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笛

起調


  我有一種癖好,見了新奇花草,喜歡掐一枝半朵,夾在書頁裏,覺得這樣可以在自己身邊多留住一分春光,兩分秋色。來到渤海灣不久,就發覺滿野深綠淺翠的樹木叢裏,遠遠搖擺着一棵樹,滿樹開着粉紅色的花。說是馬纓吧,馬纓花早已謝了;有點像海棠,更不是開海棠的時候。究竟是什麼花兒,得到跟前去看看。

  隔一天黃昏,我撲着那棵紅樹走去,走近一個疏疏落落的漁村。村邊上有一戶人家,滿整潔的磚房,圍着道石頭短牆,板門虛掩着,門外晾着幾張蟹網。那棵紅樹遮遮掩掩地從小院裏探出身來。院裏忽然飄出一陣笛子的聲音,我不覺站着腳。乍起先,笛子的音調飛揚而清亮,使你眼前幻出一片鏡兒海,許多漁船滿載着活鮮鮮的魚兒,揚起白帆,像一羣一羣白蝴蝶似的飛回岸來。不知怎的,笛音一下子變了,變得哀怨而幽憤,嗚嗚咽咽的,想是吹笛子的人偶然間想起什麼痛心的舊事,心血化成淚水,順着笛子流出來,笛音裏就濺着點點的淚花。這是個什麼人,吹得這樣一口好笛子?也許是個不知名的鄉村老藝人,一生經歷過無數憂患,在這秋天的黃昏裏,正用笛子吹着他今天的歡樂,也吹出他早日不能忘記的苦痛。我極想見見這位樂師,便去叩那兩扇板門。

  笛音斷了,門打開,站在我眼前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手裏拿着支古舊的橫笛。

笛子吹出的故事


  十四年前,這支橫笛是一個叫宋福的漁民心愛的物件。別的漁民從大風大浪裏一回到岸,不知明兒是死是活,常常是喝酒賭錢,醉心地貪戀着眼前的歡樂。宋福獨獨不然。宋福最迷的是絲竹彈唱,一支笛子吹得更出色。正月新春,元宵燈節,哪兒有熱鬧,你叫他走幾十里路,趕去扮演上一齣戲文,或是吹着笛子替人託腔,他從來沒有不肯的。出海打魚,笛子也不離身。風平浪靜的日子,如果海上飄來一陣悠揚的笛音,人們準知道這是宋福揚帆回來了。宋福就是這樣一個心境開朗的人。他生得方面大耳,心腸又熱,夥伴們誰都喜愛他。

  不幸的是正當宋福壯年時候,妻子死了,跟前只剩下個十多歲的小女兒。

  女兒叫翠娥,生得很秀氣,是個靈巧孩子,長年受到她爹爹的薰染,也愛擺弄笛子。耳韻極強,悟性又好,春天聽見鳥嘯,秋天促織唱,或是海潮的聲音,翠娥都能吹進笛子裏去。正是貪玩的年齡,生活卻把孩子磨鍊得很懂人事。媽媽一死,做飯,做針線,樣樣都得翠娥動手。幸虧鄰舍家有個夏大嫂,常來幫着她縫縫洗洗,料理家務。這個中年寡婦來得腳步兒勤,宋福一有空也去幫着她推磨壓碾子,做些力氣活,這就不免要惹起一些風言風語。

  有一回翠娥到井邊去打水,一個婦女笑着說:“小娥呀,你爹是不是要給你尋個後孃呀?”

  另一個婦女接口說:“你瞧着吧,不燒火的冰炕後孃的心,都是冷的。後老婆一進門,翠娥就該遭罪啦。”

  第三個婦女就說:“依我看,夏家的倒不是那種歪辣貨,只怕船主劉敬齋不甘心。你沒見,那老色鬼就是那偷腥的貓兒,整天跟在夏家的後頭,恨不能撲上去,一下子把人吞到肚子裏去。宋福跟夏家的相好,那老東西就掉到醋罈子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翠娥聽在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擔憂。夏家大嬸心腸好,人又精明利落,她早盼望着能跟她常住在一起,省得她爹五更半夜出海去,丟下她孤孤零零一個人,聽見耗子啃鍋蓋,也害怕。只是又管劉敬齋什麼事?這個船主養着十幾條漁船,她爹跟別人合夥租的就是他的船。要是船主一翻臉,可怎麼好?

  吃午飯的時候,宋福撿了一盤子新蒸的紅薯,對翠娥說:“給你夏大嬸送去吧。昨兒吃了人家煮的花生,也該送人家點東西。”

  翠娥端着那盤子紅薯剛走到夏大嫂門口,聽見院裏正吵嘴。從門縫一望,只見夏大嫂站在房檐下,滿臉怒氣,指着劉敬齋高聲說:“你給我滾出去!我一不租你的船,二不欠你的債,你憑什麼欺負人?”

  劉敬齋的幾根老鼠鬍子都翹起來,惡狠狠地罵:“臭娘們,你裝什麼假正經?讓你再潑,刀把握在我手裏,也跳不出我的手心。姓宋的那窮鬼敢沾你一沾,我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纔怪。”

  翠娥嚇得連忙跑回家去。宋福問是怎麼回事,翠娥紅着臉講不出口,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自己聽見的都告訴了她爹爹。

  宋福聽了冷笑一聲,沉默了一會說:“小孩兒家,少聽這類閒話。”也不再說別的,接過那盤子紅薯,親自給夏大嫂送去。

  村裏傳開了流言蜚語,說什麼夏家的寡婦不正派,傷風敗俗,有人親眼看見宋福半夜從她家裏跳牆出來。夏大嫂性子剛強,氣得哭。宋福一想:你姓劉的無非利用我和夏大嫂常來常往,就背後造謠,索性挑明我們兩人的感情,看你還有什麼花招。於是請人作媒,要娶夏大嫂。

  事情並不像宋福想的那樣輕而易舉。夏大嫂的婆家人不知叫誰挑唆的,非先要四十塊現洋的彩禮,不準媳婦改嫁。一個賣力氣掙飯吃的漁民,一時哪裏掏得出?劉敬齋又三番兩次到宋福家來,說是明年開春要把租給宋福的漁船收回去,自己用,不過看在鄉里鄉親的面上,事情還可以商量。

  宋福氣呼呼地對漁船上的夥伴兒說:“要收船隨他收去,這口怨氣我吞不下去。我宋福生平走得直,坐得正,大天白日見得人,怕他什麼?”便趁着落雪以前,不管好天壞天,差不多天天出海捕魚,指望多分幾個錢,再借點債,早早成全他和夏大嫂的心願。

  深秋晚景,海上風浪特別大。這一天後半夜,翠娥起來,扒着窗戶眼一望,一顆星星都不見,恐怕要變天,怯生生地問道:“爹,你還出海不?”

  宋福走到門外望望天,遲疑一下,還是穿上老棉襖,帶着應用的東西走了。翠娥關上門,吹滅小煤油燈,又躺下,可睡不着。一顆心懸空掛着,搖搖晃晃不能安定。這一陣子,爹的性情好像有點改變,常常一個人坐着發愣,笛子掛在牆上,蒙着層灰塵,也不愛吹了。翠娥是大海餵養起來的孩子,愛海,也懂得大海的脾氣最暴躁,翻臉無情,什麼悲慘的事都做得出來。這樣天氣爹還出海,誰料得到會發生什麼事呢?

  翠娥最憂慮的事情終於來了。天亮不久,颳起狂風來,平地捲起滾滾的黃沙,一直捲到半天空去。大海變了臉,黑沉沉的,波浪像無數山峯似的忽而立起來,忽而又倒下去。全村凡是能動的人都跑到海邊上,有的站到山頭上,望着大海哭啊,叫啊,燒紙啊,磕頭啊……海上出現一隻漁船的影子,四面八方都叫起來:叫兒的,叫丈夫的,叫爹的……一片悽悽慘慘的聲音——但願是自己的親人回來吧!翠娥跪在海灘上,也哭着叫,叫的嗓音都啞了。

  那條船到底從狂風大浪裏逃出來,停到岸上。原來是宋福的漁船。翠娥樂的滿臉是淚,喊着爹爹衝上去,又看見了那幾個跟爹合夥的叔叔大爺,可是她爹在哪兒呢?

  一個漁民擰着溼淋淋的衣裳衝着翠娥就問:“你爹是怎麼回事?害得我們白等了他大半夜,也不上船。算他走運,少受這一場驚。”

  翠娥睜大眼說:“我爹四更天就離開家,怎麼會沒上船來?”

  那漁民甕聲甕氣說:“就是沒來嘛。你回家找找吧,說不定在哪兒睡香覺呢。”

  翠娥一口氣奔回家,又奔到夏大嫂家去,到處不見爹的影兒。有人揣測:也許他進城借債去了。翠娥放下點心來,只得等着。趕過晌,一位大爺走來說:“你爹找到啦。”

  翠娥喜的問:“在哪兒?”

  那位大爺低着眼說:“跟我來吧。”就把翠娥領到海灘上。

  沙灘上躺着宋福的屍體,兩手反綁着,嘴裏塞滿亂棉花,脖子上結着根繩子,脖頸子叫繩子磨得稀爛。顯然,他是叫人在脖子上墜了個什麼東西,丟到海里淹死的。這一陣大風大浪把那東西衝掉了,屍體便潮上岸來。

  翠娥一見,昏過去了……

尾音


  不用說,我遇見的那個吹橫笛的女子正是翠娥。事情已經過去十四年,她心上受的傷也已結疤。可是,每當秋風海浪,一吹笛子,又會觸痛她舊日的傷口,不知不覺便吹出嗚嗚咽咽的音調。

  這件兇案的內情究竟怎樣?翠娥告訴我說,當時大家就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劉敬齋家裏果然有人泄露出一個祕密:他後院原本有一盤磨,有一晚間,上半扇磨不知怎的忽然不見了。又不久,夏大嫂的婆家人逼着她改嫁給劉敬齋當小老婆,逼得她無路可走,投井死了。

  翠娥的故事很悲慘,卻也平常。舊時候,這類慘事還不是到處發生?她爹的案情明明像雪一樣白,卻又跟無數舊日的冤仇一樣,憑你喊冤告狀,也得不到昭雪。直到一九四八年冬天,翠娥一睜眼,在她生命的海平線上忽然泛起紅光,一輪紅日騰空跳出生活的海洋,於是上天下地閃射着一片光明。這是翠娥生命史上的一次日出,也是中國人民歷史上的一次光輝燦爛的日出。壞人都得到應有的懲罰,好人也踏上幸福的道路。翠娥的生活怎樣?有些話我不便多問,但從她屋裏那種佈置看來,她不再是孤孤零零一個人,而是生活在有別於父親的男性撫愛中。

  至於我探索的那棵紅樹,是木槿。花色有粉的、紅的、紫的、白的,初秋就開,一朵連着一朵,好像永久也開不盡。朝鮮的無窮花,正是它。

一九六一年

Previous
Author:楊朔
Type:散文
Total Words:3380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