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女

  月凉如梦。

  她撑着船篙,渡来来往往的行人。

  船没有固定的方向,但只消一停,便有水载苇叶,泊在坐船人面前。一苇渡江,自至彼岸。

  这些年,她见证过太多坐船人的迷离,然而,他们都清醒了,清醒地从梦幻里抽离,脚踏实地地活在了世间。只有一个人,仍是糊涂的,那便是她自己,她渡不了自己迷乱纷杂的心。

  已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但那件染墨的衣衫,和他额上的血痕,却历历在目。

  她问他:“公子何往?”

  他叹了一口气,说:“不知所往,但凭心意。”

  那一夜的岸,芳草萋萋,他们席地而卧。

  醉了,没有酒也醉了,如果说一生只为一人的话,那么,他们便是彼此的唯一。

  涛声吞吐了他们的酣眠,却不敢惊扰了醉梦。

  当东方亮出鱼肚白的时候,他揽她入怀:“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吧。”

  她娇弱的身躯微微震颤着,随手拈花,玫瑰香瓣浸染了他的衣衫。

  只是,以何为生呢?

  她看到柳丝垂绦,他看到鱼搅大浪,霎时都有了主意。

  从此,她编织柳篮,去集市上售卖;他则出海打渔,作为一日三餐的菜肴。

  拥衾而卧,他日日抚摸她的玉臂,亲吻她的绛唇,恨不能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

  但他对她又是爱惜的,她杏眼一嗔的时候,他便会赶忙赔不是。

  他总觉得,她和自己在一起,受苦了。

  三年,额上疤痕已逝,但心上疤痕仍在。

  这一夜,他对星垂泪,一夜不眠。

  她问他怎么了,他是这样告诉她的:

  他本是仕宦人家的子弟,因为不听教训,被逐出家门。临出门前,娘偷偷塞了一大把银子给他,他也不知省俭,拿着银子四处喝酒,钱用完了,他自然也无处可去。被赶出酒家门口的时候,他分明听到里边人刺耳的讥讽声:“恁般模样,这辈子都是个废人!”

  他按捺不住,守在一个暗角,等这伙人出来,和他们打了一架。不用想,输家自然是他。

  额上的血也是那时留下的。

  他血气方刚,放出豪言:“待我功成名就之时,你们悔之不迭!”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哂笑。

  这一夜,他想起自己的誓言,思绪万千。他没有想到,自己迷醉在了温柔乡里——她是好的,可是,她没法成全自己的愿望。

  她听了,忍住眼角的泪和眉尖的忧伤,盈盈握住他的手:“你且去吧,我不妨碍你。我在此织柳待君归。”

  她划动船桨,用桨声月色送他。

  她递给他一个酒壶,壶底是琥珀色的月亮。只有她倒酒入壶时,月亮才会浮在壶面上。

  这是她托付给他的信物。

  他走了,她独守空闺不泪垂。因为她无端地相信着,他的梦圆了,自有相见时分。

  但他却只能在海角天涯处沉思着:自己能做什么呢?

  塞外号角,他想,不如去那里吧:大漠孤烟,身披铠甲,浴血杀敌,该是何等壮烈!

  但他一到塞外,便染上了重疾,任凭放在哪一个营里,都是拖累。

  一位蒙古族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但要他允诺离开这里,不要再给本就忙碌的军营添麻烦。

  他答应了。回到没有厮杀的地方。

  做什么呢?

  他想起了开当铺——祖上曾出过有名的商人,或许,他做得也不会差。

  但他又错了。当铺开张不过两三月,便开不下去了。原因也简单:他根本不识货,连真假都辨不分明,这生意,怎么做?

  回去吧,回去吧,可他不仅心有不甘,更觉无颜见她。

  他流窜到了花柳巷,想找寻她的影子。

  如果能找到和她模样、性情都一样的女子,便与这女子共度余生吧。

  但他惊呆了:花柳巷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几分像她,但都不十分像她。

  没有办法,他的心已被尘世的荒诞扰乱了,他索性选择了放纵:他和花柳巷里的每一个女子,都交媾过,至于银子,则是那些女子写字画画换来的。

  这些女子虽然见的世面广,但却从未体会过交媾时真正的疼惜。

  只有他,能给予她们肌肤和心灵上疼惜的安慰。

  他已忘了当年的她,但她没有忘记他。

  风闻了他的风流韵事后,她起初是恨,但是想想那些温存的日子,她又恨不起来了。她誓要让他回心转意。

  她带上佳酿,自己给自己撑船。

  见到他时,他并不在花间柳巷,反而是在一座山上醉倒了。

  她轻轻唤他的名字,然而青山无言。

  她寻摸到了他的酒壶,佳酿一倒,空中一轮明月,湖面琥珀月光。

  她拼命地摇晃他,但他仍未醒。

  但她也醉在了自己的迷梦里。

  从此,她一到夜晚,便撑船渡人,只因:不忍有人再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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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静茗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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