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鴨頗有好感,是早年讀了蘇東坡“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兩句詩引起來的。其實鴨的羽毛並不美觀,而鳴聲呷呷,聽了也覺可厭。可是說到口腹之慾,那麼我愛鴨實在愛雞之上。往年在上海時,常吃香酥鴨;在蘇州時,常吃母油鴨,不用說都是席上之珍。而二十餘年前在揚州吃過的爛鴨魚翅,入口而化,以後卻不可復再,思之垂涎!亡妻鳳君在世時,善制八寶鴨,可稱美味。現在雖能仿製,但是舉箸辛酸,難饜口腹了。
唐代大詩人陸龜蒙(魯望),有愛鴨之說。而翻遍了他所作的《笠澤叢書》四卷,《補遺》一卷,竟沒有一首詠鴨的詩,一篇說鴨的文,檢看其他舊籍,也無所得。最近纔在《蘇州府志》中找到一個線索。據載,吳江縣東門外長橋北有鴨漪亭,與垂虹亭相對,俗呼阿姨亭,相傳陸龜蒙養鴨於此,故名。清代張霨詠以詩云:“天隨意氣自軒舉(按,陸別號天隨子),甫裏鬆陵無定處。扁舟乘興往復還,瀟灑常爲風月主。滬瀆曾留漁具詩,鴨羣仍聚清江渚。何人築亭號鴨漪,煙光山色相容與。千年軼事人爭羨,流傳不典混土語。阿姨之名誰附會,命意得毋太齟齬。魯魚亥豕自昔然,稗史街談任所取。讀書論古誠大難,誠勿隨人相爾汝。詩成不覺粲然笑,山川每附嬌兒女。小姑曾說嫁彭郎,不知阿姨今日更誰侶。”一結調詼入妙。又據《中吳紀聞》說:陸魯望有鬥鴨一欄,鴨都養得很馴,有一天有驛使經過,發彈打死了最好的一頭;陸忙道:“這頭鴨能作人言,將附蘇州名下進貢皇朝,你怎麼把它殺死了!”驛使一慌,把身上帶的錢全都給了他,想塞住他的口,一面問這鴨能說些甚麼話?陸答道:“它能自呼其名。”驛使又氣又好笑,拂袖上馬。陸連忙喚住,還了錢,笑道:“我只和你開開玩笑罷了。”原來鴨的鳴聲呷呷,都好像是在自呼其名,想不到這位大詩人倒也是滑稽之雄,善於作弄人的。
三國時,吳建昌侯孫慮喜鬥鴨,在堂前作鬥鴨欄,能使小巧;陸遜正色規勸道:“君侯該勤覽經典,怎的弄這玩意?”孫很肯聽話,就把鴨欄毀了。湖南臨湘有鴨欄磯,也是孫慮鬥鴨之所。唐代李邕作《鬥鴨賦》,起句“東吳王孫,笑傲閭門”,就指的孫慮;中段記鴨鬥雲:“於是乎會合紛泊,崩奔鼓作。集如異國之同盟,散若諸侯之背約。迭爲擒縱,更爲觸搏。或離披以折衝,或奮振以前卻。始戮力兮決勝,終追飛兮襲弱。聳謂驚鴻,回疑返鵲。逼仄兮掣裔,聯翩兮踊躍。忽驚迸以差池,倏沉浮而閃爍。號噪兮沸亂,傾耳爲之無聞;超騰兮往來,澄潭爲之潰濩。(下略)”鬥鴨之風,早就沒落,讀了這段文字,可以窺見羣鴨作水戰的情景,十分生動。
鴨在幼小的時候,披着一身鵝黃色的羽毛,恰如絨球着地滾動,頗爲好看。長大之後,可就不美了。元代揭傒斯詠小鴨雲:“春草細還生,春雛養漸成。茸茸毛色起,應解自呼名。”鴨與鵝是好朋友,常常在一起玩,宋晁補之《春日》雲:“陰陰溪曲綠交加,小雨翻萍上淺沙。鵝鴨不知春去盡,爭隨流水趁桃花。”寫江南春日的水國風光,宛然如畫。
魯迅先生小品文《鴨的喜劇》,記蘇聯盲詩人愛羅先珂在北京的一段故事。他先買了幾十個蝌蚪,放在小池裏,想養大了聽蝦蟆叫;不料後來又買了四頭小鴨,它們到池裏去洗澡,卻把蝌蚪全都吃光了。結尾說愛羅先珂一去無消息,只有四隻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地叫。在輕描淡寫中,含感慨不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