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橋日記


  早晨七時,聽見起牀鍾,在牀中轉動一下,跳起,穿衣服。這種宿舍沒有洗面間,取出一小管的用剩牙膏,用剪刀剪開,把內容拆出,今天用光後,再沒有牙膏用了,坐下來寫一封信給廣州羅宗洛,他叫我去做教授,現在決定不去了,往往有進步希望之處不能去努力,可是以爲有希望而去時卻不久要敗退。寫信後去吃早飯,稀飯太稀,不足以工作到十二時,食後至後架,冷又髒,沒有辦法,各事畢,到教室,處理雜事,寫一二信件,助理者爲兼職,常不在。去上課,向學生介紹研究室工作爲什麼,介紹研究工作何故會提高學校之地位。一二學生似乎聽得還熱心。走出校門,拉慣我的一個黃包車伕已在,也很客氣,此時我全靠東南醫學院每週三小時薪水二十四元生活,此刻要把他附記着。十一時到楓林橋,在此地,我得一研究室,有暖房,雖無薪水,從此我可以開始工作的。到十二時出外,到小飯店去吃飯,工人滿堂,見我舉眉注意,我從容坐下,排骨青菜下飯,再定鹹肉二片,待了好久,送來之肉有臭味,且有豬毛,吃罷下樓,付四百二十文飯錢,買紅錫包香菸,點火慢行,開始散步,步向福履理路西行,向西不久,見巨福路,從此向北,路美可愛,有滬江療養院,西名Shanghai Nursing Home,不知其爲什麼,北走見Masoic Temple,左折進路D'Arco,在此地生活者似乎很舒服,左折Rue Alda,再出爲Kanfmann路,左右有德人家,田園式房子很有趣,看達夫講的von Saar的小說,我的散步雖同他一樣,可是沒有舊友也沒有羅曼之史,步乃又出福履理路,彎出到徐家彙路,路已盡,人已在研究所門前。如此再進自室,工作再開,四時許,少年送來紅茶一杯,因此即點一枝香菸。偶然見一張舊報紙,弄直皺紋而讀,原是英國翰林院會員之隨想,說:

餘之讀書室俯瞰校中寂靜之庭園,日規一座,崎園中記子午之推移,長夏烈日之下,水管盤旋草際放水如細雨然,布花草之間,夕陽西下,講堂誦禱之聲,與風琴之音樂相和諧於和平之空氣間,若有以昭告吾等曰人類之所貴曰真善與不滅,此三者雖終身求之而不能盡焉,世界之內囂囂塵上,日以富貴榮華相角逐,苟有志於求寂靜之真理者,舍一時變遷而求與天地久長之規者,舍此地外有何求乎,餘一人得置身其間,從容以度此歲月,此餘之所最不忘者也。


  看此文很好,取出筆墨抄在廢紙角上,貼在書櫥之上。

  五時許,將暗,徐步出研究所,想想我之很久未得的和平生活,想想人們之角逐勢利社會,且想年青戀愛時代雖已過了,但是科學研究之途不盡,身雖置於小職,但其工作未必,將來三十元之收入者,功績爲超三百元之架子。想到此,天暗了,呼黃包車,從打浦橋坐人力車,到醫學院,時已六時,人均在飯廳了,進去吃飯,帽子放在凳上,飯吃完立起,茶房交我二封信,一爲吾妻所來,一爲某女士來。將出飯廳,“某先生,帽子”,即拿帽子戴頭上,嘻嘻笑由某小姐等一桌起,回聲向她們說,“誰在笑我,大小姐出閣時還要哭吧”,說了即走。走到衛生學教室,看某女士信中說無錫衛生區被當時叫義勇軍者圍攻,她不能與新主任合,意不欲留那邊了,寫信去叫她可來上海做別的事體。回室生火爐,見地板上太不像樣子了,蔣學士的菸灰及其他,太不潔了,明天要厲行清潔法。


  原來我來到上海之前,我的實驗衛生模範區關門了,不,衛生區沒有關門,我辭職了。

  在我沒有辭職之前,有兩個漂亮人再三去看院長,大概他們的供言對我不利,而我自己不去宣傳敷衍,院長對我印象不好,因此到七月不見聘書。我當然不去再三懇求領訓。我去之後,院長卻請一中西醫,再不久就關門的。去活動的人,知道經費太少,當然也不來掠美了。

  我入楓林橋旁之研究所了,從此我來往鄉間好幾次,有一次,帶着一皮箱的調查票,預備到研究所,順便去看某前輩,他說:

  “你不必入研究所,你很有文名的,可做文學的。”他顯然表示對我沒有好意。

  又去看別個前輩,他對我很有好意,他去調查回來說,他們因爲你很尊大,所以有人不贊成你。

  又有一個×××人,他對我說,你不必怕,有些人在嫉視你,他們恨研究所,他們想在他們手裏辦醫院。


  我這次到上海之後,手旁有一小賬,很像一本日記,我不得不把它抄在這裏,以完這段日記。

十月一日 下午在研究所,有蕭女士來當助理,雄辯能談,晚去看何畏不在,往伯奇處代教上海話一次。


十月二日 早去看達夫何畏,達夫替我出《盲目兄弟之愛》。


十月三日 早在東南講書,廣州有電報來叫我去教書。


十月四日 爲李小峯寫醫學常識書,訪鄭貞文。木天來,同散步,見鄒小姐,裝得已不像樣子,晚飢餓,服Veronal而睡,與伯奇談女人。


十月五日 爲伯奇處方,在醫學院見同仁志上我的文字。


十月六日 晚在美專講少年維特。


十月七日 晚伯奇與仿吾去,我獨守家。


十月八日 訪殷木強博士,他主張我到廣州去好。


十月十三日 與何畏談一晚。


十月十六日 訪楊小蘭,陳卓人,在日暉裏吃飯,不去看田漢。


十月十九日 早至研究所,在對面小飯店吃,吃一千文。


十月二十日 到東南,入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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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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