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大毛 小姐
農女甲、乙、丙 女郎
農婦甲、乙、丙 母
寶生 王連長
商人甲、乙、丙、丁 林之先
團丁甲、乙 農村青年甲、乙、丙、丁、戊、己
老翁 八太爺
黃桂祥 紳士乙
王有財 小和尚
女隊員甲、乙 老太婆
老闆 敵軍官
老闆娘 翻譯
彭菊生 孫兒
戴寶林 敵兵甲、乙、丙、丁
農民甲、乙、丙、丁、戊、己 敵哨兵甲、乙
汽車伕 敵隊長
紳士甲 敵排副
敵交通兵
第一場
〔大毛與農女甲在溪邊洗衣，很愉快地唱着歌：
一根棒兒兩尺長。
姐在溪邊洗衣裳。
紅葉子落在溪水裏。
不知飄流到何方？
葉啊葉。
你別忙。
奴家有話託你寄情郎。
若是見了情郎面。
就叫他收拾行李早還鄉。
大家一齊趕豺狼。
農婦甲 （在那兒曬衣）得了，大毛，不害羞。你的情郎不是在那邊山上嗎？
大 毛 這是唱歌啊。
農婦甲 幸虧是唱歌，若是當真的有情郎在外面，我可真不勸你把他叫回來。
大 毛 爲什麼？
農婦甲 現在挨家挨戶地提壯丁，假使情郎回來，可不也要給提去嗎？
農女甲 聽說外面也是一樣的，有的人還逃到我們這兒來哩。
農婦甲 黃大嬸把她的孩子這兒那裏地藏起來，我看你也快把你的寶生藏起來吧。
大 毛 幹嗎要把他藏起來？幹嗎不讓他打東洋強盜去？
農婦甲 你有一點相信那些學堂裏先生的話？
大 毛 說得對，自然相信。
農婦甲 你沒有聽得他們說，壯丁抓起去都是有去沒有回的。
大 毛 哪有的話。
農女甲 （小聲）我哥哥也說要去，我媽媽哭了幾天呢！
寶 生 （在山上唱着山歌）
太陽一出滿天霞。
對面山上來了一個俏冤家。
眉兒彎彎眼兒大。
頭上插了一朵山茶花。
哪個山上沒有樹。
哪個田裏沒有瓜。
哪個男子沒有意。
要打鬼子可就顧不了她！
大 毛 喲，誰要你顧她呀？
農女甲 寶生哥，你還唱着呢。
寶 生 爲什麼不要唱呢？
農女甲 小心他們就要提你去打仗去。
寶 生 我家裏兄弟多，還輪不到我，可是我正要去打仗去。
農女甲 你沒有聽得說打仗去是有去沒有回的？
寶 生 打仗去就不打算回來，誰打算回來的就準回不了。
農婦甲 話倒是不錯，你捨得大毛嗎？
農女甲 你沒有聽得他唱的，“要打鬼子就顧不了她”嗎？
大 毛 （望山上）三哥，來啊！
寶 生 （不動）來幹嗎呢？
大 毛 有事。
寶 生 我這兒也有事。
大 毛 你真不來？
寶 生 來了來了。（急下來）什麼事？
大 毛 給我把繩子拉在樹上起來，我好晾衣裳。
寶 生 這好辦。（活潑地替她把繩子拉在樹上）你們家不是有好幾根竿兒的嗎？
大 毛 呸！你們家纔有幾根竿兒呢！
寶 生 不，不是，我是說你們家不是有好幾根曬衣的竹竿兒嗎？
大 毛 有啊，可是都滿了，這樣的天氣老曬不幹。
寶 生 那就別洗這麼多啊。
大 毛 不洗吧，扔在那兒都要發臭了，你知道我們家女人少。
寶 生 不過也幸虧是這樣的天氣，不然的話，東洋飛機又要來扔炸彈了。
農婦甲 前回的炸彈扔得真巧，廟裏的大雄寶殿沒有扔着，扔在池子裏死了好一些魚，王老爹家的屋子也給震坍了。
寶 生 因此老和尚就說這是菩薩顯靈，瞧這幾天廟裏香火可旺盛着呢。老和尚真不含糊，別人家吃虧的事都作成了他的好處。
〔一個農婦正從商人那邊兒買了一對蠟燭上廟裏去。
商人甲 不過我們也只好靠靠菩薩。要不然東洋飛機再來了，咱們只好等死罷了。
寶 生 那當然哪。若是我們都不靠菩薩了，誰來買你的蠟燭啊？
〔大毛、農女甲大笑。
商人甲 （憤憤地）就因爲你們這些人欺神滅像，不敬天地，才遭這樣的刀兵之禍的，你看見昨天同善社的傳單沒有？
寶 生 我沒有看見，阿彌陀佛。（要跑回山上去）
大 毛 （拉住他）三哥，等一等，你對你爸爸說了沒有。
寶 生 說了。
大 毛 他肯不肯？
寶 生 他不肯，說他已經給陳局長運動過了，連我們二哥都可以不去當壯丁，別說我了，你知道我娘是那樣疼我的，她更不能放我走。
大 毛 那麼你怎麼樣呢？
寶 生 我可是一定要去的，你呢，你讓不讓我去？你說老實話。
大 毛 （低聲）我嗎？你知道我離不開你，可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又怎麼能守着你呢？不過現在不公平的也太多了，有錢的有幾個孩子一個也不肯放，有的人家兩房只有一個孩子的，局裏也非讓他去不可！
寶 生 對哪，昨天還聽得劉先生這麼說哩。
大 毛 他們在哪兒，讓我也去聽聽。
寶 生 不，他們今天要到這兒來的。
大 毛 （喜躍）是嗎？
寶 生 他們還要來演戲。
農女甲、乙 （也喜躍）怎麼，他們也會演戲嗎？
寶 生 他們演說話的戲，還要教我們唱歌呢。
農女乙 是嗎，教我們唱歌？那麼今天外婆家也不去了。不，我現在就去，叫我表弟來看戲。
大 毛 （有所見）三哥，我又不想你走了。
寶 生 爲什麼？
大 毛 你瞧！（她指臺下）
〔團丁用繩子拉了幾個壯丁走過來。
團丁甲 走！蠢東西！
寶 生 啊呀，黃桂祥和王有財！
〔他們走過來。伏在商店櫃檯上喝酒的老翁轉過來望着他們。
老 翁 怎麼啦！老總？他們犯了什麼事嗎？
團丁甲 犯了事倒還好，這傢伙當了壯丁不好好地上前線殺鬼子，反而躲起來，給我從那邊山洞裏尋出來了。他就像上殺場去似的，一步也不肯走，你看世界上哪有這樣蠢的東西。（對壯丁）喂，你以爲那樣就躲得過嗎？你也不肯當兵，他也不肯當兵，教誰去替國家出力呀？
團丁乙 跟他說多話幹嗎。拉着走吧。
老 翁 老總，我看也就是平常懂道理的人跟他們說得太少了，他們壓根兒就不明白這趟爲什麼要跟東洋人打仗，叫他們怎麼樂意去打仗呢？
團丁甲 對哪，你以爲他們該明白了吧，他們還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團丁乙 管他明白不明白，只要抓去交了差，就沒有咱們的事了。走走，快走！
老 翁 桂祥，你也算糊塗。替國家出力的事，躲起來幹嗎呀！
黃桂祥 （沮喪地）我家裏誰管呀？躲不過就算了吧。老伯伯請你告訴我老婆，教她好好地服侍我娘，要是我有什麼三長兩短……（哽咽）
老 翁 桂祥，你放心，你去替國出力，你家裏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現在這麼老了，還想上前線去呢！
〔他們經過雜貨店。
商人甲 （見青年）喂，王有財，你也去了嗎？
王有財 對哪。
商人甲 你不是還……
王有財 是的，我該還你一點錢，可是我沒有法子還你了。哪一輩子再給做工吧。
商人甲 那……那……那怎麼成？我的貨物也是化了本錢的啊。瞧，你賬上還欠我五元八毛九分七釐。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我推扳不起。
王有財 那有什麼法子呢？我的家也給炸掉！我自己現在當兵去了。
商人甲 那……那……那怎麼成呢？
老 翁 得了，得了，趙老闆，這樣的時候還來算賬哩，回頭打勝了，咱們大夥兒找鬼子算總賬去吧。
團丁甲 對哪，喂，去吧！
〔一個女人趕着來了。
農婦乙 （拉住黃桂祥）大哥，你怎麼能走？你怎麼能走？
黃桂祥 沒有法子，他們把我找出來了。
農婦乙 家裏怎麼辦？
黃桂祥 你好好地招扶媽媽。
團丁乙 快走！（拉開他們）
老 翁 （扶住農婦乙）大嫂子，不要哭，你家裏事有我幫忙。
〔農婦啜泣不止。團丁帶他們到廟裏去了，那兒是壯丁訓練所。
寶 生 （轉過來對農女甲）大毛，回頭我去的時候，你哭不哭？
大 毛 （黯然有頃，忽嫣然轉笑）我不哭！——幕
第二場
左側民房牆上有救亡宣傳隊臨時宿所的條子。
〔大毛和幾個女孩子、農婦們很高興地一路走過來。
大 毛 昨天等了一天沒有看見你們來，我只當你們不來了呢。
女隊員甲 哪有不來的。車子壞了，在路上耽擱了好一些時候。隊長說，等車有什麼意思呢？就趁着那工夫召集了一次會，演了一個戲，真是湊巧，戲演好了車也好了。
農女甲 你們的戲演得真好，真有意思，就好像不是在那兒演戲，好像在那兒過着日子一樣。
女隊員甲 我們的話你懂嗎？
農女甲 說話還有點兒不懂，可是意思是懂的。
農女乙 字眼兒好不好淺一點，您別笑話，我們這兒女孩子都不大高興唸書的。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真苦死了。
農女丙 你們小姐到我們這樣的鄉下來苦吧？
女隊員甲 苦倒不覺得苦，不過起先是有點兒害怕的。你想一個女孩子跑到陌生的人家去，對人家說話是多麼難爲情？可是，長了也就慣了，有了勇氣了。特別是碰了你們這些有趣的姑娘們、嫂子們，真是把什麼苦楚都忘了。
大 毛 你別客氣，我們真是不懂得什麼的，不過我們也懂得愛國。……
女隊員乙 可不是，只要大家懂得愛國，同時大家起來救國，咱們國是亡不了的。可是我聽得說這兒也把丈夫或是情人藏着不讓他們去當兵的，這事情有嗎？
大 毛 （指着一個青年農婦）咯，黃二嫂子就把他黃二哥藏起來了。
農婦乙 大毛，你再說我可要哭了。他們可不還是把他捉去了嗎？
大 毛 小姐，我可沒有把男人藏起來，寶生哥家裏兄弟多，派不到他，可是我還勸他去當兵的。
女隊員甲 （笑慰之）那你太好了。
農婦丙 小姐，我也沒有藏起。我說你要去就去得了，反正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了。
農婦乙 （笑着）我哪兒是不讓他去。家裏又沒有錢，孩子又多，他去了誰管哪。大的小的都要餓死。……
女隊員甲 可不是？所以說救國同救我們自己分不開的呀。好在現在頒佈了一個優待軍人家屬的規則，只要政府切實執行，咱們就可以放心了。
〔宿所裏面送出救亡的歌聲，一隊員在練習軍號。
農女甲 小姐，你們的歌真唱得好。
女隊員乙 黃二嫂子別發愁了，我來教你唱一個歌吧。
農女農婦們 （歡喜得跳起來）那好極了。
女隊員甲 咱們在這兒集合。（俟大家圍着她）好，現在我教你們唱一個新的歌。密斯何，你把譜子發給她們，不認識字也不要緊，跟着我們唱好了。
農女農婦們 好。（拍手）女隊員甲 先聽一遍——
起來，全中國的婦女們！
我們不要只顧逃命！
現在沒有一個不被轟炸的城市，
沒有一個可以安居樂業的鄉村。
我們已經到了危急存亡的險境。
需要大家殺出一條光明。
起來，全中國的婦女們！
抗戰已經緊張到萬分，
中華民族需要每一個人盡他的責任，
誰能把他的丈夫孩子送上前線，
誰就是一個偉大的女人！
起來，全中國的婦女們！
我們切不要灰心，
我們不分男女老少，
都來參加偉大的游擊戰爭，
只要我們始終不屈地同敵人打，
我們總有一天打勝！
我們總有一天打勝！
女隊員甲 （唸到這兒向大家）你們說對不對啊？
農女農婦們 對的，小姐！
女隊員甲 那麼，王先生，請你吹號，我來教她們唱歌。
〔那一位王先生把軍號吹起來，她們就唱了，臺下也跟着唱。
〔她們唱歌時汽車喇叭聲響得急促。一隊隊東下衛國的武裝同志和倉皇西遷的官吏們的汽車交織着。
大 毛 瞧，那邊公路上多麼熱鬧！咱們今天有事做了。
農女們 有什麼事好做呢？
女隊員乙 往東方去，是開到前線去的隊伍，他們從四川廣西湖南一帶走來，是多麼的辛苦，一路上盡遇的是逃難的汽車，誰也沒有工夫理他們，咱們不該去歡送他們嗎？
農女們 對啊。我們該去送他們去。可是拿什麼送他們呢？
女隊員乙 咱們窮孩子有什麼好送的。望着那些弟兄們叫一叫笑一笑，他們知道還有人這麼親熱他們，心裏一高興，打鬼子的時候就更得勁了。再說，我們可以向那些坐汽車的老爺太太們，捐幾文哪。捐了錢就去慰勞東征的將士們。比方在路上我們多擺幾個茶亭，這兒的茶不是頂有名的嗎？你們親自給他們斟茶，也可以讓我們走長路的將士們解解渴，你們說是不是？
農婦們 這法子好極了。
女隊員甲 我們身上有現成的捐冊，我們找他們捐去。
〔她們高興得一窩蜂似的望公路那面跑去了。老翁從那面走過來，到酒店門口與老闆招呼。
老 翁 （回顧婦女們）自從演說隊一來，這些女孩子們就瘋狂了。
老 板 自然哪，看看戲又唱唱歌，咱們鄉下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天這樣的日子呀！
老 翁 不過他們很有意思。《三字經》上說，“勤有功，戲無益”，他的戲倒是很有益處的。到底是念過書的人，戲也算不同。
老 板 可惜他們演一天就不演了，不然的話我們還有得看。
老 翁 唔，要是每天在這兒演，你這店子的生意，也會好起來的。不是？哈哈！不要緊，今天生意一定不會壞，瞧今天過去不少汽車。
老 板 怕有百來部吧？
老 翁 百來部？剛纔就過去五十來部呢。若是停下來休息，就要照顧到你這兒的。
老 板 可惜這兒還不是一個好碼頭。說起來這些搬家的先生們真得感謝菩薩修得這麼好的天氣，每天都這麼迷迷糊糊。要是天晴，東洋飛機要進來轟炸我們，這些車子上的先生太太們擔驚受怕不用說，至少那些貴重的東西要丟不老少了。
老 翁 唔，不過剛纔我看見一部軍用車上面裝了一車木器，什麼桌、椅、凳、板臺、梳妝檯全有，那些東西能值幾文？哪兒不好買？值得化這麼多汽油老遠地搬回家去？
老闆娘 （迎出來）那也許是走得太慌了吧。一個人在着了慌的時候是不大分得出貴賤輕重的。那年我們家失了火，他把我從牀上叫起來，我迷迷糊糊地抱起一樣東西跑了半里路，定了神一看，什麼貴重東西也沒有拿，拿了一個破枕頭。
老翁與老闆 （都笑了）哈……
老闆娘 那時真把人笑死了。
老 板 別說笑話了，難道那些先生們跟你一樣糊塗的？
老 翁 不過照這個樣子，只怕前線是打得不好，現在真是悶人。外面消息一點也不曉得，問別人吧，也同我一樣的糊塗。要說不打了吧，兵還是一批一批地開下去，要說打吧，就該叫我們都動起來啊。我也是國民一分子啊，真呀，我打起鬼子來，我不會比人家含糊啊。可是沒有一個人來理會我，這真叫人煩得發慌。回去睡覺吧，老婆子囉囉唆唆地說我偷懶，出來找人吧，哪兒都沒有門路。
老 板 可是也有人用繩子拉起去還不肯去。
老 翁 用繩子拉起去的可以救國嗎？懂得救國的人決不要用繩子拉的，咳，這也是一來沒有人仔細告訴他們，二來地方上辦事也太不公平。人一有了私心什麼都辦不好的。你說是不是？
〔寶生和農村青年甲、乙、丙來。
寶 生 老伯伯，看見大毛她們沒有？
老 翁 大毛嗎？你還問她們呢？簡直給那幾位女先生引瘋了。在這兒唱了一會兒歌。現在又到公路那邊鬧去了。
寶 生 是嗎？她家裏也在那邊找她呢。
老 翁 怎麼樣？你說你要當兵去，你老頭子肯不肯？
寶 生 不肯。那沒有道理的。我要走就走，誰管得住我？不過現在討厭的還是我們這兒局裏的事，八太爺把借給團上的槍都收回去了，你聽得說嗎？
老 翁 真的？
寶 生 是昨天的事。
老 翁 他是什麼意思？
寶 生 誰曉得他是什麼意思？據廟裏小和尚說，八太爺和廟裏和尚商量了好些時候才那麼辦的。
老 翁 是嗎？不要亂說。咳，先把自己的手腳捆起來，叫我們怎同人家打架。（打了一個呵欠）中國的事真是太悶人了。還是那些女孩子熱鬧。
〔大毛上，女隊員與大毛們唱着《送勇士出征歌》。
〔寶生和朋友們往公路那邊去了。
〔汽車喇叭聲，機輪掙扎聲。
寶 生 （叫商人）嗯，張老闆！
老 板 怎麼啦？
寶 生 這兒汽車又陷到泥裏面去了，又要請你叫幾個人來擡一擡。叫他們帶一根樹條來。
老 板 好的。我就去叫他們來。
老 翁 又是昨天那樣的差事了，要是每天都有汽車陷在泥裏面，他們倒可以把這當作專業哩。
老 板 哈哈，這碗飯可吃不久。（站在臺口望遠處）喂，彭菊生，戴寶林！
彭菊生 什麼事啊，張老闆？
老 板 又是昨天那樣的事，你們帶一根木條子來。弄壞了，照賠。
彭菊生 就來，就來。
〔左側喧鬧。
老 板 這一條公路修得本來就馬馬虎虎的，再加上天氣不好，汽車又多，怎麼不要一團糟。
農民甲 （趕忙走來）喂，張老闆！剛纔那邊傷兵買東西打架，周老闆被打得鼻子出血！那邊店家有的都關起板子來了！
老闆娘 是嗎？那怎麼辦？那怎麼辦？我們也把板子關起來吧！
老 翁 得了，老闆娘，關得住嗎？傷兵也是人啊，人家在前線拼命來，路上受了辛苦，脾氣自然不大好的。好好地勸勸他們，慰勞慰勞他們就沒有事了。
〔彭、戴兩人背樹條子過去。
汽車伕 （對車內）您下來一下吧。車子陷得很深，恐怕要耽擱好一會兒工夫呢。
〔軍官模樣的紳士由汽車內出來。
紳士甲 （對車內）你們都下來一下，讓車子輕一點。
〔兩少女下車，一隊兵又走過去。
小 姐 （揉揉腰）噯呀，坐了半天腰也坐酸了。
紳士甲 （不安地）別讓走路的弟兄聽見了，他們整天整夜地從老家的內地走路來，那纔是苦哩。
〔女隊員與大毛等趕忙拿着旗子過來募捐。
女隊員甲 先生，捐點兒錢慰勞我們出征的將士！
大 毛 小姐，請捐點兒錢。我們是慰勞隊的。
農女甲 （對另一女郎）小姐，你也捐點兒吧。
紳士甲 好哪，好哪，我這兒一起捐了。（對同車的一著軍裝的）軍官！你捐點錢給他們幾位。你們辛苦了。
女隊員甲 我們應該的，先生。
大 毛 我們到那邊捐去！
〔她們又一窩蜂似的去了。紳士甲與女郎們走過橋來。
小 姐 媽，你也下來看看吧。這兒好極了。
母 （在車內）我累死了，不要出來。
小 姐 爸爸瞧，這兒也有紅葉哩，就和黃山近邊的一個樣美！
紳士甲 這時候正是看紅葉的時候。南京人有一句話，“春牛首，秋棲霞。”棲霞山也是紅葉挺好的地方——咳，可惜現在都沒有了。
小 姐 怎麼，棲霞山也沒有了嗎？
紳士甲 （黯然地）早沒有了。
小 姐 你怎麼沒有說？
紳士甲 我懶得告訴你們。
小 姐 （瀏覽風景）可是這兒也真好。住在這樣的地方的人真享福。
紳士甲 真是說孩子話，整個中國弄得這個樣子還有單獨享福的地方嗎？
小 姐 （指遠處山頭）爸爸那是什麼東西？土地廟似的？
紳士甲 那是碉堡，一路上不是看得很多嗎？
小 姐 幹嗎的啊？
紳士甲 從前防“匪”的。
小 姐 這兒這麼多“匪”嗎？
紳士甲 你忘了爸爸從前在這兒剿過“匪”的嗎？爸爸有一句詩叫“混戰十年成浪費”，咱們要早能夠團結得緊緊的集中精力，一致對外，也不致弄到這樣了。……（他好像要驅去他的痛苦的回憶）怎麼樣，你們餓不餓？
小 姐 我和美雲在車子裏吃了半桶餅乾了，餓是不餓，倒是有點口渴，瓶子裏的水都完了。美雲，你呢？
女 郎 我也不餓。
紳士甲 那麼到這邊來喝杯茶吧。（進酒店來）
老 板 （起迎）請坐，請坐。
〔小姐與老闆娘耳語。
老闆娘 小姐。請到這邊來。
〔她們一同進屋子去了。
紳士甲 老闆生意好嗎？
老 板 （奉茶）先生，好不了。這兒採茶的時候生意倒蠻好的。這幾年外國銷路不暢，客家買的少，茶山都荒了，再加這樣兵荒馬亂的，早就安排關門了。
紳士甲 東洋飛機可曾來這兒炸過？
老 板 前些日子來這兒炸過的，這幾天纔算沒有來。
紳士甲 （四望）這近邊可有什麼地方好玩的？
老 板 有。這邊廟裏的後山有一個七裏洞。上面有仙人崖，平常日子香火很盛。可惜現在不能進去了。
紳士甲 爲什麼？
老 板 現在紮了軍隊，據說洞裏還藏了軍火，所以閒雜人等都不許進去。
紳士甲 （一面抽雪茄）這兒是哪一師？
老 板 我不大曉得，只曉得連長姓王。（見哨兵立正，廟門口來兩人）咯，王連長來了。那同他一道走的是昨天剛來這兒的宣傳隊隊長。他們就住在那邊那個屋子。同來還有幾個女的，都會演戲，會唱歌的。
紳士甲 是？
老 板 您要不要到廟裏去看看去？要去，找王連長好哪。（轉身熱心地迎着王）王連長！這兒有一位先生剛從南京來的，要上廟裏看看去。
紳士甲 （急止之）嗯，不必。
〔王連長與救亡宣傳隊長林之先走過來了。
王連長 是嗎？哪一位啊？
老 板 這位先生，剛纔車子陷在泥裏了。
王連長 你請教是？
紳士甲 （出名片）
王連長 （見名片，急行敬禮，遞上自己名片）我想你這幾天該過這兒了，快請到廟裏去坐坐。
紳士甲 （接名片）我剛纔問起這邊是哪一師，倒不是一定要上廟裏去。在這兒坐坐吧。
老 板 （肅然起敬，喜得貴客）請坐，請坐。
王連長（指隊長）給你介紹：這位是林之先，救亡宣傳第二隊隊長，在第×集團軍那邊服務過的。
紳士甲 啊，好極了。實在現在宣傳工作重要極了。有些青年因爲時局緊張，感覺文化宣傳效力太慢了，都要求幹軍隊去，不曉得對士兵對民衆做政治宣傳，告訴他們爲什麼要抗戰和怎樣去抗戰，是比什麼都要緊的。沒有高度的思想武裝，不要說武器比人家差，就是拿起很新式的武器也一樣不行的！在這次抗戰中間這個教訓太深刻了。
林之先 是的。我們在抗戰開始的時候在東戰場蘇州無錫一帶做過相當的宣傳工作，後來無錫一帶失陷了，也看不出我們做的工作有什麼影響，所以那個時候我們真有您說的那種思想。覺得單隻幹宣傳工作對於救亡沒有什麼實在的益處，反不如直接去做軍事活動。比方像發動民衆參加游擊戰爭。
紳士甲 對呀。現在正是應該改變戰略的時候了。過去的應戰主義，敵人以少數兵力主動地進攻我們，我們時常被迫着要動員多數的兵力，到處應戰，結果不是我們消耗敵人，反而是敵人消耗我們了。我們不能再重複這個錯誤。我們真得采取主動的攻勢防禦戰略，發動廣大民衆參加游擊戰爭，來配合我們的主力戰。這在南北戰場都已經開始這個佈置了。在西戰場甚至還取得相當大的勝利。但是我們應該知道真正的遊擊和過去附屬在正規軍的別動隊的不同，他須要每一個戰鬥員有相當高度的政治覺悟和決心，決不是單會打槍就成的。你還得先把極深入普遍的政治宣傳做基礎。王連長，你說這話對不對？
王連長 正是您這樣說的，我也正是憂慮我們的弟兄和這兒的民衆政治覺悟不夠，可是敵人進攻得很急迫，這兒快要變成前線了。這可怎麼辦呢？昨天看見林先生來了。又看了他們的戲，我真高興極了，好像添了一批生力軍。剛纔我請林先生到我們連部對弟兄演說過了。正商量着怎麼樣讓民衆自動起來組織游擊隊。幫助我們作戰。
林之先 我們想趁晚上大黑，就在這裏召集一次民衆大會，決定這個問題，您能在這兒多待一晚嗎？
紳士甲 怎麼樣？
林之先 我們想請您訓話，順便鼓勵他們，因爲這兒的一位楊八太爺態度很不好，恐怕他不贊成，有您的話他也不敢反對了。
紳士甲 這我看不必了。我們明晚要趕到就可開會。現在一切事總不得忘記鞏固這個統一戰線，照道理說日本應該越打越分裂，可是現在情形，有點不這樣，這是很可慮的。我想只要他不願做亡國奴，總有辦法使他們同意的，你說對不對？
林之先 當然不錯。我們也是這樣做的，不過——
王連長 那麼，難得這麼好的機會，可不可以就請您到我們連部給弟兄們訓話一次呢，我們知道這是很冒昧的。
紳士甲 一點也不。我很樂意對弟兄們說話。而且到處都說的。不過——
〔汽車喇叭聲。
紳士甲 你看，車子已經弄好了。我不能再耽擱了。你們都很能幹，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很好地完成你們的任務。（他起身）
王連長 那麼！
紳士甲 （叫女）季英呢？
〔季英與美雲從前臺走上來。
紳士甲 怎麼走這邊來了？
小 姐 屋後面是通這邊的。爸爸這兒風景好極了，我愛死這個地方，真不能讓他再和棲霞山一樣的失掉啊。
紳士甲 （悅然）當然的，你的話一定能給他們幾位很大的勇氣。
王連長 （絕對的）對哪，小姐，我們決不能讓這地方喪失的，不，我們還要收復所有的失地！
紳士甲 （替他女兒介紹）這是小女，這是王連長。
小 姐 那好極了，王連長，明年秋天我們一定來看紅葉。
〔汽車喇叭聲。副官來了，給清茶錢。
王連長 （急止之）您不用管。
紳士甲 （一一握手）好！祝你們勝利。
王連長 （堅決地）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取得最後的勝利！
〔那時女隊員和農女們唱着歌回來，正與他們相遇。
〔王連長與林隊長還在目送。迴轉頭來，他們緊緊握手。
——幕
第三場
暗夜。
〔農民與士兵集廣場中。
〔宣傳隊隊長正在演說。
林之先 各位同胞，由上面的例子，可以明白在前線打仗的官兵正不管打得多麼勇敢，犧牲得多麼壯烈，沒有後方民衆的鼓勵，沒有後方民衆的幫忙，是很難得到勝利的。所以我們說必須要使前方後方打成一片。何況現在打仗已經和從前兩樣了。自從有了飛機之後，平面戰爭變成了立體戰爭，敵人的飛機可以從我們前線士兵的頭上飛到我們全國幾乎無論什麼地方去。實實在在已經不能分什麼前線和後方了。再說這幾天前方吃緊，敵人現在分幾道進兵。據剛纔王連長告訴我，他們現在有一支兵猛攻××關，假使那兒被突破了，我們這兒馬上就變成前線了。
〔羣衆着急了，老大婆們說“那怎麼得了”。
林之先 我們今天晚上趁着月色不明召集這個會，就爲的決定一個問題，同胞們，親愛的同胞們，現在大禍已經要降到我們頭上來了。我們今晚不分老幼男女都想一想，我們還是守在這兒呢？還是逃命呢？
農村青年丙、丁 我們要守在這兒！我們要和敵人打到底！
農民己 我們不逃！
商人丙 我們怎麼能守啊！
農民甲 單靠我們幾個老百姓，無羣無勇地怎麼能守呢？
農民乙 那麼，王連長逃不逃呢？
王連長 （起立）諸位。（士兵喊“立正！”）稍息。我是奉命防守這兒的，我怎麼能逃？不過我的兵力有限，說老實話，單靠我們軍隊抗戰也不成的，我們幾個兵打完了，抗戰也就完了。我們怎麼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必須要民衆大家幫忙打才成！現在事情緊迫得很，所以請大家來商量一個軍民合作的法子。
農商羣衆 （熱烈地）我們擁護王連長。
商人乙、丙、丁 現在不用商量了，我們都是草包，王連長說我們怎麼辦，就怎麼辦得了。
王連長 那怎麼成？那是軍人命令民衆，不是軍民合作了。
農民甲、乙、丙、丁 我們幫助你一道打好了。
農民戊、己 可是我們沒有槍，我們拿什麼好呢？
寶 生 楊八太爺家裏有十幾條槍都收起來了，我們請他照數發給我們。
民商們 請八太爺講話！（大家拍手）
八太爺 我沒有什麼話講，你們知道我是主張埋頭苦幹的，不主張多講話。
商人甲、乙 定請八太爺說幾句。
羣衆另一部分 八太爺主張守呢？還是主張逃呢？
八太爺 我的態度是很明白的，我從來不主張逃的，（大家拍手）逃幹嗎呢？又逃到哪兒去呢？哪兒不都是一樣？
〔大家更熱烈地拍手。
羣衆一部 擁護八太爺！
羣衆一部 我們守住我們的家鄉，我們抗戰到底。
八太爺 慢點。我不主張逃，可也不主張守。
羣 衆 那麼怎麼辦？
八太爺 你想逃是逃不了哪。現在是河裏沒有船，岸上沒有車了。就要逃又怎麼逃？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守又怎麼能守呢？幾十萬大兵也守不住上海南京，靠我們這幾個兵，這幾個老百姓又守得住這兒嗎？
羣 衆 那麼，該怎麼辦？
八太爺 我是主張把你們的話折衷一下，既不逃又不守。
羣 衆 難道讓他去嗎？
八太爺 對了，讓他去，乾脆不理這個茬。你們要我出錢修防空壕，我不幹，你們不高興。不曉得你越防，他越來。
羣 衆 不防他就不來嗎？
八太爺 唔，來也許是要來的，看見我們不設防，以爲這兒不要緊，許就不扔炸彈。你們知道他們的炸彈也是化錢做的呀。
〔衆嘿嘿之聲。
八太爺 因此抗戰一開始我把團防局幾支槍也收起來了。兵荒馬亂的時候，一來怕你們擾亂治安，二來怕敵人來了，你們又要惹出大禍來，讓地方上遭殃。你們要知道東洋人的敵人是誰？東洋人的敵人是國民政府，是同他抗戰的部隊，又不是我們老百姓。日本鬆井司令宣言過幾次的，他不與中國老百姓爲敵。就是不打中國的老百姓！
羣衆甲、乙 （激昂）漢奸！放屁！滾下去！滾下去！
羣衆丙、丁 鬼子屠殺我們中國老百姓還不夠嗎？
八太爺 因此，我奉勸王連長，你要守，守別的地方去吧，不要守我們這兒。
羣 衆 （高呼）打倒漢奸！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
王連長 （命令士兵）把他看起來！
〔兵士捕八太爺。
八太爺 （大模大樣的）咦？王連長，你怎麼啦？我是地方上的紳士，你怎麼這樣不客氣起來了。
王連長 請你原諒，我對於地方紳士一向是很客氣的，對於漢奸可是一向不客氣！
〔兵士把氣憤憤的八太爺押下去了。
羣 衆 （歡呼）王連長萬歲！我們擁護王連長抗戰到底！
王連長 我一定和各位同胞共生死存亡。林先生請你說下去。
林之先 各位同胞，我們今天已經取得了一個很不小的勝利。我們在自己中國發現了這麼一個敵人的走狗。他反對我們挖防空壕，他替敵人收繳我們的武裝，他不承認中國民族有抗敵的力量。他還無恥地替敵人宣傳不打中國老百姓。防空壕不用說了，他反對我們在他們的腳下挖防空壕，說挖壞了他們家風水。說男男女女擁擠在一個洞裏，有傷風化，說防敵反而要引敵，可是昨天敵機來這兒轟炸的時候，第一個慌張，帶起家小逃進防空壕去的是誰？可不是這位八太爺嗎？
〔羣衆大笑。
林之先 他代替敵人宣傳說他們專打中國抗敵的政府和抗戰軍隊，不打中國老百姓。把政府軍隊和老百姓分開。不曉得政府命令軍隊抗戰就是因爲老百姓有這個要求。因此政府應該很好地動員民衆，老百姓原應該積極地幫助政府。何況日本帝國主義這次出兵和明朝的倭寇不同，倭寇的目的只在打劫我們沿海各省的財物。現在日本帝國主義的目的，卻在奪取整個中國，把中國都作他的殖民地，把中國人作他的牛馬。一句話，他的敵人正是我們全中國的老百姓。
羣 衆 （大家拍手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林之先 正爲這樣，四個月以來他們用他們的轟炸機不斷地轟炸我們不設防的城市，掃射我們的難民。多少無辜的人，小孩子，做了他們炸彈下機關槍下的鬼，在前線的村莊，他們常常把許多沒有來得及逃走的人拖出去一排排地槍斃，挖眼睛，有的還逼着他們自己挖坑活埋自己……這還算是不打中國老百姓嗎？是的，據說對於這些人是不殺的。從北平逃出來的說，從北平到天津每站都故意站着一排排的中國人，胸口上和背上寫着“大日本順民”。從上海來的說，從租界到南市或閘北去的都要化錢買一張符號，上面寫“臨時亡國奴”幾個字。
〔羣衆議論紛紛。
林之先 各位同胞，現在只有兩條路：不是抗戰到我們最後一個人，流到我們最後一滴血，就是做日本帝國主義的“順民”、“亡國奴”！你們願意做敵人的“順民”嗎？願意做“亡國奴”嗎？
羣 衆 （激昂）我們不願意做“順民”！不願意做“亡國奴”！我們要抗戰到底！
林之先 是的，我們不願意做敵人的“順民”，不願意做“亡國奴”，就只有抗戰到底！我們要相信我們自己的力量，四個月以來抗戰的經驗不是證明了我們沒有力量，只是證明了我們還沒有很好地結集我們的力量，運用我們的力量，沒有很好地動員民衆。我們有的想參加打鬼子去找不着門路，感覺得有力沒有地方用，對嗎？
老翁等 對啊！
林之先 有的，還不大明白爲什麼要抗戰？爲什麼要打鬼子？打鬼子有什麼好處？有的甚至怕打仗，埋怨抗戰，逃避打仗。徵兵是替國家出力，是保衛家鄉，是保衛祖宗墳墓，除了願意亡國，願意喪家，願意把祖宗墳墓讓人家掘掉纔不願意去當兵！纔不願意替軍隊服務！可是聽說這邊徵兵有的買人家頂替，有的要從牀上去捉，有的藏到山洞裏去了。現在敵人已經逼近他們了，火已經燒到頭上來了。你們還要人家頂替嗎？
一部分農村青年 （愧憤地）不要了！那都是老頭的意思。
林之先 你們還要人家到牀上去捉嗎？
一部分青年 不要捉了！
林之先 你們還要躲到山洞裏去嗎？
一部分青年 （慚憤地）不躲了！
林之先 還有我們有些負傷的同志，他們爲着我們流血是值得我們萬分尊敬的。但是有少數的輕傷的同志傷醫好了，還鬧着不肯歸隊，不肯回到前線去的，這事情有嗎？
傷兵的一羣 （高呼）那是少數被漢奸鼓動的。我們都願意歸隊，都願意回到前線去！
林之先 好，弟兄們！現在不用歸隊了，不用回到前線去了，這兒就是隊伍，就是前線。你們是老兵，你們是和敵人作過戰的，你們知道敵人的長處，也知道敵人的弱點，我們要避開他的長處，專攻他們的弱點。他們現在深入我們內地了。他們兵力要漸漸地不夠分配，他們的交通運輸要漸漸不靈便了，他們的弱點暴露在我們面前的機會漸漸多起來了。這是我們改變戰略的好機會。弟兄們，快把你們的血的經驗告訴我們，把你們的技術教給我們，讓我們成功一支鐵的隊伍，幫助我們作戰。
〔拍手。
羣 衆 我們的隊伍什麼時候起頭呢？
林之先 我們同王連長和胡先生商量好了，今晚就是成隊的時候。
羣 衆 中國萬歲！
羣 衆 我們沒有槍怎麼辦呢？
林之先 現在我們可以把漢奸收繳去的槍要還了。王連長還願意供給我們手榴彈。
〔有士兵傳電報給王連長。
羣 衆 擁護王連長！可是以後因後防離得太遠了，又誰來供給我們軍火呢？
林之先 不要緊，英勇的同志們，那時候我們可以要敵人供給。
羣 衆 ……
林之先 我們可以搶奪敵人的軍火！
〔大家拍手。
女羣衆 先生！我們女人呢？
男羣衆一部分 女人都自殺了，免得我們想家。
大 毛 （反抗地）女人爲什麼得自殺？爲什麼不能殺鬼子？回頭瞧誰殺得多吧！
林之先 對的。女人爲什麼不可殺鬼子呢？女人一樣的是有力量的民族戰士。
〔紳士乙從人叢中上來。衆嚷“周先生回來了”，“請說話”，拍手。
紳士乙 你們的話我聽了許多，你們的情緒很高，很不容易。不過你們還不大明白外面情形。
羣 衆 周先生！今晚消息怎樣？
紳士乙 告訴你們，南京是沒有了。這消息很壞。不過仗也許就可以不打了。聽說有第三國出來講和，日本預備適可而止，那麼你們還要鬧這個幹嗎呢？
羣 衆 （疑慮）真的嗎？
王連長 （堅決地）各位同胞！請不要相信他的話，南京雖然失陷了，仗還得打下去的。我剛纔接到一張報紙，這上面有從前線發來的電報。敵人雖然佔領了我們的首都，卻絕對不能使我們喪失戰意，使我們屈膝，我們也許還要吃敗仗，可是隻要全國一心地打下去，總有轉敗爲勝的機會，若是現在屈膝了，我們就要亡國，子子孫孫也難得翻身。兄弟們，同胞們，我們沒有絲毫躊躇的餘地了。我曉得的消息許比周先生的還要壞，就是××關已經失守了，敵人已經強渡××河，我們現在只有軍隊和民衆結成一片，纔有一條生路。各位同胞，不要害怕東洋人，東洋人站起來不比我們更高，念起書來不比我們更聰明，上起火線來還不及我們不怕死。他們的長處是比較能夠合作，我們的弱點就是不大能合作，我們爲什麼不可以趁現在好好地合作一下呢，難道一定要等亡國之後再來後悔嗎？（忽聞飛機警號）現在敵機空襲警報來了！這是我們防空監視哨放的。大家不要慌張，慢慢地散開。回頭警報解除了，請你們舉出代表來到我們連部會議。
〔羣衆紛紛散去，或藏入防空壕。敵機來了。
小和尚 （急跑到王連長前）連長！我們師父對東洋飛機放信號槍！
王連長 真的？（對兵士）快把他抓了！
第四場
硝煙迷漫中，廟前國旗換了敵旗。
火光沖天。
〔槍炮聲，鐵蹄聲，哭叫聲。
〔敵兵從各家拖出老弱來，跪在軍官前。
老太婆 （合掌哀求）東洋老爺，殺了我吧，救救我的孫兒，我家獨只這一條根了。
敵軍官 （對翻譯）怎麼說？
翻 譯 （耳語）
敵軍官 別人都跑開了，你不跑一定是奸細。
老太婆 別人走得動，我們走不動啊，老爺！
敵軍官 誰信你的。（對兵士）mina korose！
翻 譯 全殺了！
老太婆 （抱孫子大哭）東洋老爺，饒了我孫兒吧，饒了我孫兒吧！
孫 兒 奶奶！
〔但他們終於哭哭啼啼地被拖到山後，一陣槍聲都了結了。
〔老太婆先死，將及小孫，他舉起小手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砰然一聲射倒了。
〔短時沉寂後，月光穿雲而出，靠臺前帳幕側，有敵兵甲倚槍默默望月嘆息，敵兵乙悄悄然拍其肩。
敵兵乙 怎麼啦！塚本君，你又在那兒“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嗎？
敵兵甲 （慘然搖搖頭）……
敵兵乙 你真有點兒感傷癖呢，外面涼得很，進屋子去吧。
敵兵甲 “感傷癖”？不，那應該說我還有點兒正義感。
敵兵乙 正義感，你知道這在軍隊裏是用不着的。
敵兵甲 哼？我們司令官不是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爲正義而戰”嗎？“仗正義之劍膺懲暴戾的支那”嗎？
敵兵乙 可是對支那人是不能講那些道理的。
敵兵甲 爲什麼？我們千百年來受這中國文化的薰陶，學會了怎樣聰明地觀察自然和人生，學會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可是現在我們拿起飛機大炮坦克車儘量地蹂躪李白、杜甫的故鄉，把他們當作野蠻民族一樣的待遇，你以爲這是合於正義嗎？
敵兵乙 這是打仗啊，哪裏講得那麼些。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殺你啊！
敵兵甲 可是那些小孩呢？那些女孩子老太婆呢？他們侵犯了我們什麼？那個小孩子臨死的時候那雙小小的眼睛，充滿着憎惡和仇恨！我再也忘記不了啊！我覺得我犯了罪了。不，我們大和民族犯了罪了！我想假使一旦中國兵打到日本去，把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子女，也那樣地屠殺，那將是可怕的事！
敵兵乙 所以說你是感傷啊！但願我們皇軍永久是這樣的強，中國民族永久是這樣一盤散沙，那樣的事是壓根兒不會有的，那真是你的一種杞憂罷了。
敵兵甲 惟願那樣就好，可是我心裏老這樣不安，我恐怕你說的那樣永久的事不會有的。五十年前的日本不也像中國一樣的貧弱國家嗎？可是他終於強大起來了。中國民族漸漸覺悟起來了，他們抵抗的力量，也漸漸不可渺視了。我們有什麼理由說五十年後的中國不會和日本一樣的強大起來呢？
敵兵乙 是啊，所以我們軍部才下斷然的決心要把中國化成我們的殖民地，把中國人化成我們的奴隸，要霸佔他們的資源，掌握他們的財政金融，讓他們一輩子也強大不起來啊！
敵兵甲 因此我說我們大和民族犯了罪啊！殺一個無辜的人算是罪惡，扼死一個偉大的對於世界文明有過偉大的貢獻的民族不是更大的罪惡嗎？
敵兵乙 ……塚本君你請假回國去吧！你在這兒很危險！
〔人影走過，大毛傳遞一情報與寶生，寶生傳遞與另一青年，另一青年又傳與別人，迅速巧妙。
敵哨兵甲 誰？口令！（以手電筒照之）
〔敵哨兵乙發槍，寶生終於負傷被捕。
〔哨兵入帳報告，敵小隊長偕衛兵出幕。
敵隊長 把那傢伙抓過來！搜！
〔他們把寶生拖到他面前搜身畢。
敵隊長 名前，ハ何ト雲フ？（叫什麼名字？）
翻 譯 他叫寶生。是這個女人的相好的。
敵隊長 唔yoroshii（好）！把他帶在一邊，把那女人抓過來。
〔大毛被推到面前，怒目站着。
敵隊長 唔，我當你老實，你交了什麼給他了？
大 毛 ……我沒有交什麼！
敵隊長 （見排副從內出）失了什麼沒有？
敵排副 一張圖不見了。
敵隊長 是不是你拿了？
大 毛 ……
敵隊長 打！
（野獸們在寶生前用皮鞭抽大毛，大毛哭，寶生看不過，終於撲過去。
敵隊長 抓去斃了，先叫他自己掘坑。
〔兩兵將擁寶生去。
敵隊長 （忽變計）轉來。嗯，塚本君！
敵兵甲 （敬禮）有。
敵隊長 剛纔聽得你在那兒不平，是不是？
敵兵甲 ……沒有什麼不平。
敵隊長 好，你把這個支那人帶去槍斃了，執行以前叫他自己掘坑，曉得嗎？
敵兵甲 隊長！
敵隊長 我的命令。（他們進去了）
大 毛 （在走過寶生時急拖住他）寶哥！
寶 生 （抱住她）再見了！（被拉開）
〔沉寂之瞬間。
敵兵甲 （提槍對寶生）來！
寶 生 （無表情地跟着去）
〔敵兵甲把寶生引至空場前，交一鋤頭與他。
敵兵甲 （命令他）hore（掘）！
寶 生 （憤然）掘什麼？
敵兵甲 掘你自己的墳墓！
寶 生 （把鋤頭一丟）你們才掘自己的墳墓呢！
敵兵甲 是的，兄弟！日本軍閥正掘着自己的墳墓。（伸手）你們努力吧！
寶 生 （突然好奇地和他握手）……
敵兵甲 你預備好了沒有？
寶 生 （泰然準備着死）預備好了！
〔敵兵甲舉起槍。
〔砰然一聲，出乎意外地敵兵甲倒了。寶生呆然，頓悟，於黑暗中急逃。
敵兵乙 （以手電照甲大驚）啊呀！隊長！
敵隊長 （急出）什麼事？
敵兵乙 塚本君自殺了！
敵隊長 爲什麼？
敵兵乙 他是給正義感壓壞了。
敵隊長 （冷笑）不中用的傢伙！支那人呢？
敵兵乙 逃了。
敵隊長 追！
敵兵丙 隊長，電話不通了，恐怕是電線給支那人割斷了。
敵隊長 趕快去修理！把破壞電線的支那人給查出來，都砍了。
〔一交通兵跑來，滿面是血。
敵交通兵 隊長！
敵隊長 怎麼了？
敵交通兵 我們的彈藥車開到王家墩的時候給支那匪賊圍住了。護車的全給殺了，只我一個人趁着黑夜逃來。
敵隊長 唔，快用無線電告訴本隊再送一車來。
敵交通兵 今天沒有用。後面橋樑也給支那游擊隊破壞了。要工兵大隊來纔可以修復。
敵隊長 是嗎？那我們有被包圍的危險，快些向右翼撤退。Hayaku（快）！
〔在旗杆下的哨兵忽應聲而倒。
〔在他們驅策下肩東西的老翁也放下東西，抱住敵隊長格鬥。
〔槍聲。
〔炮聲。
〔警笛聲與喊“殺”之聲四起。一號兵吹着號。
〔敵兵四面紛紛中彈倒地。
〔男女村人紛搶敵人戰利品。大毛戴着敵人鋼盔。
〔一敵兵被活捉，急伏地喊。
敵兵丁 （不知何時學會的）中華老爺饒命！
寶 生 你什麼時候學的？饒了你吧。
〔晨曦中敵旗仍然飄揚。
〔老翁和寶生等，急扯下敵旗。
〔男女村人與士兵羣衆額手稱慶；“中國民族解放萬歲！”
林之先 各位同志！我們今天是勝利了。這個勝利還小得很，這不過是我們軍民合作的最初的勝利。但是這個勝利昭示我們，如若能軍民合作抗戰到底，如若能發動廣大民衆參加游擊戰爭，和主力戰相配合，我們一定能戰勝敵人，取得最後的勝利。敵人大隊快要來了，全中國不願意做“順民”不願意做“亡國奴”的同胞們快些武裝起來，集合在抗敵救亡的共同旗幟之下，用更大的努力爭取更大的勝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衆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林之先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