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人声寥寂;深春底寒雨,雾一般纤细的落着。
隐约地在篱笆的后面,狗吠了二三声,好像远处有行人走过。狗底吠是凄怆的,在这蒙蒙的夜雨中,声音如罩在铜钟底下一样,传播不到前山后山而作悠扬响亮的回音。于是狗回到前面天井里来,狗似惶惶不安,好像职务刚开始。抖着全身淋湿的毛,蹲在一间房外底草堆中,呜呜的咽了两声。但接着,房内点上灯了,光闪烁的照着清凉的四壁,又从壁缝透到房外来,细雨如金丝地熠了几熠。
一位青年妇人,坐在一张旧大的床沿上,拿起床前桌上的一只钢表瞧了一瞧,愁着眉向床上正浓睡着的青年男子低声叫道:
“醒来罢,醒来罢,你要赶不上轮船了。”
青年梦梦地翻了一身,女的又拨一拨他底眼皮,摇他身子:
“醒来罢,醒来罢,你不想去了么?”
于是青年叫了一叫,含糊地问:
“什么时候?”
“11点45分,离半夜只差一刻。”
“那么还有一点钟好睡罢,我爱!”
“船岂不是7点钟开么?”
“是的,70里路我只消六点钟走就够了。”
说着,似又睡去了。
“你也还该起来吃些东西;天下雨,泥路很滑,走不快的;该起来了。”
可是一边看看她底丈夫又睡去了,于是她更拢近他底身,头俯在他底脸上:
“那么延一天去罢,今晚不要动身罢!我也熄了灯睡了,坐着冷冷的。”
忽然,青年却昂起半身,抖擞精神,吻着她脸上说:
“不能再延了,不能再延了!”
“今晚不要动身罢,再延一天罢。”
“不好,已经延了二次了。”
“还不过三次就是。”
“照时机算,今夜必得走了。”
“雨很大,有理由的,你听外面。”
他惺忪地坐在床上,向她微笑一笑:
“我爱,‘小’雨很大罢?还有什么理由呢?”
这样,他就将他底衣服扣好,站在她底面前了。
“延一天去罢,我不愿你此刻走。”
她将她底头偎在他底臂膀上,眼泪涔涔地流出来了。
“放我走罢,我爱,我还会回来的。”
一边,他吻着她底蓬蓬的乱发上。
“延一天去罢,延一天去罢,我求你!”
她竟将全个脸伏在他底胸膛上,小女孩一般撒娇着。
“放我走罢,我爱,明天的此刻还是要走的。方才不醒倒也便了,现在我已清醒,你已冻过一阵,还让我立刻就走罢!延一天,当他已延过一天——事实也延过二天了,所以明天此刻还是和此刻一样的,而且外边的事情待的紧,再不去,要被朋友们大骂了!放我走罢,我立刻要去了。”
“那么去禀过妈妈一声。”
青年妇人这才正经地走到壁边,收拾他底一只小皮箱,一边又说:
“我希望你一到就有信来,以后也常常有信来。”
“一定的。”
“我知道你对面是殷诚;背后却殷诚到事务上去了。”
于是他向她笑了一笑,俩人同走出房外。
母亲没有起来,他也坚嘱母亲不要起来。母亲老了,又有病,所以也就没有起来,就在房内向房外站立着的他说,——老年的声音在沉寂的深夜中更见破碎:
“吃吃饱些走,来得及的,不要走太快,路多滑,灯笼点亮些。到了那边,就要信来,你妻是时刻记念你的。要勤笔,不要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身体要保重,这无用我说了。你吃饭去罢。”
儿子站着呆呆地听过了,似并没十分听进去。这时妇人就提着灯去开了外门,她似要瞧瞧屋外的春雨,究竟落到怎样地步,但春雨粉一阵地吹到她脸上,身上,她打一寒战,手上的灯光摇了几摇。狗同时跑进来,摇摇它底尾,向青年妇人绕了一转,又对着青年呜呜的咽了两声,妇人底心实在忍不住,可是她却几次咽下她不愿她底丈夫即刻就离别的情绪。以后是渺茫的,夜一般渺茫,梦一般渺茫,但她却除出返身投进到夜与梦底渺茫里以外,没有别的羁留她丈夫底理由与方法了。
妻是无心地将冷饭烧热,在冷饭上和下两只鸡蛋。盛满整整一大碗,端在她丈夫的桌上。——桌下是卧着那只狗。
青年一边看表,一边吃的很快。他妻三四次说:“慢吃,来得及的。”可是青年笑着没有听受,不消五分钟,餐事就完毕了。
俩人又回到房内,房内显然是异样地凄凉冷寂,连灯光都更黯淡更黯淡下来了。青年想挑一挑灯带,妇人说:
“油将干了。”
“为什么不灌上一些呢?”
“你就走了,我就睡了。”
“那么我走罢。”青年伸一伸他底背,一边又说:
“那么你睡罢。”
“等一息,送你去后。”
“你睡罢,你睡罢,门由我向外关上好了。”
他紧紧地将他底妻拥抱着,不住地在她颊上吻。一个却无力地默然倒在他怀内,眼角莹莹的上了泪珠。
“时常寄信我。”
“毋用记念。”
“早些回来?”
“我爱,总不能明天就回来的。”
一边又吻着她底手。
“假如明早趁不上轮船?”
“在埠头留一天。”
“恐怕已经要趁不上了!窗外的雨声似更大了!”
“那么只好在家里留一天?”
他微笑,她默然。
“你睡下罢,让我走。”
“你好去了,停一息我来关门。”
她底泪是滴下了。
“你睡下,我求你睡下;狗会守着门的。”
他吻着她底泪,一个慢慢地将泪拭去了:
“你去好了!”
“你这样,我是去不了的。”
“我什么呢?我很快乐送你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后我还有话对你说。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头留一天了。”
“那么我睡下,你去罢。”
妻掀开了棉被,将身蜷进被窝内。他伏在她底胸上,两手抱住她底头,许久,他说:
“我去了。”
“你不是说还有话么?”妻又下意识的想勾留他一下说:
“是呀,最后的一个约还没有订好。”
“什么呢?”
他脸对她脸问:
“万一我这次一去了不回来,你怎样?”
“随你底良心罢!你要丢掉一个爱一个,我有什么法子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要怎样,我决不会爱第二个人的,你还不明了我底心么?可是在外边,死底机会比家里多,万一我在外边忽然死了,你将怎样?”
“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罢。”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了!但我这个约不能不和你订好。”
“你去罢,你可去了,你不想去么?”
“我一定去的,但你必得回答我!”
他拨拨她底脸;一个苦笑说:
“叫我怎样答呢?我总是永远守着你的!”
一个急忙说:
“你错了!你错了!你为什么要永远守着我?”
“不要说了,怎样呢?”
“万一我死了,——船沉了,或被人杀了,你不必悲伤,就转嫁罢!人是没有什么‘大’意义的,你必得牢记。”
“你越来越糊涂了,快些走罢!”
“你记牢么?我真的要走了。”
“你去罢!”
可是他却还是侵在她脸上,叫一声“妻呀!”
别离的滋味是凄凉的,何况又是深夜,微雨!不过俩人底不知次数的接吻,终给俩人以情意的难舍,又怎能系留得住俩人底形影的不能分离呢!他,青年,终于一手提着小箱,一手执着雨伞,在雨伞下挂着一盏灯笼,光黝黯的只照着他个人周身和一步以前的路。他自己向外掩好门,似听着门内有他妻底泣声,可是他没有话。狗要跟着他走,他又和狗盘桓了一息,抚抚狗底耳,叫狗蹲在门底旁边。这样,他投向村外的夜与雨中,带着光似河边草丛中的萤火一般,走了。
路里没有一个行人,他心头酸楚地,惆怅地,涌荡着一种说不出的静寂。虽则他勇敢地向前走,他自己听着他自己有力的脚步声,一脚脚向前踏去;可是他底家庭的情形,妻底动作,层出不穷地涌现在他心头。过去的不再来,爱底滋味,使他这时真切地回忆到了。春雨仍旧纷纷地在他四周落着,夜之冷气仍包围着他,而他,他底心,却火一般,煎烧着向前运行。
“我为什么呢?为个人?为社会?——但我不能带得我妻走,……不过这也不是我该有的想念,事业在前面,我是社会的青年,‘别’,算得什么一回事!”
这样,他脚步更走快起来,没有顾到细雨吹湿他底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