虐待,決不願意和丈夫離開的。當J聽見友人說時,覺得自己的妻也有此種弱點。以後便利用妻的這個弱點,每次和妻爭論時便要以送他們母子回鄉下去威嚇她。

  她終敵不住J的虐待和威嚇了,她自動的提出和丈夫離開的話來了。形式上雖說是要求帶兒子回鄉下去,實質上就是妻向他宣告離婚了。不過小國的女人——不,只J夫人——沒有充分的膽識和勇氣用“離婚”的名詞罷了。

  S兒在母親懷中睡了半點多鐘,醒過來時,父親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再哭着找他的父親,他像忘記了半點鐘前的一切,他並不因此記恨讎視他的父親。傍晚時分J纔回來,S兒望見他的父親忙伸出兩隻小手來歡呼,要J抱他,J也忙跑前去,但J夫人還是一聲不響的。

  “啊!爸爸!爸爸!爸爸,抱!”

  J不忙抱他的兒子,忙從衣袋裏取出一個紙包來。S兒看見紙包又歡呼起來。J夫人望着J打開那個紙包來,裏面有三個熟鹽蛋。這是J特別買來給S兒送稀飯的。向S兒賠罪的一種禮物!

  妻太可憐了!妻太可憐了!你看她近來多瘦弱,雙頰上完全沒有肉了。臉色也異常蒼白!產後無論如何窮,都得買二三隻雞給她吃,不買點滋養料給她吃,她的身體怕支持不住了,產後要看顧兩個小孩子了!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新仰古槐。”J坐在車上無意中念出這兩句詩來了。

  “萬一妻因難產而死了,又怎麼辦呢?! ”他愈想心裏愈覺得難過。

  ……棺木……埋葬費……乳母……這些事件像串珠般的一顆顆涌上他的腦裏來。

  但他同時又起了一種殘酷的思想。若有錢買棺木,有殯殮費,有埋葬費,有錢僱乳母來看護小孩兒,那末妻就死了也不要緊——像冰冷的石像般的,對自己完全沒有愛了的妻就死了也不要緊。死了後再娶一個,學校裏花般的女學子多着呢,再做一篇romance吧。

  妻真的完全對自己無愛了麼?他又發生了一個疑問。不,妻是把性命託給自己了的,她在熱烈的愛着自己。自己之所以感不着妻的愛,完全是自己把妻的愛拒絕了。

  J追憶及和妻訂婚約的那一晚——妻對他說的話來了。

  J三年前才從法國得了博士回來,就做了故鄉教會辦的中學校的教席。這時候妻也在教會的女中學畢了業。由宣教師夫人的介紹J才認識她。不消說宣教師夫人是希望他和她成婚約的。

  秋的一晚上,J和他的妻(還沒有訂婚)浴着月色同由宣教師的洋房裏走出來,一個要回中學校一個要回女子寄宿舍去。

  行到要分手的地點——一叢綠竹之下,兩個都停了足,覺得就這個樣子分手是很可惜的。J無意中握着她的手了。

  “聽說這學期聘來的幾個教員都是學問很好的,你都認識麼?”

  “都是一路來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學問。只在外國住三五年,外國的語言文字都還沒有學懂,有什麼學問。都和我差不多吧。”

  “但是都在大學畢了業吧。”

  “大抵都說有自己的專門學問的……”

  “那就很好了。你看內地的大學生畢了業什麼也不懂,又驕傲得很。”

  “外國畢業回來的也很多壞的。”

  “他們都結了婚吧!你們娶外面的有學識的女子。像我們鄉下的女學生說是念過書,其實什麼都不懂。”

  “不錯,妻那時說的話並不錯。妻說的學識是指女人的活潑的社交的才力。妻只能做賢妻良母,不能做活潑的善於交際的主婦。這就是近來拒絕妻的愛的唯一的理由。”他一天一天的覺得妻太凡庸了。他真的有點後悔不該早和妻結婚,不該和妻生小孩兒了。尤其是花般的女學生坐在他面前,他便後悔太早和妻結婚了。

  想來想去,J坐在車上最後還是想到今後八塊錢的用途來了。無論如何妻產後吃的雞非買二三隻不可,大概要兩塊錢吧。再買三塊錢的米一塊錢的炭。還剩下兩元作每日的菜錢和雜費。捱過了一二星期後,學校總怕有十分之一九分之一的薪水發下來救濟一班教授的生命吧。

  J又回憶到兩年前的在礦山的生活來了。他在礦山裏兩年間也賺到了一兩千塊錢。但朋友,親戚,族人都當他富翁,逼着他要和他共產,所以他在礦山裏苦工了兩年,只把一妻一子和自己的生命養活了之外,一個銅錢的積蓄也沒有。

  他也曾編了一部教科書,想藉着那部書的稿費補助他的生活費。出版後半年,書店寄來的版稅結單,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打擊,因爲他知道他的教科書是陷於“拙著萬年一版”的命運了。

  他還在大學預科時代,有一個心理學教授Y著了一部《挽近心理學之進步》。這位心理學教員每遇學生問他介紹參考書時,他定在黑板上寫十個大字“拙著挽近心理學之進步”。這位Y教授雖說是專門心理學,但對物理學和生理學的智識一點都沒有,學生也就爲此一點很懷疑他,因爲心理學要考物理學和生理學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學要參考物理學和生理學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學既不高明,所以《挽近心理學之進步》也很不容易銷售。但他的講義多出自這部書裏,所以學生不能不各買一冊,過了學年考試就把書賣到舊書店去。第二年的新生又從舊書店買回來,唸完了後同樣的賣給及舊書店或新進的同學。因有這種情形,Y先生的“拙著挽近心理學之進步”十餘年間還沒有第二版出來。有一次Y教授向新進學生提起粉條在黑板上才寫了“拙著……”兩個字,就有一個學生站了起來。

  “先生那部大著再版幾次了?”

  “嘻,嘻,嘻,還是一版!”Y先生翻着一對白眼望了望那個學生後紅着臉笑了。他們的一問一答引起了全堂的鬨笑。

  “拙著萬年一版”是這麼一個典故。

  J每晚上癡坐在書檯前總想寫點什麼東西。但J夫人卻要他抱小孩子。

  “你做的文章都是‘拙著萬年一版’的,莫白費了精神!做什麼書?”

  J坐在車上想完了一件,第二件又涌上腦裏來。想來想去都是這些無聊的事。車早在自己家前停住了,才跑進大門就聽見妻在裏面很悲慘的哭着呼痛。


  妻做了兩個小靈魂的母親,J也做了兩個小靈魂的父親。妻還勉強把爲人世的責任敷衍過去了,只有他做一個小靈魂的父親的責任還沒有盡,又做了第二個小靈魂的父親了。

  產後的J夫人臉色像枯葉般的閉着雙眸昏沉沉的睡着。不單再無能力看顧S兒,就連新生下來的小女兒她也無力看顧了。每天成了一種習慣要母親抱着才睡下去的S兒,到了午後的一點鐘這是他午睡的時刻了,他哭着找他的母親。

  “S兒要睡了吧!”J夫人聽見S兒的哭聲,微睜開她的眼睛嘆了一口氣。

  “T你抱他到外邊玩去,睡着了就抱回來。”J叫他的表弟T把S兒抱出去。

  “不!不出去!媽媽!媽媽!”S兒在T的抱中拼命的掙扎。

  “抱他到這兒來吧!叫他睡在我旁邊吧!”J夫人再嘆了一口氣。“一邊一個了!”她再望着她的丈夫慘笑。

  “使不得,使不得。醫生說,你這兩天內身體振動不得,也不可過多思慮。S兒睡在你身邊時,你就要翻這邊,轉那邊。萬一在產褥中發生什麼毛病怎麼好呢?現在已經不得了了,不說別的,病了肝,也是了不得的了!聽S兒哭去吧。”J雖然這樣的安慰他的夫人,但聽見S兒的哭聲心裏也很難過,覺得S兒怪可憐的。

  結果S兒還是睡在J夫人的身邊了。她雖然閉着眼睛,但分娩後的二十四時間內完全沒有一睡。

  最初哭的是小哥哥,媽媽忙翻轉身來摟着他,引他睡。小哥哥才睡下去,小妹妹又哭起來了,媽媽又忙翻轉身去看小妹妹,餵奶給她吃。小妹妹吃奶吃睡了後,小哥哥醒來摸不着母親的胸懷又哭起來。哥哥的哭聲把妹妹驚醒了,於是兄妹一同哭起來。在產褥中的母親到這時候真是左右做人難了。

  最可憐的就是S兒的斷奶沒有斷成功。在妊娠期內沒有奶的時候,他每晚上要含着母親的乳才睡下去。現在有小妹妹了,母親有了點奶了,他便和妹妹爭着吃,平時就營養不足,並且在產後很衰弱的J夫人的身體終敵不過他們小兄妹的剝削了。

  因爲妻的分娩,J向學校告了一星期的假。在這一里期中日間看護S兒由他完全負責。一星期的假期滿了,要到學校上課去了,他上課去後,小兄妹兩個的看顧責任完全要由J夫人一手兼理了。J夫人也知道這星期非起來勞動不可,所以兩三天的她就離開了產褥。

  星期二的下午四點多鐘,J由學校回來,還沒有進門就聽見裏面小兄妹一同齊合唱般的痛哭着。平日他回來一定看見T抱出S來迎他的,今天也不見了T的影子。他才踏進門,小腳的單眼婆婆抱着S兒慢慢的迎出來。S兒在她腕上拼命的掙扎,哭着喊媽媽。

  “T呢?”

  “老爺沒碰見他麼,太太有點不好,他到學校叫老爺去了。”

  “太太怎麼樣?”J不等單眼婆婆的回答,忙跑向裏面的房裏去,S兒看見父親不理他更狂哭起來。

  小妹妹倒在母親的身旁不住的哀啼,J夫人閉着眼,張開口,呼吸很急般的。她像很擔心睡在身邊哭着的小女兒,但無餘力去看她了。

  “你怎麼樣,身子不好麼?”

  “頭痛,發熱!”J夫人嘆了口氣,“眼睛也睜不開!”

  J把掌心按在妻的額上,就像按在盛着熱湯的碗背上一樣。

  “這還了得?產褥期內的體溫高到這個樣子是很危險的!這非快些請醫生來診不可!但是醫藥費呢?”J站在牀前癡想了一會,這種危險的病狀告訴妻不得,沒有醫藥費的苦衷也告訴妻不得。他聽着他們小兄妹的哭聲和妻的病狀,雙行清淚不斷的滾下來。幸得J夫人閉着眼睛沒有看見。

  營養分缺少,睡眠不足,產後的思慮和勞動過度的J夫人終惹起產褥炎這種危險的病症來了。

  J跑到書案前把書堆裏的“家庭醫藥常識”那部書抽了出來,翻開婦人產科那篇來看。默唸了兩三回覺得妻的病狀有些像產褥炎,有點不像產褥炎。他愈查看醫書愈不得要領。他只注意到這一段“……若體溫過高,爲預防腦膜炎及心臟麻痹起見須置冰囊於病者之額部及胸部。……”

  “莫說我們家裏沒有這種時髦的東西,作算有時,在這地方這時候也買不出冰來。”J想了一會拿了兩方手帕浸溼了冷水,把一方貼在妻的額上,一方貼在妻的胸口。冷溼的手巾貼在胸口時,妻的呼吸更急激了些。

  他在瞬間決意請醫生去了,——不能再吝惜那五塊錢的診察費了。他忍着眼淚打開衣箱,他撿了幾件見得人的衣裳——妻的唯一的藍湖縐棉衣(她的嫁妝)和文華縐裙,S兒的一件銀灰色湖縐小棉袍和自己的一件舊皮袍,用一個大黑包袱把這幾件衣裳包好了就急急的出去。

  他本想把妻手指上的定婚戒指取下來,但又怕她傷心,所以終沒有取,把這幾件衣裳來替代了。幸得妻和S兒是很少外出的,她自知命鄙,很自重的不到外面去,也沒有人來看她;所以她這件比較好一點的衣裳也只鎖在箱裏沒有穿的機會。

  J出去的時候,小妹妹像哭倦了,睡下去了。只有小哥哥還抱在單眼婆婆的腕中,看見父親不理他便出去了,又悲哭了出來。

  醫生來了,診察的結果,說是急性肺炎——產後睡眠不足,受了寒氣生出來的毛病——不進醫院是很危險的。

  “進院要多少使費,先生?”

  “分三等,三元,二元,一元。三等病室恐怕住不得,因爲病人是產後的人,要看護周全些,不能進一等病室也要進二等病室。”

  “小孩兒怎麼樣?跟母親進院麼?”

  “僱個奶媽吧!”

  “……”

  單眼婆婆到這時候竟流出眼淚來了。

  J送妻進了院後,買了一罐“鷹牌”的煉乳和一個喂牛奶的玻璃瓶子回來。小妹妹像餓得厲害了,不再專揀母親的奶了。他抱着小妹妹把牛乳給她吃時,小哥哥在旁邊也哭着說要吃。J忍着眼淚把小妹妹交給T抱着,他隻手抱着S兒坐在他膝上隻手拿着玻璃瓶餵奶給小妹妹吃。

  冒失的單眼婆婆重重地把房門推開,跑了進來,轟的一聲把小妹妹嚇哭了。

  “什麼事?”

  “老爺,房主人說,這個月的期限又過了四五天了,至少前個月的租錢要清算給他。”

  J低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妻進院的錢還不知向什麼地方籌措呢。

  小妹妹還在不住的悲啼,大概她找不着她的媽媽哭的吧。爸爸和哥哥的眼淚都給她引誘出來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夜十二時脫稿於武昌長湖堤南巷旅寓

Previous
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Total Words:1.28萬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