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第一章 蔡珮珮


  一之一 速写像

  要是给郭建英先生瞧见了珮珮的话,他一定会乐得只要能把她画到纸上就是把地球扔了也不会觉得可惜的。在他的新鲜的笔触下的珮珮像是怎么的呢?

  画面上没有眉毛,没有嘴,没有耳朵,只有一对半闭的大眼睛,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和一条直鼻子,那么纯洁的直鼻子。可是嘴角的那颗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儿的五颗梅斑是他不会忽略了的东西。×头发是童贞女那么地披到肩上的。在胸脯里边还有颗心,那是一颗比什么都白的少女的心。

  一之二 家谱和履历

  祖父讳莲堂,是广东新会望族,娶一妻四妾,里边有一个是日本人,叫芳子,就是珮珮的祖母。父讳知年,向在美国旧金山经商,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娶美国人琳丽朗白为妻,生一子二女,珮珮是顶小的一个。她的小学教育是在美国受的,中学教育是在上海一个天主堂办的学校里受的。她是三种民族的混血儿,她的家庭教育和一切后天的训练都是很复杂的,各种线条的交点。在童贞女出身的,学校里的姆姆的管束下,被养成一个天真的,圣洁的少女以后,便在《大美晚报》馆的电话间做接线生。睁着新奇的眼,看万花筒似的社会,一面却在心里哀怨着青春。

  一之三 她的日记

五月一日:


  醒回来时已经是五月了。五月在窗外,五月在园子里,五月在我的胭脂盒上那朵图案花里——在这五月里边,少女的心和玫瑰一同地开放!

  披了睡衣走到园子里。园子里是满地的郁金香,每一朵郁金香上都有一缕太阳光。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找不到它躲在那儿,脑袋上面只有一个蔚蓝的晴空,挂着三四球大白云。园子角上的那株玫瑰开了一树的花,花瓣上全是那么可爱的圆露珠——昨天乔治吴跟我说,说我已经像玫瑰那么的开了,说我嘴上的笑是玫瑰那么妩媚,又是露珠那么清新的。乔治吴是研究文学的人,他有一张鹦鹉的嘴。也许他还有一颗狐狸的心吧?姊姊叫我别相信男人,她告诉我乔治吴的话也是不能相信的。那么她为什么那么地相信他呢?还爱着他,还跟他订婚呢?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躺到玫瑰树底下,太阳的淡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照到我脸上,闭上了眼睛,吻着玫瑰花瓣,枝上的刺把我的嘴唇扎出血来的时候,我便笑了。

  我爱五月,爱玫瑰,爱笑,爱太阳!

  一只鸽子从隔壁的园子里飞过来,在蓝天下那么轻灵地翩翩着。我想骑在它背上,骑在那洁白的小东西的背上,往我不知道的地方飞去,往天边飞去,因为我有一颗和鸽子一样白的心,一个和天一样蓝的灵魂。

  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远方的少女的心……呵!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金黄色的五月呵,我要献给你,我十八岁的青春!

  吃了早饭,和哥哥上公园去打网球。他今天穿了条白的裤子;白衬衫的口袋上用红丝线绣了名字,比平日更漂亮了。他的爱人一定很幸福的,因为他待我也那么温柔呵。

  在报馆里边坐了一下午闷极了,只想早一点下工——窗外是那么好的五月的黄昏呢!可是下了工又觉得没什么事做似的。走了一站路,到前一站去坐公共汽车,希望在车里碰见什么熟人,可是一个没有碰到。只有那个长脸的,和哥哥很像的,哥哥的朋友江均坐在顶里边的那个座位上。他每天和我同车回去的;他每天坐在那儿看我。我的眼光对他说:“蔡约翰的妹子呢?”可是这傻子不懂得。回到家里,只觉得掉了什么似的——寂寞呢!

  吃了晚饭以后便整理箱子,把冬天的衣服放了进去。很可惜的,那么好的一件白狐皮短大裘,灰鼠长大裘,棕色的骆驼毛大褂全不能穿了——可是管他呢,再过几天,我要穿了绒线外衣上报馆里去了,现在究竟是春天。

  姊姊半晚上才回来,叫醒了我,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和乔治吴一同去看了好几座小屋子,他们已经决定了结了婚去住在大西路一百八十弄里边那座奶油色的小建筑物里边。她现在正在那儿学裁小孩子穿的衣服——真幸福呵!那么晚回来,妈也不说她一句,要是我,那可就不行了。乔治吴又是那么英俊的男子!为什么不让我做姊姊,偏让我做妹妹呢?她并没生得比我好看。

  月光从窗里照进来,那么皎洁的,比窗纱还白,和我的心一样白。有人说,月光是浪漫的荡妇,我说她是处女的象征,因为月光是和我一样皎洁的——谁能说我是浪漫的荡妇呢?

  姊姊把我叫醒了,她自个儿可睡得那么香甜,扔下我独自个儿干躺着看月亮。我恨她!

  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一个很细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吹嘘着朱丽叶和罗蜜欧的故事,这是谁呢?月光吗?夜吗?五月吗?是我的和玫瑰同一地开放了的少女的心呢。

  我想哭。

  泪珠儿慢慢的渗了出来——我真的哭了。

第二章 三个独身汉的寂寞


  二之一 刘沧波

  窗外那棵果树上的一只隔年的苹果,那天忽然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在窗前刮胡髭的刘沧波的心里也冒起一阵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脏里边发着空洞的太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来,大得不像个样子。看着那只大床,真不懂自家怎么会在那么大的一张床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独身汉的心情。

  “独身汉还是听听音乐吧!”

  就买了个播音机。播音机每天晚上唱着:

  “在五月的良夜里,莲妮!”

  每一条弦线上面,每一只喇叭口里,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脏里发着空洞的太息。

  “可是独身汉应该读一些小说的。”便买了许多小说:《不开花的春天》,《曼侬摄实戈》,《沙茀》,《都市风景线》,《茶花女》,《色情文化》……每一页纸上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书是只能堆满个空洞的房间,不能填塞一颗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脏里依旧——

  “呵!呵!春天哪!”那么地发着空洞的太息。

  “独身汉还是看看电影吧!”

  “独身汉还是买条手杖吧!”

  “独身汉还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独身汉还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颗果树上的苹果一天天地掉着,烂熟的苹果香在五月的空气里到处酝酿着。独身汉究竟还是独身汉呵!

  “呵!呵!春天哪!”

  二之二 江均

  那天晚上满天的星,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明儿该是个晴朗的蓝天了!今年春天还没上江南来过,待在屋子里,天天只听窗外的雨声呢。”躺在床上那么地想着的江均,第二天一早起来,打开了窗子,只见街上果真全是春季的流行色了。

  一大串,一大串的小学生挟着书包在早晨的静街上跑过去,穿着天青的衣服:

  “春天好,黄莺枝上叫……”那么地唱着。

  春真的来了,因为汽车的轮子上没有了泥;因为人的身上没有了大衣;因为独身汉全有了一张愁思的脸;因为蛰居着的姑娘们全跑到街上来了。

  江均嘴里哼哼着,换上了浅灰的春服,拿了条手杖,穿了黑白皮鞋,在沉醉的春风里,摆着张那么愉快的笑脸跑到美容室里。坐了一个半钟头,再走到街上的时候,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连胡根也刮得干干净净的,就和自家的心情一样光滑。

  “五月是公园的季节呢。”赶着办完了公事,跑到公园去。

  五月真是公园的季节呢,公园里有那么多的人!江均在公园的角上树荫下一张游椅上坐下了,怀着等恋人的心情。他幻想着也许会有一个熟人来的。果真碰见了许多同事,朋友,全那么地问着他:

  “等女朋友吗?”

  “等恋人吗?”

  “幽会吗?”狡猾地笑着。

  他不作声,他笑着,他在心里边骗着自个儿:“是的,她约我五点钟会面;她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很天真的,不,很那个的……随她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张圆脸,一张长圆脸,有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她是比白鸽还可爱的!”

  到了黄昏的时候,淡淡的太阳光流到衣襟上的时候,他忽然——

  “呵,呵!五月不是独身汉的季节呵!”上了当似的忧郁起来。

  二之三 宋一萍

  跑出法律事务所的门,坐上自个儿那辆苹果绿的跑车,忽然看着手里的离婚据懊悔起来。春天不是离婚的时候,冬天才是可以跟妻子斗嘴的时候呢。一个漂亮的太太,至少比一条上好的手杖强着些。现在是连苹果绿的跑车也少了件装饰品了!

  “还是找她回来吧。”

  跑到她家里,说已经买了船票上香港船去了。赶到船上,一个个房间的找着,可是没有她,没有她。便疯了似地开着跑车在街上溜着,尽溜着,看见一个细腰肢的女人就赶上去看是她吧?

  “怎么发了疯会想起跟她离婚的呢?她也是那么漂亮呵!爱和我假斗嘴,爱装动气不理我,每天回去总得我一遍遍的央求才肯笑出来——那么顽皮的一个孩子!”慢慢儿的把她的好处全想起来了。

  回到家里椅子空着,床空着,屋子空着;扶梯那儿没了达达地那么高兴的脚声;香水叹着气,胭脂叹着气,被窝叹着气……可是在窗外,五月悉悉地悄语着。

  “呵!呵!春天呵!”

  跑了出去,把车子停在她门口,等她回来。一听见汽车的喇叭,心脏就站了起来,眼珠子也站到眼架外面来了,等到半晚上,他睡在车里做梦,梦里决定了到各报去登一个广告,梦里想好了底下那么的句子:

  “回来吧,琪妮,萍启。”

第三章 宋一萍和蔡珮珮


  三之一 电话的用途

  “回来吧,琪妮!”

  付了广告费,怀着一回家就可以看到琪妮坐在沙发上等他的心情,宋一萍急急地从广告部跑出来,走到门口那个电话机的柜子那儿,看见蔡珮珮坐在柜子里边,套着一副接线用的听筒在那儿看小说,穿了件白绒线的上衣,便——“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这么地想着,把琪妮忘了。

  “对不起,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

  “OK。”稍微望了他一眼;只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个有一张光洁的脸,生得很高大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绅士。

  (姊姊说,二十七八岁是男性的顶温柔的年龄,虽然不是顶热情的——这男子有一双懂事的眼呢!瞧哪,他的肩膀多强壮,他的手又是那么大呵;我的手给他捏了一下的话,一定……)

  觉得人像酥软下去;一只耳朵听着他的话的时候,一面专心地看着小说,纸上的字一个个地滑了过去。

  宋一萍嘴对着电话筒,眼对着珮珮,耳朵对着珮珮的嘴:“喂,昭贤吗?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

  (呵,真可爱!只怕已经不是个圣处女了;从她画眉毛的样子看得出的。)

  电话筒里,“你是谁?”

  “我是宋一萍。宋子文的宋,一二三四的一,草字头底下三点水旁一个平字的萍:宋一萍。(她在那儿听我说话呢!)中央银行国外汇兑科科长的宋一萍。”

  电话筒里:“老宋,今天怎么啦?你有什么事……”

  宋一萍:

  (混蛋,他可给我闹得莫名其妙啦!)

  “没什么事。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我在《大美晚报》馆打电话,我爱上一个人了——懂得我的话吗?”

  珮珮:(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有男人爱她呢?)

  “昭贤,你没瞧见,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她正在那儿看小说,她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雀斑……”

  珮珮:(他在那儿说我不成?“那么可爱的!”“小东西!”)

  抬起脑袋来。

  “呵,她抬起脑袋来了……”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

  “这回我可瞧清楚啦。她刚才低着脑袋在看小说,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从来没瞧见过那么光润圣洁的头发的。一定是很天真的姑娘。(其实,要是我的经验没欺骗我的话,她准是很会修饰,很懂得怎么应付男子的方法的女人;也不会是怎么天真的吧?只要看一看她的梳头发的样子就能断定咧。可是称赞她纯洁,称赞她天真,她也只有高兴的理由吧?)她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不着一点女子的邪气的;那是幸福,光明,快乐,安慰……嗳,我说不出,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咧。”

  珮珮:(真的是在说我呢,这坏蛋!说我小东西,又说我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知道他心里在怎么说呢?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的嘴是天下顶靠不住的东西。)

  故意站了起来,望窗外。

  电话筒里:“我真不懂……”

  宋一萍:

  (她站起来了——可是讨厌我吗?一定是故意把脸背过去,躲在那儿笑我傻,笑我一个心儿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她站在那儿,靠着窗栏望街的姿态,就像靠在男人的怀里,望着男人的眼珠子,笑着猜他的心事呢!)

  “她站起来了,靠在窗栏那儿望街。昭贤,你没瞧见,她站在那儿就像圣玛利亚似地,那么不可侵犯地;如果她再站五分钟,我得跪下来祈祷了。”

  (如果我现在真的跪了下来,她会怎么呢?)

  珮珮:(真没有办法呢。)

  又坐了下来。

  “我只想跟她说一句话,只要她跟我说一句话,我可以去死了。她让我说吗?我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肯告诉我吗?她肯的!”

  珮珮:(我不肯,我偏不肯!)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嗒的挂了。

  宋一萍:

  (混蛋,怎么挂了?她还没肯开口呢?)

  “我知道她肯的。要是她今天不跟我说话,我明天再来,我天天要上这儿来。肯跟我说话吗?肯吗?”

  电话筒里:“请你别再发疯吧。我们是电话局,对面早就挂了。”

  (混蛋!我那里不知道对面早就挂了?我不是为了打电话才来打电话的。可是,我是真的疯了呢!)

  珮珮:(我就准定不理他,我要摆着庄严的脸,妈那么的脸给他看。“小东西!”我只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吗?)

  宋一萍:“好,那么,就明天会吧。”低下脑袋去:“多谢你,小姐——我这么称呼你,不冒犯你吧?”

  珮珮忍住了笑,把脑袋回了过去:(那么温雅的声音呢!就和他的人,他的衣帽一样温雅!)

  宋一萍:

  (她真的不理我呢!就像没听见似的,连眉尖也不动一下,再试一试看吧。)

  “可以让我知道小姐的芳名吗?”

  珮珮:(真是为难的事呵!还是站起来瞧瞧街上吧。)

  站了起来:眼珠子却移到脑瓜后边儿看着他。

  宋一萍:

  (唉!)

  “对不起得很,冒犯小姐了;请您原谅我。”

  (还是不开口,真是个老练的对手呢!)

  只得摆着预备自杀的人的脸走了。

  珮珮回过身来看着他出去:

  “讨厌的!”

  (可怜的!)

  三之二 “晚安,宋先生。”

  天天把那辆苹果绿的,比五月还柔和,还明朗的跑车停到《大美晚报》馆的窗前,拿一毛钱买份报,五分钱打个电话——电话里的话当然是不知所云。

  末了,电话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起来了;末了,上海有了一种谣言,说他患了时间性的神经错乱症;末了,每天一到五点钟,他的朋友全把电话铃塞起来了;末了,报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了——

  可是蔡珮珮却老像第一天瞧见他似的;她像近视眼患者似的,就像老没瞧见他是从停在窗口那辆苹果绿跑车里跑下来的。

  慢慢儿的,宋一萍又想起“回来吧,琪妮!”来了。

  那天,怀着最后的决心,在蔡珮珮前面打了两个钟头电话,“算了!”和“最后的决心”一同地走了出来。到了家里:呵!呵!春天哪!便又——

  “明天再去试一次吧?就这么一次了。”怀了第二次“最后的决心”。

  第二天,他站在电话柜那儿,连拿电话筒的那只手也发抖了,用演悲剧的声音说:

  “昭贤,我真的要自杀了!我那么地在爱着一位纯洁的姑娘呵!我每天到这儿来,我每天哀求着她,只要她告诉,她的名字,只要我能陪着她喝喝茶,谈谈话。她坐在那儿我每天坐在那儿,那么神圣地;听了我的话,连嘴角也不动一动,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没瞧见我似地。她理了我倒也罢咧;她越不理我,我越觉得她纯洁,崇高,越觉得自个儿卑鄙,非自杀不可了……”

  珮珮:(真要说得我淌下眼泪来咧。)

  把手里的那本传奇翻到封面签了名字的地方,放到柜子上。

  宋一萍:

  蔡珮珮!到底还是说给我听了。随你怎么老练,总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我可以去死了!”

  挂了电话。靠在柜子上:

  “蔡小姐,等回儿有空请去喝杯茶,行吗?”

  她不说话,拿了枝铅笔在书上划。

  他马上又沮丧起来:“为什么人生是那么地变化莫测的呢?”对自个儿说着。

  蔡珮珮:

  (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

  用世界上顶冷静的声音说:“请付五分钱。”

  真把他窘住了;没法子,只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恰巧一个毛钱也没有,便在皮夹子里拿了张十元钱的钞票给她。

  她细细的看。

  (怪不得姊姊说:“男人到处想掏出钱来买女人的欢心。”男子真是只滑稽的小猫!)

  不由转出一副笑容来,更从笑脸里转出娇媚的笑声来;牙齿也在嘴唇后面露了出来,用上海的声调,女职员的声调,说道:

  “要不要找钱呢?”

  宋一萍: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纯洁的处女了。)

  “不用找钱了。蔡小姐肯赏光去喝杯茶吗?”

  蔡珮珮:

  (他脸上有了这么狡猾的笑劲儿呢!还以为我真的爱上了这几元钱了。他自家不知道他的人比他的钱可爱多了!)

  便忽然又用顶冷静的声音说:“那么你以后打电话时给你一起算好了。”

  宋一萍:

  (这小东西真坏!)

  没有办法的脸色:“好吧;反正我天天来打电话的。”便往外走。

  蔡珮珮猛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道:

  “慢着走。我送你件好礼物。”

  他莫名其妙地再走回来,把手里那本传奇给了他:

  “要是回到家里无聊得没事做,就看看这本书吧。很有趣的一本书呢!”

  书面上写着:“一百八十五页。”

  一百八十五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勾了出来:“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林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因为村里有许多人注意着他们。”

  宋一萍笑了起来,看时,却见她正坐在那儿,头发上面压着副听筒:“《大美晚报》馆……定报股吗?”一眼瞥见了他:“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三之三 诡秘的小东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车开到马路那边等着珮珮。“等的时候是长的,会面的时候是短的;表有什么用呢?时间是拿心境做标准来测定的。”怀着那么的观念,把手表上的短针拨快了五分钟。

  一小时等于二小时?二小时等于一小时?

  看看手里的那本书,静静地想着:“她究竟是怎么个人呢?照年龄看起来,应该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发育程度看起来,她还是一朵刚在开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对付我的手段看起来,却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呵。真是异味呵,这诡秘的小东西!刚走到成熟的年龄上,又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谛克的!”忽然觉得食欲强大起来。“在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的人决不会怎么纯洁的。”

  他的表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时间过得那么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拨慢了两个钟头。

  “还早着呢!还只四点半呢!”怀着“譬如是刚在开头等”的心境耐心地看着《大美晚报》馆的门。

  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在爱多亚路那面的尽头那矗立着的铜像的脑袋上面浮起了一层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里的天是鹅黄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写字间的汽车像是从江面驶来的似的,把他的视线隔断了。从汽车缝里瞧过去,只见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闪,一个穿白绒线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鸽子似地,从汽车缝里飞了过来。

  碰!不知道是车胎爆了,还是自个儿的神经爆断了。只觉得自个儿是那么轻快地在青天里飞着,飞着。

  从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的,这诡秘的小东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恋人似地,很温柔驯服的坐到他旁边,抬起脑袋来,笑着问他:“亲爱的,你真的等了我这么久吗?”

  “我等了你一礼拜咧。”

  “为什么到报馆里来跟我闹不清楚呢?在报馆里我是不说话的。”

  “现在我们上那儿去呢?”

  她指着那面的广告牌:

  “五点到七点不是上电影的时候吗?”

  “那么好的天气去坐到黑暗里边吗?”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的白天更温柔吗?”

  “对,亲爱的小东西!”

  (嘻,她把今天晚上也预定给我了,这老练的小东西!)

  一刻钟后,他把这“亲爱的”,“老练的”小东西带进了国泰大戏院的玻璃门,就像放在口袋里的几包朱古力糖那么轻便地。

  黑暗会使人忘掉一切的机诈,礼节,理智之类的东西的。看到琴恩哈绿在银幕上出现时,宋一萍忽然觉得身旁的小东西靠到他肩膀上来,便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吃着糖,手给轻轻地抓着的时候,觉得感情在浪漫化起来,她低低地笑着,心里:

  “和一个男子看电影究竟比跟哥哥,跟姊夫看电影不同些的。”那么地想着;把手偷偷的滑了出来,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宋一萍笑着不做声,依旧把手放在自个儿的膝盖上等着。果真,又一回儿,那只小手又偷偷的滑回来了。捏紧了那只小手,回过脑袋去看她的脸,只见她正望着前面的银幕,悄悄地藏着笑劲儿。她心里边——

  “怎么会把手放过去的呢?”那么地想着;第一次觉得心是那么古怪地在跳着,跳得人像喝醉了似地。

  电灯亮的时候,两个人变了顶熟的腻友。蔡珮珮小鸟似地挂到他胳膊上,从戏院的石步阶走到车上。戏院的路是通到饭店去的。她又小鸟似地在他的胳膊上挂着,从车上走进了Marcel的门。

  隔着一瓶玫瑰花,他从鲍鱼汤的白汁上看着她的脸。在灯下的脸是和太阳光的脸不同些的。她的鼻子给酱油瓶掩了,一只眼躲在蕃茄汁的瓶子后面——第一次感到桌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她的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蕃茄;那一张夹种人的脸稍黑了些;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地鬈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

  “你不大喜欢擦粉的吧?”

  “我不爱擦粉,爱擦胭脂。在给太阳晒得黑渗渗的脸上擦两朵焦红的胭脂,像玫瑰花那么焦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

  “你一定是很爱玫瑰花的。”

  (我已经是一朵在开放的玫瑰花了!)

  “因为她是在五月里开放的。”

  “你也爱五月吗?”

  “五月是一年中顶可爱的一个月呢。五月的早晨是顶明朗的早晨;五月的黄昏是顶温柔的黄昏;再说,五月的夜不是顶浪漫谛克的吗?”

  “年轻的姑娘爱五月,年青的男子爱四月,中年的女人爱九月,中年的男子却是爱七月的——七月是成熟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

  “我还爱太阳,爱笑;你也爱笑吗?”

  “中年的男子爱淡淡的笑意。可是你的笑会把压在我身上的年龄的重量减轻的。”

  “你瞧,我嘴角上的那朵笑!它是和我一同地生存着的。妈把我生下来的时候,也把它生下来了。小的时候,妈叫我Smiling baby,以后,大家就赶着我叫珮珮。你喜欢这名字吗?”

  (珮珮!已经是“Baby you”的能手了!可是真想吻她脸上的那朵笑呢。)

  “珮珮是世界上顶天真,顶顽皮,顶纯洁的名字呵。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么会说话的。”

  “我也想不到你怎么会不是我理想中那么无赖的。”

  “看见了你,我才无赖起来了。”

  隔着张桌子说话真是麻烦的事。一个把烟蒂儿抛了一盘子,一个把胭脂和苹果一同地吃了下去,喝也喝饱了,吃也吃饱了的时候,并没有谈笑饱的这两个人便半躺在车里的软坐垫上继续着他们的会话。

  “回去得晚一点,会叫妈打手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赌着气。忽然看见了他一下巴的胡须根:“那么好玩的小东西呢!”

  “什么??”

  “你的胡须根!”伸过手去摸着。“那么刺人的!”

  (要是刺在脸上的时候……)

  便拉着胡髭根扯了一下,笑起来啦。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的话,我会天天捉着打手心的;如果你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会把你装在盒子里,当洋娃娃送人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话,我会和你关在屋子里玩一天也不觉得厌倦的;如果你是我的恋人的话,我会用世界上顶聪明的方法责罚你的。那么没有办法地顽皮呵!”

  “可是你那胡髭根真好玩呢——那么古怪的小东西,像是活的!”

  他猛的把下巴在她手心那儿擦了一下;她猛的咽住了话,缩回手来,一阵痒直钻到心里。

  (真是个可爱的人呵!我爱……)

  脑袋萎谢了的花似地倒到他肩膀上,太息了一下:

  “真是辆可爱的跑车呵!我爱你的车!”

  “比跑车还可爱的是你呢!”

  轻轻地说着。

  车轻轻地在柏油路上滑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那么平稳地。

  蔡珮珮的感情和思想也那么轻轻地,平稳地在水面上滑了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

  到了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也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软发上了。

  月亮给云遮了的时候,星星是看得见的;星星给云遮了的时候,轻风会吹过来的——

  “那么可爱的珮珮应该是什么地方人呢?”

  “我祖母是日本人,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广东人。”

  (她的血里边有着日本人的浪漫谛克性,美国人的热情和随便,广东人的热带的强悍……)

  “你是有着日本人的贞洁的血,美国人的活泼天真的血……”猛的话没有了,像吹来的一阵微风似地:“我爱你呢,珮珮!”

  珮珮:(他是想吻我吗?他是想吻我吗?他的胡毙是粗鲁的,他的嘴是温柔的……)

  忽然那胡髭根刺到嘴上来了;便抬着脑袋,闭上了眼。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干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

  “他在吻我呢!”

  猛的睁开眼来,吃惊似地叫了一声,拍的打了他一个耳括子,掩着嘴怔住啦。

  (怎么会听他吻的?我昏了过去吗?不应该给他吻的。坏东西呵!)

  捧着脸哭起来。

  “你是坏人!”

  宋一萍:

  (别装得第一次叫人家吻了的模样吧!)

  “实在对不起得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我是那么地爱着你……我送你回去吧。”

  笑着把月亮扔在后边儿。

  她连心脏都要掬出来似的懊悔着。

  (“主呵,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的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前面……主呵,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真正的灵……主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主呵,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视!”(见《旧约》诗篇第五十一篇。)主呵,求你恕我;是我引诱了他的。我要在你前面,替他祝福。)

  他的胡髭老贴在她的嘴唇上,痒暗暗地。

  (他不是坏人;他是那么温柔的,多情的……他有那么好玩的短胡髭——刚才他真的吻过我了吗?我一定是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吻我的呢?他说没有办法,说他爱我。可是真的?真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有那么诚挚的,山羊的眼珠子。不是疯了似地哀求了我一礼拜了吗?现在他正坐在我旁边,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他比乔治吴好看多了。乔治吴是刚出矿的钻石,他是琢磨过的钻石,那是一种蕴藏着的美……呵!)

  “到家了,珮珮!”

  珮珮不说话,猛的连还手的余地也不给他地扑了过来,一对发光的眼珠子一闪,自家嘴上擦了一阵唇膏香,这娇小的人便影子似地跑进门去了。

  “诡秘的小东西呵!”

  倒觉得没有把握起来了。

  三之四 “主呵,请你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一家人都静静地坐在会客室里。爸在看《大美晚报》,妈在念《圣经》,戴了副老光眼镜;无线电播音机在那儿唱着Just once for all time。哥哥抽着烟,姊姊靠在沙发上,听着。想偷偷的掩过去,跑到楼上去,不料妈已经叫了起来:

  “珮!”

  “yes,妈!”

  (她们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吗?不会的;别太心虚了。)

  一面走了进去。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挺古怪的。

  “没回来吃饭,上那去的?”妈把老光眼镜搁到脑门上。

  笑了出来。

  (那能告诉你吗?和恋人在一块儿玩呢!)

  “一个同事生日,在她家吃了饭的。”走到妈前面,在妈脸上吻了一下,又到爸那儿,在爸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晚安了。爸!”

  跟着无线电播音机哼哼着:

  The Flowers are your flowers,

  The hour are your hours,

  The whole wide world belongs to you!

  跳着走到楼上去,在扶梯拐弯那儿停住了,又踮着脚尖跑下来,躲在门外听他们可讲什么话;恰巧听见妈说:

  “珮今儿像很高兴似的。”

  “珮已经不是‘珮珮’了。”爸说。

  哥和姊全笑了起来。忽然一阵欢喜袭击着她的心,也不管自个儿是在那儿偷听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往楼上逃去。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把枕头掩着脸,哈哈地傻笑着。姊追了上来,按着她:

  “告诉我,珮,什么事?”

  尽笑着。

  “告诉我吗?告诉我吗?”捉着呵她的胳肢窝。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罢,只是留神上了男子的当吧。”

  慢慢儿的静了下来,一层青色的忧郁浮过湖面的云影似地,在眼珠子里浮了过去,躺在姊姊的腿上:

  “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爱恋着呢!”眼泪露珠似的掉了下来。

  半晚上,她又偷偷地爬了起来:

  “主呵,请保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在窗前,在耶稣的磁像前,跪着这穿了白睡衣的少女,在清凉的月华里披着长发;十指尖尖的合着,安静温柔得像教堂里那些燃烧着的小蜡烛一样。

  ——插曲——

一座封闭了的花园是我的妹子,我的新人:


一口封锁了的井,


一道封锁了的泉。


你的园里长满石榴,


结了美好的果实。


还有凤仙和香草,


哪哒和番红花,


菖蒲桂树并各类香木,


没药和沉香,一切的香品。


你是花园的流泉,


活水的井,


从利巴冷流来的溪水。


醒来吧,北风;起来,南风;


吹上我的花园,


把我的香气散在天空。


让我的爱走进他的花园,


有他鲜美的果子,让他挑选。


  (见《旧约·雅歌》第四章末五节;文录自良友《一角丛书》陈梦家君所译《歌中之歌》第九阕。)

第四章 江均与蔡珮珮


  四之一 五月的季节梦

  每天六点钟左右,九路公共汽车载了江均驶过《大美晚报》馆的时候,从黄昏的街角里,便燕子似地跳上来一个娇小的姑娘。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比白鸽还可爱的。)

  在她的身上发现了那天在公园里等着的恋人的影子。

  “我的恋人是应该那么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耶露撤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地缠住在她的笑意上。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五月的季节梦像旗竿上的旗子似地在他身上飘展着。

  他把脑袋上的帽子抬了一抬。

  “江先生,您好?”她坐了过来。

  “多谢你。忙吗?”

  “没什么事。”

  “回家去吗?”

  “是的。江先生也回家去罢?”

  “你就住愚园路?”

  “江先生也在愚园路罢,每天看见你走着回去的。”

  “我们是一条路的。”

  他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嘴角有一点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眼珠子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河塘里开放的睡莲似地,永远半闭着的。

  她笑了。嘴角那颗大黑痣也笑了,可是她的眼珠子没笑。那么地单纯,安谧——一个圣女似地!

  “江先生每天早上到办公处去的吗?”

  “对了。怎么我早上坐车总碰不到你?”

  “我是下午才上工的。”

  “上午在家里做什么事呢?”

  “打网球,织绒线,看小说,有的时候坐在园里做白日梦——我喜欢那样无边无际的想开去,想到一些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在我的幻想里,世界是那么地广阔,那么地愉快的。时常有一种幻景可以看到,一闭起眼珠子来我就会看到一片大草原,四面全是苍郁的倒生树,枝叶全向着天,那么崇高地。草原上有各种的花,在那儿跳着轻风把脑袋摇摆着。在草原中间还有一道喷泉,不知道从那儿喷出来,喷得多高,水也开着花,一颗颗的,珠子似的,停在半空中。那水一定是很清凉的,我会把嘴凑上去喝,我把脑袋那么地抬着,嘴张着,那珠花便断了串似地掉到我嘴里。我便笑,我有一嘴的珠花。一直走过去,走到草原边上,路没有了,只有一棵很大很大,比屋子还大的大松树,树心是空的,望出去是一片黄沙和蓝色的海,海面上飞掠着白色海鸥,紫色的海燕。我要赤着脚跑到沙滩上去;我要张着手臂迎着那沉醉的风;我要唱一只海天的歌,给那静寂的海听,给那幽静的沙滩听,给白鸥和紫燕听;我要用一种没有人懂的言语和天说话,悄悄地。那样的世界,你喜欢吗?”

  “好孩子,这是童话里的世界吗?”

  “我的世界就是这么的。可是近来我也慢慢儿的不想起那些了,我想着一些别的东西。如果现实地做着人,一点白日梦也不做,那天地就会小下来,天像压在你脑袋上面,世界窄得放不下一只脚,就像末路似地,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似的。你知道的,现实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车,椅子,电话,打字机,牛排,番薯,蔬菜汤,鞋子那些东西呵!”

  “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像我是连幻想的能力都给生活剥夺了。可是礼拜六礼拜天做些什么呢?也坐在园子里做白日的梦吗?”

  “礼拜天我们是一样要做事的。礼拜日上午上教堂里去。下午就到郊外去野宴,骑马,划船……”

  在莪特式的建筑物里,太阳光从红的,蓝的,绿的玻璃透进来,大风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纯洁的小手捧着本金装的厚《圣经》,心脏形的小嘴里泛溢赞美上帝的话……塔顶上飞着白鸽和钟韵,跟在母亲的后边儿,一步步地走下白色的石阶来……在白绒的法兰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阳光里边,在马背上笑着的,在苹果饼上面笑着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着的……她呵!

  “你不喜欢看电影,跳舞,那些都市的娱乐吗?”

  “明朗的礼拜天的下午难道关在阴暗的都市里边吗?你可喜欢到郊外去呢?”

  “我也是顶喜欢到郊外去的。”

  “这礼拜天我们一同去可好?”

  车里的人怎么全站起来啦!)

  车里的人全站起来了,车子的搏抹停了,五月的季节梦也惊散了。江均擦着刚睡醒的眼珠子往愚园路走去,他的恋人就在他前面。到了自个儿的门口,便站住了,看着这娇小的身影消逝在街树的浓影里。

  在房间里,站在窗口望着清静的街,惊散了的,五月的季节梦,又一个个地爬了回来。这暮春的黄昏和窗槛上马兰花的温和的香味在窗纱边散布了愁思,因为,它们是流动的,他不能把它们直吸到生命的深处。

  他的恋人今天穿了条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到郊外去时,穿什么呢?不会穿高跟鞋了罢?还会斜压着一顶小帽的罢?在白绒的帽边那儿露着褐色的鬈发,可是他还要给她插上一朵紫罗兰的。

  紫色的,温和的晚霞直扑到窗里来。

  是七点半。空气里有一种静止;像是一个凝住了的时间。街上的柏油路显着蔷薇色,在窗下走过去的一个法国孩子的腮上也染了晚霞。风轻轻地吹着,吹上窗外的每一页树叶,那烟草色的树叶轻轻地摇动着。

  “呵!呵!五月哪!”

  眼珠子夜色似地潮湿起来。

  四之二 五月的季节梦二

  会做梦的人是幸福的。

  江均的嘴上有着幸福的笑,因为在公共汽车上他每天做着梦。

第二梦:


  她今天用粉红的丝带结住了头发,真是初夏的风景咧。还是穿了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就坐在旁边,靠着车窗,风吹进来,飘起了她的头发,她有着和远处天空的呼吸一样沉着的香味。

  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一晚上,我想你是——你猜,我想你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一个纯洁的小恋人。”

  “你的小恋人吗?”

  “问你呢?”

  “我还没到恋爱的年纪呢?”

  “真的吗?”

  “你爱我吗?”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第三梦: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她不做声。

  那是一片银色的斜坡,前面有一道小溪,溪水像是水晶的透明立体,水底有许多闪烁着的小白石,星星,和一个弯月亮。他们就坐在那儿。

  “你爱我吗?”

  她还是不做声,低着脑袋。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发,他觉得她的嘴唇在发抖,便捉着她的手。

  “你爱我的,天真的小恋人!”

  她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一朵满开了的白莲花似地。便轻轻地,怕碰伤了她似地吻着这圣处女的嘴唇。

  “跟我结婚罢,我要把你玛利亚似地供在家里。你是力,你是神圣的本体,你是无瑕的水晶”……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面,闭上了眼珠子,轻轻地太息一下了。

第四梦:


  他和他的恋人要到田间去,他们要住在乡里。他们用青草铺床,用香柏做屋梁,用银松做椽子,还要造一个大理石的圣母像。早上他们到葡萄园里:他们要看葡萄发芽没有,石榴开花没有?在那儿他们要把她圣母玛利亚似的供养着;他要跪在她前面唱赞美诗。在那儿蔓陀罗的香散着。那儿有各种美果,全是为了他的小恋人生的。他是他的小恋人的,他的小恋人是他的。他要把她像一颗印子似地刻在他臂上,刻到他的心上,等月亮从天上掉下来,等地球从地心里爆发开来。)

  可是没有梦的日子是有的,没有恋的日子是有的。那天忽然他的小恋人没跳到公共汽车上来。

  “病了么?”那么地焦虑着。

  第二天特地跑到《大美晚报》馆那儿的车站上去等车。车一辆辆的过去,可是老不见她出来。便大着胆进去买了份晚报,却见他的小恋人刚拿下来压在头发上听筒,戴上了一顶棕色的小帽,拎着手提袋预备走出去的模样。报也不要了,钱也不要了,跟在后边走出来,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到车站上,恰巧她坐在一辆苹果绿的跑车里边,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同地在他前面驶了过去。

  “天哪,希望是她的哥哥吧!”忧郁起来。

  以后,在公共汽车里连梦也做不成了。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比白鸽还可爱呢!

  一阵海样深的寂寞袭击着他的心头。

  “呵!呵!春天哪!”在电话里向朋友们诉说着。

  “可是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玩玩呢?你好久没到我家里来了。乔治吴差不多天天来的。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来吧,我会给你预备一个快乐的下午,一个可爱的伴侣,一顿丰盛点心的。”蔡约翰在电话里那么地劝慰着他。

  “好罢,礼拜日下午罢。在家里真要闷死了——独身汉的凄凉味你总知道的。”

  “哈哈,哈!”电话里笑了一阵子便没有声息了。

  哈哈哈!他也莫名其妙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四之三 “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洗了个澡,把独身汉凄凉味洗掉了,换上一件莲灰的绸衬衫,打了条莲灰的绸领带,穿了白裤子,棕色的上衣,看见了镜子里边自个儿的爽朗的笑脸,真觉得“自己是独身汉”的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珮珮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嘻!”把手杖扔在家里,把爽朗笑脸躲在爽朗棕色草帽底下:

  “来罢、五月是你温柔的季节。

  来罢,把独身汉的感情扔了罢!

  少女的心全像玫瑰似地开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来罢,‘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那么地哼哼着往蔡约翰家里走去。

  约翰还有一个叫珮珮的妹子他是知道的,他也看见过的,那时候还小,她进了中学就没碰到过;他知道她一定是很可爱的,因为已经变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可是他怎么会从没想到过她呢!一面却诉说着独身汉的寂寞——真是怪事呵。

  拐弯,右手那边儿是一条很宽的胡同,望进去,那深密的常青树遮着的,一座长了一嘴巴蔓藤的屋子就是约翰的家。天气很闷热,两边的围墙里伸出来的树荫里有着蝉声,那么烦躁的蝉声。

  走完了那条悠长的胡同,便走到一个绿色的铁门前,手刚按着门铃,狗嘴巴早从门下钻出一半来,冲着他叫。

  “浮罗比,别闹!”那么婉约的声音。

  (别是珮珮罢?)

  门开了——

  一张长圆脸,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半闭的大眼珠子,眼梢那儿的五颗梅花斑,心脏的小嘴,嘴角那颗大黑痣笑着,一条纯洁的直鼻子。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露撒冷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她吗!珮珮吗?)

  砰的一下,心脏凤仙花子似地,不知道是碰在那儿,爆裂了。

  “约翰在家吗?”

  “在家。请里边坐,江先生。”

  真的吓了一跳。怎么会知道他姓江的?走到门里边,却见约翰一家人全坐在阳台上笑着望他,那支栗色的苏格兰狗浮罗比一个劲儿的嗅他的脚。

  “就是珮珮吗?”

  “你刚知道吗!”那么地笑着不说话。

  “简直不认识了?”

  一面往阳台那儿走去,老远的跟约翰说:“我认识她的,可不知道她就是珮珮——长得那么大了!”

  “不是一个可爱的伴侣吗?”约翰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到屋子里边。

  他脱了外衣、帽子,把领带拉松了,解了领口那颗钮子,用手巾擦了一下脸,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就有了一个快乐的下午了不是?”

  “这一下你聪明了。”

  珮珮看了约翰一眼,红着脸走到阳台上去了。

  “每天回来总和她同车的;那么安详地坐在我的对面,嘴上挂着天真的笑,‘比白鸽还可爱呢!’那么想着,连多看她一会也不敢,深怕看坏了她似的。谁知道就是珮珮!”

  约翰哈哈地笑着,把他拉着往阳台走。

  “老江说你:‘比白鸽还可爱呢!’连多看你一眼也不敢,深怕看坏了你似的。”

  哈哈哈!阳台装满了笑声。

  珮珮:(天天那么地看着我的!)

  笑得弯了腰。

  江均:(她还有着一颗孩子的心呢,那么地笑着。)

  “你多时起的,在《大美晚报》馆做事的?约翰,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起过?”

  “早对你说了,你也不会在电话里跟我诉说着独身汉的凄凉了?”

  江均:(你这贼王八,我就想把你扔到门外去。)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太息了一下。

  (她还没说过一句话,我应该找些话跟她说。可是,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又太息了一下。

  (真蠢!老讲那么一句,不是太滑稽了吗?可是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珮,你们今天休息吗?”

  “今天下午不做事。”

  “怎么会待在家里,不出去玩呢?”

  “哥说你要来,就待在家里,等你来。”

  “每天几点钟上报馆去?”

  (嗳,怎么老说那些没意思的话。应该讲风雅的,惹人喜欢的……)

  “吃了中饭就去。”

  “事情不忙罢?”又讲着没意思的话;就那么地讲到吃茶点时候。

  他就坐在她旁边,他的嘴喝着茶,可是他的耳朵听着她,他的眼珠子从耳朵旁边瞧着她,他的毛孔张开着,承受着她的汗气,他的汗毛站着,她一动,他就感到了空气里微妙的波动,差一点把手里的茶杯都会震掉了似地。

  静静地吃完了茶点以后,江均便和一颗满足的心一同地静静的走了。

  那晚上,他抽了半个钟头烟,做了半个钟头诗,唱了三遍古巴恋歌,在墙上打了三拳,末了,跑了出去,直跑到约翰的家里,在围墙外站了一个钟头。看着窗里的红的绿的黄的纱灯一盏盏地熄了,才吹着口笛跑回来。

  四之四 圣洁的少女

  每天和珮珮坐在公共汽车上说东道西的;下了车,又送她到家里。

  “古典的少女呢!还不十分懂事咧,一个脆弱的古董似的……要有耐心……”那么地想着。

  “不怪姊姊说二十七八岁是男子的顶温柔,顶懂事的年龄。江均这傻子有一张英俊的脸,怎么会没有一颗聪明的心的?要把心掏出来似的看着我——可是光看着我有什么用呢?”珮珮这么想着。

  那晚上,他上她家去,只有她和她的妈坐在阳台上听无线电。坐了一回,她的妈在藤椅上睡熟了。园子里的风吕草垂倒了脑袋叫月光轻轻地抚着。那边的那株玫瑰显着暗紫色,像珮珮的嘴唇那么的。他下了个决心道:

  “我们到园子里走走去罢?”

  珮珮:(他今天像懂事些了。)

  便站了起来。

  他离着她一尺,并着走到园子里去。轻轻地踏着那风吕草,踏在梦上似地;轻轻地说着话,怕惊动了在天空里沉沉地睡着的星星似地:

  “珮,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我不敢说。今天有那么好的月光——我说了你不会动气吗?”

  “你说。我不会动气的。”

  “我说,你是顶崇高的,顶圣洁的少女;顶可爱的鸽子;我是那么地尊敬着你;我要跪在你前面祈祷;我情愿为你作一个牺牲……”

  珮珮:(我不是上帝;为什么在我前面说着祷词呢?)

  “我的眼珠子是为了看你才生的,我的耳朵是为了你的嘴生的,我的嘴是为了赞美你才生的,我的手是为了你的鞋子才生的,我的膝盖是为了膜拜你生的,我的脚是为了你的命令生的……”

  珮珮:(那才像个热情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走到我的身旁来呢?把胳膊放到我腰上来罢——宋一萍是又胆大又温柔的。我应该给他暗示;姊姊不是说过的吗,年轻的男子是应该给他些暗示的。)

  便慢慢的走近去,偎着他。

  “我早就该跟你说了,我恋着你,从第一天在车上碰到你的时候起的。不是为了你的眉尖、眼珠子、嘴,是为了你那圣洁的美——”

  珮珮:(是吻我的时候了罢?)

  慢慢儿的站住了,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像盛开的白莲花似地,又慢慢儿的,眼皮萎谢了下来,等着。

  (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她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说道:“珮,让我吻一下你的手罢!”

  便轻轻地,怕碰破了她的皮肤似地吻着手背,接着是一个深深的叹息。

  珮珮:(傻子呵!傻子呵!)

  睁开眼来只见一对润湿的眼珠子,一张战抖的嘴,一个淌汗的脑门,两条痉挛着的眉毛;一个热病的声音喃喃地说:“我很幸福!我很幸福,珮。”

  珮珮:(我恨你,我不愿意再看见你!你去罢,我恨你!)

  说不出地抑郁起来,吞了铁钉似的,溶化也溶化不了的。忽然跑了开去,跑到玫瑰树那儿,摘了玫瑰的花瓣,放在嘴里,想把心里的抑郁压下去似的,紧紧地咬着。

  江均:(恐怕是第一会受了男子的吻罢?只吻了手背呢,就那么容易受惊地,小鹿似地逃了开去!吻着的时候,把眼珠子也闭了起来——圣洁的少女呵。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能爱她。她一定也爱我罢?初恋似的,纯洁的,诚挚的爱呢!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喃喃地说着。

第五章 刘沧波与蔡珮珮


  五之一 Hot Baby

  白铅皮屋顶下的电灯,星星似地闪烁着。在这绿草原的四周,那倾斜的看台的花圃上,那么缤纷地开满了鲜明的花。嫩黄的花瓣,烟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每一朵花都有着一张兴奋得发红了的花心,在四面拉着真黑的,金黄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这些鲜明的色彩也闪烁着,在刘沧波的心里,像是些轻快的,和谐的音符似地跳着。

  他低下了眼皮,望着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他前面正站着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妇。她有一副窄肩膀,一个比肩膀还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风里垂了脑袋承受着斜阳的重量的,凄艳的罌粟花似地。可是不敢抬脑袋来有吗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轻轻地飘着的袍角里边,白绸亵衣的,轻佻的纱边和他的领带一同地飘着,而且在白纱边后面还有着纤细的鞋跟和纤细的脚踝呢,再说她又穿了太出色的丝袜——简直是一层透明的粘膜!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就在他后边,一个少女的银铃似的笑声,不规则地尽吹来。暮春的夜风那么地,温暖的,又带着些凉意的笑声呵!为什么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挥呢?如果耳朵也像眼珠子似地,说闭就闭,说睁就睁,那不是更好吗。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看台是倾斜的,从自个儿的帽边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纱的女帽一层层地排列着,风卷起蝉翼似的阔帽檐,帽檐下蝴蝶的须似地贴着鬈曲的鬓丝,一条长眉,一只笑眼,半张弧形的嘴,眼眦的侧影和鼻子的侧影,一只从帽檐那儿垂下来的长耳坠子。帽子是那么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只薄纱女帽的旁边全伴着男子的草帽。有没有孤独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着顶孤独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独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样的叶子似地,垂下了帽檐,那么脆弱的样子。

  他的帽子是他独身汉的情绪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独身汉的感情却一天天地胖起来,强壮起来,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

  从那面,正条伸直了前后腿,悬在离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风似的沿着弧形的跑道直卷过来,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摇曳起来了。我的身边也卷起了一阵呐喊的暴风。每一个人全变了长颈鹿,张着嘴嚷着:

  “天哪!赶上前去呀!”

  “Bievo!”

  “嗳,乔治,二号跑在前头呢!”一个浑圆的少女的声音。

  五道旋风呼的卷了过去,不正是二号在前头吗!

  “二号!二号!独身汉的赌运不会差的。”忘了形似地喊了起来,也不管那些伸长着的脖子,快顿断了的纤细的鞋跟——“你们会获得女人的欢心,我也会骗到狗子的欢心的。”那么地得意着,紧紧地捏着那张独赢票,不顾前后地回身刚想跑出去,却碰在后边往前冲着点儿的乔治吴身上。“咦,你就在我后边儿吗?快走,跟我走,我请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买了二号吗?”乔治吴又拉上了两位小姐。

  两位小姐全穿着白绸衬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像是姊妹,一个半只脑门叫头发遮着,打了条棕色的绸结,一个年纪轻着些,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

  “今天真是好运气呢!”意外地赢了钱,比赢钱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带了两小姐的朋友。“连买了十二次,随便买位置,独赢,没一次不赢钱的。”

  “我赢了不多,可是本来不预备来的,不料却赢了钱。”

  四个人欢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刚站住了,便叫后边儿拥来的人给挤得贴木板上了。

  好容易领到了钱,手里青色的纸票变了灿烂的钞票,在脸上笑着灿烂的笑,挤到了外面,刘沧波忽然发觉了脖子里挂着水晶项圈的小姐却挂在他的胳膊上。

  “乔治吴呢?”低下脑袋来向这位比他低一个脑袋的小姐。

  “在后边儿挤呢。”她抬起脑袋来,捧着爸的腿看爸的脸的孩子似地,看着他笑。

  她有着一对探照灯那么的眼珠子,从里边放射着生命的强光,坚强的嘴唇,稍微堵着点儿,眼梢那儿有五颗热情的雀斑,嘴角那颗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着——妩媚的孩子呢!

  乔治吴和缚了绸结的那位小姐挤出来了。

  “我们上后边儿舞场里去。”

  “可是这两位小姐你没给我介绍过吗。”

  “你没瞧见过她们吗?”

  “多咱见过的?”

  “我的未婚妻,蔡丽丽。在你身旁的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 Hot Baby?”

  “不单热,简直是白热!等会儿跟她跳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装着鬼脸;没看见身旁的丽丽也在跟他装鬼脸。

  珮珮一歪脑袋道:“那我不去了!”

  “那能由你!老刘;她喜欢粗暴的;她不走,你拉着她,包管她马上爱上了你。”

  珮珮:“屁!你说的?”

  她拉着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还强壮,只有哥哥打网球的右胳膊才有那么块硬肌肉;比她高一个脑袋,望上去只见一个铁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温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边,自个儿简直像个小洋娃娃。

  “他会不像江均那么傻的?”这么想着,看着这高大的男子又高兴又害怕,才觉得二十七八岁的宋一萍并不是顶可爱的男子。

  沿着地沥青的铺道往后边儿走去,走完了一长串汽车的行列,便从电梯里走进舞场里。

  十二点不到一些,正是热闹的时候。

  音乐台中间的钢琴上面坐个穿了银裳的,撤姆叔的女儿,唱得浑身生满了疟疾菌似地。四面是七张黑脸,魔术师的礼帽似的,装在浆褶衬衫上的,七颗可以随便拿下装上的脑袋上的七张黑脸围着她。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吹“色士风”的眼珠子在眼框里边,上下左右地,滴溜溜地转着,尽转着,转成了一对白眼。

  在一个幽僻的角上坐了下来。两个男子要了酒,丽丽说喜欢可口可乐,珮珮却说:

  “我爱橘子Squash,有一颗红樱桃的。”

  舞着的时候,刘沧波便对胸前的珮珮说:

  “你爱Squash里的红樱桃,我爱你脸上的红樱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着:

  (在他脸上印个嘴唇印子,叫大家瞧着笑,不是很好玩吗?)

  踮起脚来,把嘴贴着他的脸。

  刘沧波把脸压着她的嘴,在她耳朵旁边悄悄地:

  “把你的嘴,

  一颗印铃似地,

  印到我脸上,

  印到我心里!”

  (真是个白热的女儿!)

  珮珮的脸贴着他的胸脯,不做声。刘沧波喜欢她喜欢得说不出来,只:“可爱的孩子呵!”那么地想着。

  丽丽爱华尔滋,乔治吴爱勃露斯,珮珮爱她的狐步舞,刘沧波爱什么呢?刘枪波爱他的珮珮。因为对于这么热情的女儿,用不到说“我爱你哪”那么的傻话,她总以为每个男子都会爱一个女子的罢;因为烂熟的苹果香现在熏得他的心脏也芬芳起来了;因为热情的女儿是比意志还粗鲁的;因为热情的女儿在不爱着你的时候是和爱着你的时候一样的;因为热情的女儿有着一切男人喜欢的女德的:泼刺,妩媚,糊涂……

  “珮,明天晚上我们坐了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儿去,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

  “……”为难的脸色。

  “怕谁说话吗?”

  “……”

  “怕我吗?”

  “……”

  “另外有约吗?”

  “为什么不邀姊姊和乔治吴一同去的呢?”

  “为什么要邀他们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来得晚一点,妈会说话的。”

  “嘻!”鼻子里笑了一声,觉得在怀里的真应该是他的心爱的女儿,便父亲似地在她的头发上面吻了一下。

  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对乔治吴说:

  “你的姨妹真是宝物呢?”

  “咱们握握手!”

  伸出来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们一同坐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去可好?”

  “好厉害!”

  “咱们再握一握手罢!”

  两个人在她们背后鬼鬼祟祟地握着手笑了。

  五之二 江上

  月亮在浦东,从浦东到浦西,江面上横浮着一道月色,风轻轻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飘呀飘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银色和暗绿色的斜纹图案。水面上还浮着一盏盏的灯,沿着江岸,和黄的灯光,灯柱的影子,电线的影子一同地。

  靠着那石砌的岸脚,沉沉地睡着许多舢板,渡船,鱼舟——桅船的桅影一声儿不言语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从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过去,载着两对缄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鲜橘水,可口可乐,威士忌,橡皮糖,话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儿那夹岸的摩天楼就不见了,乔治吴在后边儿碰碰地弹着Banjo,用梦样的男女二重音唱着《卡洛丽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风呼呼地吹着,头发全往后飘着,衬衫也膨涨起来,有了一种马上会扑着透明的翅膀飞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纵地奔驰起来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刘沧波一支胳膊挟了这好像越加娇小了的躯体,默默笑着开着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罢,一个老婆子跑来说生了个男孩子的那天罢!希望那一天是一个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满了愉快的太阳光的日子罢!因为在那天一个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个幸福的人长大起来。”歌颂着自个儿的生日。

  灯也没了,灯光也没了,不知从那儿来的风把暗银的月色吹了他们一身,把他们的影子飘到水面上,把《卡洛丽娜之月》吹走了灵魂。

  一道灯塔的光从几里远的地方儿直铺过来,虹似地,一会儿浮到水面,一会儿又沉到水底。

  马达慢慢儿的退了寒热,停住了虚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里睡了。刘沧波点上了一枝烟,侧过身子来: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变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

  (怎么每个男子都会说那种柔情的话呢?你只喜欢我,不是爱我;江均才是五体投地似的爱着我的——可惜是个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像绢剪的幻影似的。”

  刘沧波:

  (她怎么不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呢,我那么暗示地和她讲着话?瞧瞧我的眼光罢!难道要我说我爱着你吗?”)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珮珮:

  (我爱谁呢?我并不爱你——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没的,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我爱着一萍—一萍……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了?)

  “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

  回过脑袋去瞧:乔治吴和姊姊正在那儿唱着男女二重音,脸对着脸,鼻子碰着鼻子,一点声息也没地,因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里边,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里边。

  “瞧!”

  刘沧波不动。

  “你瞧,你瞧他们哪!”伸过手来推他。

  手给捉住了,那么紧紧地捉着。

  “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吻我吗?”慢慢儿的回过身子去,看见了一对疯人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在前面。便慢慢儿的闭上了眼皮,连自个儿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会像江均那么地只吻了手背吗……)

  一块烙铁熨到嘴唇上面,自个儿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轻的椅背上,两条铁链紧锁着腰肢,在阔大的胸脯下,自个儿的身子会给压碎了似地。思索的线条便在这儿中断了。

  那块烙铁越来越烫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炙焦了灵魂,把她整个儿的炙焦啦。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每一个毛孔都流出血来——忽然觉得那块烙铁慢慢儿的拿了开去:

  (不,不!不够……)

  把胳膊围上了他的脖子,楼住了他的脖子。

  刘沧波:

  (果真围到我脖子上来咧!)

  抬起脑袋来,叹了口气。

  忽然后边儿伸来了乔治吴的手:

  “咱们握一握手罢?”

  “真是白热的!”

  握住了那只手。

  五之三 蔡珮珮的日记二

  今天他和乔治吴一同到我们家里来。姊姊从窗口望见了他,对我说道:

  “珮,你以后也会被爱情困恼着了。”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恋人咧:我爱着宋一萍。为什么一家人还全把我当小孩子呢?只有乔治吴知道我有颗和玫瑰一同地开放了的心,因为那天他来,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说起来真是惭愧呢!如果他到现在才认识我们,一定不会爱姊姊的。

  他和刘沧波并站在园子里的过道那儿,和妈说着话。姊姊问我:

  “你看那一个英俊?”

  “差不多!”我说。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脸也光洁得多,穿了刚烫好的衣服,领带飘到肩上,简直是英俊的威尔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见了我就说:

  “珮珮,你今天越加可爱了。”

  我很高兴。今天知道他要来,我特地穿了我的顶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轻。姊姊在上面扑了半天粉才下来。我鄙夷地看着她。扑粉有什么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个男人都为了我倾倒。

  我们上礼查去茶舞,又在那儿吃了饭。

  他的舞姿潇洒极了,不像是滑过去的,像是轻轻地在地板上飘过去的;他舞着的时候,永远不并脚,就是在停着的时候也是舞着的;他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律动,一条线似地牵着我。

  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脯,从下巴底下骄傲地望着别人。每一对眼珠子看着我们,欣羡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们的一对像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钻石,我们的光芒把别人都盖了。

  他很有学问,还读过许多书,他把字典里所有的字找出来赞美我。他说我是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际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我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可爱。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个儿有多么可爱罢?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上的Sportex,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可是我没对他说,因为他的话把我说话的机会淹没了;我只能静静听着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来。

  月光,水,灯影,波纹,夜风,柔情的歌……他塑像似地坐在那儿,望着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我不信这是真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希望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在吴淞口那儿船停了,他抽了一枝烟,侧过身子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后来,后来怎么呢?我记不得清楚了,只记得他要吞了我似地吻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来的,模糊得很,什么也记不起来。

  现在我还觉得懒洋洋的,他的嘴还像压在我的嘴唇上面。可是我究竟爱谁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只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五月十四日夜,二时


第六章 刘沧波与宋一萍与江均与蔡珮珮


  六之一 刘沧波与江均与蔡珮珮

  下午六点钟的太阳像六点钟的月亮似地,睁着无力的荡妇的大眼珠子瞧着愚园路。

  江均怀着初恋的心情,把珮珮圣母像似地捧在手里踱着回去。忽然后面走上来一个高大的男子:

  “珮珮!”

  “嗨,沧波!”便亲热得了不得地拉了他的胳膊。“那去?到我家里吃下午茶去,可好?”

  高大的男子点了点脑袋,轻轻地拍着拉着他的胳膊的那只小手。

  嫉妒的感情,旋风似地卷到江均的脑袋里边来了。

  “这位是刘沧波先生。”

  只稍微动了动眉毛,没听见似地。

  “这位是江均先生。”

  对方却热烈地问着:“你好?”

  “算是表示得意,示威我看吗?可是她是我的呢!”那么地想着,不屑地说了一句:“多谢你。”

  一路上珮珮只亲热地和刘沧波说着话。到了家里,珮珮走到楼上去了,爽直的刘沧波便对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的江均直线地谈起来:

  “你恋着珮珮不是?”

  “是的。她也爱着我。”

  想起坐汽油船的那晚上,刘沧波便哈哈地笑了起来。

  “别痴心了罢,什么叫爱呢?这么热的女儿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恋人的。”

  “你错了!她是顶纯洁的一个女孩子。”

  “你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呢!”

  “我爱她的纯洁,爱她的圣女样的纯洁。我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低下了脑袋;我吻着她手背的时候,她便受惊了似地逃了开去……”

  “可是纯洁的女孩子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男子呢?”

  “因为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把她当圣女玛利亚似地供奉着;看看我的心罢,我的心里边是一点污亵的欲念都没有的。”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珠子,抬起了脑袋;我把我的嘴从她嘴上拿开的时候,她却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哈,哈!”

  这笑声炙着江均的心脏,他猛的跳起来:

  (我要拗下你的脖子来!)

  可是他只:

  “我不信你的话,先生,她是个纯洁的圣处女。”那么他说着,抬起了脑袋,高傲地走了出去,因为对手的臂膀比他宽了二英寸,高了半英尺。

  走到外面,他又低下了脑袋。

  青灰色的黄昏笼罩着的街上,风,葬式似地吹着,吹动了每一页树叶,已经有些寒意。街旁的楼窗上,一盏两盏,婉约的灯光透了来,和一些婉转的幽情一同地。静悄的街树,静悄的围墙,还有他的沉思的蛩音,悉悉地,践在落叶上似的。

  每天和她一同回来的。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的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露撒冷的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那么的圣处女会人家‘我爱你’还没来得及说时就闭上了眼珠子吗?闭上了那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眼珠子吗?那张心脏形的,只吻过基督的十字架的小嘴会让一个男子的脏嘴吻了的吗?还不大懂得恋爱的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呢!真不信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的。刘沧波,那小子,是他说谎!残酷的东西,他知道我爱着她,她也爱着我,妒忌得了不得,便故意说些侮辱的话来叫我难受,这混蛋。我应该信任珮珮的——可是他跟我有什么仇恨,要那么地叫我难受呢?他不是有着很坚决的声音吗?他的脸色也不像是说谎的模样。难道他的话是真的吗?)

  他看见珮珮给裹在刘沦波的高大的身躯里,挟上了汽车,又看见她和他坐在草地上,她微微地抬着脑袋,让他吻着。觉得心脏在收缩着,脸色也黯淡起来。

  (可是吻着手背的时候,便吃惊似地逃了开去的,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吗?)

  “不会的。她是顶纯洁的圣处女。”

  (刚才碰到刘沧波的时候,是那么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到家里去吃下午茶,拉着他的胳膊时,真像恋人似地。也许他是她的恋人呢?那么为什么那天把心掬出来给她看了以后,不拒绝我吻她的手背呢?难道这么贞淑的女儿会荡妇似地爱着许多男子吗?也许那天和她一同坐在苹果绿跑车里的那中年人也是她的恋人呵!不应该的,我不能那么地疑心着她的。顶好能问一问她自个儿,可是那么着,不唐突她吗?)

  解不出方程式似地烦闷着。

  六之二 宋一萍与刘沧波与蔡珮珮

  珮珮生日那天,乔治吴送了她一个蛋糕塔,哥哥送了她一大盒糖,姊姊送了她一本皮面的日记,父亲送了她一大束百合花和慈姑花,母亲送了她一身新衣服,江均送了她一本精装插绘的《处女的心》,宋一萍送了她全副修指甲的器具,刘沧波送了她一只精致的网拍。

  那天下午,吃了乔治吴的蛋糕塔以后,珮珮,刘沧波,宋一萍,江均便默默地坐在会客室里。

  宋一萍摆着孟乔脸,嘻嘻地笑着:“这小荡妇原来还有这么两位面首咧,一个是精明的傻瓜,一个是俏皮的粗汉。”

  江均看见了刘沧波就一百个不高兴,摆着一副“我不能相信的,先生”那么的脸。

  刘沧波看着宋一萍的白晳的笑脸:“如果讲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讲男性的吸引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讲和女子玩恋爱,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有在给女人穿鞋子的手法那一点上,我才甘拜下风呢!”

  丽丽拉了珮珮偷偷地问道:“究竟那一个是你恋人呢?”

  “我不知道。”

  “那么让他们斗牛似地对坐一天吗?”

  “怎么办呢?跟这个说话,那个就不高兴;跟那个说话,这个就生气——”

  姊姊笑了出来。她就贼似地掩了出去,溜到楼上房里去了。丽丽悄悄地跟乔治吴说了,乔治吴也笑:

  “还是那么孩子气的!”

  宋一萍和刘沧波同时地:

  “你的意思是说她随便吗?”

  “你的意思是说她好玩吗?”

  “珮真是很天真的!”丽丽太息似地说,“我在她那么大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得,很不快活的。真都望把年龄缩短四年呵!”

  “天真吗?不见得——我应该怎么说呢?”宋一萍望了珮珮一眼,点上了一枝烟,把烟和话一同地喷了出来:“有了,诡秘!Sophisticated!”看着她默默地坐着,想起了打了五天电话,一句话也不和他说的日子,想起了“晚安,宋先生!”

  “Sophisticated?真不懂从那儿看出她是个诡秘的女儿来的,我说她是刚才开放了的玫瑰花,有时像很天真,有时又像很老练,有时像很热情,有时又非常贞静。”乔治吴回过脑袋去,对刘沧波做了个鬼脸,接下去道:“你说怎么呢?你应该知道她的。”

  想着船上的浦江月,刘沧波摸着下巴道:“活泼,妩媚,热情!”

  (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看她的眼珠子罢;蕴藏着地心的热力呢!)

  江均染了一身的宗教感情,对着坐在那面的珮珮:“主呵,为什么造夏娃的时候不造珮珮呢?怎么会把她放在肮脏的世界上呵。应该放在山里,用素香供养着的。”在心里赞叹着。

  珮珮连自个也模糊起来了:“难道我是这么复杂的人吗?在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

  大家便都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只有我才是顶知道她的”顽固地。

  直坐到晚上,三个人谁也不想走,“虽然那么地坐着没意思,可是让你独自个儿享受也不十分情愿,”全怀着那样的敌意。

  慢慢儿的,屋子里只剩了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擅长给女人穿鞋子的孟乔脸和俏皮的粗汉全忍不住了,鹦鹉似地斗起嘴来,先是悄悄地在各人的耳朵旁边:

  “你究竟爱不爱她呢?”

  “爱这小荡妇吗?你呢?”

  “我可不是傻子。”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爱她的。”

  “真话?”

  “我是真的爱着她的。”

  “那我也告诉你真话,我是比你还爱着她的。”

  宋一萍挺起身子来:“可是我是手枪公会的会员呢!而且是去年远距离射击第一奖的获得者。”

  “你知道我是谁吗?出色的骑师,草地网球会的会员,短跑家,华东游泳选手,轻量拳击家,克尼异体育学校毕业生……”

  “珮珮不见得会爱一个粗汉罢?”

  “你还没认识她时,她就亲热地挂在我的胳膊上咧。”

  “她还没认识你时,我就天天跟她调情咧。”

  珮珮:(那么说着什么意思呢?男子真是古怪的动物。女子是把这种事情越秘密起来越好的。)

  “第一次和我跳舞时,她就把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把嘴上的胭脂印到我脸上!”

  珮珮:(该死。越说越不像样了。)

  “是你把脸贴上来的!”

  江均痛快起来:(果真又是他吹牛!)

  “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亲爱的!’”

  珮珮:(一萍怎么也粗鲁起来了?)

  “我叫乔治吴也叫‘亲爱的’!”

  江均差一点拍起手来:(好哇!“亲爱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字眼儿。)

  “第二次会面就亲亲热热的让我吻了!”

  珮珮脸红了起来:(给他个耳括子罢,当着许多人说让他吻了,暗银的月色,暗绿的水色,柔情的《卡洛丽娜之月》,不可抵抗的疯狂的眼,一块烙铁,当着许多人,宋一萍,江均,什么意思呢……)

  江均鼓的涨红了脸:(刘沧波那家伙吹牛!)

  宋一萍却冷笑着:“我就在认识她的那晚上偷了她嘴唇上的处女味的!”

  又是一个!江均叫黄蜂刺了一下似地,差一点跳了起来,“可是的?”那么的眼光看过去,却见她掩着脸哭了,便患了大便不通症似地,浑身不舒服起来。

  “先生,我是个骄傲的人。”

  “再骄傲一点,珮珮也不见得会爱你罢!”

  刘沧波站了起来:“先生,我不能再忍耐了。”

  宋一萍也站了起来:“先生,我并不是怎样怕事的人罢?”

  珮珮:(他们为了我要打起来了!是真的为了爱我吗?混蛋,他们当我是谁呢?随随便便的在我前面吃起醋来。)

  跳起来,青着脸:(我爱谁呢?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亮飞去,一点声息也没的,轻轻地,平稳地……一块烙铁,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便歇斯底里地顿着脚,叫道:

  “打罢!打你们的罢!我一个也不爱你们,我恨你们,把我当了谁呢?滚出去!滚出去!”掩着脸:“我不愿意看见你们!”跑了出去。

  六之三 江均与蔡珮珮

  江均跟了出去,在园子里那棵玫瑰树那儿找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从眼泪里望着玫瑰花的暗影。他坐了下去,抚着她的头发道:

  “可怜的小珮珮。”

  珮珮:(只有他才是真的爱着我呢,可怜的傻子。)

  江均:(可怜的小服珮,怎么会上了两流氓的当呢?)

  “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珮珮:(这傻子真讨厌!谁是流氓?一萍?沧波?全比你可爱多了。你以为我跟他们闹翻了,你就能得意吗?)

  “珮,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

  珮珮:(讨厌死你了!)

  “我没听见你说什么话。”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不是流氓,我告诉你,一个是刘沧波,一个是宋一萍。”

  “至少是两个可恶的小子。”

  珮珮:(走罢!走罢!我讨厌你!这也算是安慰吗?)

  “全比你可爱多了!”

  “为什么生气呢?你难道爱着他们吗?”

  珮珮:(爱着他们也不干你的事。)

  “难道他们说的话全是真的吗?”

  “是真的!”

  江均:(真是顽皮的孩子,故意怄我。就让你在我身上出气罢。难得瞧见那么可爱的顽皮模样的。)

  “珮,你骗我,我不信。”

  珮珮:(可爱的傻子!)

  “珮,你不会的,你是比天还崇高的,比雪还洁白的。我不信他的话。姓刘的上次跟我说,说他还没来得及说‘我爱你’的话时,你已经闭上了眼珠子,他要把嘴拿开的时候,你把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珮珮:(无赖!流氓!他算是得意不成,把这些事告诉人家?一定告诉过许多人了。)那么地生着气。

  “我就不信他,我知道姓刘爱吹牛的;纯洁的珮珮是……”

  珮珮:(纯洁的!纯洁的!两个礼拜以前我还是纯洁的呵!)难受起来。(讨厌的傻子。)泪珠从眼眦毛后边儿渗了出来。

  “纯洁的!我不是纯洁的!我是个小荡妇!你看错人了;你去碎了心罢!”

  江均:(难道那两个流氓的话刺激得她这么厉害吗?一回儿就变得那么泼剌了。)

  “珮,别叫我难受了。你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的。我说我是个小荡妇,他们两个都吻过我的。他们没有说谎。”

  “珮,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叫我难受?为什么要骗我?”

  珮珮:(没有办法地讨厌呵!)

  霍的跳了起来,泪珠像断了串的珠子似地直掉下来:“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跟你说,我是小荡妇,我给他们吻过的,我爱着他们两个。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江均怔住了,站在那儿望着她,圣母像从他的心里崩坠下来,好半天,才:“那么,你一点也不爱我吗?”

  “我为什么要爱你呢?”

  “呵!”天地也崩坠了下来。“我看错人了!”喃喃地说着,低着脑袋走了出去。

  珮珮:(可怜的傻子!)

  刘沧波也没了,宋一萍也没了,江均也没了,独自个儿在园子里,掉了什么似的懊悔起来,又掩着脸哭了。

第七章 四个流行性感冒症的患者


  七之一 宋一萍

  永安公司夏季大廉价

  今日贱卖品:法国新到华尔纱,图案新颖,每尺售八角五分

  鲜荔枝每磅五角

  兆丰公园游人统计:据工部局报告,本星期中兆丰公园游人达五万余。星期日一日因天气晴朗,游人竟达二万一干四百二十七人。再者,工部局音乐队自下月一日起将移至园中演奏,而该园开放时间亦将延长至晚十二时云。

  巴黎露天舞场开幕通告:本场地处沪西,风景幽雅宜人,素为摩登男女每年消夏之胜地。今年据天文台报告,自五月中旬起,即将酷热,本场为爱护各界起见,特雇工赶修房屋,提早于二十日开幕;聘有中西美丽舞伴数十名,如蒙光临,无任欢迎。

  本埠昨日天气酷热,中午时寒暑表达九十度,行人挥汗,俨如盛夏,至晚始转凉。

  连报纸也涂上一层暮春的色调了。

  苹果绿的跑车闲得成天没事做,“那诡秘的小东西那儿去了!”那么地叹息着。

  一个空洞的房间,一只空洞的椅子,一张空洞的床,一颗空洞的心——在空洞的心里,宋一萍想着:

  “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

  (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蕃茄;稍为黑了些的夹种人的脸,腮上擦两晕胭脂,“像玫瑰花那么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地鬈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一百八十五页:“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村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头发上,“我爱你呢,珮珮!”……)

  窗外,风吹进来断续的歌声:

恋人们来了又去了,


维也纳的夜是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们从那儿来,往那儿去的。


  “我爱你呢,珮珮!”那么地对窗外的夜空说着,便:“呵!呵!五月的愁思呵!”吐出了烟似的叹息。

  七之二 江均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比白鸽还可爱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耶露撒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可是他的恋人对他说:“我是小荡妇!”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地缠住在他的笑意上。他吻着他的恋人的手背的时候,她吃惊似地逃了开去,却毫不顾惜地让两个流氓吻了她的嘴唇,而且他的恋人在心里说:“可怜的傻子。”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Gea, it breaks my heart to see you,

  Day after day, turning away!

  Strangers, After shaning all you kisses,

  Now we are strangers......

  那么地哼哼着,怀着轻松的失恋踱回家去。

  每天晚上,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呵!呵!五月的愁思呵!”愁思和叹息月光似地铺在他床前,映出了他的黯淡的脸。

  七之三 刘沧波

她的嘴,


一颗印铃似地,


印到他嘴上,


印到他心里!


  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家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他的珮珮。

  “《卡洛丽娜之月》。”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变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绢剪的幻影似的。”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比自个儿低一个脑袋,白的绸衫,棕色的裙子,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小猫似的一只……

  窗外果树上的苹果又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直吹到刘沧波的心里边。

  “呵!呵!五月的愁思啊!”叹息也烂熟的苹果似地,那么轻松地从他的嘴里直掉下来。

  七之四 蔡珮珮

  对着梁上的长嘴八哥低低地诉说着:

  “沧波有一个坚强的下巴,一张光洁的脸,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边的Snortes,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忽然眼珠子一转,也说道:“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一萍有一个温柔的年龄,风雅的姿态,会说话的嘴,他是偷了我嘴上的处女味的。”

  “处女味,处女味,”那么地说着,长嘴八哥在钩上倒挂起来了。

  “江均有一颗傻子的心,痴情的心,他是诚挚地爱我的。”

  “哈哈哈!”长嘴八哥莫明其妙地笑了起来。

  “呵呵,五月呵!五月和残了的玫瑰花瓣,碎了的少女的心一同地悄悄地走了。”

  “可怜的珮!”忽然有了男子的声音。

  回过身来,却是乔治吴。

  “我是失恋的人呢!”把脑袋放在他胸脯上,孩子似地诉说着。

  “可怜的珮!”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

  忽然她抬起脑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乔治,我爱你呢!”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抬了起来:“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一九三三年,五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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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时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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