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樹林,”那從行伍回來的老同志開始說了,——這樹林,他還可以更確鑿一點說,正和他們村子背後的樹林一樣,有着高高的鴨子樹;旁邊是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裏的水無論盛滿或乾涸都是同樣的易於辨認;聽到了小鳥兒從那黑黝的濃蔭裏拍着翅膀突然驚起的聲音,覺得尤其相像吧。

  “在那樹林裏,有一隻兔子躲着。”

  他說着,詭譎地搖着眼睛。他撒謊,他說的那一隻兔子是有點兒假的。

  可是有一個人卻相信了。

  “他是一個給消了差的老兵,”那從行伍歸來的老同志繼續着說:“——一個真真活該的傢伙,剛纔在兵站裏給特務排的排長踢了出來。”

  “聽着——老子要他進來呀!”

  排長憤憤地對一個傳令兵說。

  接着,他就給帶進了兵站裏去:“來,來!——到這邊來!……”

  排長忽地變成微笑了,對他招着手。

  他隔着遠遠的地方立正。

  這下子他踏前了兩步。

  “——到這邊來!……”

  依舊招着手。

  直到那挺着胸脯在木椅上坐着的排長的膝蓋幾乎要捱上了他的肚皮。

  他的立正的姿勢還不壞。——記着呀,未曾當過兵的孩子們,在長官的面前就不要忘記這立正!但是,突然,那邊坐着的排長直站起來,雙手緊緊地握着石本子般大的拳頭——不,他不曾動過手,只是猛可地一腳,就把那活該的傢伙踢倒下去。

  排長的確十分的忿怒,因爲,——

  那傢伙到排長的面前去報告些什麼?

  那是關於一個兵中了瘟疫在半路上死了的事。

  這個兵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好朋友。

  他年紀小,而且勇敢。打仗,在他是熟練,有趣,簡直是可以拿來賣弄身手的事了。

  當他知道他給消了差的時候,他說:“怕什麼,我可以養活你!”

  於是,他真的養活了他三個月。

  但是他死了。在押着軍用品從蘇士到長嶺去的半路上死了,中了瘟疫。是排長派人去埋葬他。

  他的墳墓,高高的像一條蕃薯畦子,頭上插着一枝杉木板子,在未曾加以刮光的板子面上寫着——什麼名字呀?那是過後就容易遺忘了的。

  他在從蘇士到長嶺去的大路邊的山坡上找到了它。上面的草皮是枯死了,遠望着像毛氈子一樣的紅。不,似乎上面並沒有什麼草皮,那紅色的也許就是那新制的棺木的蓋。——但是,不呀!……

  再走近去看一看吧,,什麼草皮,什麼棺木,是一架赤爛的屍骸!

  他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報告排長說:“他葬得太淺,簡直不曾用鏟子在地面上開動過。——是狼,狼,……”他看見對面的排長倒豎着雙眉獰視着他,要說的話就在喉頭梗住了。

  但是排長卻一句句都聽得清楚。他說他的朋友的屍骸不曾裝進棺木,以致給狼當作了食料。

  所以他是一個活該的傢伙;因爲,他無異公然的侮辱排長,說那個死兵的棺木是給排長吃掉了的。

  但是,軍隊的條規卻明明地這樣寫着:一個兵死了,就發給了四十元的埋葬費。

  並且,事情最糟的就是糟在這一點。記着,緊緊的記着呵,未曾當過兵的孩子們,對於長官是絕對不能加以侮辱的,——並且,這時候,排長的旁邊有一位體面的客人在坐着呢!

  這是一個年輕而又漂亮的軍官,穿着新制的灰色羽紗的軍服,那白領是最好看的,剛剛露出了半分。

  其實,他自己的事情還未辦妥,只是“心不在焉”的聽着,不曉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那東西給踢出了門外,他還是一點也未曾聽出什麼。

  他是從駐在長嶺地方的友軍派來的一位副官。

  因爲他們那邊逃了一個兵,——

  據說這逃兵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到了蘇士。

  他必須從蘇士趁小電船過河間,然後纔有法子逃到別的遠遠的地方。

  但是,從蘇士到河間的小電船在四點以前就停班了。——這樣斷定他未曾逃出河間,還在蘇士附近一帶的地方。

  那副官帶了他們司令部的公事,到這裏來請特務排幫他們的忙,把逃兵捉回去,好用軍法來處決他。

  排長得了密報,知道那逃兵正在那樹林裏躲着。

  他派了四枝手機關槍去包圍那樹林,卻沒有一個敢進那樹林裏去搜索。

  遠遠地,排長望見了,在隔過幾間屋子的桔子樹下,近着兵站那邊,那剛纔吃飽了腳尖的傢伙在靜靜地躺着。他的肚皮還在一起一伏的吐着氣。——對呀,這傢伙還有一點兒用處。

  他望見排長正對他招着手。

  他翻了起來,傾斜着身子,一步步踉蹌地向着排長那邊走,一條長長的脖子在空間裏苦苦地掙扎着,彷彿給一條麻繩縛着狠狠的往前拉。

  他沒有忘掉那立正的姿勢。

  排長用嘴巴當着他的耳朵低聲地說:“你走進樹林裏去看一看吧。那裏有一隻兔子躲着,聽見你撥得那樹枝沙啦——沙啦的響。它就着慌了;我們有槍,當它走出來的時候就殺死它。”

  他的眼睛發射着異樣的光,呆呆地直視着前頭,雙手撥開樹枝,腳底踏上了那有着凹陷的地上時,那彎彎的背脊就在左右的擺動着,並且張開雙手,竭力防備着自己的傾跌,……

  但是,在他的前頭,聳着高枝的那邊,突然發出槍聲。

  四枝手機關槍一齊對準那發出槍聲的地方傾注着。起初還聽見迴應的槍聲,一下子什麼都聽不見了。

  那個逃兵是死了,混身像五月節的糉子般的稀爛,一共不知着了多少子彈。

  那捉兔子的蠢貨在第一下槍響的時候就倒下了。一下子結果了兩個。說起了兔子,他又微微的笑了笑:搖晃着那詭譎的眼睛。但是,他突然的沉默起來了。

  當他扳起身子,揹着雙手捶着腰,一拐一拐的走向別處去的時候,他一面走一面含糊地接着他的故事說:“……又有了兩條新的蕃薯畦子,遠遠地望去像紅毛氈,赤爛爛地。——那邊的狼是最兇的,……”於是,老同志一拐一拐的走去了,在池畔的一間枯萎了的茅屋子那邊轉了彎,就不見了。

  他的影子卻深深地印在這些年輕人的腦膜上:他穿着從行伍帶了回來的軍服,這軍服由黃灰色變成白,它的特點正在於破舊,而且經過了修整,換上了布鈕釦,如今把雙袖都割除去了,乾脆些變成了一件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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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丘東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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