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吉的門口,長着一株高大的檸檬樹。六月初間,曾在這檸檬樹下殺死一個收租的胖子。他的屍身橫架在樹根上,嘴巴還在一下一下的張合着;但是背步槍的已經回去了。在四面站着的人,望着林吉腰邊帶着的皮盒子說:
“哼,我說你哪裏去!——來啦,你的曲尺到現在還不曾用過?……還不來,你這傻瓜!”
於是,林吉拔起了他的曲尺,對準那胖子的前額。
“砰!”林吉覺得手裏有點震盪,那胖子的頭顱便裂開了一個角。
“第一!”許多人都舉起手來,挺着一隻大拇指。
經過這樣的事情以後,林吉便給大家稱做一個最有膽量的人了。
二
林吉當了江萍區的通訊員,很少回到家裏來。他每天都是跑路。就是回到家裏,至多也是吃一餐飯,或者上半夜和妻子睡一覺就走了。
鄰居的人常常到他的家裏來看他吃飯。林吉在一張跛腳的木凳上坐着,只是吃自己的飯,並不向他們打招呼,他們自己也隨便找一張小木凳來坐。大概這樣的小木凳只有一張,其他的便揹着門板站了。他們常常用咳嗽作一作聲,有的卻半聲不響,也有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口的。這時候,林吉的妻一面向竈子裏送草,一面給丈夫添菜。她用袖口挨一挨眼睛,便懶散地向他們招呼一聲,大多是這樣說:“大家吃過了?”
或者是:“早?”
以後,她便微微的笑着,自己一個人踏出門口,兩隻手交絆在背後,背脊靠着牆,一隻腳站着一隻腳向後蹬在牆上。這樣,她留心地瞭望那遠遠的插在山堆上的一枝青竹;這青竹每天有人在那裏輪流看守,倘若看守的人把青竹倒下,那便是敵軍來了。
趁着他的妻踏出外面,這許多人便向他問起一些祕密的事。
“聽說,××落船出香港的時候,他的衛隊有十五枝手機關槍放在碣石,現在已經給我們掘出來了,那是在地底下掩埋着的;但是很奇怪,半點也不曾生鏽,不過有幾顆油珠在槍柄上粘着咧!你聽過嗎?”
有時,他們也說:“法琉山腳有一條崔坡橋,你也走過的吧?近這邊,有兩架擺茶水的攤子,喔,你也不曾看過,那裏不是有一個歪了鼻子的婦人在走來走去的嗎?呸,你也跟人說是通訊員!有許多轎伕坐在那裏等客的,那攤子的下面有許多破碎的電杆上的白瓶子丟在那裏,你也不曾看過?十五天前,喔,不錯,十五天前,那裏來了一個營長,——從東海來的?那是一定!——口哀,到了不走運的時候,不前不後,他一經過這裏,就恰好我們的——喔,那班傢伙!——在那個鄉里吃了芋頭剛纔出來。
哈哈,鴨籠裏還有隔夜的蚯蚓嗎!在那竹林裏搶出來,連人帶馬都牽到法琉山上。哈哈,不多不少,齊齊整整繳十枝駁殼!你想得到嗎?他有八名護兵,一名馬弁。用什麼機關不機關,這一邊只消十二個人,三個空手的,兩個拿鋤頭,六個拿梭標,只有一個是帶着一枝不會響的土曲尺——我看過了,沒有你的那麼好;你那一枝是德國的,不是會連放?”
但是,林吉一面把嘴裏的魚骨吐在地上,一面只是對他們把箸微笑,從來是不多說話的。
他往竈子上的銅鍋裏再裝一碗飯,把筷子敲一敲桌子的破板,又吃起來了。倘若他沒有吃完飯——不,倘若他沒有離開這裏,這些鄰居的人,總是非常喜歡和他一起的。一定的,他們又有話說了:“喂,我問你,林吉!有人說,一隻耳朵可以藏起三封信,這是可以相信的事嗎?我想,這信是細到怎樣?還有藏在眼膜裏的,等到碰見敵人的時候,一定趕快裝做瞎子吧?”“你說,我是瞎子!但是,你身上沒有帶布袋,也沒有帶銅鑼子,他們能夠相信嗎?”
“讀熟甲子乙丑的甲子花要緊咧!布袋和銅鑼子還是閒事!哈哈哈!……”
他們說到好笑的時候,林吉也就笑了起來;但是,他把煞尾的那一口飯嚥下肚裏之後,掉過身來又裝飯了。“喔,老林,你一定不肯告訴我們的,仙機不可泄漏咧!譬如,你的通訊員是給我當了什麼的,我說譬如!那時候,我要經過一個關口,好像黃土墩的茶店一樣,每天一定有許多敵軍在那裏把守的,那末,你看我要拿出什麼計策呢?你猜啦,叻?——沒有什麼,單單一個轎鬥!——什麼,你倒說大嗎?通訊員永久只好帶信!送宣言,送傳單,這有什麼辦法呢?哼,一個轎鬥,你看其中有幾條大竹管!不要說傳單,宣言;我要在那裏藏左輪,你有法子看出嗎?不過,我說,頭一回經過那個關口,是馱着一個轎鬥;第二回經過那個關口,又是馱着一個轎鬥,這樣有點不便罷了!要做轎伕是容易的事咧:我不能把屁股拉長一點嗎?……叻,老林,這全靠我們自己變化就是了,你說怎麼樣?”林吉經過了許多的微笑之後,這纔回答一聲:“那是一定!”
三
林吉走路的時候,大抵是打扮做平常人的。他穿的是淺藍色的短衫,黑柳條的褲;左腳的褲放下來,右腳的褲卻折到大腿上去。
這一回,他的工作,是帶一個人從江萍到梅冷。這是一個擔任政治工作的少年,非常喜歡說話。林吉告訴他,在夜間行走,連腳底踏到地上都不許發出聲來,因爲,他說:“敵人的尖兵,有時會把耳朵緊貼在地上,半里遠的步聲還可以辨別出來。”
但是,要是不能給他說話,他便時時的咳嗽着了。
從江萍到梅冷,必須經過一處很危險的山坳,兩邊的山上有許多敵軍在那裏放哨,林吉打算趁這天還沒有亮以前,走過那裏的虎口。
“——”林吉拉住那少年的手,把嘴巴挨近他的耳朵說,“你的腳——哼,你半點也沒有經驗!倘若你找不到實地便踏下去,你說翻一個斤斗就了事嗎?給敵人聽見了,你將怎麼辦?”
那少年正要發出聲來答應他,林吉已經用一隻手來掩閉了他的嘴。於是,他又跟在林吉的背後走了。
月亮早下山了,但是天空還有星光照耀,山坡上的樹林,在他們的前面顯出幢幢的黑影。平時十分沉默的林吉,到這裏就變成靈精的狼,後面的少年,在灰暗的夜色中看出林吉的頭是不住的轉動着。他當心在辨別林吉先行的足跡。要是林吉突然停止腳步,他便嚇得突跳起來了。
“你,”林吉仍舊把嘴巴挨近少年的耳朵,“你看住我吧——我現在要你蹲下去,你聽出了嗎?”
少年蹲下了,林吉卻是向下臥倒,前面的樹木都從那清朗的星空顯映出來,林吉的眼睛,像尺子一般在打量前面所能看到的黑影。這時候,彷彿周遭已經絕滅了一切的秋蟲,林吉的耳朵,全爲夜的沉默所穿透。
這樣的過了一會,林吉把腳尖的拇趾觸一觸少年的頸,叫他起來;林吉在他的前面,他又跟着走了。
但是,突然,前面響出了野獸的叫聲,“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然而,接着又是響出了一聲嚴厲的“口令!”
林吉往後退了一步,正要蹲下來,就聽見“撲通”一聲,後面的少年已經跌進左邊的水澗裏去。林吉剛把身閃開一下,前面的手電和子彈已經一齊射來,他只好趕快把身伏下,爬進附近的山坑裏去隱匿着。
林吉隱匿的山坑距遇事地點並不遠,那被捕的少年怎樣結果,他是聽得十分清楚的。
四
這一天的早上,大約是八點鐘的時候,林吉已經回到江萍,報告那少年的死事。一個同志偶然遭了意外,其實這算得什麼!橫豎這一輩子是準備拿“死”做出路的了。
那負責的人,認爲這樣的事情是十分平常的,對於林吉,不但沒有半點責罵,而且懇切地加以安慰。然而從此以後,林吉的心裏便好像起了不可排解的苦痛,他的形狀是突然改變了。起初,他決意向人尋問那個和他一同遇事的少年,是叫做什麼名字。他的神情好像變成瘋狂了。許多人因爲自己的工作太忙碌,都不同他說話。當他踱過區公所的門口時,碰見一個武裝的人,好像隊長,他立刻上前去拉了他的手,請求他答應一句話。
“喂,兄弟,你一定是他的朋友吧!那孩子,要我帶他到梅冷去的,你曉得他的名字嗎?”
“你看清楚了嗎?你不是認錯了人?”
“哦,認錯,誰呢?不,我問你是不是曉得他的名字,你不能答應我嗎?”
他萬想不到對面的人,突然便生氣起來,撒了手;又掉過忿怒的面孔,叱罵着說:“哼,你這王八!”
這時候,他的心裏覺得突然受了一種痛苦的譴責,兩隻手抱着頸脖,隨即跌倒下去。他的頭非常沉重,面上烘烘的發熱。無論他是怎樣的想,那少年臨死時的各種叫聲,總是存在他的心頭,這樣,他便暗暗的惶急起來,因爲,無論如何,他總是沒有法子拋去這件痛苦的事情……
“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
“口令!”
他往後退了一步,正要蹲下來,便聽見“撲通”一聲,後面的少年已經跌下水澗去了。然而,手電和槍聲一齊射來,他怎麼能夠在那裏多站一刻呢?他已經伏下他的身,並且安全地爬到那山坑裏去了;然而,……
“我不能跳進那水澗裏去挽起他?倘若我到了他的身邊,他不會跟隨我從那水澗裏逃出?喔,我卻自己先走了!……”想到這裏,他覺得非常驚惶;他站起身來,又是跌倒下去了。
於是,他無論碰到什麼人都拉着,告訴他那一夜的事;當他說到他的朋友在水澗裏給人挽上山坡去凌遲時,他自己假做一隻豬,用手掌當做屠刀,猛可地向胸口劈刺下來,於是,他從恐怖的嗓子裏發出顫抖的叫聲,他立刻又跌倒下去了。
巷口的人,起初在他的四圍堆成牆堵,但是,誰都沒有聽出什麼,以爲碰見一個瘋子,就走開了。現在,他的邊旁,只存有幾個孩子。
“這一邊是樹林,”一個孩子挽起他那垂下的頭,捻開他那合閉着的眼睛,“那一邊是山澗,喂,你剛纔是這樣說嗎?那末,你再叫:口令!砰砰!撲通!……”於是,他伏下身子從林吉的面前爬到背後,“喔,我卻自己先走了!我卻自己先走了!……”
“哈哈哈!……”他們都笑起來了。
五
現在,林吉在他家裏的牀上躺着,他是病了。
江萍的同志到他的家裏來看他。他本來是微笑着的臉孔,現在已經變得異常愁苦,而且比前枯瘦了許多。他一提起嘴巴便搖着頭。但他還是自己訴說自己的事,這卻絲毫沒有改變。
“少的死了,大的卻逃了回來,你說這是對的事嗎?”末後,他含淚的問。
“喳!”這位同志卻表示沒有這回事:“這是什麼呢!”但是,停了一會,他忽然想起一個譬喻給林吉說:“老林,我們現在什麼都不必說,我單說醫生的事給你聽。一個醫生,到某地方去給人醫病,但是病人已經快要死了,醫生沒有法子,只有眼巴巴,看住那臨死的病人在喘着氣。他說:‘我是醫生,我是竭盡了我的能力來醫治你的,可是,沒有法子,你一定死了;我很難過,因爲,無論如何,我是不能跟隨你死去的!’你想,別人是不是可以說出這句話來責備醫生:‘你爲什麼不跟着他死去呢?’——老林,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然而,他便是說了再多一籮的話也沒有用處。林吉合了他的眼睛,提起嘴巴來又搖着頭問:“但是,少的死了,大的卻逃了回來,你說這是對的事嗎!”
其實,他現在所需要的是一種藥石般的責罰;對於認罪的人,安慰是沒有用處的。
一天過一天,他的病漸漸的沉重下去。他的妻,從另一地方探得那少年的姓氏,瞞了一總的人,自己走到他們遇事的地點,焚香燒錠,望着山堆上放哨的敵軍,念出那少年的姓氏來,替她的丈夫討魂,但是,這也沒半點效果!鄰居的人,依然常常到他的家裏。他們也曾說了許多的話,給林吉開心的。
“哼,老林,——人家曉得什麼,也學人在夜裏走路,容易?”這個人,他是非常厭惡學生走到他的門口來演說的,一提起便譏笑那被難的少年;“嘿,燕洲吳石齡的事,你聽過嗎?口哀,讀兩本書,只會做麻骨梯玩耍,出來幹什麼鬼?喔,那一夜,一個同他帶文件的人,險些兒也給敵軍做了。你說怎樣呢?那個交通員——帶文件的——走在他的後面,他說他的膽子很好,你有什麼法子呢?那個地方,大約也是敵軍放哨的所在,右邊一條車路是直通東海的,從我們江萍到縣城也有一條車路通過那裏,那個山,原來是很小的,但是它生在這兩條車路的總口,四圍又是很平坦的田園,站在那小山的頂上,可以瞭望到很遠的地方,敵軍也很有眼色,一來便爬到那小山上去放哨了。那孩子——吳石齡呢,剛纔在老婆的褲肚裏爬出來的!——他較有見識!他就提議了:‘叻,這地方太危險!’又說什麼‘不好兩個行在一起!’他的膽子很好,並且說:‘我做尖兵,我先走過去!’那個交通員,姓李,喔,將軍山腳李潭水,鷺鷥腳,壞了一邊鼻管的,你不曾看過?你叫他落火坑也不用加嘴的啦,其實哪裏沒有膽子呢!但是,要說他走在後面,這倒也可以!那時候是中夜一點鐘左右,吳石齡真的先走過去了。照公道說話,這衰丁兩條腿子倒也長得十分結實咧!但在前頭等了一個時辰,便覺得不妥當起來。原來他是和李潭水約定半點鐘後到前面的一座古墓相等的——其實,他連一個時辰也等不過去,——口哀,叫這糞箕仔紙還未解完的孩子,自己一個人走近那座古墓,連魂都散了,李潭水還不曾走到,他心裏一着急,便喊了起來——‘潭水呀……潭水呀……’這樣喊着。但是,李潭水剛纔在那小山下走過一條石橋,他聽見有人叫喊,一不留神便踏錯了一塊石板,‘京——貢’的發出聲來,山上的敵人,到了夜裏是散佈到隴畔上去巡邏的,那時候,他們便立刻開槍了!……”
“以後呢?”另一個問。
“以後?——你說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停了一會,他又接着說:
“李潭水後來又是那個衰丁救了他,嚇,誰想得到呢!”
“這是活該的,吳石齡聽見槍聲就走了。那裏四圍都是水田,吳石齡像一隻塗龜,在水田的泥漿裏爬過去的,哈哈,這孩子,連吃奶的力都出完了!他走了四里多遠,穿進了一個鄉村,——新寮?孔子寨?那鄉村叫做什麼名字呢?喔,我忘記了!——那時候,敵軍還沒有開始圍鄉,四鄉都設有巡夜的人,在提防敵軍的偵探。各地的同志是約定了祕密的信號的,——你不曉得口令?但是吳石齡慌得口令都忘記了,‘口令!’他聽得前面有人,心裏着急起來,便向一個池塘撲進去,於是,全鄉的人把銅鑼敲動起來,集合了許多梭標隊,一面包圍着那池塘,一面派人帶劍子跳進水裏去搜索,他們以爲吳石齡是敵人的偵探了!他們的銅鑼聲和喊聲引起了四圍的鄉村,四圍的鄉村也起了騷動。在那裏放哨的敵軍,至多也不夠一連,他們有法子在那孤小的山子維持下去嗎?——連屁股都丟掉了!李潭水便從他們的手裏活活的逃了回來!”
“吳石齡在池塘裏給人搠死了嗎?”又是另一個問。
“哈,我說到這裏又要失笑!你說吳石齡這個塗龜,他是鑽進哪裏去了呢?那池塘的岸畔,架着一架水車,有人準備在那裏踏夜車的。天旱,高的田已經開了裂縫。吳石齡便在水車的底下藏着,他們也沒有法子把他搜索出來。末後,李潭水走來了,他把大概的情形告訴他們之後,大家都曉得剛纔是追錯了人,李潭水站在池畔,就把吳石齡叫了出來,——哼,還要叫,倘若我是李潭水,我一定給一把劍子結果他——留了他有什麼用呢?”
但是,這樣的故事除卻增加林吉內心的痛苦,也沒有半點用處。當他們在談論的時候,林吉常常是不舒適地在牀上翻轉着,不然,便是緊閉了眼睛,或者睡着了。
有一次,在他家裏談論的鄰人,有一位忽然對林吉詰問着說:“喔,老林,爲什麼你那時候不開槍還擊他們?身上的曲尺,不是碰見敵人的時候拔出來用的嗎?哼,你這傻瓜!”這時候,林吉卻含笑地扳起身來,把那位朋友的手拉到自己的額上,對他說。
“你說得十分對!——你拿起拳頭來擊破我的頭吧!來,你聽我說,我要……”
於是,這位朋友假意在他的額上拍了一下,然而這使他很忿激。
“我要你擊破我的頭,一點也聽不懂?……”
說着,立刻拔起了他的曲尺,許多人都驚慌起來,青了臉,連忙跑出了門口。
林吉的妻聽見了,隨即碰進屋裏去。然而,她只看見丈夫和那枝手槍一同在牀沿跌倒下來,她的耳朵受了一陣過激的震盪,立刻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