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记载


  风暴后的夜,我照例到火神庙去看我的小朋友。说是小,其实已经是二十来岁,但我要这样称呼他才称心,吐一口热气可以把他吞进去似的。

  一进庙门,我有一点凛然,仿佛怕趁这时动作起来了,——我知道在那漆黑的殿角里有着狰狞的放火将军。

  我用力的踏几脚,告诉我的小朋友我来了。虽然黑得没有什么,伸手去摸一定有一扇门,他一定在里面,来的也一定是他的先生。庙里的唯一的聋子和尚这时是在那边曲肱而枕之。

  果然得的一声火柴。

  我们宛如立刻生下地,立刻又各自照样的长大了:我几根翘胡子,他面黄得近——这里实在要用一个“死”字呵。鬼火一般的灯火是来得那么快。

  “先生,我今天在西门外跑了一趟。”

  我靠着他写字的桌子坐,向他,听他的话,然而先入为主者有他的笔,——我简直是一只眼睛看定了他,一只眼睛也就落住了他的笔。

  “啊,你在西门外跑了一趟?”

  他的话已经到夜——到夜里死去了罢,然而我这样答。

  “今天一天是下雨哩。”

  我又说,似乎不相信他在西门外跑了一趟。大概是相信了这一个事实:我还没有见过我的小朋友有伞。但我依然从我的脑里赶不走那一只笔。

  “有意到风暴下去走,我却还是今天。”

  我想一想今天的大雨,设身我走在大雨下的西门的旷野,雨下得看不见那里有人走,——但此刻这人明明坐在我的面前。

  我才觉得我的小朋友是这样的坐在我的面前,我与他之间,只有既然有灯则不能推开的光。

  “最初雨还不大,望见一阵乌云快要到头上——但我是走到了一棵大树之下。”

  “那很好,——倘若我也在场,我将念Edgar的话你听:

Here,father,take the shadow of this tree


For your good host… (”)


  我的小朋友对我笑,笑得是那样冷。

  “树脚下有一块石头,我拾起来拚命的一丢,——先生,我实在是丢来玩一玩的。”

  “是的。”

  “但等到这石头又落到地上——我丢不出!”

  唔,我原晓得他是丢他自己。

  “先生,我立刻借得了一把伞。”

  “那很好。”

  我连忙说。但我颇奇怪。

  “先生猜我向谁借的?”

  他又是那样的冷笑。

  “你应该向这谁道谢就是了,我以为。”

  “倘若这谁就是我之母呵!我到底没有‘来’,无所谓‘去’!那么眼泪还是眼泪,依照大家的意见宝贵下去!——哈哈哈,我见惯了陈列馆为它备了各样饵品的猴子!”

  “唔——”

  但这个音波被我的两唇挡住了。波动了空气的是慢慢来一个——

  “啊。”

  这就表示我了然了,无须再说下去。我刚才奇怪得有理。伞是死人的,带了胎儿死去了的产妇的,——列位,贵处有此风俗么,产妇死了坟前放一雨伞?

  我的小朋友虽则不过二十来岁,他是一个侦探,“生”之侦探。昨天他拿这几行字我看——

我把眼泪当唾味〔沫〕吐!——


我跳不过这什么一种的如来之掌,


我不能不做一个死尸的活人以反抗。


  他慢慢又说:

  “先生,请为我解答:诗人,‘世人皆欲杀’;世人对于唱这样句子的诗人——

……that the Everlasting had not fix'd 


His canon 'gainst self-slaughter!


  将如何?”

  “哈哈哈。”

  我没有答,他又笑。

  “这个事实叫我来报告,我殊不作如是口吻,——他还不是一个侦探。”

  他又说。


  约莫过了十天,我坐在我的屋子里,是风暴后的下午,街上很是哄然,我听去——我站起……

  分明是——

  “西门外雷打死了人!”

  “西门外雷打死了人,快去看!”

  我走出西门,我的邻近的一个孩子迎上前来对我呼喊:

  “先生,你认识他,是不是?”

  “啊,啊。”

  大树之下,人山人海,声音的嘈杂怕要到天上才不听见——

  “没有听说他有家族。”

  “一定是居心谋杀人!”

  “非示众三天不可!”

  “自然要示众。”

  我是插在众人当中去面识……

  接连三天,小小的一个棺材摆在旷野之上,——棺材据说是慈善会施舍的。

  我很踌躇,留在世间还有——笔呵,我把你收藏起来吗?

(一九二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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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废名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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