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

  我和我的婦人隨着自然推移的運命,營那同居的似是而非的家庭生活,計數起來,將滿一年的時光了。我是否愛她?在這渾沌過去漠不關心的一年中,我不曾有過一次緊握着這個疑問來作真實的沮嚼。所以直到今天,我還不曾自覺到我究竟愛她與否?生來缺乏打算心的我,平日生活於人世間,對於和我有關係的一切疑問,原也取決於猶豫不決。朋友們說我意志薄弱,說我少檢省的工夫,說我沒有判斷的能力,我覺得一點不差,並且再也確切不過的。

  我對於女人,向來抱有一種非常的奢望;我的理想中或記憶中曾有一次捉住了一個女人的型;像這女人,我才願意愛她;可是我還沒有遇見她。有時我感到她已被人家愛去了;有時我感到她不久就會認識我了;有時我感到她還沒降生到地上。自從有了這種空洞的先入之見,我的孤冷的心坎中,雖沒有具體的焦灼和絕望,但已爲生鐵般的一塊遼闊悠久的期待物屏障住了。在未遇到這女人以前,我無論對誰,不願說愛。爲了這一點,往常我對於我的婦人,便不以目的物來看待,便不能確定愛她與否。

  那麼我不愛我的婦人嗎?然而也不能作這麼率直的斷論。事實上她是我的妻,她做我的妻我不是絕對不鍾愛的;而且她現在生產了,在有實中的事實上她是我的惟一有關係的人,追溯過去的日子中,我對她雖沒有正正經經的愛她,雖有時不滿意於她,憎厭她,咒詛她。但某一時機,我對她曾有不得不愛她的苦衷,曾使我由真實的中心裏吐出愛她的情致。我的心境的轉移非常迅速,真所謂變幻莫測的。不消說在一日中會變出好幾回喜怒哀樂各色各樣的心境;就使在一時一刻中也會變出前後矛盾的心境來呢!我的婦人盤旋在我的周圍,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映射於我的某一心境,我會愛她;又映射於我的某一心境,我或不愛她了。換句話說:我的愛她與否,全爲時間性所驅使;要我自主還談不到,若說要我自決更差得遠哩。

  今天是我的婦人生產的日子,——活了二十五週歲的我,和但丁所謂“在我生有涯的半途”還差十年,從不曾有過的大事,硬教我刺破經驗的皮肉把它注射進去。

  今天清早五點鐘光景,我正在夢的泥沼裏討生活;我的婦人睡在對面的一張牀上,她拍響牀沿喊醒我,告訴我在腹痛。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重又躍入夢的泥沼裏游泳。她又喊醒我,告訴我說今天怕要生產了。我覺得不好意思再睡覺,慌忙地披衣起身。她微微地嘆息了一聲,這嘆息似乎她聽得我起身,表出一種寥落中的慰藉。

  “已涼天氣未寒時”的節候,從窗幔的隙縫裏望去,空中略微帶些陰沉的氣味,太陽被毛玻璃一般的雲翳掩覆住了,不能儘量伸展它的光熱。天將降大任於我身,一種無名的氣氛擊襲上來,使我神色陡變,冥合於天時同一程度的沉悶。把洗漱早餐的常事急速辦完,我纔始坐到我的婦人的牀沿上。

  “怎麼樣?”我輕輕問她。

  “痛得輕一點了。”她說了,雙眼水汪汪的凝視我,似乎還有說不出的後話。我移動了眼鋒,轉向妝臺上的小時計一看,快要到七點鐘了,頓時我覺得還有正經事須去幹的,便回問她:“今天不見得會生產罷?”

  “那我並不是過來人,怎會知道!”

  “那麼我要到江灣去上課了。”

  “你今天還要到江灣去嗎?……”她說了頭部側向內面,似乎示出沒有了氣力或不來理我的樣子。我又看了看時計,站起來,心想乘八點鐘火車應該預備動身了。便換上衣服穿好皮鞋,走到外房去想要理出授課時的參考書籍;被她聽得了皮鞋的聲音喊停我了。我回到她的牀前,她伸長了頸兒望我,她的淚珠兒從眼眶裏涌出了。

  “你真預備走嗎?萬一今天生產,那麼教我怎樣?家裏只有一個沈媽,她管不了多麼事;而且她也不認識醫生的地方。”她帶着異常尖急的聲調對我說了,還直逼的凝視我。

  “你莫要着急,那會有這樣湊巧,我出門了你就會生產呢?”

  “哼!”她慪出了這一聲,又把頭部側向內面,顯出生氣的樣子。一忽兒又回過頭來說:“今天肚子裏痛得很離奇,一陣一陣的痠痛,往時從沒有害過這樣的病呢。”她端正了頭部,作疲憊的喘息,眼珠平向,又像不來理我了。這時我的心兒像被蛀蟲叮了一下,異常的不舒服;一面又掛念着江灣的功課,因爲我在江灣的某校裏教書,是盡義務的,每星期只有半天功課;惟其盡義務,惟其時間少,我覺得不好意思無端缺席。正在躊躇的當兒,她又對我說:“前次醫生不是說過的嗎?要是痛得健了,就要去請她。”她說了仍舊凝望着我,似乎等待我的下文的樣子。

  我心想休矣,江灣去不成了。我立刻轉了一念向她說:“要不要就去請醫生?”

  “那遲一歇也無妨!”她這麼一說,我隨手把眼鏡除下,皮鞋脫掉,於是她也安心地端正了頭部,回覆病人平靜的狀態。

  乘火車到江灣去的時間已來不及了,我這樣一想,在房間踱了幾轉。我的頭腦裏積聚着許多污濁的血,像一起放射在周身的血管裏濾清了。我輕輕的看我的婦人,像是睡覺了。便無意之間走到外房去,狼狽地不做些微聲息,從書架上揀了五六冊書籍。挾着回到房間裏,望那和我的婦人對面的一張牀上放下。再把被兒枕子亂疊成一堆。我舒舒齊齊的斜靠下去,預備看書了。這種從鴉片煙窟裏學來的方便法門,差不多成了我休假在家的常例。

  翻開一本英譯的《AMIEL’SJOURNAL》(艾米爾的《私人日記》),看了四五頁的光景,我的婦人喊我了;我故意裝做不聽得的樣子,照舊看下;一忽兒她又喊我了。

  實在我聽得她第一聲時,便沒有心想看書;我希望她不再喊我,然而竟軼出我希望之外。我憤憤地把翻開了的書隨手反合在牀褥上,坐起身來;心裏想女人真不是東西,可惡!弄得人家東不能東西不能西,一刻沒有安定的,……還沒有想定,她又喊我了。

  “喂,你在幹甚麼?在看書麼?……你不要看書了,我不是和你兒戲呢!”

  “你要甚麼?”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皺上眉兒口裏這般問她,而我的心兒在私下祈禱回覆看書的機會,鴉片剛上口兒誰願無條件的放下!說了便想退復原位。忽地發現她的額上滿凝着汗珠,似乎比先時更沒有氣力;無形中使我不能移動足步了。

  “這種苦痛你是不知道的,……痠痛得利害了,一陣健旺一陣的,說不出的難受。……”她繼續地說了,閉了眼兒搖了搖頭,我就感到這模樣不是好兆。

  “那麼我就去請醫生了。”我口裏雖是這樣說,但我的心裏還希望她的痛度降低,希望她的回話不要教我去請醫生。我呆呆地等待着;她沒有回話,她的眉眼鼻鑽聚在一起了,額上的汗珠滾滾而流的了;她的兩手藏匿在被窩裏在不自然的動着;她這副神情,無異把古來碑帖上的各式各樣的痛字給我觀看。再不去請醫生怕自己也要不信任自己了!道義威迫着我,我急速換了皮鞋,戴了帽兒,不待她的許可,一直出門請醫生去。

  我回到家裏不久,醫生梅女士也來了,梅女士是我的朋友的夫人介紹,在一星期前她已來診察過的;那時她斷定至晚過一個星期便要生產了。她的本領如何,我毫不知道;假使今天是產期,那麼已中她的預言了,她大約還是靠得住的。聽得我的朋友的夫人說:她是一個三十有零的處女。她第一次來給我的印象,我就感到她像是教會創立的幼稚園中的導師;她的神態舉止可說是現代婦女的象徵;她的宗教味的和善中帶着一種時髦的酬酢術,夠令人接之生敬。她到了房間裏和我的婦人招呼了一聲,就把小皮箱打開,拿出零零星星的藥用品,安放在桌子上,把各式各樣藥用品排出了一個暖昧的次序。這時我們的女僕沈媽,也被她叫上樓了。她要用的熱水、冷水、鉛桶、面盆,和其他的什器,沈媽奉命惟謹地一一搬了進來。她套上了一襲純白的醫生特有的制服,她洗好了手,配好了藥品,兩手叉在腰裏,擡起頭來像要開始跳舞了,不,她仰望了一轉圍,把電燈拉上拉下的試了一試,她那奕奕的神采,熟練的動作裏,像昭示我們這是新式醫生的面目,這是今代科學方法的效能。

  沈媽站在旁邊,相視梅女士的魔法式的動作,她呆了;我也覺得手足無所措,只好不自然的靜待着。梅女士走到我的婦人的牀前,從頭至尾盤問了一番;隨即坐在牀沿上,教我的婦人伸出手來,按了按脈。她站起來將藥用的紙類、布類,把我的婦人的身體襯好,又摩挲了一番。

  她回坐到牀沿上,舉起右手看了她的手錶,又看了看妝臺上的小時計;她歪着頭兒對我說:“大約到下午二點鐘光景,孩子要出世了。”

  我走前去看我的婦人,她的精神像比先前輕鬆了些;她望着我,兩眼勉強的睜大,像有說不出的隱痛,我安慰她說:“密司梅在這兒,你安心好了。”

  她換了視線望梅女士,梅女士也照樣對她說:“D太太,真的,你要安心;做女人的沒一個不遭遇的!……好在我們新式的收生,不會有多大的痛苦。”

  “謝你!”她低微的回答了一聲,她的眼淚又波涌出了。梅女士又續續撫慰她幾聲,我的念頭轉到了別地方,沒有聽清她們的話。我想梅女士三十多歲還是個密司,我的婦人她只有二十一歲已成太太的了。世事真微妙!……向來沒有懷疑癖的我,如今也要犯上了;我無意之間對梅女士相視了一下,心裏想她這樣豐於肉感的聰明練達的現代角色,難道還沒有找到一個丈夫嗎?她說做女人的沒一個不遭遇的,難道她會倖免的嗎?她是專門產科,難道,爲君子而忘其所本嗎?我呆立不動,梅女士對我看了看,她像已覺察我所想念的,目光異樣的逼我,我退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假裝從容不迫,仔細一看,她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她在看護我的婦人。這時我又自懌這無聊的猜測,太沒出息了。

  下午二時快到了,我的婦人走近難關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等待死刑的執行。看她的神色,她的痛度似乎比前增高得利害了。梅女士吩咐沈媽蹲在牀角里,握住我的婦人的左手。教我站在牀前,握住右手。她自己看管我的婦人的下身。大約孩子要出世了。我的婦人痛陣到時掌握非常有力的加緊,痛陣退時掌握略略放寬。時間的運行故意裝出可怖的遲慢,當我覺得我的婦人的掌握加緊時,這痛苦像不在她的身上,像從她的身上傳移到我的身上了。這纔是夫婦的真味嗎?啊,太慘酷了!太不人道了!她這樣的痛苦,像被我們三頭野獸,分割她的肉。我何能忍心地坐視?我何能加入野獸之羣?她滿面流着熱汗,像被放在沸水裏浸過似的,我時時爲她拭去,但愈拭愈多,她的全身體中所含的水分將一起從毛孔裏流盡了。我惘惘然擡起頭來一看,沈媽發出鼻管淤塞的聲音,並且在流淚。

  “你們不要慌,頭生兒子總是這樣的!”梅女士說。

  “是呀,我的女兒也是這樣的。……”沈媽揮去眼淚,湊上了一聲。我聽了呼出一口氣,覺得清醒一點了。

  房間裏燈光晶亮如同白天一樣,什麼時候夜的?什麼時候亮的電燈?我都記不得了。時間將近七點鐘了,孩子還不出世。我的婦人老是這樣的苦難着,我自己幫忙看護,也覺得精疲力盡了。沈媽低聲對我說:“大少爺,這樣子不大好,去買長錠冥洋化給催生的,(大約是鬼)就會好了。”

  “這無須的!”我回答了,沈媽眼望梅女士,梅女士一聲不發。

  “大少爺,你莫要過分不相信,我的女兒當初也是這樣,後來經我的女婿到竈君老爺那邊求了,然後快生快養的。”沈媽在說的時候,梅女士皺着眉兒望她,像在討厭她;我立刻止住她說:“你不要多講了,這些事,上海地方都沒有的。”

  她嘆了口氣,默不接下,她的神色之間,似乎主人不能用她的良策,有雖忠無益的慨嘆。

  室中充滿了沉悶的空氣,使各人都不得自然的吸息。

  的確各人都滿懷着各各的心事,大家都難宣說。尤其我的婦人掌握的蠻力格外增高了,這種蠻力裏顯然有她從心底逃出的痛苦,她的手足像密密的被捆縛了;她雖然具有十分的蠻力,恐也無濟於事。若是再延長下去,無論她是Sam - son(參孫)的化身,怕也支持不了的。沉媽又看不慣了,她對我說:“少奶奶太苦了,……我活了四十五歲,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難產……怕要見怪事了……大少爺,還是去化些長錠冥洋來消解一下罷!”

  在忙的當兒煩些甚麼?——我想這樣說,還沒吐露,她又對我說:“我來的時候,太太千叮萬囑的教你們小心謹慎!……萬一失慎了,我回去怎樣見太太的面呢?”

  “好的,你去買來就在下面化去算了。”我爲了省掉一番麻煩,便率性教她去辦理。她離了牀下樓,我又把我的婦人的左手握住。可笑!這時若有一個不知道我的婦人生產的人闖進來一看,誰都要疑我和梅女士在謀殺我的婦人。……梅女士問我:“這個媽媽初從鄉下出來的嗎?”

  “是的,她是我的老家裏的傭人;我的母親因爲我的婦人快要生產了,特地派她出來照管。”

  “難怪她這麼的熱心!”

  “這真沒法可理喻的。”

  “D太太年紀輕,骨骼小,孩子又是足月,又是頭生免不了這麼情形的。”

  “……”

  沈媽上樓來,照舊蹲在牀角里,我把我婦人的左手交代給她。我的婦人忽然氣喘地向梅女士說:

  “密司梅,……我的命怕保不住了,這種苦痛誰還忍得住呢!……只要保牢小孩子,我甚麼都可……”

  “D太太,你放心,你安靜好了,這還算不得兇險呢。”梅女士回答了,那個沈媽瞅她一眼,似乎瞧不起她嫌她本領不夠的樣子,自言自語的說:“祖宗大人,保佑我們的少奶奶快生快養!”

  這是什麼話呢,像我小時候在鄰近死人之家聽得的咒語;我懷疑自己走進不可知的王國了。我的婦人的痛陣愈加利害了,她幾次眼望着我,像負傷了的孩子望乳母一樣的悽愴;她帶着忍無可忍的神情,緊緊的拉住我的手說:“怕就是長別的時候了,……這會的難關不能錯過了,……累你這樣的疲乏,我怎能對得住你呢?”

  “不,……不,不要緊的,……你安心!”

  “我死了,在我一點沒有悔恨,……小孩子能夠保全已是莫大的幸事!……只要你將來娶得一個比我百倍賢明的夫人。……”她說不下去了,痛陣到來,她的面上的熱汗和眼淚混在一起的了。

  “不,……不,有梅女士……她會”她沒有氣力來聽我的話了,我的心裏急得無可再急,實在也沒有適當的話回答她,可以給她一個安慰的。

  “催生的客人們,你不要作梗,銀子錫箔已送給你們了。”沈媽真見鬼人嗎?她爲甚麼說這可怕的話。

  事情糟了,我的婦人總不免一死,還有甚麼方法呢?我心裏這樣想。我氣悶到極點了,不由得也流下了幾行眼淚,但我的心地上霎時又換上別的花樣——死了要弄一筆錢來料理身後,……去進行合我胃口的女人,……從此沒有家室的拘束了,……去邀遊四海,……做出一首極好的悼亡詩來,……Dante G.Rossetti(D.G.羅塞蒂)的婦人也是產死的,……

  “D先生照這種情形看來,非用手術不可了!”梅女士對我這樣說,把我奔放的胡思亂想的泉水遏斷了。

  “那麼請密司梅用手術罷!”

  “D太太的體氣還算好,然而有時不免要暈去的!”

  “這不庸管它,照密司梅的主意做去好了。”

  那時我的預感中,以爲我的婦人必不能倖免於一死了。讓梅女士去把活人當做死人醫罷,率性弄它爽爽氣的死去罷,她的生命中有限的力,再沒有繼續的可能了。我們畀了她使她變換位置橫截的睡着;梅女士下了牀,拿出手術的用具,我上牀去和沈媽看管她的左右兩手。梅女士耀動着殺人的利器了,我不敢伸長頸兒去看,只聽得梅女士用力氣的喘聲,大約已開刀了!我的婦人她要呼喊出的聲音一起放散在肢體中,全沒有喊出;我更不敢看垂死的一剎那,迴轉頭來向那牀角里,默咒着:“生、死、……死、生,快快解決!”

  “來了,來了,……恭喜D先生,是男孩子,……時辰正十一點鐘。”梅女士說。

  “啊,謝天謝地,我們住在家鄉的太太,聽得了何等快活呀!”沈媽說。

  梅女士吩咐我們下牀,一同扶着我的婦人復歸原位。

  我疲乏極了,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大約我的靈魂已飛向天外去了。我不由自主地橫靠到遙對我的婦人一張牀上,兩眼睜不開來,耳朵裏隆隆地響着,頭腦中像有一盤燒熱的白銀齒輪在不絕的旋轉。約略聽得小孩子的哭聲,我想婦人死了,孩子還活着甚麼?非殺死他不可,殺死孩子,是何等悲壯痛快的事呀,比Jephtheh(耶弗他)

  把他的女兒獻祭還要悲壯痛快呀!……啊,啊,我的婦人死了!她真死了,我們同居了還不滿一年,在這貧困生活的一年中,她陪了我受盡無辜的災難。粗衣淡飯是不消說,她所有的私蓄都被我揮霍去了,她所有的衣物都被我典質去了,她的豐滿的肌膚爲了我一天一天的消瘦,她的活潑的神采爲了我一天一天的暗淡,她這麼委屈地體涼我,這麼深深地熱愛我。到今天我才認識她,我纔想始終不變的愛她,可惜來不及了,太晚了。滿身積着罪過的污垢的我,今後怎樣好呢?做悼亡詩嗎?做懺悔錄嗎?只能騙騙人家,總騙不過自己的婦人,啊,後死者……

  “D先生,……D先生,”梅女士喊我,我從昏迷中驚覺,“D先生你安睡好了,一切都已舒齊了,我明天再來。”她說了轉身下樓,沈媽替她提了小皮箱尾隨下去。

  我的神志還沒清醒,像夢遊病患者似的追下去送她;那時天井裏大雨傾盆而下,一種恐怖的情形,正像洪水汜濫的預兆。我木然站在客室的門口,砰的一聲,——像惡夢中的霹靂——沈媽把大門合上了進來,她對我說:“大少爺,時候交過半夜了,你去睡罷!”

  我打了一個寒噤,病酒一般的昏迷已醒去了大半。於是蹣跚地上樓,房間裏像平日一樣的砛絕無聲,我的婦人生產的大事也像夢一般醒過來,毫沒有痕跡嗎?她們什麼時候弄得乾淨的?我一點不記得。我走近我的婦人的一張牀前,她正怠倦地酣睡着;她的身旁包裹了的赤紅的小孩子也睡得非常安穩。那些低微的呼吸中,告訴我大人也無恙小孩也無恙。我頓時覺得失望了,一切計劃都失敗了;做悼亡詩呀,謀續娶呀,還有什麼呀,一切都不會降臨了。我仰天一想:除非把她們弄死,……我再看她們,她們像死一樣的幽默着;把損害給她們,她們也沒有能力來複仇了。我審慎了一回,忽然把自己的臉連接批了數下,覺得自己的用心太沒有理由了,太對不住她了。我再審慎一回,前後一想,莫名其妙的自己落下了一場眼淚。

  窗外的雨點簌簌地響着,一種空漠而蕭瑟的氣韻包圍我,使我感到異樣的幽涼。我勉強忍住了流不盡的眼淚,到遙對我的婦人的一張牀上,想整理了書籍睡下。把那本反合的《AMIEL’S JOURNAL》拿起來一看,正翻在第一百零八頁。這裏有一段關於眼淚的說述,他的大意說:

  “……凡人所不能說的也不欲說的,凡人拒絕向着自己懺悔的,——即種種錯雜的願望,祕密的煩腦,抑壓了的悲嘆,窒息了的愁悶,無聲的悔恨,自以爲是的情緒,隱忍的痛苦,迷信的恐怖,曖昧的苦惱,不安的預感,不會實現的夢想,給予理想上的負傷,不滿意的懊惱,徒然的希望,從穴窟的頂上無聲地落下的水滴一般的在心的一隅徐徐溜下難以檢認的隱微的患病,——凡此內面生命之神祕的運動,告終於動情的一瞬間;這動情自己凝集攏來宿在毛睫間而成眼淚。”我看了這些話,我的眼淚重又流下了。

  在歧路上徘徊,一切不得解決的問題,都溶解於這鹽分與水分合成的眼淚中了。啊,AMIEL先生!AMKEL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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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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