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清明前后》

  不见茅盾氏已九年了。胜利以后,消息传来,说他的近作剧本《清明前后》在重庆上演,轰动一时,而十月十六日中央广播电台也设特别节目来介绍这剧本,说内容有毒素,叫看过的人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没有看过的不要去看。我被这些消息引起了趣味,纵不能亲眼看到舞台上的演出,至少想把剧本读一下。这期望抱得许久。等到上海版发行,就去买来,花了半日工夫把它一气读完。

  故事并不复杂。本年清明前后,重庆发生了一件于国家不大名誉的事件,就是所谓黄金案。作者就以这哄动山城的事件为背景,来描写若干人物的行动。据他在《后记》中自己说明,是把当时某一天报上的新闻剪下来排列成一个记录,然后依据了这记录来动笔的。其中有青年失踪或被捕的事,有灾民涌到重庆来的事,工厂将倒闭的情形,小公务人员因挪用公款,买黄金投机被罚办的情形,一般薪水阶级因物价上涨而挣扎受苦的情形,高利贷盛行的情形,闻人要人在各方面活跃的情形,官界商界互相勾结的情形。作者把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事件写成一部剧本,将主题放在工业的现状与出路上面,叫工业家林永清夫妇做了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暴露出本年清明前后重庆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民生各方面的状况。如果说这剧本有毒素的话,那么就在暴露一点上,此外似乎并没有什么。

  剧本的主题是工业的现状与出路。而作者对于出路,只在末幕用寥寥几句话表出,认为“政治不民主,工业就没有出路”,其全部气力,倒倾注于现状的描写上。更新铁工厂主总经理林永清,于“八一三”战时依照政府国策辛辛苦苦把全部工厂设备与工人搬到重庆,经营了许多年,结果落了亏空,借重利债款至二千万元之多。为要苟延工厂的命脉,不惜牺牲了平生洁白的工业志愿,竟想向某财阀借一笔新借款来试作黄金投机,结果偷鸡不着蚀了一把米。这里所表现的是金融资本压倒实业资本的情形。中国有金融资本家而没有实业资本家,工业的不能繁荣,关键全在于此。战前这样,战时越加这样。中国资本家不肯让资本呆在一处,他们有时虽也将资金投在实业机关中,但只是借款,不愿作为股本。他们宁愿买黄金、外汇、公债、地产、货物或热门股票,因为这些东西日日有市面,可以获利了就脱手,把资金卷而怀之,不像工厂中的机器、设备、原料、制品与未成品等,脱手不易,搬动困难。用十万万元的资金来办工厂,可以有出品,可以养活几百个职工,然而他们不肯这样做。他们宁愿保持流动资金,借此来盘放做买卖,一间写字间,一只电话,用几个亲戚和人办理业务,无罢工的威胁,政府无从向他们收捐税,多么自由干脆。他们的放款都是高利短期,六个月一比,或三个月一比。在战时甚至一日一比,即所谓“几角钱过夜”的就是。工业界为了要发展事业,需要流动资金是必然的。为了求得流动资金之故,办工业者不得不分心于人事关系上,不得不屈伏于拥资者的苛刻条件。结果把全部工厂的管理权交到金融资本家手中去。金融资本家在中国一向是经济界的骄子。此中情形,作者看得很明白,过去的作品如《子夜》中所写的是战时的状况。比较起来,后者酷虐的情形愈明显愈加凶罢了。

  剧本中有一个特点,每幕于登场人物的姓名下都附有一段详细叙述,好像一篇小传。作者在《后记》中说:“正像人家把散文分行写了便以为是诗一样,我把小说的对话部分加强了便亦自以为是剧本了。而‘说明’之多,亦充分指出了我之没有办法。”作者写小说是老手,写剧本还是初试,本剧是他的处女作。他这句话是老老实实的自白,并非自谦之词。他自嫌“说明”太多,替每个登场人物叙述身世,当然也是“说明”之一种。我觉得对于读者,这种小传式的叙述大有用处,我于阅读时曾得到许多帮助。那素性刚强而有决断的女主人公赵自芳,怎样会变成胸襟狭仄、敏感而神经质的人;精明强干的林永清,怎样会销损志气,落到诱惑的陷阱中去;一向老实谨慎的李维勤,怎样会在某种诱惑之下去冒险,走错了路;他的妻唐文君,素性容易和人亲近,怎样在残酷的磨折之下变成了孤僻畏葸而忧郁的性格;富有热情的黄梦英,怎样会把热情潜藏起来,用笑声来发挥玩世的态度,睥睨一切:小传中都有理由可寻。环境决定性格,看了剧中几个好人在目前的现实环境之中被转变的情形,真堪浩叹。

  剧中对话句句经过锤炼,无一句草率。有几处似乎因为锤炼得太过度,反使读者不易理会,至少上演时会叫观众听了不懂。例如第四幕中严干臣宅宴会时,黄梦英把本可赢钱的一副纸牌丢弃了,反自认为输与财阀金淡庵,跑出客厅来与其所尊敬的陈克明教授(黄梦英的爱人乔张之师)谈话里有一段道(删去动作与表情的说明):

黄: 嗳,陈教授,有一句古老话,赌钱的时候,一个人会露出本相来。您觉得这句话怎样……也许您有点儿诧异吧,刚才那副牌明明是我赢的,干么我反倒自认为输了?


陈: 有一点。然而程度上还不及那个方科长。


黄: 哦,怎么,那个——方科长之类猜到了该是我赢的牌么?


陈: 不是猜到。您把您的牌给我看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背后。可是梦英,我记得也还有一句古老话:不义之财,取之不伤廉。


黄: 那么,陈先生,照您看来,我这一手,难道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么?……没有。好玩儿罢了。


  这几行是容易看懂听懂的,没有什么。试再看下面:

陈: 梦英!你不应当对我这样不坦白?……梦英!我好像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山谷,夕阳的最后一抹红光还留在最高的山峰上,可是乌黑的云阵也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了!……我有预感,一个可怕的大风暴,就要封锁了那山谷,我好像已经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隆隆的雷响!……我还想起了不多几天前我得的一个梦:从汪洋大海,万顷碧波中,飞出来了一条龙,对,一条龙,飞到半空,忽然跌下,掉在泥潭里,不能翻身,蚊子苍蝇都来嘲笑它,泥鳅也来戏弄它,而它呢,除非一天天变小,变得跟泥鳅一般,就只有牺牲了性命。梦英!我当真替它担心!


黄: 陈先生,您那个梦,不能成为事实!……您自然也不会不了解,有一种人,自己没有病!倒是天天在那里发愁,看见了真有病的人反以为没关系。另外有一种人可巧完全相反——他不担心自己。因为自己的健康如何,他知道的更清楚些。


陈: 可是,您也不要忘记那句格言:旁观者清。


黄: 教授,您是一位很现实的人,请您忘记了什么龙——对,龙是困在泥潭中,可是,只要它还没变小,还有一口气,龙之所以为龙,也还不可知呢。陈教授,让我请您记起一个人!一个青年,大眼睛的青年,血气太旺,心太好的一个年青人!


陈: 啊!乔张!有了下落么?三天四天前有人告诉我——可是,梦英,您没有得到恶劣的消息吧?


黄: 不太坏,也不太好。要是只从一边儿想啊,甚至可以说,有这么七分希望。然而,乔张要是知道了如何取得这七分的希望,他一定要不理我了。


陈: [指室内]是不是他——


黄: 当然他这妄想,搁在心里,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可是为了乔张,倒给他一个正面表示的机会。刚才他对我说,下落,已经打听到了,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万事俱全,单要一样药引子——


陈: 哼,乘机要挟,太无耻了!


黄: 陈教授,你没有听见过说竟想用龙肉来做药引子吧。即使是困在泥潭里的一条龙呵!陈教授,您现在也许要说,即使像刚才那副牌这样的不义之财,我干脆一脚踢开,也是十二分应该的吧?


  这段对话非常含蓄,富有暗示性,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里面得到种种的事情,黄梦英为了营救失踪或被捕的乔张,怎样在交际场中厮混,虚与委蛇,金淡庵追逐她至怎样程度,而陈克明教授怎样爱护期待她,怎样替她担心,作者都用譬喻来表达。锤炼之工,真可佩服。但在舞台上演出时,一般并未读过登场人物的小传的观众,听了这些暗示性譬喻式的对话,是否能懂得其所以然,就大大地是一个疑问了。我以为,这部剧本,是一部好的读物,犹之乎一部好的小说。观众在看剧以前,最好先把剧本阅读一过。

  本剧是作者的处女作,以剧的技巧论,当只有可指摘之处,至于主旨的正确与反映现实的手腕,是值得敬服的。作者今年五十岁,叶圣陶氏作七律一首为寿,腹联二句是:

待旦何时嗟子夜


驻春有愿惜清明


  把《子夜》与本剧相对。《子夜》是作者小说中的大作,我们也希望作者从五十岁来划一个时期,于小说以外兼写剧本,有更完成的巨著出现。

刊《文坛月报》创刊号(194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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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夏丏尊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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