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出去的三十多對船隻回來了五隻。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噯啊,噯啊,噯……呀!”


  三百多人這麼唱着去的;唱着回家的只我們三十多個啦。憑空添了幾百沒丈夫的小媳婦,沒兒子的老頭兒,老婆兒,沒爹的小兔患子——天天晚上聽得到哭聲!恩愛夫妻不到冬,他媽的,翠鳳兒好一朵鮮花兒,青青的年紀就變了寡婦咧!她沒嫁給老蔣的時候兒,本來和我頂親熱的,我也頂愛她的;可是,女人這東西嗎,壓根兒就靠不住,三不知的嫁了老蔣了。兩小口兒一條線兒拴倆螞蚱,好得什麼似的,倒把我生疏了——天知道,我可那裏忘得了她!咱們動身的那天,老蔣還和她沒結沒完的談了半天。她媽的,誰知道呀,老蔣這回兒卻見了海龍王啦。

  出岔子的三十多對船全是大腦袋蔡金生的;咱們這兒的船多半是他的。咱們這兒只這麼大一塊地方兒,四面全是海,來回不到八十里地兒。他簡直在這兒封了王。誰敢衝着他出一口大氣兒?公倉是他的,當鋪子全是他開的,十八家米店他獨自個兒開了十五家,酒店又多半是他的。咱們三萬多人,曬鹽的,捉魚的,那一個不吃他的,喝他的。他要咱們死,咱們就得死!巡官,緝私營,誰不奉承他?他家裏還養着二十多個保鏢的,有幾十枝槍呢!那狗入的鄉紳馮筱珊,村長邵曉村他們也是和他一鼻孔出氣的。他們家裏不說別的,就女人,大的小的,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咱們的姑娘,只要他們看上了,就得讓他們擺佈。誰敢哼一聲兒,回頭就別想做人!媽的馮筱珊那老不死的就是刁鑽古怪的鬼靈精兒,專替他們打主意。媽的這夥兒囚攮的咱們三萬多人沒一個不想吃他的肉!

  我回來了五天,沒一天沒人哭到大腦袋家裏去,向他要錢養老。你猜那狗入的怎麼着呀?乾脆把人家摔出來!李福全的媽就給摔傷了腰,躺在家裏,瞪着眼兒幹哼唧。咱們半條性命在自家兒身上,半條性命在海龍王手裏邊兒的替他捉魚,讓他發財,翻了船死了,扔下一大堆老的,小的,他一個子也不給,叫咱們心裏邊兒能不把他恨到了極點嗎?咱們還算是好的,還有他們燒鹽的咧。你們知道鹽是怎麼來的呀?有的是燒的,有的是曬的。一隻蘆蓆編的搽了溼土的大鍋子放在那兒燒,鍋子裏邊兒是海水,燒鹽的光着身子,一個心兒瞧着鍋底,一漏就得讓人家擡着往火裏送,把手裏邊兒的溼土按在那兒了才能出來。你說呀,幹這營生的誰又說得定什麼時候死哪!曬鹽的也要命,一天天的海水,一天天的太陽,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曬成了這麼二百多斤鹽。他媽的公倉不開——公倉已經好久不開了!這幾天米店不賒賬了,說是沒米啦。他媽的,沒米?那夥兒狗入的吃什麼的呀?左歸右歸還不是要咱們的命罷咧。再這麼過一個月,誰也別想活得了!

  可是,也有說他好的人。我的哥子就是一個。咱們倆雖說是一娘養的哥兒,可是我就和他合不上來。他是在大腦袋家裏當聽差的,早就娶了媳婦;我不和他在一塊兒住。那天我跑到他家去,他跟我說道:“老二,你說呀,他媽的那夥兒傢伙,平日吃老爺的,喝老爺的,就不替老爺着想。這回老爺翻了這許多船,還哭到他家裏去要養老錢。死了不就結了?還要什麼撫卹?今兒石榴皮的媳婦來過了。我說老爺的心眼兒太好,壓根兒就別用理她。”

  這話你說我怎麼聽得進去,又要跟他擡槓兒啦。我的嫂子還說道:“那小媳婦子,人不像人,也守寡咧!那天我向她借條裙到前村喝喜酒去,她左推右推,歸根兒還是不肯。今兒做了寡婦,我才痛快呢!”我瞧着她那副高興的模樣兒,那張勢利臉,就一股子氣勁兒往上冒,想給她個鍋貼。人家死了丈夫,她心裏邊兒才痛快呢!我剛要發作,她又說道:“乾脆給我當婊子去就得啦!沒錢守什麼寡?”她冷笑了一聲兒。“死了倒乾淨呢!她也像守寡的嗎?誰希罕她活着?誰又把她當人呀……”

  我一股子氣勁兒直冒到腦門,再也耐不住了。

  “滾你媽的!誰是人誰又不是人?大腦袋算是人嗎?你這娼婦根也像是人嗎?”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

  她先怔住了,我氣虎虎的往外走。她跳起來就罵,趕了上來,給老大攔回去了。

  “別撒你媽的潑!老大怕你這一套兒;我也怕你嗎?我怕得了誰?”

  她一推老大,還想趕上來。

  “你來?”我亮出刀子來;我殺人殺多了。“你來,老子不宰了你!”

  那潑辣貨還是拍手頓腳的一個勁兒罵。我也不理她,揣上刀子走我的。那天晚上好月亮,不用摸着黑兒走。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黃泥螺也在那兒。咱們真的沒地方兒去,不是逛窯子,就是上酒店,總得喝得愣子眼兒的,打架淌了血纔回來。有錢鬥紙花,沒錢的時候兒就幹瞧着人家樂;除了這,叫咱們怎麼過活?錢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着眼乾發愁,還不如灌飽了黃湯子,打一陣子,扎一刀子,淌點兒紫血就完咧。

  過一回兒,陳海蜇也來了。

“小白菜生得白奶白胸膛,


十字街上開酒坊;


老頭兒現錢現買沒酒吃,


我後生家沒錢喊來嘗。


小老兒肚子裏邊氣衝火,


酒壺摔碎酒缸邊;


我年青的時候兒沒錢喝白酒,


如今人老珠黃雞巴不值錢!”


  他這麼唱着進來,大夥兒全叫引笑了。他也咧着嘴傻笑。“喂,小白菜,給拿酒來!”他在我們的桌上坐下了。

  “嘻,你這人,欠了三千六,今年還沒見過你半個子兒咧。”小白菜來了,賣俏不像賣俏,半真半假的白着眼兒。“咱們這兒不賒酒給窮小子!”

  “老子今兒不單要賒你的酒,還要賒你的窟窿咧!”他樂開了,跟左手那邊兒那個小老兒說道:“王老頭兒,你說,這話對不對?”

  “噯……噯……”王老兒樂得合不上嘴來,一個勁兒噯。

  “噯你媽的!還噯呢!誰跟你鹹呀淡的!小白菜,快拿酒來!”

  “蔡老闆說的,你的鹽板早就完了,不能再賒給你。”小白菜回身走了。

  “滾他媽的老闆!真的行不行?”

  “不行。”

  “成!瞧老子的!”他亮出刀來,嚓的聲兒插在桌上。“行不行?”

  “你瞧,跟你說着玩兒的,就急得這個模樣兒了!”小白菜趕忙拿出燒灑來,把笑勁兒也拿出來。

  陳海蜇一條腿踐在凳上,一口氣兒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蔡老闆!他媽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腦袋來當酒杯!誰擱得住受那份兒罪!半年不開倉了,米店不賒賬了,連小白菜也扯扯捏捏的了。操他媽的,簡直要咱們的命咧。老馬,你說呀,誰又活得了?咱們燒鹽的,曬鹽的先不提,你們捉魚的活得了嗎?你瞧,你瞧這遭兒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嚕小媳婦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頭子,大腦袋他媽的出過半個子兒沒有?”他一回頭在王老兒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兒往後一坐,差點兒往後跌了個毛兒跟頭。“就說你們莊稼人吧。你們活得了嗎?那媽的邵曉村,鬧什麼沙田捐呀,雞巴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兒子沒要捐——他媽的,反正是要咱們的命罷咧。”

  “可不是?咱們小百姓準得餓死咧。這年頭兒!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沒碰見過這種年頭兒!狗急跳牆,人急造反,我老頭兒也想造反咧。”王老兒也拍了下桌子,氣虎虎的,那神兒怪可笑的。

  誰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這麼過一個月,大夥兒再不造反,他媽的,我就獨自個兒幹!老子不希罕這條命!”你瞧那神兒!說着玩兒的呢!真會一下子造起反來的?

  “別說廢話啦,明兒晚上的事兒怎麼了?”黃泥螺問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馬,你幹不幹?”

  我明白準是運私鹽到縣裏去。

  “是帶‘私窩兒’上縣裏去嗎?”

  “對!”

  “幹!殺人放火我都幹!我有什麼不幹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說道:“明兒要再碰着‘灰葉子’,他媽的,咱們就拼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葉子就是緝私營。他媽的,大腦袋那狗入的,這兒故意按着公倉不開,又不許人家運“私窩兒”,怪不得縣裏的鹽賣這麼貴。那囚攮的只知道獨自個兒發財,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頭硬撅撅的才跑出來;陳海蜇還在那兒跟小白菜胡鬧,一定要賒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紹興陳,


摸奶要摸十八九歲牡丹奶,


親嘴要親彎眉細睛紅嘴脣。


紅嘴脣來白挈腮,


又貪花色又貪財;


貪財那有貪花好?


野花香來夜夜開!”


  我嘴裏邊兒這麼哼着往窯子那兒跑。剛拐彎跑進那條太平胡同,只見前面有個穿西裝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媽的,誰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兒停住了,側過身來敲門。他媽的,果然是邵曉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曉村那傢伙,就沒人穿西裝的。他敲開了門進去了。一回兒門呀的又開啦,出來了大餅張。他嘴裏咕嚷往衚衕的那邊兒走去,也沒瞧見我。好小子,給攆出來了!我不高興到別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點兒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點兒濛濛糊糊的瞧着前面一棵樹,還當是邵曉村了——媽的,你瞧,那傢伙嘴上養着一朵小鬍髭,架着眼鏡兒,一張瘦臉瓜子,兩隻烏眼珠子在眼鏡兒後邊兒直衝着我嗗㖨嗗㖨的轉。滾你媽的!我一刀子扎去,正紮在他臉上。他嚷也不嚷聲兒。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兒裏邊兒哆嗦,那裏有什麼邵曉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着海灘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腦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幾裏遠。遠遠兒的有幾隻刁船在那兒,桅杆就像是個高個兒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像蛇。浪花兒盡往沙上冒,嘩嘩的吐白沫兒。月亮在我的後邊兒,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着我,我跟着影子——嘻,媽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兒!一拐彎,我轉到山根那邊兒,只見一個影子一閃,咚的一聲兒。是誰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兒子的老婆兒。我一扔褂子,一聳身往漩渦那兒鑽去。我抓住了那傢伙的發兒,扯了上來。是翠鳳兒!我讓她平躺在沙灘上面;她的衣服全溼透了,平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我往她身上一陣按,她那軟軟兒的身子——我按着按着,她給我按得胸脯兒一高一低的,氣越喘越急,腮幫兒也紅啦,我自家兒可按得心裏邊兒有點兒糊糊塗塗的啦。還好沒喝多水,她哇的一聲兒醒過來了。她坐起身來,望了望我,哭起來啦,哭得抽抽咽咽的。她媽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麼着呀?陪着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的瞧她哭。她媽的,一個溼身子,衣服全貼在身上——我有點兒愛她呢!我本來是愛她的,嫁了老蔣,纔不好意思再愛她了。老蔣,那傢伙,把個花朵兒似的媳婦扔在家裏,自家兒到龍王宮裏去樂他的!我真捨不得讓她哭,可是也沒法兒。她哭了一回兒,站起來,一邊哭,一邊走,把我扔在那兒。我跟了上去。

  “翠鳳兒,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聲,我也不言語,陪着她往回裏走。那道兒真遠,走了半天還沒走了一半。她哭着哭着也不哭了。我傍着她走,越走越愛她,越走心裏邊兒越糊塗。

“月子彎彎照九州,


我陪着你在山道兒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馬兒不由心難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腦袋笑。

  “誰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願意死,幹你嗎事!”

  “鮮花兒掉在水裏,我怎麼捨得……”

  “呸!”她忍着半截哭勁兒啐我道。

  “翠鳳兒,你的衫子全溼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兒上按。

  “呸,別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滾他媽的老蔣,我可管不了這麼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條美人魚!

  我回家的時候兒日頭剛冒嘴,一覺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來時已經不早了。我揣着刀子,先到船上去守着。我躲在艙裏邊,探出半個腦袋來瞧着。今兒晚上有風,海在發氣啦。霧也夠大的。好天氣!運“私窩兒”,就要這麼的天氣。好一回他們才悄沒聲的挑着鹽包來了。陳海蜇腦門上綁了條布,碰了“灰葉子”,給打破的。

  咱們一夥兒十多隻小船開了出去。陳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條船上。我是划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倆一回兒上山,一回兒下山。我划船的本事就大,只一槳,就到山頂上去啦。海里邊只聽見浪聲;浪花兒一個接着一個,黑壓壓的盡掃過來。

  猛的麻子悄悄兒的說道:“緝私船來啦!留神!”

  那邊兒霧裏邊兒有一隻桅燈正在向這邊兒駛來。他們多半是聽見了咱們的打槳聲。有人在那兒喝道:“誰呀!停下來!”接着就是碰的一聲槍!幸虧今兒晚上霧大,他們還瞧不見我們的船。

  “別做聲!”陳海蜇悄悄兒喝道,亮出了刀子,望着那隻鬼鬼啾啾的桅燈。

  我攢一股子勁,身子往後一倒,又往前一撲,打了兩槳,往斜裏躥出了三丈多遠,又往前駛去。浪花兒嘩啦嘩啦的濺到船裏來;我們在緝私船的前面了,還有十多隻船全跟在我們後邊兒。

  我們走了半里路,只聽得後面碰碰的兩槍,有誰喝了聲兒:“停住!”我們往後一看,只見隔一丈路有一隻船,頂後面的幾隻看不清了,不知誰給攔住啦。到了縣裏,我們從後山上岸,排小道兒走到石橋鎮去,悄沒聲的走。離石橋鎮沒多遠,一邊是田,一邊是河,田裏邊兒猛的躥出一張狗腦袋來,叫了一聲兒。黃泥螺撲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只見刀光一閃,連人帶狗滾在田裏邊,也沒聽見一聲兒叫。黃泥螺再跑出來時,渾身是泥。我們從田裏抄過去,悄悄兒的各走各的,摸着黑兒跑到黑衚衕裏,敲開人家的門做買賣。

  只一晚上,我們帶去的“私窩兒”全完了。

  早上,天沒亮透,我們分着幾夥兒回到船裏,搖着船往家裏走。錢在咱們荷包裏邊兒啷的響,《打牙牌》,《十八摸》也從咱們的嘴裏邊兒往外飛。得樂他媽的幾天哩!到了家,一納頭便睡。晚上我買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鳳兒家裏去。她頭也沒梳,粉也沒擦,見了我有點兒難爲情。她說昨兒晚上抓住了一隻船,三個人,石碌碡也在裏邊兒;船給鋸斷了,人今兒在遊街。她知道我昨兒晚上也在那兒幹這勾當,便說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誰?”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厭了……”

  “厭了什麼呀!”

  “搖船搖厭了,想換個新鮮的。我想推車。”

  …………

  他媽的,我推車的本領真大,從地上直推到牀上。她說我像牛。我真像牛,像牛在推車,車在鋪子上,牛也在鋪子上。你說怪不怪?末了,車一個勁兒的哼唧,牛也只會喘氣。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着五六天,白天睡覺,晚上當牛。錢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兒去借錢。剛走到上莊,還沒到大腦袋家,遠遠兒的瞧見一大夥人在那兒笑着鬧。老大還站在門口那兒,指手劃腳的罵道:“滾你媽的,沒天良的拘子們!老爺沒向你們要船,你們倒向老爺要起人來啦!還有王法嗎?前兒搶了米店,今兒索性鬧到這裏來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夥兒死了丈夫,沒了兒子的。他媽的,你瞧,咱們老大那神兒!狗奴才!還向他借錢嗎?我可不幹!

  大夥兒鬧起來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衝進去!”有人這麼嚷道。

  門開啦,搶出二十多個小子來,拿着槍就趕。大夥兒往外退,擠倒了好幾個孩子,給踐在腳下。一片哭聲!我拿起腳下的一塊大石頭扔過去,正扔在老大腦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媽的,老子回頭不搠你百兒八十個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誰?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腦門也得氣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麻子,黃泥螺都在那兒。咱們好幾天沒碰着了。你一杯,我一杯的盡灌。

  “老馬,昨兒大支山又搶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說道。

  “不造反怎麼呀?我趕明兒把家裏的馬刀拿出來殺人去。他媽的,蔡金生,馮筱珊,邵曉村這夥兒狗入的傢伙一個也別想活!”我真氣。

  過了一回兒,咱們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鬥起紙花來啦。他媽的,我簡直喝的不像樣兒了,手裏的牌,一張變了二張,全在那兒搖頭晃腦的。這麼着還能贏錢嗎?我的錢,沒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麼的給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經聽張了,只要來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着,他媽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沒人打。黃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兒聽張。我們倆全等急了,拉一張罵一張,睜着四隻眼,一個心兒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張娥牌往外一揚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來,把娥牌從他手裏搶了過來。他先一怔,回頭看了一回兒我的牌,就說道:“爲什麼不早說?不給錢!”

  “怎麼能不給?”

  “不給就不給!”

  我一股氣往上衝,酒性發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麼的,我一瞧,他的腦袋也大了,像蔡金生。我拔出刀子來,噌的一聲兒,連桌子帶手掌兒,把他給釘住在那兒。

  “拿出來,我說!”我直着眼兒,扯長了嗓子就嚷。他殺豬似的叫了一聲兒。

  “好傢伙!”他瞬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來,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閃,嗖的一下,一陣涼氣,刀子紮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兒哆嗦。我不嚷一聲兒疼,拔出刀子來,紫血直冒。黃泥螺也亮出刀子來。咱們倆眼珠子都直啦!大夥兒圍了上來瞧熱鬧,也沒人勸。扎一刀子冒紫血,誰嚷疼就丟臉,誰勝了就誰有理,咱們這兒死幾個人算不了一回事兒。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給我們把桌子什麼的一腿踹開了,騰出片空地來。我往後退了一步,黃泥螺也往後退了一步,剛要往前一衝,死拼在一起啦,陳海蜇跑來了,分開了看熱鬧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別!讓我治治這小子!”

  “你也來!”他又拖住了黃泥螺。

  “滾你媽的,誰來勸架就打誰!”我們倆都這麼說。

  “別打你媽的!我高興來勸打架嗎?別累贅,跟我來!”

  準是出了什麼事咧。我們跟着他,跑到外邊,麻子也跟了出來。我問他什麼事,他一個勁兒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麼不幹的!我們直跑到山頂東嶽宮前面那塊坪子上面,跑得氣都喘不上來。四面都有人在望風。黑壓壓的在那兒有十多個人。他媽媽的呀!我喜歡得要跳起來。大餅張,陸耿奎,帶魚李,他媽的,從前咱們這兒的漁××××長,鹽××××長,農××××長,一古腦兒全在這兒了。我胳膊上還淌血,從土褂兒上割下一條布來,綁在那兒,忙着嚷道:

  “怎麼個鬧法呀!”

  “悄悄兒的,別做聲!聽唐先生說!”帶魚李說道。

  唐先生也在這兒呢!還是從前打縣裏來的,教我們組織漁×××什麼的那個唐先生!他年紀還輕哩,心眼兒頂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滿心歡喜的,那裏能聽得他們的話呀。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還沒說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莊大小支岔那兒一片燈火,海面有霧,數不清的桅燈,螢火蟲似的在那兒閃呀閃的,遠遠兒的能看到在黑兒裏往上冒的浪,聽得見唏嘩啦的浪聲。

  “明兒非殺了大腦袋不成!”

  “他媽的,一刀子結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兒呢!”

  “聽着,呃!我已經把條件想好了,我們明兒別殺他,要他答應我們的條件。殺了他,一則沒什麼用;二則要鬧出大事來的。”這是唐先生在說話,不用看,聽也聽得出。

  “管他媽的!殺了他又怎麼樣?造反就造反!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不殺那傢伙嗎?不成!”

  “馮筱珊,邵曉村那夥兒狗入的全要殺!”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爭起來了。

  “聽着,呃!我把條件念一念。殺了他是不中用的,我們只要他答應就好了。”

  大家慢慢的靜了下來,一個心兒聽着。唐先生唸了一遍,大家又爭了好久,才議定了。他媽的,陳海蜇又來了,他嚷道:“還有蔡金生的媳婦女兒全拿出來讓大夥兒戳!”你瞧他多得神兒!還以爲自家兒說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着他笑了笑。

  我問帶魚李明兒怎麼個鬧法。他說道:“明兒不是三十嗎?大夥兒全到東嶽宮來拜菩薩,咱們就趁勢兒鬧起來,不就成嗎?準又不想鬧?明兒咱們派人分道兒去繳緝私營的槍,……啊,鬧法多着咧,說也說不盡,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單聽他吩咐就得了。”

  “我幹什麼呢?”

  “你到大腦袋家去捉人。”

  嘻,他媽的,真想得不差。趕明兒不鬧他個天翻地覆?咱們有三萬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大腦袋那知道明兒有人要捉他!我瞧着上莊大腦袋的家,心裏邊兒樂得什麼似的,頂好天立刻就亮,咱們馬上就跑到大腦袋家去把他捉了來。

  咱們散的時候兒,月亮已經在西邊了,上莊那兒燈火也全熄了。陳海蜇跳起來抱着我,就腮幫兒上嘖的一聲兒親了一下,咧着嘴笑開啦。黃泥螺跑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馬,咱們別再打他媽的架咧。”我們一路跳着回去。月亮也在笑哪!我本來想到翠鳳家去的,回頭一想,別去吧,去了明兒沒勁。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夢。那把馬刀不知怎麼的長了腦袋,搖搖擺擺的跑來叫我和他一塊兒上大腦袋家去。迷迷忽忽的我好像在大腦袋家裏拿着馬刀和他對打,翠鳳兒在一旁吶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腦袋飛在半空中,骨碌骨碌的轉了半天,往我腦袋上一撞,就長在那兒了。他的脖子又長出顆腦袋來,我再一刀砍去,腦袋又飛了上來,長在我的腦袋上面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腦袋上長了一大嘟嚕的大腦袋,有屋子那麼高。末了,索性連翠鳳兒的腦袋也長在他的脖子上啦,怎麼也砍不掉,那腦袋笑着嚷道:“你砍呀!”我真急了,陳海蜇卻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幫場,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趕,一腳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聲兒,我一睜眼,卻落在地上。我爬上牀去再睡,怎麼也睡不着啦。我就像小時候,明兒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牀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麼東西在那兒鬧,頂好跳起來嚷幾聲兒。我幹躺在鋪上想明兒咱們怎麼衝進去,怎麼跟他的保鏢打架,怎麼把大腦袋捉出來……

  天慢慢兒的亮了起來。我跳了起來,臉也不洗,先磨刀。他媽的,誰知道,那條胳膊昨兒給黃泥螺扎傷了筋,擡不起來。沒法兒,只得扔了那把馬刀,洗了臉,揣上尖刀,跑到陳海蜇家裏去。媽的,你瞧,他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兒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兒打呼嚕。我噌的給他一腿,他翻了個身,眼皮也不擡一下。好小子!我拿紙頭搓成了紙捻兒往他鼻孔裏一陣攪。他鼻翅兒搧了一搧,哈!啐!醒了過來。一支黑毛手盡搓自家兒的鼻翅兒,腮幫兒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着呢!下午做戲的時候兒……”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嚕來啦。

  我推了推他:“喂,別睡你媽的了。”

  “滾你媽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從嘴犄角兒那兒掛下來啦。

  我跑了出來,沒地方兒去——到翠鳳家去吧。我還沒到她家,她遠遠兒的來了,打扮得花朵兒似的。嘻,滾他媽的老蔣,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這麼早上那兒去,呃?”

  “啊,你嗎?這兒天不知給那個臭婊子留住了,怎麼不來?”

  “媽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鮮花兒,這麼早就跑出來了,道兒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見一個,留神碰着採花賊!”

  “人家還要上東嶽宮燒香去,你就胡說八道的。留神你娘打你這狗嘴!”

  “對了!你老在我嘴上打紅印子!又香又甜的……”我跑上去,嘖的跟她耍了個嘴兒。

  “嘻,缺德的,一嘴的酒味兒!我瞧你酒還沒醒呢!”

  “酒味兒香不香?咱們再來……”我嘖的聲兒,趁她不提防,又來了一個。

  拍!她又清又脆的給了我一個鍋貼。“你這……”她笑彎了腰。

  “成!打的好!瞧我的!”我捉住了她。她繃着臉!含着半截勁兒道:“別胡鬧了,規規矩矩的讓我燒香去是正經。”

  “我陪你去!”

  “你去幹嗎兒呀?你的眼睛裏頭還有菩薩嗎?別給我——”

  “對啦!我眼睛裏頭就只你這麼尊活觀音!”

  我就這麼胡說八道伴着她上山去。

  道兒上人已經很多了:賣水果的,賣香的全趕着往那兒跑。還有掛了黃香袋的小老婆兒,腳鴨兒小得像螞蟥,一步一句兒佛。你瞧她合着手掌兒,低着腦袋,那阿彌陀佛的模樣兒!

  我們走到山上,天早已亮了。太陽從海底下冒上來,海面鋪了一層金。廟前那片空土坪子早已擺滿了攤兒。咱們今兒就在這土坪子上面鬧。你瞧,夠多大,疏疏的有點兒草,中間一片空地,放着幾個仙人擔,四面全是柏樹。從山門外往東嶽宮裏望,只見一片煙霧。翠鳳兒拜了彌勒佛,又拜觀音,再拜五百羅漢。她一尊尊的拜下來,我可給拜得命也掉了半條了。她媽的,好累贅!她又跑到大雄寶殿拜如來,還求籤,還嘮嘮叨叨的向那個看籤的和尚。你猜那禿腦袋的怎麼說?

  “此籤主早生貴子……大姑娘還沒嫁人吧,十月之內必有如意郎……”他媽的,笑話啦!也不瞧瞧翠鳳身上穿的素衣就這麼信口胡說的。翠風兒差點兒笑開了,也不惱,含着笑勁兒望了望我。旁邊聽着的人可全笑開啦。我可等膩煩咧。那禿腦袋的又講了好一會兒,我也不去聽他。這當兒人越來越多了,全是小老婆兒跟小媳婦子。還有個傻瓜,從山門那兒叩着頭跪進來,直叩到大殿。好傢伙,真有她的!

  猛的有人喝了聲兒:“讓開!”來了一頂小轎。轎一停,就有兩個小媳婦子跑上來揭開了轎簾,走出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媳婦子來。她媽的,正是大腦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個小子跑上來把香燭點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婦子慢慢兒的跑上來,慢慢兒的跪下去,慢慢兒的拜了四拜,慢慢兒的站了起來。媽的大家氣!擺給誰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卻多着咧!問籤的也不問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沒聲的瞧着她。翠鳳兒簡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聲兒的問道:“這是那來娼婦根呀?還坐轎來!她媽的,出那家的風頭!”翠鳳兒擠了擠我,叫我別胡說。那小娼婦聽我這麼說,倒也不生氣,只望了望我,眼圈兒墨不溜湫的,準是抽大煙的。她一上轎大夥兒全談開啦。

  “你瞧,她多麼抖!”翠鳳兒嘆了口氣說道。

  “抖?抖她媽的!做姨太太,守活寡!”

  “有做姨太太的份兒倒也得啦。你瞧她頭上那件不是金的!”

  翠鳳兒就愛闊。我賭氣不做聲,先跑了,扔下她,讓她去拜這麼半天吧。我給香菸薰了半天,打不起精神來,迷迷忽忽的想睡咧。那片大土坪子上早已零零落落的站了許多人,有的是來趕賣買的,有的是來瞧熱鬧的,還有來瞧小媳婦子們的。旗杆石那兒站着個“黃葉子”,手裏拿着藤條。別神氣你媽的了!等着瞧!那條山道兒上多熱鬧,擠滿了人呀,轎呀,從上面望下去就像是螞蟥排陣兒。我跑回家,上眼皮兒趕着我下眼皮兒,倒在牀上就睡。

  到了下午,我猛的醒過來,一瞧日頭已經不早啦,趕忙泡了點兒冷飯,塞飽了肚子,趕着就往山上跑。胳膊不淌血了,可還是疼,不能拿馬刀。

  遠遠兒的我就聽見東嶽宮那兒一片聲嚷。他媽的,誰教你睡到現在的?人家已經在那兒鬧咧。我三步並一步的往上躥,前面撞來一個小子,後邊兒陳海蜇當頭,有四五個人在這邊兒趕來。那小子急急忙忙的搶來,那神兒可不對眼。我一瞧,不是別的,正是大腦袋那個保鏢的野貓張三笑。陳海蜇在後面嚷:“攔住那小子!”他一聽就往旁邊兒樹林子裏邊兒逃。我兜過去。好小子,盡在樹林子裏邊兒東鑽西躥的。眼看着左拐右彎的要逃在我前頭啦。我趕過去,一個毛兒跟頭摔在他跟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腿,扭在一塊兒了。陳海蜇跑上來按住了他,先給他腿上來一刀子,才反剪着他的胳膊推上山去。

  “你在幹嗎呀?媽的多半還是在翠鳳兒的胯下不成?到現在纔來!”陳海蜇向我道。

  “睡覺!”

  “你晚上幹什麼呀?一清早就跑來,白天睡覺!”

  “鬧起來了嗎?”

  “唐先生已經在那兒念媽的條件咧。他媽的大腦袋家裏的保鏢的跑來五個,也來看戲,叫咱們全給抓住了,就逃了這小子。跑得快,好小子!”他噌的給他一腿。

  我跑到上面一看,只見那麼大的一片土坪子站滿了人,夠一萬多;腦袋像浪花兒那麼的一冒一冒的。幾百條馬刀在大夥中間閃呀閃呀的像鏡子。還有幾個傢伙拿着長槍,槍頭上有紅纓子,他媽的戲班子裏邊的十八套武器全給拿來啦。翠鳳兒也在那兒,她身旁站着個大花臉,串戲的也跑到這兒來啦。旗杆石上靠着旗杆站着唐先生,正在那兒演說。

  “……你們明白的,這回事全靠咱們大夥兒來幹,咱們有三萬多人,他們連緝私營在裏邊兒也不滿三百。不用怕……”

  “不怕!咱們怕什麼的!”大夥兒裏邊拿着馬刀的全嚷起來啦。

  “很好!咱們用不到怕!你們明白的,咱們不能再這麼活下去!咱們快餓死了,瞧,米店放着米不賣,情願爛;死了三百人,大腦袋不肯給錢!每天晚上,咱們不是聽得到寡婦們的哭聲嗎?你瞧,他們全住大屋子,抽大煙,娶姨太太,咱們可飯都沒吃的了!咱們要不要飯吃?咱們願意這麼過下去嗎?願意沒飯吃嗎?願意死嗎?咱們是應該死的嗎?咱們還耐得下去嗎?”

  “咱們等夠了!等夠了!”大夥兒全叫了起來。王老兒正在我前面,回過頭來問我道:“馬二,唐先生在講什麼呀?咱們不願意死,不願意再等了;這話還用他問嗎?”我掩住了他的嘴。

  “那末,起來!不願意死的人,沒飯吃的人,起來!起來!”

  大夥兒嚷了起來,海浪似的;胳膊全舉起來了,馬刀在頭上,一片刀光!我也聽不清大夥兒在嚷些什麼,自家兒也胡亂的跟着嚷。

  “幹哇!”王老兒也在那兒拖長着嗓子盡嚷。

  我的心兒在裏邊兒碰碰的盡跳,差點子跳到嘴裏來了。

  “我們把條件提出去:

  第一,立刻開放公倉!

  第二,立刻開放米倉,陳米平糴!

  第三,這回死難的每人撫卹三十元!

  …………”

  他在上面說一條,大夥兒就在下面嚷一陣子。我簡直高興得想飛上天去。唐先生喊着的時候兒,他一說:“反對沙田捐,沙田登記!反對土地陳報!打倒邵曉村,賀葦堤,劣紳馮筱珊,土豪蔡金生……”大夥兒就鬧了起來,也不跟着他喊,只一個勁兒的嚷:

  “打死那夥兒傢伙!”

  “放火燒他們的屋子!”

  大夥兒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先說,眼兒全紅了,像發了瘋,像瘋狗,那裏還像人哪。這就像是能傳人的病,慢慢兒的從前面直嚷到後面,我也直着眼嚷起來啦。我頭昏腦暈的像在發熱。唐先生站在上面也沒說話了。

  “把那夥兒狗入的抓來!”

  先是有一個在前面這麼嚷,回頭大家全這麼嚷起來啦。拿馬刀的火雜雜的先搶了出來:“走哇!”大夥兒也跟來了。

  這麼小一條山道兒那裏容得這麼多人?大家也不挑着道兒走,打陣仗兒似的,漫山遍野的跑下去,有拿扁擔的,有拿槍的,也有拿着粗柴棍的。帶魚李在後邊吆喝道:“用不着這麼多人,讓他們有傢伙的去,大夥兒別散,等在這兒!”大夥兒才停住了。咱們帶傢伙的九百多人分了兩股,有的往緝私營去,有的往上莊去。大夥兒往回走,在後邊兒嚷道:“別讓這夥兒狗入的傢伙逃了哪!”

  一路上又跟來了許多人;咱們到了上莊,後邊已經跟滿了人,夠一里多長。到了警察局的門口兒,他們在前面的全擁了進去,打起來啦。咱們在後邊的有的往大腦袋家裏走,有的去抓別人。大腦袋家院子裏二十多個保鏢的拿着槍逼住咱們,不讓進去,喝道:“幹嗎兒?”

  “叫蔡金生出來說話兒!”陸耿奎跑上去說道。

  大夥兒也逼近去了。

  “別上來!”保鏢的把槍一逼。

  我的哥子出來啦,他叫我們跑幾個人進去跟大腦袋說話兒。我,大餅張,和陸耿奎進去了。半路上我的哥子跟我說道:“老爺沒待虧你,你怎麼也跟着他們胡鬧?”

  “滾你媽的狗奴才!”他給我罵得回不出一聲兒,只瞪了我一眼。他腦袋上多了塊疤——嘻,他媽的,是我那天給治的!

  大腦袋那傢伙,你瞧他多舒服,躺在上房抽大煙,鋪上還放了兩盤水果,一壺濃茶,我們進去的當兒,恰巧那三太太裝好了煙遞給他。他抽了一口,喝了口茶,咕的聲嚥下了。他還沒事人似的!我們一進去,他慢慢兒的坐起來問道:“諸位有什麼事?”

  “什麼事?還什麼事?東嶽宮講話去!”我見了他,簡直的像貓見耗子,頂好一口吞了他。

  “有話在這兒說不是一樣嗎?”好傢伙!他還不肯去呢!你瞧他,一肚子的疙瘩,故意不動氣,一隻手放在口袋裏摸手槍。

  “你存心去不去?今兒你願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一拍桌子,瞪着眼道:“我蔡金生受你們的吩咐,天下還有王法嗎?什麼話!”

  這當兒外邊兒大夥兒在嚷:“叫大腦袋出來!”

  有人扔石子到院子裏來。

  “什麼話!簡直造反了!”他還那麼說。

  “去不去?”

  “滾你們的!”他拿出手槍來對着我們,手往外一指。

  碰!外面一聲槍,接着一片聲嚷,哄的大門倒了,大夥兒衝進來啦。大腦袋一怔。我趁勢兒躥上去,一下抓住他拿着槍的那隻手。大餅張跑上來一把奪下他的槍。“走不走!”陸耿奎先給他一個耳括子,扭住他的胸脯兒。鋪上的那個娼婦根叫了起來。我的哥子抱了她就往裏邊兒走。

  院子裏倒了三個保鏢的,一個傢伙胸脯兒那兒扎着把刀子,還有個給馬刀劈了半個腦瓜子,旁邊躺着個叫人家撅通了肚子的,腸子漏了,滿地是血。別的全叫綁了起來,槍都在咱們手裏了。

  大夥兒見了大腦袋,哄的聲圍了上來。

  “打死那狗入的!”

  大腦袋臉也青啦。大夥兒,簡直是瘋子,拳腳不生眼兒,一個勁兒往這邊兒送來,我也帶着捱了幾下。大腦袋眼皮打裂了,直淌血,腫着半隻臉瓜子。還有個傢伙一伸手抓住了他的鼻子就扯。那囚攮的疼的直叫。再過一回兒管保叫大夥兒打死了;我們三個護着他想往外跑,叫大夥兒給擠得動也不能動。大夥兒打起人來真可怕,比海還可怕!比什麼都可怕!

  “別打他哪!”

  大夥兒好像聽不見似的,他們的耳朵也沒了,眼兒也沒了,只剩了打人的胳膊腿。

  “別打死他!押到東嶽宮去!”

  我們攔了半天,纔算把他扯到外邊。我們往前面走,大夥兒跟在後面罵,扔石子,不專往大腦袋身上扔,連我也受了幾下。到警察局裏去的迎着來了,繳了二十多枝槍拿在手裏。我們合在一塊兒往東嶽宮去。警察局門口兒那個站崗的撲在地上早就沒氣兒咧。裏邊兒窗呀,桌子呀什麼的全給打壞了。“黃葉子”是吃飯不管事的,巡長給我們抓了來,他們全在門口兒瞧熱鬧,我們走過的時候見他們也跟了上來。

  在半路上,去捉別人的也來了,邵曉村逃了沒捉到,王耿奎,王全邦,和賀葦堤給反剪着胳膊。只有他們把我們反剪着送到縣裏去的,現在他們也給我們反剪着送到東嶽宮去啦!那五個狗入的傢伙,一路上盡哆嗦。平日的大爺氣那去啦?哈,哈!還沒到東嶽宮,全叫大夥兒把腦袋給摔破了。大腦袋一臉的血,不像人咧。

  太陽早已躲在山後啦。大土坪子那兒大夥兒等急了,我們一跑上去,大夥兒就衝上來。

  “打死那夥兒狗入的傢伙!”

  早有人一馬刀砍來,正中在王耿奎胳膊上面,撲的倒了下去。

  “別殺他,打死他!”

  “吊起來!”

  “吊起來大家打!”

  “吊到柏樹上去!”

  “來哇!”

  我也聽不清是誰在嚷,像颳大風;站也站不住,一回兒給涌到這兒,一回兒給涌到那兒。

  “綁起來!吊到宮前柏樹上去!”

  我腿也沒移,哄的聲給直擠到宮前那溜兒大柏樹底下。早有人拿了麻索來。我們把那五個狗養的五花大綁的綁了起來,還沒綁了,已經給打個半死;那腿呀,拳呀也不知那來的。有一個小媳婦子跑上來,一口咬了大腦袋的半隻耳朵,一嘴的血。

  天黑了下來。他們像肉店裏掛着的死豬似的一個個吊上去啦!

  我擠上前去,一伸手,兩隻手指兒插在大腦袋的眼眶子裏邊兒,指兒一彎,往外一拉,血淋淋的鉤出鴿蛋那麼的兩顆眼珠子來。真痛快哪!我還想捶他幾下,大夥兒一涌,我給擠開啦。

  “他媽的,別給打死了,我還沒打到一拳呢。”

  “我擠到裏邊兒準得咬他一口肉才痛快!”

  “好小子,便宜了他,眼珠子也給他摘去啦!”

  我擠到外邊,擠不進去的人全在外邊兒這麼說。陳海蜇來啦,光着上半身,褡健兒插着插把刀子,手裏提着把槍,領了二百多人。我問他:“灰葉子全完了嗎?”

  “全給咱們殺盡了!”

  他一瞧見大夥兒圍在那兒,樹上吊着五個人,拔腳就跑,嘴裏嚷道:“晚了!晚了!別叫人家把肉吃完咧!”

  月亮上來了?

  上莊那兒一片火光。我跑到東嶽宮裏邊兒,唐先生,帶魚李在那兒。

  “你瞧!我拿來了一對眼珠子!”

  “糟了!打死了他們有什麼用呢?”唐先生說道。“糟很了!糟得沒底兒了!羣衆簡直是盲目的。”

  “瞧我的!”陳海蜇揹着槍,左手拿着把刀子,血還在往下掉,嚷着跑了進來。你瞧!”他一揚右手,拿出一顆心來,還在那兒碰碰的跳,滿手是血。“他媽的,那傢伙的心也是紅的!怎麼說他心黑呀!”他把那顆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條狗子躥上來就搶,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他媽的扔給狗子吃!”

  我瞧狗子們搶着吃。

  唐先生急得什麼似的,忙着派人去守岔頭。管他媽的,殺就殺了,怕誰呀?縣裏派兵來,打他媽的,咱們就拼個你死我活。可不是,只要合夥兒幹,怕得了誰。那夥兒捉來的保鏢的全綁在廊下,老子性子一起,索性全宰了那夥兒喂狗子。

  外邊兒又鬧了起來,我只聽得大夥兒在嚷:“吊起來!”陳海蜇早已搶出去啦。捉到了誰呀?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土坪子那兒,許多人圍在那兒,像在搶什麼東西似的,你不讓我,我也不願意讓你。我拼命往裏邊兒擠,擠上一步,退下兩步,怎麼也擠不進去。等我擠到裏邊兒,只見大馬刀一起一落的,那傢伙那裏還有人模樣兒,早給砍成肉漿啦。他的腦殼子給人家跺了下來,不見了,不知給誰拿去了。我問是誰呀,也沒人回我。鬧了半天,那傢伙連骨架也沒了,墨不溜湫的一堆,也不知成了什麼!血滲到泥土裏邊兒,泥土也紅啦。我可還沒知道那傢伙是誰。後來黃泥螺才告訴我說是邵曉村,在翠鳳兒家裏捉到的。我忙問翠鳳兒在那兒。他說屋子也燒了,誰知道那小狐媚子躲到那兒去了。他媽的邵曉村那傢伙怎麼會躲到她家裏去?怪事兒!翠鳳兒別靠不住哪!我趕忙跑到她家那兒,只見屋也倒了,剩下一大堆磚瓦,裏邊兒還有火星兒。我碰着人就問,誰都回沒瞧見。別躲到我家裏去了?我跑到自家兒家裏,她也沒在。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回頭碰着了小白菜,說看見她往小支岔走的。我直找到岔頭那兒,海在那兒嘩啦嘩啦的響,沒人,只麻子拿着槍守在那兒。

  “瞧見翠鳳兒沒有?”

  “翠鳳兒嗎?坐着船走咧!”

  “跟誰一塊兒走的?”

  “跟你家老大。”

  “多久了?”

  “好久了!”

  “混蛋,怎麼放他們走呀?”

  “唔……”媽的一個勁兒的唔。唔什麼的!“她說屋子給燒了,上縣裏找熟人去;你哥說是伴她去的。”

  “你怎麼能信她的話?”

  “唔……翠鳳兒那小狐媚子……”我肚子裏明白準是給翠鳳兒兩句話一說,就痰迷了心窩咧。他也明白了,跳起來叫道:“好傢伙,我受了他們誆啦!狗入的娼婦根,準是到縣裏去告官咧!”

  狗入的娼婦根,不受擡舉的,她準是一個心兒想做姨太太,戴滿金咧!我想劃了船趕上去,麻子說她已經走了兩個鐘頭了。我叫麻子守在那兒,別再讓人家跑了,自家兒跑到東嶽宮去。她媽的,你就別回來!要再讓我碰見了,不把你這窟窿,從前面直搠到後面!老子索性把你那窟窿搠穿了,不讓你再叫別人往裏鑽,看你還做得成姨太太!你就一輩子別再見我!

  土坪子那兒還有幾千人,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也有打了地攤兒坐着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散,我也不散。柏樹上那五個狗入的,肉早給咬完了,雞巴全根兒割去啦,別提腦袋咧。

  我告訴唐先生說有人逃到縣裏報官去了。帶魚李聽了這話先慌了;唐先生低着腦袋想了一回兒,說道:“不用怕!咱們幹下去!”他兩隻眼兒在黑兒裏放光。好傢伙!成的!他只說了一句兒:“叫拿傢伙的別散,”又低着腦袋想他的。

  我和帶魚李跑出去一說是誰到縣裏去報官了,叫大夥兒別散;他們本來好好兒的,這麼一來,哄的又發起瘋來啦,合夥兒往上莊跑去。大腦袋家正在嗶嗶剝剝的燒,前面聚着許多瞧熱鬧的。我的嫂子正在那兒哭着罵:“天殺的囚徒哪!燒你媽的,把我的東西也全燒了。天哪,我的金釧兒也沒有拿出來哪!天哪!天哪!……”大夥兒望着她笑。

  “撒你媽的潑!喂,她的丈夫上縣裏報官去了!推她到火裏去!”我一趕到就這麼喝道。

  她呀的一聲兒,三條槍扎進她的身子,往火裏邊兒一挑,她飛進去啦。只一回兒,她的衫子燒起來了,發兒上也爆火星了,丟在火裏邊兒不見了!只看得見紅的火!

  我們往回裏走,街上,大夥兒全像發了瘋,這兒跑到那兒,那兒跑到這兒。米店,當鋪全給搶了!到處有人放火;走道兒老踹着死屍。

  陳海蜇躺在土坪子那兒,死了似的,一隻狗子在舐他的臉。

  直到下半夜。才慢慢兒的靜了下來。大夥兒散了,回家的回家,沒回家的全躺在土坪子上面睡熟了,槍呀,刀呀什麼的全扔在一旁。有幾個是到岔頭換班去的。麻子抱着槍撲在那兒,也睡熟啦,嘴裏還嘮嘮叨叨的不知在累贅什麼——準是夢着翠鳳兒咧。嘻,他媽的!我走到裏邊兒,唐先生還低着腦袋,一隻手託着下巴坷兒也坐在那兒。那個串大花臉的戲子正在那兒洗臉。我又跑出來,外邊兒靜悄悄的,山根那兒也靜悄悄的,到處有狗子在鬧。海浪唏嘩啦的在響。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里啦。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呵欠,倒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咱們還沒醒,守小支岔的跑上來說。吳縣長來啦。大餅張衝出來把我一腳踢醒,我一翻身跳起來,那條左胳膊又酸又疼。大家一個個醒過來啦。陳海蜇一拍胸脯兒,說道:“吳縣長有嘛勁!老子不用刀,不用腿,只用一隻手這麼一來就把他打翻咧。”我們也沒空兒理他。

  海那兒停着一隻大輪船。一夥兒“黃葉子”,中間夾着兩頂轎,螞蟥似的爬上山來啦,後邊兒跟着一大夥兒咱們這兒的人。唐先生吩咐我們道:“你們先別鬧,把他們圍住了;我去跟縣長講話,他不答應我們的條件,別放他走。”這當兒宮兒裏邊兒猛的有人嚷救命,還有拼命叫着的。一個禿腦袋的跑出來嚷道:“陳海蜇在殺人哪!綁着的人全叫他給殺盡了!”那傻瓜,殺他們幹嗎兒呀?我們剛想進去攔他,他早已飛似的搶了出來,光着上半身,皮肉全紅了,臉上也全是血。

  “他媽的,我跑進去瞧瞧那夥兒小子餓壞了沒有,恰巧聽見那兩個狗入的在說道:‘吳縣長一到,咱們就嚷救命,跑了出去,非告訴吳縣長殺了陳海蜇那小子不成;就說昨兒死的他殺了一半……’他媽的,這夥兒狗入的想算計老子呢!我跑進去問道:‘想殺老子是不是?’好傢伙,他說是的,我倒也不殺他了;他還賴。好小子,要算計人,放在肚子裏邊兒不明說!那還要得?他媽的,我一刀子一個,殺了三十二個,一個也不留下!”

  好個傻小子,你聽呀!人家要算計你,還明說給你聽咧。真有他的,一口氣殺了這麼多!這當兒吳縣長也跑來啦。他一下轎,就跳上旗杆石,帶來的“黃葉子”在兩邊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兒。還有頂轎子裏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翠鳳兒!成!像個姨太太咧!咱們等着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誰是準。殺老子我也幹,別說你!

  咱們哄的圍了上去。

  “你們眼睛裏頭還有我——還有王法嗎?殺人放火,動刀動槍,比強盜還兇!你們以爲人多了我就怕嗎?別想左了,要知道本縣長執法無私,決不容情的。青天白日之下,那裏容得你們這夥兒目無法紀的暴徒……”吳縣長一上臺就這麼說。

  他話還沒說完咱們早就鬧了起來。

  “滾下來!”

  他怔了一回兒喝道:“你們要幹嗎?在本縣長前面尚且這麼放肆,這還了得!大夥兒不準說話,推代表上來!”

  唐先生跑了上去,還沒開口,他就喝一聲兒:“拿下!”早走上兩個小子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瞧見翠鳳兒指着陳海蜇像在說什麼話。他又喝了聲兒:“把那個囚徒也給我帶住!”

  “帶你老子!”陳海蜇朝天碰的一槍,跳了出去。“誰敢來碰一碰老子!”

  咱們往前一涌,合夥兒嚷了起來,馬刀全舉起來了。那夥兒“黃葉子”趕忙護住他,拿槍尖對着咱們。咱們越往前逼,他們的圈子越來越小,眼看着要打起來啦。他們放了唐先生。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叫咱們慢着來,咱們才往後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兒跟縣長爭——你瞧他那股子神兒!縣長!官!袖管,筆套管,你媽的官!

  咱們在底下嚷,鬧,開槍,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嚇慌了!

  咱們的人越來越多啦,全來啦,他們在後邊的盡往前涌,咱們在前面的站不住腳,一步步的往前逼。咱們有三萬多人哪!我站在頂前面,瞧得見翠鳳兒,她臉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夥兒有多麼怕人哪!咱們是風,咱們是海!咱們不是好好兒的風,好好兒的海,咱們是發了瘋的風,發了瘋的海!她也見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笑你媽的,別樂!留神落在咱手裏!

  唐先生拿出張紙來,要縣長畫押。

  “不能!你持衆要挾嗎?這條件本縣長斷了頭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羣衆亂動起來,我可不能負責。”

  我們聽得見他的話,我們明白他的話。

  “殺!”咱們在前面的先嚷,在後邊的就跟着嚷;咱們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過去。

  “你瞧,再過一分鐘,羣衆要亂動了!”

  那傢伙軟了下來,說道:“讓我回去想一想,明兒回覆你們。”

  “縣長,你這分鐘內不肯答覆的話,我們可不能讓你回去。”

  他真有點氣,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們,末了,還是答應了。咱們全跳了起來,自家兒也不明白是爲了高興還是爲了什麼。那傢伙跳了下來,“黃葉子”四面護着他,從咱們裏邊兒穿了出去。咱們跟在他們後邊兒送下山去,直送到岔頭——咱們是海,他們是船,船是拗不過海的,除非順着海走。那隻大輪船開出去啦。咱們碰碰的盡放爆竹,直鬧到看不見那隻船了纔回。

  咱們又抓了許多人,王紹霖,劉芝先,徐介壽什麼的全給咱們抓了來,挪在土坪子那兒,四面堆着幹劈柴,燒。咱們在四面跳,他們在裏邊兒掙扎,叫。那火勢好凶,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兒就把那夥狗子們燒焦了。燒焦了的人和燒焦了的幹劈柴一個模樣兒!

  下半天咱們把那馮筱珊用轎子騙了來。那老不死的頂壞,媽的瞎了眼還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兒子馮炳也跟着,伺候他爹。他倆一上轎,咱們就把他的屋子燒了,一家子全給燒在裏邊啦。他到了東嶽宮,下了轎,還擺他媽的鄉紳架子,叫他的兒子扶着下轎,一面罵道:“擡轎的怎麼連規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轎子輕輕兒的放下來。炳兒,明兒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縣裏去!”擡轎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鬍須一摘。他一伸手,打了個空。大夥兒全笑開啦。馮炳那狗養的不知跟他老子說了些什麼。馮筱珊聽了他的話就跟咱們說道:“我馮筱珊讀書明理,在這兒住了七十五年,自問沒虧待諸位鄉鄰的地方兒……”他話沒說完,陳海蜇早就撿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腦門上面。腦門破了,血往下掉,掛到白鬍須上面,白鬍須染了紅血,可是那老不死的還不死!他說道:“你們既然和我過不去,我也活夠了。讓我死在家裏吧!”滾你媽的!咱們跑上去,把他的馬褂什麼的全剝下來。陳海蜇早就搶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緞馬褂那副得神的模樣兒!馮炳拼命護着他的老子,給咱們一把扯開了。馮筱珊動也不動,盡咱們擺佈,瞎眼眶裏掉下淚來。別哭你媽的,你想法擺佈咱們的時候兒,曾可憐過咱們嗎?咱們不會可憐你的!他的兒子哇的聲哭啦,跪下來求道:“請諸位放了家父,我馮炳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大恩……我馮炳情願替家父受難……”滾你媽的,別裝得那模樣兒!到今兒來求咱們,晚着了!我一腳踹開他。大夥兒趕上來,一頓粗柴棍,學了邵曉村咧。

  咱們綁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樹上,底下架着幹劈柴。他那張滿是縐紋的臉上繃起一條條的青筋來,嘴裏,鼻子孔裏,眼眶子裏全淌出血來啦。往後,舌子,眼珠子全掛了下來,越掛越長,直掛到地上,咱們才燒起柴來。火焰直往他的眼珠子,舌子那兒卷,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兒的捲了起來。烘了半天,他的臉發黑啦。咱們繞着他,跳着兜圈兒。好傢伙,他也有這麼一天的嗎!樹下的葉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裏邊兒去。

  天黑了。

  火是紅的,咱們的臉也是紅的,馬刀在黑兒裏邊兒閃爍。

  碰!碰!一排槍!在外邊兒的人先鬧了起來:

  “灰葉子來啦!”

  “什麼?那狗入的縣長不是答應咱們不抓人的嗎?”

  “殺!殺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槍!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別怕!別逃!咱們有三萬多人哪!”

  在外邊兒的盡往裏邊兒擠,咱們慢慢兒的退到東嶽宮那兒啦。

  “殺!”

  咱們剛這麼一嚷,他們又是一排槍。大夥兒不動了,靜了下來。

  唐先生給抓去了!

  “只拿頭兒腦兒,別的人不用怕!站着別動!”我聽得出那是他媽的縣長的聲音。

  我擠到外邊,只見咱們的人一個個給抓去了二十多個。唐先生給綁着跪在那兒,他喊道:“幹下去!別怕!咱們是殺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裏熱熱的掉下兩顆眼淚來。我想殺上去,可是媽的刺刀鋒在黑兒裏邊發光!他們有一千多拿槍的哪!

  “誰動一動就槍斃!”

  地上橫的直的躺着許多人,黑兒裏邊看不清楚,只望得見一堆堆的紅血。咱們全氣很了,可是沒一個敢動的。

  “這個是的,那個也是的……”翠鳳兒和我的哥子在那兒指出人來,指一個,抓一個。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兒,又找別人去了。翠鳳兒望着我笑了笑。滾你媽的,我可不願意領你這份兒情!

  我們抓去了八十多個人。我算沒給抓去。

  咱們這兒又靜下來了。每天晚上又聽得見寡婦們的哭聲兒!在酒店裏邊兒咱們總是氣虎虎的把刀子紮在桌上面。咱們是殺得完的嗎?還要來一次的!

  過了一個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傷痕全好了,可是我心裏的氣沒平——我心裏的氣是一輩子不會平的!也不單是我一個,咱們全是這麼的。

  那麼,翠鳳兒回來了,和我的哥子一塊兒回來。我的哥子在縣長那兒當了門房,翠鳳兒戴了副金墜子,他們倆是特地來看我的。他們一進來,我先把門閂了。翠鳳兒一側腦袋,讓金墜子衝着我,望着我笑道:“美不美?”我一聲兒不言語,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來,劃破了她的衫子。她嚇得乜的聲撤了酥兒,睜着淚眼求我道:“馬二哥……”我瞧準了她的心眼兒一刀子紮下去,白的肉裏邊兒冒出紅的血來,血直冒到我臉上,她倒了下去。我的哥子剛拔開了門閂,跨了出去,我一刀子紮在他背樑蓋兒上面,他靠着門說道:“老二,瞧爹的臉……”我不作聲,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殺了我的親哥子,殺了我的翠鳳兒,可是我笑開啦。那副金墜子還在那兒閃呀閃的。

  現在,桃花又開了,咱們這兒多了許多新墳。清明那天我看到許多小媳婦子在墳上哭。咱們活着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都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又這麼喝着了。

  可是咱們還要來一次的!

一九三一,一,二日


  作者附志:

  春天是快樂的,可是春天是某階級的特有物,它是不會跑到生活在海上的人們的生活中去的。他們是老在海上過着冬天的生活的;可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不來嗎?總有這麼一天的,春天會給他們和他們的朋友搶了去。我希望這一天的來臨。夥計,等着瞧,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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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Total Words:1.9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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