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冗员的生活


  “C先生!八点钟了!今天不上学么?”他平时每天早晨七点半钟就起床的,今天过了时刻,还不见他起来,房主人怕他贪睡点误了上课时刻,特跑上楼唤醒他。

  他给房主人叫醒了,老大的一个不愿意,像在办一桩很要紧的事给房主这一叫,弄失败了似的。他在被窝里发出一种很难听,很不乐意的音调:

  “让我睡罢,今天十点钟才有课上!”

  C不住包办伙食的馆子,因为近来各处馆子的房钱伙食都涨了价。房子是按席数算租钱的(日本每张土席约长四尺宽二尺)每张席子要三块钱租钱,普通学生住的是四张半席数的房子,要十四块多钱。伙食至便宜的每个月也要二十四五块。若住馆子,这每月几十圆的官费只够开馆账,学校的学费和书籍文房用品便无从出了。所以C在贫民窟里租了一间四张半席的房子,每月租钱只要六块,不包伙食。C的午饭和晚饭跑到一家饭店里去吃,每月只要十三块钱。

  他早晨一顿,如何的过去呢?他有简便方法,他每天早上只吃八个铜板半磅的英国式面包和两盅开水,一个月要不到三块钱,合算起来,每月的支出超不过二十二块,比住馆子,便宜得多了。

  C在经济上的经验,愈久愈进步,前个月他发见了每天可以再省二个铜子的方法。什么方法呢?他再不买八个铜子半磅的英国式面包了,他只买两颗法国式面包。法国式面包的价钱,不是按重量算计的,是照颗数计算的,一颗要三个铜板。C是个除读书节俭以外不知一切世故的痴汉。他只晓得两颗法国式面包的容积比半磅英国式面包的容积大、并且价钱便宜,所以他改吃法国式面包了。他并不知道法国式面包的分子构造没有英国式面包的那末致密。英国式面包密度要比法国式面包的密度大。

  过了几个礼拜,C又发现了可以加省三个铜板的方法。C自吃法国式面包以来、觉得吃一颗和吃两颗,肚子里所受的影响,没有大差别;所以他近来只吃一颗了。他的友人也常笑他,他便说什么废止朝食于卫生有益的话来抵制。

  C给房主人叫醒了后,再睡不着,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肚子里咕噜的响了一阵,他才觉得有点儿饿。他恨恨的翻身起来,把被盖胡乱卷起,向壁橱里面一摔,飞跑下楼,乱忙忙的抹了脸,漱了口;把用过了几年,又烂又黑的书袋子挂在肩膀上,出门向学校去。他在途中还恨恨的骂他的房主人不该这样早叫醒了他,因为他又发现一种省钱的方法,就是遇学校的先生请假,早上八点钟起没有功课那一天,他就多睡半点钟,连那颗法国式面包都省下来,准备上午在饭店里多吃他半碗饭。房主不明白他的苦衷,今天一早把他叫醒了,把他的计划弄失败了,他那得不恨!他肚子里实在空得厉害,他知道今天的三个铜子省不成功了。

  学校的学费、教科书、衣服、鞋袜、文房用品、剪发、洗澡、新闻、邮费交际会费,每个月的支出实在不少,只靠这几十块钱的官费去分配,怪不得C考究出这许多省钱的方法来。不单是C,和C同境遇的都是一样。


  C在教室里,没有留心先生教些什么。他只呆呆的想,今天除了学校制服的铜扣子和一枝钢笔之外,他手中身上再没有金属品;不但今天课后,想洗澡没得洗澡钱,连明天买面包的三个铜子还没有筹到手。因为经济问题弄得他上课全是形式的,没有半点心得;他只机械的像打字机一样,把教授的讲义一字一句都抄下来。他是来日本长期的参观学校,他只旁观同级的,日本学生活活泼泼地求学。

  他在饭店里吃了午饭,他还只管坐在食桌前,不想到学校去,他像有什么事在这饭店里没有办完。他不时注意那几个同食台的,和他的境遇一样的留学生吃完了饭没有,若有人留神望他的脸,就能够看见他的脸发赤。

  “痛饮!痛快!厨房!再替我暖一合酒来!”一个天真烂漫的,比他年轻的学生坐在他对面,一盘炒肚尖放在他面前,快要空了,他手里的玻璃盅也比洗过了的还要干净。

  店主人是个寡妇,快到五十岁了。她未成寡妇之前是个神户古屋间来来往往的流娼,后来从良嫁给一位守门狗——每日穿件黑衣,拖把短剑,在一个衙署门首站岗的守门狗。前年丈夫死了,她领了些恩俸跑到东京来寻生意做。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见留学生的生意容易做,便找了一伙中国厨房,在住留学生最多的H区内开了一间馆子兼饭店。一间小店铺,楼上住了几个学生,楼下的店面排了两张台,替附近住的留学生包办伙食,也买些简单的中国菜。几十个经济困难的大学生也加进了去!

  在C对面坐的年轻学生姓章,是个运动大家——在大学运动会、掷圆盘得过最高点的运动家。体魄很强、食欲也大,寻常的饭菜,不够他做燃料。今天天气有点寒,他加吃了两盅酒。

  “有兼人这食,而……”坐在C旁边K君向着章君笑。章君不理,只管吃他的酒。K君见章君不理他,便翻转头来,眯缝着眼睛向C“嘿!嘿!嘿!嘻嘻嘻”的笑,他的两列似青非青,似黄非黄的很长的牙齿缝里塞着几片青菜叶的碎屑。C因为经济问题,在搜索苦肠,哪里还有工夫说笑。

  “到植物园去走走么?”K觉得没意思,再向C敷衍一句,他站起来了。

  “……”C只摇摇头。K一个人出去了。

  “你下午还要到学校去?”章君看见K去了,才问C。

  “我就要去了。”C也站了起来。

  “快到一点了!你还不去?你没带表么?”

  “保存在仓库里!”C不觉笑了。

  “你的也托了他保管么?痛快!痛快!哈!哈!哈!”章君望着C大笑了一阵。

  C巴不得K快点儿去,好向饭店的主妇办个小借款的交涉。C欢喜极了,店主妇竟答应借五角钱给他,等到月底和伙食费一同结算。他有了五角钱在身上,下午在学校里居然听见教授说:

  “你们要把Pargonite和Palagonite的区别记清楚。”

  “记不清楚,不要紧。”一位爱淘气的学生大声的说。

  “为什么?”先生像要恼了。

  “到那时候再来问先生不可以么?”学生笑着说得全堂笑了。他下了课,顺路去访一位姓彭的友人。姓彭的是和他同一个中学出身的,现在进早稻田的政治经济科。彭君恰好在家,让他上楼拿张垫子给他坐下。

  “老C!你昨晚上来就好了!我昨晚上请了客!不是别人,就是馆主人一家。我只花了四五块钱,他们吃得呜呼哀哉!威士忌一瓶!牛肉半斤!猪肉两斤!弄火锅吃!还添了几合正宗(日本酒名)和两大盘生鱼片。真的吃不了,你来了就好了!”

  “岂有此理!对我说这些话,不失礼么,彼此虽熟,没有客气,但说话也总得留心些。”C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来。

  后来C问彭君寓里的主妇,她说彭先生那晚上买了两合正宗和两角钱的烧山芋请她们吃是真的。还害了她的十多岁的小孩子跑去买烧山芋,跑出了一身汗。


  C君由彭君那边回到家里,快要四点半钟了。他把烂书袋放下,忙跑去澡堂里,洗他半个多月的积垢。C是很喜欢洗澡的,因为每月的官费青黄不接,所以近来澡也少洗了。洗了澡回来懒懒的倒在席上,他想他的五角钱既去了十分之一了,要把要紧的用品先买回来。矿物学的先生的讲义走得像汽车一样快,速记用抄本还差三四页就要完了,非买一册不行,但最便宜的也要二角钱,买了之后就所剩无几了。官费作算靠得住,也还要十多天才得领,这十天内怎么办呢?他的狮子商标的红色牙粉前星期就用完了,他几天不用牙粉了。到月底领到官费非多买一二包放在那边不行。

  到了六点半钟,他还是到饭店里去吃饭。在饭店里他听见一个好消息,说今天下午官费生借青年会做会场,开了一个要求增加官费的大会,已举定了代表,要代表回北京去向教育部直接交涉。

  因为要求增加官费不知上了多少禀子,打了多少电报,教育部一个不理。官费生没有不骂教育部无天良的。但是听说教育部也是每月自己筹款,才能维持现状,那里管得留学生许多。

  C吃了晚饭,暂不回寓。在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上慢慢走着看摆夜摊的。走来走去的留学生都很神经兴奋似的,像给夏天的烈日晒热了的池塘里的一群鱼一样。

  C在电车线路终点遇见了同教室的W君。他是南一省的官费生代表。他像很忙,他说的话C还没听清楚,他就急急的跑了。C因为遇见W君便想及W前两星期说的话。C想国家的脸子早失掉了,索性痛痛快快的闹一闹也好。

  W前两星期对C说的也是关于增加官费的话。W那班的主任教授是Y博士——对着中国人便拿高帽子出来,背过脸去便把中国人说得卑鄙狗贱的Y博土。前两星期也在青年会开了官费生大会,决议要求增加官费。开会的理由和会场的情形第一天就在各新闻上用大大的字登出来了。那时候W君跟着Y博士到日本中部山中为调查旅行去了。Y博士在旅途中看了新闻,便问:“你们留学生每天不读书。在闹什么哟?”W君告诉他闹的是什么。博士父问:“你们一个月到底领多少官费?”W君又告诉他。博士后来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日本的乡下人送他的子弟来东京进中学。每月也不止给这几十块钱。你们的政府当初是不是以求学的目的派你们来日本的?我以前叫你买那几部参考书是没有买了,是么?那又难怪你们闹了。”

  “政府当我们是冗员,早就想把伐们裁汰。”W君想说出来,又中止了,C也觉得中国政府太无勇气,不敢叫官费生回去。叫了回去,也可以多养几营军拥护自己的势力。

  C还有一件很担心的事,他是南省的官费生。南省教育由北方请了一位时髦的教育家去办。这个时髦教育家,头脑是很清晰的,他一定不会批准增加官费给学生。何以呢?因为南方是反对北政府的,教育部的批准,南省当然可以不执行,这个浅显的道理,时髦教育家那有不晓得的。C忙跑去问本省的管理员,管理员所说的果然和C所预料的一致。

  学校章程有实习的必修科,到了冬假春假或暑假要利用假期去实习,从前教育部也定有实习费章程,近来说要节省费用,把实习费取消了。到了冬假C就要去实习,他预先去了一个禀子向时髦教育家请旅费,他相信时髦教育家一定不会打起官话来拒绝他。假期到了,他到管理员那边去看由时髦教教育家那边批回来的批词却是“前据教育部……该生所请应毋庸议”的一篇官话!C在《新青年》里面,读了许多时髦教育家的言论,他是很佩服时髦教育家的,他不知道时髦教育家的言行不一致!C想批的时候,时髦教育家没把外国学校规则查一查么?没有仔细想想该用官样文章去敷衍了事么?C从前像一班无定见的青年带着灰色眼镜去看那位时髦教育家。现在他用X光线去检查他了。


  C踯踯躅躅在街上走了半点多钟,觉着有点儿寒,便由近道回到寓里来。坐在门首除鞋,还没上去,馆主人便出来说有客在楼等着。

  “言君么?来了多久?”C认的是同乡的言君。

  “来了不到十五分钟。听馆主人说,C君吃饭去了,不久就要回来,所以我就上来了。很对不起。”言君是个非常诚恳的绅士,所以说话也和做文章一样。有前提,有结论,起承转合,很能得中。

  言君有点年纪了,他早在明治大学毕了业。毕业后就有人请他回国去办正事,但言君立的宗旨很定,不愿随波逐流,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还留在日本研究。言君有点闹名士派,不很讲究外观,他那个大学制帽的四角帽黑色变成黄色了,取下来放在台上,会堆成一堆,全没有一顶制帽的体裁。制服上五个铜扣子,只剩下三个,襟口和袖口早烂了几块,像给鼠儿咬烂了。制服原来是黑色,言君不知穿了多少年数了,他在太阳下走过时.那制服竟映成红色。他的洋裤的正门上几个扣子,也像不是全数了,里面穿的中国裤子半白不白,半黄不黄的露出来。他在家用绝对不用日本服。他穿中国长衫和短褂子,还巴上一个肚兜。他穿的中国裤筒有水桶那末大。制服上一条白色硬领儿早给油垢涂黑了。

  言君的日本文很可以,但不很会说日本话。他身边常带着一本日记簿和一枝红铅笔,坐电车、问路都用笔谈。有这种种缘故、他不情愿住日本人的家里或馆子,他在个中国商人的楼上租了一间许多蛛网和煤烟的房子。

  言君是来征求C对于恢复救国日报的意见。

  “国早亡了,还赶得上救么?”C比言君岁数小,但意志却比言君颓唐。

  “不是这样说的,国家还有一秒钟工夫的命,我们都有救国的义务……现在东京的团员里面只有Y君,S君和你。……我看还是望你出来号召一下,比较没有党派的色彩。现在中国……只怕无人,不怕无钱……外可以慑……内可以收……”言君正襟危坐,在C面前演了一场说,结局给他感动了,降服了他了。

  “那末我们就在下星期六先在青年会先开一个预备会!这回非C君出来不行。”言君临别时再三的叮嘱要C到会。C送了言君出去,觉得自己的知己要首推言君。

  C回到案前坐下,贴屁股的蒲团还没有暖,馆主人又上来说有客。跟着馆主人上来的客戴一顶帽筒上缠有两条白带的制帽,身上披一件黑斗篷,是学生间最流行的一种防寒具。原来是L君。L君说明天是学校三十几周年的纪念日,放假一天,所以跑来谈谈。

  “今,今,今今今晚上没没没有出去么?”L君有一个奇癖,他说话是重重叠叠的,他还有一个怪癖,是怕人知道他有钱要向他借。和他同走路,他一定说想买些什么用品,说后便把荷包取出来,一面开一面便说:

  “钱、钱钱不够了,改改改改天再买,买罢。”们他的同学都说他身上有两个荷包。听说L君的长男在中国内地中学快要毕业,L君在日本还是高等一年级生。他的同学都说他的笑话,若L君再留级一年,明年他的长男来日本进高等学校就可父子同学了。L君头脑本来不坏,不至于留级。但他志趣高尚,不愿早日毕业回去与鸡鹜争食,所以自己延长肄业年限,在日本领官费多读点书。


  L来访C不是完全无目的,他是来向C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法把他的同乡并且是同学的程君送回国去。

  近L君的学校有家成衣辅。成衣铺的主人姓吉江,他的女人名叫文子,两夫妻之外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儿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女儿的名叫绫英,儿子的名叫小虎仔。绫英有位同学嫁了一个早稻田大学出身的中国参议院议员,到中国去了。绫英和她的同学常在通信,她的同学来信说,她到中国去如何的幸福,如何的快乐。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的丈夫如何的爱她,如何的温柔,并不像日本男子那末粗暴。她的同学又来信说,中国的建筑物如何的堂皇,如何的高大,不像日本木造的,草盖的矮那末讨厌。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在支那的首善之区,天天都驾着马车汽车到公园酒楼去玩。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是无产阶级的平民,一来支那就可以跟着丈夫荣贵起来,能够和日本的高官大爵贵族华族交游。她的同学最后来信劝她千万莫嫁日本人,要嫁支那人。

  绫英给她的同学灌了两杯鸠毒的酒.每天只昏昏沉沉的在描想支那的空中楼阁。嗣后她常在高等学校前徘徊着,想钓一位留学生去和她凑对。摇摇摆摆来上钩的就是L君的同乡同学程君。

  程君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慎重精细,只有对女人有一件事,他不能够把住他的慎重精细的主义到底。程君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更能够叫绫英相信她的同学说的,中国人比日本人温柔多情。

  程君顾着绫英就不顾学校了。程君今年暑假的下第,是第二次了。照留学生管理章程,同一年级不准连续三年,至多读两年,就升级。程君的官费因此就取消掉了。

  程君住在吉江家里拿不出钱来,吉江夫妻渐讨厌他起来了。绫英说程君的落第是她害了他.她便在A区的贫民窟里找了一间三张席的房子,把程君的行李搬过去,一同住下。绫英每天到一间烟草制造房里去当女工,每天可以赚四五角钱的工钱,买米回来煮稀饭分着吃。程君没有尝过这种贫苦家庭的滋味的,每晚上对着鬼火一样的洋灯垂泪。可怜他们一个月六角钱的五烛电灯都点不起。

  绫英叫程君要继续着用功,准备来年再考第二间官费学校。程君说哪里还有心思考官费。绫英说不考官费也使得,等她加了工资后,再送程君进明治大学去插班,一年可收三年的功效。

  不知绫英在什么地方借到了五块多钱,据绫英说是向一位做糕饼店生意的表姊那边借来的。她把这五块饯给程君要他到明治大学去报名入学,因为明治大学只要有钱,随时准中国人进去的。程君第二天出去,买了好些鱼肉回来,因为他吃稀饭吃得太久了;胃袋像枯燥得很,脂肪分要求得利害。绫英嗣后每晚都出去,要九、十点钟才得回来。家计倒比较从容了,但程君总有点不愿意绫英出去。绫英说她在家里,程君不肯用功,只管抱着要她求接吻,所以她出去让程君一个人在家里用功。

  程君觉得绫英对自己一天一天的疏远,绫英也觉得程君近来的脾气变坏了,两人中间像给一重烟雾遮蔽着,彼此看不清白了。绫英的妈妈文子不时走过来。在三张席的房子里,你看我,我看她,她看你、各人都不能把自己想要说的说出来。文子像有话对绫英说,注视了绫英一刻,又翻转头来望望程君,这时候程君很自重,站起来说,要到神田去会朋友,一个人跑出来。

  “你母亲今天对你说什么话?快告诉我!”程君那晚上跑回来,不见绫英在家,一个人参禅一样的坐着等了一点多钟,才见绫英进来;禁个住气愤愤的问。

  “没有什么。”绫英跑过来坐在程君面前,笑着劝慰程君。

  “撒谎!坐了一天没有说什么,难道是哑巴么?”程君的怒焰和饥焰随肚子里一齐发出来。

  “虽然有话说,但是你不喜欢听,也是我不愿意听的,你又何必定要我说出来!”绫英在哀恳。

  “快说来!不说我别有打算!”

  “妈……就是希望你说的话能够实现,她望我们俩离开!”绫英伏在席上哀哭着,“我……我们中间的……那,妈还不知道!”

  “要离开不要离开?离开算了!”程君并不是忍心把绫英撇下,不过他是卑怯,怕负担重重的责任。

  “啊!啊!啊!你变了……心!……我……”绫英再说不下去,她知道她半年的苦心要归水泡了。“我一个不要紧,那个——虽然不敢预先断定一定养得活——怎么样处置呢!? ”


  绫英近这两个月身体失了常态,近这几天心头时常作恶,吃下去东西都吐出来,身体渐渐的瘦削。她心里很担忧,怕再过几个月身体就不能到烟草局做工,那时候的生活如何过得去!程君知道他的怀疑竟成了事实,他弃绫英之心愈坚决了。

  绫英怕几个月后不能到工场去干活,想预节点款,她觉得有些对不住程君;但她精神上确非常的洁白,她爱程君的心一点没有变,不但没有变,还更加热烈!

  程君在日本——留学个社会里。身上像烙了印是绫英的丈夫了,他知道不能用硬法弃绫英母子,他只好用软法了。他对绫英说,像这样的状态——像两个猴儿打架,彼此不放手,在山顶上滚来滚去,终久要滚进山溪里面去的状态,他在日本住实在无了日。他又对绫英说,不如让他回国去,去看看机会,也得看风驶船活动活动。他又对绫英说,他能够筹得银到手,他就卷土重来,再来日本定购大学毕业文凭。他又对绫英说,若筹款不到手,他就向政界方面活动,谋个顾问或参谋做做,因为中国现在政局用人不要什么学问,只要头会钻,口会吹,手会拍。他又对绫英说,他的几件行李——几箱烂书和几件衣服——暂存在这边。他又对续英说,若他觅到了差事,不再回日本.就会寄旅费来接绫英回去。他不把几件烂行李带回去,骗倒了绫英。

  程君的回国是他的同乡们劝他的。同乡三四十个人每人捐了两块钱给他,他说这几天内就买船票回去。

  C和L和他的同学同乡都以为程君早回国去了。

  过了两个多月,一天晚北风刮得非常利害,有一个客跑到C寓里来,把C吓丁一跳。

  “你不是回国去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呢?”C惊疑得很。

  “很对不起,搅扰你了。”程君比平时十二分的谦恭。跪下去磕头。

  “那算什么样子?”C止住他。

  天气很冰,程君身上没有外套,也没有斗篷,坐着打抖。幸得C房里烧了炭,叫他向火钵靠近些。程君两耳很红肿,双颊也冻得不红不紫,他像感受了热,脸上发痒,双手覆在面上轻轻的摩擦过了一刻,他双手托着下颚,不转睛望着火钵中的火。

  “现在住什么地方?”

  “住在市外的T村XX番地S馆。我本来要回去!恰好那时候接到南洋的兄弟来了封信,说马上就兑钱来给我。我想来年二月间考了那几间官费学校再回去,相差不过四个多月,所以我就在S馆住下了。”

  “没有到那间学校上课去?”

  “只自己在家里准备考学校的功课。”

  程君还说了许多后悔的话,也说以后要如何努力。两个人吃了几盅热茶之后,沉默了一会。

  “你吃了饭没有?你像还没有吃晚饭。”C听见程君肚子里咕噜的响了几阵。

  “不,不要紧……我吃过了。”程君挨着饿很客气的说。他不单没有吃饭,并且还空着肚子跑了许多路。

  “不要客气,客气是自己吃亏。”C用日本话说。

  “C君不是在外面吃饭么?”程君知道C的寓里要不到饭吃的。

  “吃面不好么?我叫馆主妇买去。”

  “真对不起了,真对不起了!”C早跑下楼去了,程君一个人还在说“对不起”。

  过了四十多分钟,馆主妇用一个朱漆的托盘端了一碗肉丝面和两碗净水面上来。程君连说了几句多谢,龙吞宝一个样子,没到一分钟光景,把三碗面吃得精光,连碗边上染着几片葱叶都用舌尖舐过来吃。C看着几乎掉下泪了。

  “真对不住了!真对不住了!累你多花钱了!今晚上的面很顶力,比什么还要好吃。”怕系面汤的蒸汽,把程君两道鼻水蒸出来了,他从衣袋里取出一片又皱又黑,毛松松的纸,向鼻门上拭。


  楼下馆主人的挂钟响了十响。外边风更刮得利害,那几扇窗门给风吹得振动得利害,像快要掉下来。程君看是时候了。

  “C君!很对不起,我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由南洋的钱迟早也快到了,到了马上送回来。不知C君从容么可以通融一二十块钱么?我欠了两个月的馆账,实在不好意思再欠了。很对不起。”

  “一二十块!”C给程君吓昏了。程君以为C是个很节俭的大学生一定有余钱。

  这个难题,C实在没有能力替程君解决。两人向着火钵,守了点多钟的沉默。程君见夜深了。

  “很对不起,太晚了,改天再来拜候。”程君站起来,再鞠了两鞠躬。他才踏出房门,身体又打抖起来。他再翻转头来脸红红的向着C:

  “不瞒C君了,我因为没有车资今晚上是走路来的。现在坐了许久,腿子坐麻了,走不动了,可以借一二角钱做车资么?”

  “由T村跑来的!”C吃了一惊。T村到H区的距离至少也有二十里,若再没车资,不是走到天亮,C向自己怀里一摸。也脸红红的,程君很通气,像看出了C的苦衷。

  “不客气,不要替我担心。走路还暖和些。”

  “不,不!我向馆主人借看看。”C又跑下去借了五角钱给程君做车费.程君垂着泪跑了。

  嗣后C没有听见程君的消息。

  今晚上L跑了来,C才知道程君因为欠了四个多月的馆账,拉到警署去了。拉到警署里要冻一两晚后倒可以保释出来,现在应研究的是要如何送他回国去。L君用很热心而且诚恳的态度,突,突,突,的说。

  C给他们——L和言君——闹了一晚,神经兴奋,睡不着,第二天九点多钟才醒过来。他醒了还不情愿起床,伸手在枕旁一摸,有两张新闻,和几张明信片。这些明信片不是写“本会于XX日假座……开大会……略备茶点……务望拨冗贲临……XX会启。”就是写“本会前于XX日……开选举大会……足下当选为……事关重大务望出席。”C怪他们来读书的人也有许多闲工夫出来练习政治手腕。

  C起来之后还是到学校去,下了课之后还是到那家饭店里去吃饭。

  “我们到管理员那边去借几块钱用用好么?”C因为下午没有课,吃了饭邀章君到管理员那边去。

  “赞成!赞成!你有把握包借到手么?”

  “只管去看看,舍一角五分钱不要!”东京市内的电车不问近远一往复十五个铜子。

  “我们不应当强硬要求,要多拍几下才对。”年轻的章君,说起话来倒像这海里游泳过来的人。

  两个人跑出停车场遇见了陶君,章君丧了胆,因为他知道这位陶君是常到管职员处借钱的。若陶君也说到管理员那边去,我们想借的款就包管不成功。

  陶君是省同乡会长又是留学生总会评议部的副议长,他说话时把南北音共熔一炉,调起腔儿说,听的人愈听不清白。高兴的时候就指手划脚,有时候说一句就伸手在下腹部洋裤子的门首摸一摸像有周期似的。他现在看见C和章君来了,异常高兴,又在指手划脚地说起话来了。

  “C君!同乡会选举了你当干事。”

  “谁选我的?”C很不情愿当傀儡。

  “同乡诸君!”陶君正音正色的把两个肩膀向后一退。“同乡诸君里面我认不得几个,多承你推荐把我选出来了。多谢多谢!你替我运动了多少票数?”C笑了。

  “没有什么事干的,挂个名罢。哈哈哈!”陶君行了一个举手礼,搭了反方向的电车去了,章君才安心了。


  在电车里两个人闭着眼睛坐着,并不说话。C知道章君有一种性癖,他不喜欢在日本人面前和中国人讲中国话。C还有一位同学谢君更利害,他上边穿的是像蝙蝠翼一样的日本和服。下边穿条日本裙和一对日本高木屐,高高的把双肩耸起,左肩上挂一个书袋,右肋下挟一把纸伞,脚未曾举步,头先向前伸,看见他走路的人都很担心,怕他要向前方伏着倒下去,也有人称赞他和日本学生没有两样!

  C和章两个在电车里打盹了四五十分钟,在一个停车站下了车。他们到管理员家里时,管理员正在请客。请的客是大学法科出身的法学士,颇负时名,管理员才请他。管理员看见C和章两个,呈一种不高兴的脸色,知道他两个又来缠钱了。

  “老先生!我这里要命了呢!你还说借钱!省里打了几个电报都没有复,下个月的学费还不知道发得出发不出呢!”一个可以借,两个也可以借,三个,四个,五个,十个,二十个都要借,管理员也有苦衷。有余剩公款,借还可以,要管理员拿出干本来借给人是万万办不到的。

  费了许多口舌,谈判两三个时辰,管理员说C从前预支十五块。现在准再借五块。章君则借十块,两个借到了钱欢欢喜喜走到停车场时已近黄昏了。

  章君说要买防寒羊毛衣去,他是个经济大家,他要在几十个大洋货店的玻璃柜前站过几回之后才买得成功。C看章君一个先搭市外电车去后,因为借到款了,他搭比市内电车舒服的高架线电车回到H区,高架车比市内车,车资要贵五分钱。

  C在电车里遇见在青年会寄宿舍住的F君,F君告诉C下星期六青年会的人要全体参观K区的女子职业学校。问C加进不加进。C暗想青年会的干事也太无聊了,今星期说参观,下星期也说参观.再下一星期又说参观。至参观的是女子大学,女子高等师范,女子美术学校,女子家政学校,女子医学校.今又说参观女子职业学校。无一而非女子!许多有益的,能够增见闻广见识的男性学校却不愿参观.他们只喜欢看女人。

  F君说是看运动会回来,他像跑得很困乏了。C注意及他带的很厚的近视眼镜。因注意到他眼梢的青筋不住的跳动。C到了M停车场要下车,F还差两站,C要F一同下车到饭店去吃饭。F若在M站下车,他的年票就前途无效。

  “在这里下车罢。请到我那边吃个便饭去,也得畅谈畅谈。”C催F在M站下车。

  “……”吃C一顿饭,回去时还要买张车票,F在这瞬间真大费踌躇。

  F君也有怪癖,他到菜店里——不论西菜店中菜店——,他先要索定价表看,若菜单上没有价钱,他就点一个明知做不出来的菜叫厨房做,若厨房说可以做,他又要严限时刻,一定要弄到和菜店吵一回便跑到第二家去。C常带他到几家便宜菜店去吃,先要告诉他哪一种定价多少,哪一样价格便宜,F才安心坐着吃。

  F现在青年会单租房子住,饭在外边吃,有时候买些烧山芋烧甜薯回来就过一天。

  F从前住在日本人家里,搬家的时候没有钱打赏他的房主,房主妇说,从前某先生在这里住,去的时候打赏她几块钱。F以后便对人说某先生开了这个恶例,累及他,是留学界的败类。

  C吃了晚饭回来倒在席上,思索这两天的经过,觉得自己做了不少的事情,他就昏沉沉睡下去了。

  借来的五块钱又用完了,年假也快到了,他一面要筹款奔走,一面又要准备试验,C比奔走年关的细民还要辛苦,还要悲哀呀!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夜 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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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张资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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