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莊上窮人多,地裏的南瓜豆莢常常有人偷,僱着看莊稼的也不抵事,各人的東西還得各人操心。最愛偷人的叫秋生,因爲自己沒有地,孩子老婆五六口,全憑吃野菜過日子,偷南瓜摘豆莢不過是順路捎帶。最怕人偷的是田寡婦,因爲她園地裏的南瓜豆莢結得早——南坡莊不過三四十家人,有園地的只是王先生和田寡婦兩家,王先生有十來畝,可是勢頭大,沒人敢偷;田寡婦雖說只有半畝,可是既然沒人敢偷王先生的,就該她一家倒黴,因此她每年夏秋兩季總要到園裏去看守。
一九四六年春天,南坡莊經過土地改革,王先生是地主,十來畝園地給窮人分了;田寡婦是中農,半畝園地自然仍是自己的。到了夏天園地裏的南瓜豆莢又早早結了果,田寡婦仍然每天到地裏看守。孩子們告她說:“今年不用看了,大家都有了。”她不信,因爲她只到過自己園裏,王先生的園在哪裏她都不知道。
也難怪她不信孩子們的話,她有她的經驗:前幾年秋生他們一夥人,好像專門跟她開玩笑——她一離開園子就能丟了東西。有一次,她回家去端了一碗飯,轉來了,秋生正走到她的園地邊,秋生向她哀求:“嫂!你給我個小南瓜吧!孩子們餓得慌!”田寡婦沒好氣,故意說:“哪裏還有?都給賊偷走了!”秋生明知道是說自己,也還不得口,仍然哀求下去,田寡婦怕他偷,也不敢深得罪他;看看自己的嫩南瓜,哪一個也捨不得摘,挑了半天,給他摘了拳頭大一個,嘴裏還說:“可惜了,正長哩。”她才把秋生打發走,王先生恰巧搖着扇子走過來。王先生遠遠指着秋生的脊背跟她說:“大害大害!莊上出下了他們這一夥子,叫人一輩子也不得放心!”說着連步也沒停就走過去了。這話正投了她的心事,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因此孩子們說“今年不用看了”,她總聽不進去。不管她信不信,事實總是事實。有一天她中了暑,在家養了三天病,園子裏沒丟一點東西。後來病好了雖說還去看,可是家裏忙了,隔三五天不去也沒事,隔十來天不去也沒事,最後她把留作種子的南瓜上都刻了些十字作爲記號,就決定不再去看守。
快收完秋的時候,有一天她到秋生院裏去,見秋生院裏放着十來個老南瓜,有兩個上邊刻着十字,跟她刻的那十字一樣,她又犯了疑。她有心問一問,又沒有確實把握,怕鬧出事來,才又決定先到園裏看看。她連家也沒回就往園裏跑,跑到半路恰巧碰上秋生趕着個牛車拉了一車南瓜。她問:“秋生!這是誰的南瓜?怎麼這麼多?”秋生說:“我的!種得太多了!”“你爲什麼種那麼多?”“往年孩子們見了南瓜饞得很,今年分了半畝園地我說都把它種成南瓜吧!誰知道這種粗笨東西多了就多得沒個樣子,要這麼多哪吃得了?種成糧食多合算?”“吃不了不能賣?”“賣?今年誰還缺這個?上哪裏賣去?園裏還有!你要吃就打發孩子們去擔一些,光叫往年我吃你的啦!”他說着趕着車走了,田寡婦也無心再去看她的南瓜。
1949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