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學校,揭示處貼着很大的通告:“請願的同學都打傷了!”他到他所認識的受傷同學處慰問了一遍,便回到自己的寢室。倒在牀上,嘴好像失了作用,耳朵卻還聽得同住的朋友的談話:
“H君比時就吐血!”
“F君的右頰傷了指甲深的一個洞!”
“那大約是刺刀鑽的,皮帶沒有那利害!”
“最可惱的是那些警察,把我們趕到西口還要趕!”
“他們的車伕也混着一齊打哩!”“他們以爲我們是他們老爺的仇敵!”
他勉強閉着眼睛,以爲睡一覺起來,總可恢復疲勞;聽了朋友們的話,越想睡卻越睡不着,“車伕”,“警察”這兩個聲音,好像是一線火焰,把藏在他心的深處的燃料,統行引着了。朋友們的叫罵,本來是對受傷的同學表同情,而且也可以消出自己的忿氣;他卻因之把受傷的同學完全忘記了,回憶一個警察的面孔;這警察是解開腰上的皮帶向着他擲的,他一面跑一面回顧,所以那面孔格外記得清楚。假如他依着剛纔走進房門,向他最親愛的朋友所說的話“我現在覺得我們唯一的使命是拋開書本子去幹!”做去,那一定是爲了那警察的原故。
他終於睡着了。醒來時已經不是白天,房裏沒有燈,也沒有聽見一個人的言動。把燈燃着,桌上放着一封信!大約是號房剛纔送進來的。
仲凝:
我得着你寒假不回來的消息,很歡喜。父親時常向我說,“寫信叫他回來”,我總是攔阻。父親的皮袍已經穿了二十幾年,現在破得不成樣子了;上月寄給你三十元,叫你買一件皮袍穿,——到前幾天才告訴我,自己仍穿那舊的。你昨天來信說你的目力趕不上從前,父親埋怨你用功太過,一面又籌八元寄你買一副眼鏡。鄉間銀價非常高,二百枚銅子還換不了一元。我有時買塊豆腐煎煎,端上桌子的時候,父親且笑且怪:“有了醃菜便不該買豆腐。”要你買眼鏡,二十千銅子還愁不夠哩。你假若回來,往返盤費至少要用三十元,家裏無論如何節省,總填不起這個數目。自從我們的女兒死後,每天晚上,母親總要妹妹同我睡,我倒覺十分不自在,連做夢也耽心。但是母親以爲我膽小,一個人睡着害怕,我怎好推辭?
一,十九,螢。
“怎的這樣靜寂?”他把信看完了,傾着耳朵細聽。一時間,花白頭髮的雙親,純和而又聰明的愛妻,都來到這黑夜淒涼城中一間矮小的宿舍除掉燈光沒有伴侶的兒子,丈夫的腦裏。那差不多四個鐘頭以前發現的慘劇,幾乎同夢一般的隱沒了。
最後他從書架上拿一本文學定期出版物,想從上面選一篇小說讀讀。這冊子頗厚,中間約有一分寬的空隙,表明曾經夾過什麼紙箋在裏面。書剛拿到手上,不知不覺也就從那沒有密合的地方折開,他突然被一聲霹靂驚着似的,把書摔在桌上,自己坐在椅上!
“這……這信封……”
兩月以前,他父親由家來信,說縣署裏出了一個一月二十元的差事,補充人須得本邑有聲勢的人的介紹,囑他請同鄉李先生,衆議院議員,寫封信給知事。他比時很費躊躇:去?不但理智告訴他這是恥辱,而且他實在感着這是痛苦;不去?六十歲的父親,難道自己不願安閒?爲的都是……
他記起一個朋友來了,這朋友同他很親愛,是李先生的親戚。當天晚上,他到朋友的寓所去,說明他的來意。朋友道:“我代你去找。他的行蹤無定,你是不中用的。”接着又說:“你不用性急,我即刻就去,明天清早來候信。”他聽了朋友的話,自然是歡喜,——卻又如何難過。出門時,青天皎月,在他好像許久沒有看見似的,一霎間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隨即是恐慌:“大約會不着!”
次晨他起牀特別的早,——也許是通晚沒有睡着,很匆忙的跑到朋友那裏,從睡夢中把朋友打醒,做出很從容的樣子答應朋友“不在家,今晚再去”的話道:“費心!不要緊。”
第二次,起牀也早,卻決定遲一會再去問信;把書案收拾之後,順手打開一本英文讀本,但看來看去,老是一個page,便是這個page,也只曉得一行行刻的是英文字母。走到朋友的寢室門外,簡直沒有勇氣進去,朋友聽見腳步聲,早知道是他,用很無力的聲音叫道:“今天怎麼來得遲?——昨晚又沒有會着!我比你還着急!我寫了一張條子在他的案上,請他今晚不要外出。”
第三次到朋友那裏去,不待朋友開口,他便搶着說道:“又沒有會着?我知道!費心!但我已決定,不再……”經朋友再三勸解,他又悔自己的無禮了。
這天是他們旅京同鄉聚會的日期。朋友道:“今天他一定到會館,你也犧牲一天光陰去去,我介紹你同他會面。”請柬上約定下午二點鐘,他一點鐘就去了。他向來不會講話;赴會的同鄉很不少,——李先生沒有到——而且多半都相識,他卻小孩子會見面生的人似的,人家問他,他不知怎樣纔好。他一個人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心想:“再過幾分鐘該來?”那位朋友知道他的心事,時常走近他身旁,低聲道:“他向來是這種脾氣,遲到!來是一定的。”
五點鐘過了,同鄉們都很高興的笑着等候晚間的盛饌,——照例聚會後大宴一次,獨有他像是外鄉客,人人對他講禮,卻沒有人同他一塊兒站過五分鐘。忽然他喊那位朋友到後面沒有人的房間裏:“我回去,這裏開飯還得好久,那件事還是中止。”朋友正在勸他,已經聽得前面有人喊:“李先生來了!”他頓時真不知怎麼辦,好像被人發覺了的偷物賊,而且是第一次發覺的偷物賊,將要去受審判一樣。會面了,除了請一聲“李先生”之外,他說不出一句話,幸得那位朋友述明他的意思,——偏偏一個個同鄉都走進來,打斷朋友同李先生的交談。隨後那位朋友極力稱讚他的品性,學問;李先生也一面談一面睄睄他的資度,思忖了一會便截然說道:“圖章沒有帶在身邊,你回去擬封信稿,並且繕寫清楚,明天帶到我的寓所蓋章。”他不等吃飯,立刻動身回校,走在半路想道:“信紙倒有幾張夾宣的,還得買幾個講究信封。”於是順便跑到東安市場,一個個紙店都問盡了,最後以十個銅子在西頭一個攤子上買了四個。剩下的夾在……
十二點鐘了。同住的朋友把房門推開,大聲喊道:
“你一個人爲什麼不去?討論對付衆議院的方法!”
他沒有話回答朋友,仍是呆呆的坐在那裏,不覺額上流出冷汗。
一九二三,一,二十七,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