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綠

  鍾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爲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呼的人物,所以我對於鍾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除非是一時什麼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顏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淒涼的年輕女子。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爲一個最美的人。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着那種感慨,也只有一個美人死後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回憶。我嬸孃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殯那天,這人穿着白衫來送殯。因爲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着白頭帕。試想一個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縞素;藉着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哭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孃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丰神,哭時又如何的辛酸悽惋動人。我那時因爲過小,記不起送殯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後爲此不知惆悵了多少回。每當大家晚上閒坐談到這個人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許就是因爲關於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爲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裏疑問過。過了一些歲月,積漸的,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裏面。我總愛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就是了。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鍾綠之後纔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倖,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

  我到美國××城進入××大學時,鍾綠已是離開那學校的舊學生,不過在校裏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常聽到“鍾綠”這名字,老學生中間,每一提到校裏舊事,總要聯想到她。無疑的,她是他們中間最受崇拜的人物。

  關於鍾綠的體面和她的爲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一個同學告訴我,鍾綠家裏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鍾綠多麼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爲着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麼傲慢、瀟灑,穿着得那麼漂亮動人。有人還說鍾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意大利,所以鍾綠能通好幾國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爲着戀愛鍾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總而言之,關於鍾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着也只覺到平常,並不十分起勁。

  故事中僅有兩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後不自覺地便對於鍾綠動了好奇心。

  一樁是同系中最標緻的女同學講的。她說那一年學校開個盛大藝術的古裝表演,中間要用八個女子穿中世紀的尼姑服裝。她是監製部的總管,每件衣裳由圖案部發出,全由她找人比着裁剪,做好後再找人試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飯回來稍遲,到了製衣室門口遇見一個製衣部里人告訴她說,許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試着時,可巧電燈壞了,大家正在到處找來洋蠟點上。

  “你猜,”她接着說:“我推開門時看到了什麼?……”

  她喘口氣望着大家笑(聽故事的人那時已不止我一個),“你想,你想一間屋子裏,高高低低地點了好幾根蠟燭;各處射着影子;當中一張桌子上面,默默地,立着那麼一個鐘綠——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紀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點亮的長燭。簡單靜穆,直像一張宗教畫!拉着門環,我半天肅然,說不出一句話來!……等到人家笑聲震醒我時,我已經記下這個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從聽了這樁故事之後,鍾綠在我心裏便也開始有了根據,每次再聽到鍾綠的名字時,我腦子裏便浮起一張圖畫。隱隱約約地,看到那個古代年輕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着一枝蠟走過。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個對鍾綠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於一個男同學講的故事裏來的。這個臉色清癯的同學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憂鬱深思的少年——聽說那個爲着戀愛鍾綠,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來的同學,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與他同在畫室裏工作,天已經積漸地黑下來,雖然還不到點燈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聽他說: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總想起鍾綠!”

  “爲什麼呢?”我倒有點好奇了。

  “因爲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邊,坐下來望着窗外,“比今天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語地眯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檐底下抽菸。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着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忽然間,我聽到背後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下了臺階衝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鍾綠……

  “我認得是鍾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隻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面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勃森說鍾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鍾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裏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着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麼,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着三角的頭巾。”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朋友叉着手,正經地又說:

  “我就喜歡鐘綠的一種純樸,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着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見了鍾綠在雨裏,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鍾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嘆口氣,“我總老記着這樁事,鍾綠在大風雨裏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聽完這段插話之後,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隱約的鐘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於鍾綠的消息。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鍾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跡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於這流浪的鐘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裏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顏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麼,你知道麼?……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麼,……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麼?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爲有人開了工廠專爲製造這種的美麗!……”

  “不,不,爲什麼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爭的鬥士——(多美麗的戰爭!)——並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別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又一封:

  “……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這回任何一束什麼花,我也決意不再製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墮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不知道在心裏哪一部分也受點傷。……

  “我到鄉村裏來了,這回是散佈知識給村裏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着‘知識’的樣本到處走。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着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裏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裏。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裏提着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這農村的嫵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這樣纔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欖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裏去。……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麼?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鬆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回來時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裏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鐘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裏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鍾綠的情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瞭解的。”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的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裏讀書老是開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對面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有個晚上,很夜深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拿沙子拋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着那個清癯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託你。”

  我躡着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鍾綠,鍾綠她來到這裏,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鐘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着半個臉,我什麼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裏常聽到她。她笑聲地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麼壞!

  在黑夜裏,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着,末後寬柔溫好,帶點回響。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

  她隨了我上樓梯,我只覺到奇怪,鍾綠在我心裏始終成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屋子的佈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面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掛上,上面懸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着深黃的牀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着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適,顏色也帶點古黯神祕。鍾綠進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你真能讓我獨佔這房裏唯一的寶座麼?”不知爲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着燈下披着紅衣的她。看她裏面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裏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着兩三副細窄的銅鐲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只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深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她的頭、臉、耳、鼻、口脣、前頸和兩隻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型體!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面活動着。

  我的小銅壺裏本來燒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這回她卻怔了說:“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我笑了說:“百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裏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時候,她的兩脣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毫無痕跡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裏說,我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的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說,“學校裏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裏簡直是個神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實在性!”

  她說:“一生裏事大半都好像做夢。這兩年來我飄泊慣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的荒誕。什麼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麼晚,我把一個從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裏,喝她幾千裏以外寄來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裏不止喝了我的茶,並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着,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停一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着那金色面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純淨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將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活潑地,一件一件將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我看着她耐性地,細緻地,解除臂上的銅鐲,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髮,來回地走到浴室裏洗面又走出來。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驚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體態,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着韻律。我心裏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鍾綠真無法比較得來。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地笑對鍾綠說:

  “鍾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麼?”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牀上。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麼?”她伸手撫着我的頭後(那時我的頭是低着的,似乎倒有點難爲情起來),“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要我住在一箇中國姑娘的房裏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着不知道我們要談多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爲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

  這次她說完,卻是我打個哈欠,倒在牀上好笑。

  她說:“你在這裏原來住得還真自由。”

  我問她是否指此刻我們不拘束的行動講。我說那是因爲時候到底是半夜了,房東太太在夢裏也無從干涉,其實她纔是個極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極平常的畫稿,拿回家來還曾經驚着她的靦腆。男朋友從來只到過我樓梯底下的,就是在樓梯邊上坐着,到了十點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鍾綠笑了說:“你的意思是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並無多大距離!”那時我睡在牀上和她談天,屋子裏僅點一盞小燈。她披上睡衣,替我開了窗,纔回到牀上抱着膝蓋抽菸,在一小閃光底下,她努着嘴噴出一個一個的菸圈,我又疑心我在做夢。

  “我頂希望有一天到中國來,”她說,手裏搬弄牀前我的夾旗袍,“我還沒有看見東方的蓮花是什麼樣子。我頂愛坐帆船了。”

  我說,“我和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的時節,我給你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里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絃琴。”

  “也許那時候你更願意死在你的愛人懷裏!如果你的他也來。”我逗着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着,我朦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着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着兩隻眼,問她爲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於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着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後,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後,我離開××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於那麼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鍾綠。但是即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於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

  “鍾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鬱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裏也的確相信鍾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並且由作品裏我更知道他留給鍾綠的情緒,私下裏很覺到鍾綠幸福。至於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嘆息,想象到鍾綠無條件地跟着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醜,到了我們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蹟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鍾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鍾綠那時正在試着嫁衣,得着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裏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鍾綠已經到法國去了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面。

  因爲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鍾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感慟的消息,還在此後兩年多。

  當我回國以後,正在家鄉遊歷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鍾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於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面,多少有點鐘綠自己的安排,並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着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裏似乎還聽見鍾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原載1935年6月16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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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林徽因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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